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机(外一篇)

2024-05-09 15:29吕志军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修理店老钟瓦楞

吕志军(中国陕西)

手 机

老钟欢喜地捧碗汤面给顾客,生怕撒掉一星半点。丰腴的面汤微微抖颤,像一池碧波荡漾的湖。做面是老钟的拿手,顾客爱吃,小店生意兴隆。

现在只有一位老人,仔细挑起面条送进已经没几颗牙的口腔,噙住,再一停一顿吸进喉咙。他总是姗姗来迟。门前这段街归老人打扫。

老钟常给一些人免单,比如乞讨者,忘了带钱的学生,打医院出来满面愁容的妇女。自从知道打扫卫生的老人是鳏夫,老钟再没收过他的钱。

“好吃。你是好人!” 吃完饭,老人嘴上挂着这句话,再次拿起扫帚。

客人不多时老钟就这样坐下来,默默看顾客吃面,偶尔和顾客拉几句家常。

儿子也喜欢吃老钟煮的面条。上學的时候,别的小孩早餐吃妈妈蒸的鸡蛋、稀饭、馒头,儿子却要吃老钟煮的面。老钟变着花样做面,一周不重样。儿子当兵后,来信,问完家里情况肯定会说:“老爸,我想吃面。”老钟把面煮到八分熟,汤汁调好,真空包装寄到部队去。

1998年长江发洪水,儿子随部队被调去湖南抢险救灾。儿子说洪水猛兽一般冲毁堤坝,席卷村庄,自己和战友手挽手跳入滔滔江水,为重新围堤以肉身做坝,瞬间没头的急浪一波波打过来,自己差点儿回不来了。洪水退去后,村庄保住了,村民得救了,儿子荣立三等功,问老钟要奖励。老钟煮了一夜的面,熬了几锅汤汁,打包寄到了部队。老钟在包裹上附言,“老办法,面条回锅,水开即熟。敬保家卫国的人民子弟兵。”儿子回信说,战友们说老钟的面是世界上最好吃最温暖的面,“我复员了,开一家面馆,老钟就是大师傅。”

老钟天天在以儿子名字命名的面馆里忙碌,每碗面里都能看到儿子那张英俊的笑脸,心里淌着面汤般的暖。因为儿子的缘故,来店的军人也不收钱。

在九月中旬雨水最为激烈的几天老钟是不开业的。他打开箱子,从一个红绸缎包裹里拿出一部手机去修理店。

“请您务必给修修。” 老钟对修理员说。

修理员扫一眼手机不屑一顾地说,“垃圾,扔了吧。”

“我要用它,求您了。”老钟恳求道。

被纠缠不过,修理员用螺丝刀象征性地敲敲这儿,拧拧那儿,又扔回来,“手机更新多少代了,这种只有按键的破玩意儿小孩子当石头打水漂都嫌烂。”

老钟听到水,身体一颤,收好手机揣入怀里,默默走进雨里去。雨太大,水雾透过伞面扑洒到他的脸上,整张脸都湿漉漉的。

老钟又往下一家修理店去。

十九年来,老钟几乎走遍了所有的手机修理店,修理电视收音机的店铺也不放过,他总是像端面条一样,把这部旧手机小心翼翼、虔诚地递过去。

“给修修吧。”他絮絮叨叨地对修理员说。

但得到的回答永远是一样的,“太陈旧了。”

“存储卡是可以复原的。”老钟坚定地说。

“被高压静电击穿,高温烧毁,高空摔落,高压下变形,物理破坏等都会损坏它。你看看,它是水泡过的,加之老化过度,神仙都没办法!这种手机的储存卡,连存照片功能都没有!”

老钟不信邪,他一家一家找修理店,要是听到有人比较懂手机,也千方百计找上门去。

手机是儿子带回来的。他舍不得。

儿子2001年复员,正是梅雨季节。儿子在一个月前就写信给老钟,“我复员了不给政府要求工作岗位,开个面馆,你当师傅,我当徒弟,守着你。”儿子还告诉老钟,给亲爱的爸爸准备了一份儿礼物。

儿子要到的那天,老钟撑着伞一大早就站在小区门口。那时他期望自己有双透视眼,可以一眼望穿梅雨的封锁,看着儿子从部队出发,一步一步跑到自己面前来。

可是几天后老钟等来的是部队的领导。领导递给他一个骨灰盒,“一个儿童不慎滑入湖水,您的儿子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跳了下去,孩子得救,他却……”

领导后面说的什么没听到,老钟晕过去了。

老钟用儿子的抚恤金开了面馆,在儿子的祭日,他关门歇业,拼了命要修好这部手机。

这是儿子给他的礼物。除了儿子的骨灰,他只有这个礼物了,他坚信里面有一句话,或者一张照片,或者哪怕别的什么东西。

还是找到了一位手机修理高手,不明就里的修理员捣鼓了半天,告诉老钟:“恢复了。”

攥着那张小小的储存卡,老钟在灰蒙蒙、阴沉沉、绵绵不绝的梅雨里老泪纵横。

(选自《雪花》)

父与子

施工开始了。

我住顶楼,有一方露台,东、北是屋墙,西、南是半截砖墙,砖墙上立柱,要搭成阳光房。我把阳光房设计成二层结构,上层做花园,下层做书屋。

阳光房首先是钢构起架,凌空的两堵砖墙上竖起方钢柱子,屋墙起槽,上面盘悬工字钢横梁。因为砖墙上无凭无据,脚下是百米深空,在上面立柱子架横梁,很危险,工人腰里都拴绳。

来施工的两个工人,老王四十岁出头,小李三十岁不到。我对他们说,慢点不要紧,安全第一位。中午我给你们扯扯面。

小李说好好。老王说,不了嫂子,我们做工的,自己在外面买饭,不能劳累主家。我说就是多双筷子。他们施工去了。

老王在砖墙钻眼,打膨胀螺丝。固定好钢板,小李扛着方钢,踩着凳子把方钢立在钢板上,四面点焊,一根柱子就立好了。

几根柱子孤零零挺立起来,似乎在风中摇摇晃晃。我不敢看,掩上门。人很奇怪,越是怕反倒越好奇。隔一会儿我偷偷开门,看两个人怎么把几百斤重的工字钢架上柱子。

一根工字钢四五米长,一人蹬住底部,一人手举上托,一端架上墙上刻好的凹槽。另一端拴上绳,拉起来,再架在立柱上。

小李说,王哥,你到楼顶拉绳子,我上墙。

老王把小李一推,拉工字钢要力气,你上楼。小李说,墙上三十公分宽,立柱是活的,墙上你能把稳?有个闪失不得了。老王说,你才吃了几斤盐,敢说这么大的话?得是晚上不想约会了?趁现在没风,动手。小李还要犟嘴,老王已经把腰绳另一头拴死在里屋门把手上。

老王挪凳子,爬上去,跨上墙头,腰绳绷紧了,一颤一颤的。老王扶住立柱,朝楼上喊,拉!

小李脚踩绳头,拽住耽在楼顶隔墙上的绳子,拉一尺,换把手,很快,额头汗珠滚下来。

王哥你站稳啊!

小李你把住哦!

两人呼应着,工字钢一寸一寸抬高,慢慢接近立柱顶端。

眼看要搭上立柱,一股風吹过,小李绳子颤颤抖动,工字钢摆动起来。

下面是百米深渊,几百斤重的钢铁在高空,些微的差距就是灾祸。

王哥你下去!小李嘶声低喊。

把住!

老王吼道,伸手托住了工字钢。

老王悬在墙边的鞋尖一下子凹陷下去。

拉绳一紧,工字钢终于搁在了立柱上。老王双手扣住立柱,两根拇指顶紧工字钢,关节骨棱棱形成横放的V字,“吱”一声锐响,工字钢挪进一两毫米,正中立柱中心。

小李跑下楼来,爬上梯子,迅速把工字钢焊接在凹槽,又点焊焊住另一头的立柱。

王哥你可以松手了。

噢啊!

老王跳下墙头。短短几分钟,他的头发里冒出一缕缕的热气。

隔几天,要在上下两层钢架上铺设瓦楞钢板。瓦楞钢板固定,再浇上水泥就是二层的地面和楼顶。这次老王带的不是小李,而是他的儿子。儿子感冒,请了假。

外面很冷,风一阵一阵,父子俩的脸都冻得红扑扑的。老王麻利攀上钢架,把搭在墙边的瓦楞钢板一根一根提上去,并排铺在脚下,然后站在稀里哗啦的钢板上仰头刷漆。

我给老王儿子冲了一杯热茶,腾出桌子,方便他补作业。男孩整十三,上初二。见孩子不太爱说话,也为了不影响他做作业,我进了里屋。

过一会儿再出来,孩子却不见了。

几个屋子找,没人影,我吓出一身汗。

披衣跑上楼顶,老王已经刷完漆,正在往阳光房二楼顶铺钢板。我急急地远远喊,孩子不见了!

老王直起腰缓缓说,没事,他在帮我打扫卫生。

我走近去。可不是吗,老王的腰绳跑到了孩子腰里,墙后面,孩子手拿笤帚,战战兢兢站在瓦楞钢板上。脚一动,还没有固定的钢板随之嗞哇哐镗地晃荡。

站都站不稳,怎么打扫卫生?

老师布置的作文,叫写“我的爸爸”,你写的什么:我的爸爸是百万富翁,整日开着敞篷宝马在街上转悠,看见美女走过,他就停住车,摘下墨镜……你爸爸没有墨镜,每天挂着冷淋淋的汗,脚下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你爸爸不开宝马,骑的是一二十年的破摩托,工程断款结不了工资,就买不起菜肉;你爸爸不盼看见美女,不盼扬名立万,只盼你不要总是考在班里后几名……

老王见我已到跟前,停了嘴。他把钢板一根根送上楼顶,准确无误地插进凹槽预定位置。脚在瓦楞钢板上行走如飞,脸上溅落的漆点和汗水搅和在一起,冷风把灰白的头发吹起又落下,几绺儿粘在额头,像是寒风割的口子。

吃完晚饭,我送父子俩出门。老王给儿子戴上头盔,仔细扎好帽绳,跨上车,双腿夹住车前踏板的工具包;后座,男孩十指掺扣,紧紧搂住爸爸的腰。马达声中,一黑一白两顶头盔很快消失在都市的霓虹灯影里。

风越加大,飕飕地,刮得电线、树枝起了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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