出发

周蜜蜜

已经是入夜时分了，香港机场却依然是灯光通明，如同白昼。推着行李车的乘客以及空手而来、执行接送的亲友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这个名列世界三甲之内的繁忙机场，当然是没有日与夜之分的。只不过，在华芳菲的记忆之中，三年疫情期间各地封关防护，电视新闻播出的机场消息中那些空空荡荡，人迹罕见的画面，依然十分鲜明地留存于她的脑海里。

三年，足足三年了！新冠肺炎的爆发以至流传，成为地球上的人类集体陷落的前所未有的大灾难。交通停顿了，生活停摆了，工作、学习、商贸交易也停止了，三年的时间，甚至于有许多人熬不过去，猝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实在是令人心寒……

好在那些最恐怖的时刻都过去了，一切也逐渐地回复到正常轨道上来。留在世间的人们，就像从噩梦中苏醒过来，用一个近来很流行的形容词来说，就是“报复式”的消费，“报复式”的旅行，“报复式”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过想来却未免有些荒谬，这“报复式”到底是要报复什么呢？报复瘟疫？报复时间？还是报复人类自身的无能为力？

华芳菲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历史潮流”，完全无法抗拒，就连她本人，此刻也居然置身于“报复式”地出门旅行的人群之中了，还将会连同“天一同学会”的所有成员一起，浩浩荡荡地“向世界出发”。

“Hi！”

随着这一声招呼，华芳菲的肩膀被人大力地拍了一下。

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丁欢欢出手的，这家伙几十年不变，无论去到哪里，都是咋咋呼呼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毫不顾忌。

五年前，这个“天一同学会”群组，就是她发起成立的，而这一次疫情后同学会在香港聚集再出发去世界各地旅行，也主要是她牵的头，并且第一个从澳洲飞了过来。于是乎，“天一同学会”的成员们，两天内都从各自的定居地齐集到香港来，热热闹闹地开了重聚的大派对，劫后余生的一群人在一起吃喝玩乐，欢歌狂舞，希望把三年来所受到的种种苦难都抛到脑后，所有的伤痛都不要再降临。

“各位同学，大家赶快去托运行李，拿到登机牌，再去候机楼的咖啡厅集合！”

丁欢欢高声地催促。

华芳菲应了一声，正要快步走去航空公司的check-in counter，冷不防有一个人从斜里冲过来挡住了道，差点儿把华芳菲绊倒，她不由得“哎呀”地叫着，急忙刹停了脚步。

“小心看路！吴志豪，别冒冒失失地横冲直撞！”

在旁目睹着这一切的丁欢欢厉声喝道。

吴志豪！华芳菲一看，果然是他！怎么又是他？华芳菲的一双眉毛扭拧起来，心内升起一阵厌烦之意。

“对不起啊！我的行李太多，有些挡眼，看不清路。真不好意思，芳菲，撞到你……”

不等吴志豪说完，华芳菲急急地摆手摇头说：“没事没事，你先走过去吧。”

吴志豪的脸上即刻堆满笑容，说：“谢谢！你真好！不过，我也不用太赶，还是先帮你推行李过去吧。”

华芳菲挥挥手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的行李多，就先去吧。”接着，还退后了一步。

“啧啧啧，你这个吴志豪，怎么搞的，真的连萨克斯风也要带去旅行，难怪这么多东西，这么多行李了！不要再啰里啰嗦的，快过去！”丁欢欢又在后面说。

吴志豪耸耸肩，加快脚步走向航空公司登记柜台。

华芳菲望着他的背影，依然感到有些不舒服。一下子记起了那天在同学会派对开始的时候，吴志豪匆匆而至，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施行了“吻脸颊礼”，令她手足无措，尴尬极了。又不是西方人，为什么要来这一套？惹得丁欢欢等几个老同学，在旁边一齐起哄。

众所周知，当年吴志豪曾经热烈地追求过华芳菲，后来被拒绝了。但那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公然上演这一出？华芳菲实时愠怒得脸色一变，结果还是胖子何昌龙说了一句：“阿豪，你傻啦，不要随便把人家的脸当作萨克斯风来吹嘛！”

“哈哈哈！本来嘛，你们一个吹萨克斯风，一个弹钢琴，都是搞音乐的，从逻辑上来说，应该是很合拍的啊！”丁欢欢从旁打趣，爆发出一串刺耳的笑声。

“别说了。都什么岁数的人了，不要乱讲话！”华芳菲不高兴地说，其他人也就噤了声。

“哗哈，你们都来了，很早啊！”

插过来说话的是林玉凤，她一如既往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颜色鲜艳的连衣裙，显现出依然苗条的身段，只是脸上的妆容化得太浓，脂粉太厚，却掩不住岁月的痕迹，她虽然是双手推着行李车，也尽力地挺胸翘臀，一派广场舞大妈的风范。

“还早什么呀？我的凤凰美女！已经有好几个同学拿了登机牌入闸啦，你这是姗姗来迟啊。”丁欢欢不客气地回应。

林玉凤撇撇嘴，辩解道：“没有办法啊，昨天晚上几个香港朋友硬拉我去兰桂坊玩，饮多了，话也自然多了，总舍不得离去，回酒店差点连收拾行李的时间也没有，就匆匆忙忙赶来了。”

她说着，遏止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好了好了，你这叫做自作自受。快过去排在华芳菲后面吧。”丁欢欢指手画脚地说。

华芳菲在航空公司柜台前推着行李车，正随着队伍移动，忽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向着她伸出手说：“让我来处理行李吧，你拿着机票证件就好。”

华芳菲循声抬头一看，那男人原来是从新加坡来的同学梁坚庭，他本是田径运动员，体格强健，行动潇洒，近年来喜欢到处去旅游，被大家叫做“旅游达人”。

“谢谢！”华芳菲感激地依从了。

林玉凤见状便说：“坚庭哥哥，好有绅士风度啊，那么，我的这些行李……”

梁坚庭立刻接口道：“也交给我吧。”

林玉凤眉开眼笑地把行李车向他推过去：“好啊，多谢！”

丁歡欢看不过眼，说：“警告你，美人凤，长路迢迢，不要把旅游达人劳役死了！”

林玉凤撇撇嘴回对：“嘿！人家吃夜粥多过你食饭，紧张什么？”

周围的几个同学都笑了。

“Hello  everybody！”

大步地走过来向众人大声地打招呼的，是李艾薇同学，身边还有个推着行李车的白种男人，是她的丈夫约翰。

“主角！大主角！我们都望眼欲穿，怎么你们现在才出现啊？不是有什么事情阻滞了吧？”丁欢欢大惊小怪地问。

“没事，没事，我打电话给温哥华那边，让女儿都安排好接机的车，请大家放心。”李艾薇笑着说。

“那就好，不过也真难为你了，李医生！我们这么多人，第一站就去打扰你和你们的家人。”华芳菲转身向着李艾薇，笑着说。

“不要这么说，能和这么多老同学一齐周游列国，到处玩乐，我和老公都不知道有多开心！大家飞到温哥华，所有的一切就包在我们的身上！”李艾薇拍拍心口，也笑着说。

“有你这一句就好了！我们一百个放心！亲爱的第一站的大东道主，thank you very much！”林玉凤拿腔拿调地说。

“多谢！多谢！”丁欢欢鼓起掌来叫道。

“You're welcome，不要客气！”李艾薇微笑着说。

“你和约翰先上来托运行李吧。”华芳菲让出自己前面的位置说。

“好的，谢啦。”李艾薇应了一声，也不客气，就招手让丈夫走上前来。

在同学们的眼中，他们这一对有幸福的家庭，儿女双全，又有高尚的职业（夫妇二人同为医生），住大屋，开靓车，舒舒服服地生活，毋庸置疑，必是属于“人生胜利组”的。这次同学会出行，也是李艾薇本人首先提出，请大家到他们温哥华的家去客居，有谁会不乐意前往啊，引来的尽是众多美好的期待与遐想。

未几，在列的“天一同学会”成员差不多都办好了登机手续，丁欢欢向着大家说了一声：“走，各位手足，我们一起入闸吧。”

就在这时候，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哈！大主角终于来了！好戏在后头呀！”

众人闻声一看，是王家辉，同学会的所谓一个“重量级”成员，从美国回东莞开电子厂的老板，正快步走向航空公司的登记柜台，他的身后跟着推行李的助理和女秘书。

“嗬，这么大阵仗，有钱就是任性啊！”林玉凤有感而发。

“由王老板负责我们第二站去美国的接待事宜，看来是一片光明啰。”丁欢欢做了个鬼脸说，又引起了一阵笑声。

王家辉转过身来，眉开眼笑地说：“原来大家都到齐了！不好意思，我因为被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拖延，到现在才来，迟到啦，等一会儿由我来请大家饮咖啡。”

林玉凤率先叫道：“多谢王老板！其实没事的，最大最威的首长总是最后出场，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等着你。”

过了一会儿，王家辉也办好登机手续了，打发助手和秘书离去，就和所有同学一起，走进登机闸口。

接着，大家又跟着丁欢欢，走到候机楼的一个小咖啡厅。

“这边坐吧！你们终于都来了！”原来早已坐在咖啡厅内的何昌龙站起来招手说。

华芳菲打量一下，和他坐在一起的还有宋文灼、邱月莹等同学。

丁欢欢立刻坐过去说：“你们真是早着先机！有道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们不但有咖啡饮，还有大食家指点，味蕾一定有很好的享受啦！”

何昌龙说：“哪来这么多话说！这里的咖啡不错倒是真的，现磨现冲的，够味！大家不妨来尝一尝。”

王家辉一屁股坐过去何昌龙旁边的座位，说：“到底是食家，有讲究，我信你，来一杯特浓的意式咖啡espresso！其他人喜欢甚么点甚么，全部入我的数！”

于是，其他人也纷纷坐下，开始点餐饮。

“华芳菲，我已经帮你点了一杯Cappuccino，是这里最好喝的。”

何昌龙低声地对华芳菲说，旁边的林玉凤还是听到了，大表惊讶道：“嘿，你这是余情未了呀，真偏心！我也要。”

何昌龙涨红了脸说：“别乱讲，我帮你点就是。”

待其他人也各自点好了咖啡饮品，侍应实时一一奉上。

退休不久的地区干部宋文灼呷了一口摩卡咖啡，十分惬意道：“这样出来旅行真轻松。”

吴志豪说：“还是刚刚开始呢，已经尝到甜头了吧？这自然比你在官场艰苦混迹好得多了，以后就多多出来参加同学会的活动吧。”

宋文灼说：“这是当然的了，来，同学们，庆祝我们的新旅程，干杯！”

大家都举起杯来和应。

此时的气氛，是从来未有过的热烈和友好。

当然了，“天一同学会”的所有成员，都是从小学到中學的同学，彼此之间建立的友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

华芳菲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五年前被“踢”入会的那一天。

丁欢欢在微信向所有的人通话，宣布要成立这个“天一同学会”，取名“天一”，就是“天下第一”的意思，事实上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会，根本就是很少有的。

不用她说，华芳菲也知道，朋友圈和同学会是近年来在社交媒体兴起的现象。随着科技的进步和智能手机的普及，人们可以通过社交媒体平台与朋友和同学保持联系。这种形式的交流和聚会既有好处也有坏处。无可否认，朋友圈和同学会提供了一个方便的方式来保持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忙碌，很难经常见面或交流。透过朋友圈，大家可以随时了解彼此的近况，分享生活中的点滴。同学会则提供了一个特殊的机会，让我们能够与多年未见的同学重新聚集在一起，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这种联结和回忆的维系，让人们感到温暖和归属感。更有人认为，朋友圈和同学会也能扩大人际网络。通过社交媒体平台，可以认识更多的朋友和同学，拓宽自己的社交圈子。不过，华芳菲觉得，朋友圈和同学会也存在一些坏处。首先，过度依赖社交媒体可能会导致与现实生活的脱节。有些人可能会花太多时间在虚拟世界中，忽视了真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和活动。其次，社交媒体平台也存在着隐私和信息安全的风险，实在是很需要谨慎使用和保护个人信息。同学会则可能带来一些尴尬和不适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生活和经历有了巨大的变化，可能会出现差距和不协调。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很佩服丁欢欢的组织能力和活动能力，把这么多年已古稀的老同学天南地北地重新拉扯在一起，还搞了这么个重新出发，环游世界的大活动，的确是不简单啊！

“喂，我们的大胃王何昌龙，何高柏飞，这次出行你有没有随身携带美加餐饮指南，做好带我们去大饱口福的准备啊？”丁欢欢提醒道。

“不用带，全在这里头了。”何昌龙指指自己的脑袋说。

“犀利！不过你也要管控好自己的‘三高，不要吃‘爆标了，后患无穷啊！”林玉凤煞有介事地说。

“你放心好了，人家的身形五十年不变，食得是福嘛！倒是你呀，不要见食忘义，毁坏了自己的好身材。”吴志豪说。

“讨厌！我要你管？”林玉凤笑骂道。

大家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时候，航空公司广播宣布开始登机，大家一齐移步到登机口。

出发了，终于要真正出发了！旅程漫漫，前面不知道将会遇见什么呢？

华芳菲虽然不是第一次乘飞机旅行，但心内还是少不免有些忐忑，她相信同行的老同学们也是如此。这该不是最后的人生旅程吧，无论之后充满多少未知数，会发生任何的事情和变化，在这一段行程中，自己都是要坦然面对的了。

（选自《香港文学》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