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广体胖”再考
——兼论“体便”“便体”“体盘”

2024-05-10 08:56
关键词:大义身体

谢 明

《礼记·大学》:“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郑玄注:“胖,犹大也。三者言有实于内,显见于外。”孔颖达疏:“‘心广体胖’者,言内心宽广,则外体胖大。言为之于中,必形见于外也。故君子必诚其意者,以有内见于外,必须精诚其意,在内心不可虚也。”郑注孔疏之后,古今学者对其中的“胖”字又提出了其他看法,郜士华等进行了系统总结[1],概括为四种①:

(1)大。不同于郑玄等将“胖”直接训释为“大”,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胖”字条、“伴”字条等认为“胖”乃“般、伴”之假借,王念孙《广雅疏证》“般”字条等认为,“胖”乃“般”之假借,同“槃、幋、鞶、磐、伴”等。

(2)安舒。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等将“胖”直接训释为“安舒”。

(3)畅遂。赦敬《礼记通解》:“胖,畅遂貌。心无愧怍,则体常舒泰,畅于四支也。”

(4)乐。惠士奇《大学说》认为“胖”通“槃”,乃大、乐之义;宋翔凤《大学古义说》认为“胖”通“盘、般”,乃乐义等。

辨析了包括郑注在内的各家说法之后,郜文提出了一种新的解释:“古‘胖’‘判’与‘辩’‘辨’通用;‘辩’‘辨’与‘便’通用,所以,‘胖’应当读为‘便’、解为安……先秦秦汉文献中‘体’常与‘便’连用。”[1]

本文认为,以朱、郝、惠、宋、郜为代表的各家说法均存在一些问题,只有郑说可取,理据较充分。郝敬既将“胖”解释为畅遂,又将其理解为舒泰,前者既无语言理据,也无文献用例,故不可从;后者与安舒说近之。将“胖”直接训释为安舒义,虽无故训可依,但有文献例证。姚范《援鹑堂笔记》卷九已揭明《新唐书》“胖肆自安”“胖然无所避屈”“胖自安”“从容胖肆”中的“胖”与安舒义相近。姚说虽是②,然正如郜文所说,《新唐书》用例过晚,背离了训诂学上所说的“共时性原则”[2]19,且其作者可能受到了《大学》的影响,所以不能用来佐证《大学》“胖”义的解释。故朱说、郝说下文不再辨析,下面就其他各家说法展开分析。

一、二次通假不可靠,郜文所举“体便”“便体”例亦均非身体安舒义

尽管郜文的思路有一定启发性,但在论证“体胖”即“体便”,又作“便体”的过程中,无论是逻辑方法,还是使用的例证,均存在严重瑕疵。首先,本字可通者不必通假,通假本是不得已而采取的解释方法,这是学界共识;在通假之后再次通假(即郜文所说“胖”通“辩/辨”,再通“便”),这种二次通假的现象在汉语中是否存在切实的证据,是该文论证中最关键的一环,但郜文没有相关说明。二次通假的做法在学界罕见,也很难找到公认的确凿的例子,恐不可从。

其次,“便”固然有安舒义,读pián(《广韵》房连切),郜文已列举字书、文献中的证据,但所举的“体便”“便体”的例子并不可靠,不能支持其观点。下面一一分析这些例子。

(1)《淮南子·览冥》:“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上车摄辔,马为整齐而敛谐,投足调均,劳逸若一,心怡气和,体便轻毕,安劳乐进,驰骛若灭。”

按:“毕”为“车”之讹文,乃拉车感到轻松之义,裘锡圭已发之[3]。若将“便”解释为安,则马身体安适和拉车感到轻松之间,语义上不能完全对应、匹配,故此解并不妥当。实则此例中的“便”乃轻便、轻捷义,读biàn(《广韵》婢面切)。《庄子·天地》:“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成玄英疏:“便,便捷。”《荀子·性恶》:“齐给、便敏而无类。”杨倞注:“便,谓轻巧。”《尔雅·释兽》:“猱,善援。”郭璞注:“便攀援。”邢昺疏:“便,谓便捷也。”便捷义和轻义紧密相关,重的人和物一般也不灵便,故曰“笨重”。例1 其实是说马身形轻捷,拉车不觉得沉重,故能“驰骛若灭”,而非身体安适③。

其他文献中还有类似说法,如“身体轻便”“体便娟”“形便娟”。《后汉书·方术传下·华佗》:“体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戏,怡而汗出,因以著粉,身体轻便而欲食。”“身体轻便”同于“体便”。“轻便”同义并列,乃轻盈、轻捷之义,也可以解释为轻松。

《楚辞·大招》:“丰肉微骨,体便娟兮。”汉·边让《章华赋》:“形便娟以婵媛兮,若流风之靡草。”按:“体”“形”义近,“便娟”乃轻盈美好貌。《楚辞·远游》:“雌蜺便娟,以增挠兮。”洪兴祖补注:“便娟,轻丽貌。”又作“便嬛”,《广韵·仙韵》:“嬛,便嬛,轻丽貌。”“便”乃轻义,“娟”乃美好义,《集韵·仙韵》:“娟,美貌。”“嬛”亦有美好义,《广韵·清韵》:“嬛,好也。”④所以“体便娟”“形便娟”都是在形容女子身态、舞姿的轻盈流动之美⑤。“体/形便娟”虽然不能和“体便”完全对应,但仍能说明问题。

这个意义上的“体便”,后来又作“便体”。唐·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文谠注:“便,捷也,音毗连切。”魏仲举注:“便,安也,毗连切。”高步瀛:“《文选·上林赋》郭璞注:‘便嬛,轻利也。’”元·王恽《醉歌行》:“溪神捧出柘枝娘,翠袖娉婷矜便体。”按:文说是,高说近之,魏说则误。韩诗前后都是对人外貌、舞姿的描写,并非身体安适或安养身体之义。韩、王二诗语境相似,“便体”意义相同,乃体态、舞姿轻盈之义。《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引韩诗,释为“谓体态轻盈”,可从。

(2)《说苑·谈丛》:“圣人之衣也,便体以安身;其食也,安于腹;适衣节食,不听口目。”

(3)《淮南子·齐俗》:“胡明王制礼义而为衣,分节行而为带,衣足以覆形,从《典》《坟》,虚循挠,便身体,适行步,不务于奇丽之容,隅訾之削。”

按:类似表达、语句,在古籍中尚有。《晏子春秋·景公为巨冠长衣以听朝晏子谏》:“景公为巨冠长衣以听朝,疾视矜立,日晏不罢。晏子进曰:‘圣人之服中,侻而不驵,可以导众,其动作,(侻)顺而不逆,可以奉生,是以下皆法其服,而民争学其容。’”赵蔚芝:“吴则虞云:‘“中”字截读是。’案中,通‘衷’,《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服之不衷,身之灾也。’杜预注:‘衷,犹适也。’此就景公‘巨冠长衣’而言。”[4]95按:赵说是。例3 中“便”与“适”相对,可证二者同义,“便体”“便身体”即合身、适合身体。

“便”有适合、合宜之义。《急就篇》卷二:“贳贷卖贩肆便。”颜师古注:“便,宜也。”《字汇·人部》:“便,宜也。”《文选·陆机〈文赋〉》:“固崎锜而难便。”吕延济注:“便,宜也。”《世说新语·栖逸》:“许掾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时人云:‘许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阚绪良:“便,适宜。”[5]201故例2、例3 乃言圣人明王认为衣足以覆形,合身即可。后世文献仍有用例,元·赵孟頫《赵郡李氏世谱》:“秀,字子实,有大才,幼孤,以善事母称。嗛口之食,便体之衣,有不须也,未有须而后具焉者。”“便体之衣”,即合体之衣⑥。

在这个意义上,“便体”又可作“便于体”。《战国策·赵策四》:“大王以孝治闻于天下,衣服(使)之便于体,膳啖(使)之嗛于口,未尝不分于叶阳、泾阳君。”“衣服之便于体”,即合体的衣服。《大词典》释“便”为“适合、适宜”,得之⑦。

(4)《管子·禁藏》:“夫冬日之不滥,非爱冰也;夏日之不炀,非爱火也:为不适于身、便于体也。”尹知章注:“冬之冰、夏之火,皆于身体不适便。”

此句中“适”“便”亦相对,仍可解释为适合、合宜。冬天往盆里放冰取凉,夏天烤火取暖,当然是不适宜于身体的⑧。但此例和例2、例3 的“合身”略有差别,一个言外,一个言内。

可与之比勘的是“适身”“适体”。《后汉纪·孝桓皇帝纪下》载荀爽所上对策:“往者孝文劳谦自约,行过乎俭,故有遗诏以日易月,此谓夷、惠激俗适身而已,不可贯之万世,为后嗣德者也。”“此谓夷、惠激俗适身而已,不可贯之万世”,《后汉书·荀爽传》作:“此当时之宜,不可贯之万世。”“适”“宜”相对同义。《周书·柳虬传》:“虬脱略人间,不事小节,弊衣疏食,未尝改操。人或讥之。虬曰:‘衣不过适体,食不过充饥。孜孜营求,徒劳思虑耳。’”“适体”,孙雍长译为“合体”[6]483,《大词典》释为“谓适应身体的需求”,皆是。

这些例子中的“便”都不是安舒义,故“体便”“便体”之例不足以用来证明“体胖”,加上二次通假说也不可靠,故郜说不可从⑨。

附带说明,“体便”“便体”还有便利身体、有利身体之义,“便”有利义,也读biàn。《仪礼·丧服》:“凡衰,外削幅。裳,内削幅,幅三袧。”郑玄注:“削,犹杀也。大古冠布衣布,先知为上,外杀其幅,以便体也。”孔颖达疏:“便体者,边幅向外,于体便。有饰者,边幅向内,观之美也。”唐·吴兢《贞观政要·俭约》:“仲尼,孝子也,防墓不坟。延陵,慈父也,嬴博可隐。斯皆怀无穷之虑,成独决之明,乃便体于九泉,非徇名于百代也。”“便体”即“便于体”,有利于体。

二、将“胖”释为乐有一定理据,但无文献用例,汉以前亦无“体乐/悦”等表述

惠士奇、宋翔凤认为“胖”之乐义假借自“槃、般”等,郜文说“解为畅遂或乐没有故训根据,也不太切合原文文意”,那么“胖”能否解释为乐?解释为乐,是不是一定要假借?

我们认为将“胖”解释为乐,从句意上来说,是可通的。古人有“悦体”之说,似可比勘。《管子·任法》:“圣君则不然,守道要,处佚乐,驰骋弋猎,钟鼓竽瑟,宫中之乐,无禁圉也。”尹知章注:“宫中之乐,所以悦体安性,故不禁御之也。”

从词义引申逻辑上看,“胖”有可能引申出乐义。《广雅·释诂》:“凯、般,大也。”王念孙疏证:“凡人忧则气敛,乐则气舒,故乐谓之般,亦谓之凯;大谓之凯,亦谓之般,义相因也。”于此义,又可写作“恺”。《尔雅·释诂》《说文解字·心部》(以下简称《说文》):“恺,乐也。”“般”有大义,又有乐义;“凯/恺”有大义,亦有乐义,即王念孙认为大、乐二义紧密相关,学界将这种现象视为同步引申或类同引申[7-8]。故训、字书中还可以找到一些证明大、乐二义联系的材料,似可证明王氏的观点⑩。《尔雅·释诂》:“康,乐也。”《礼记·祭统》:“康周公,故以赐鲁也。”郑玄注:“康,犹褒大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斡弃周鼎宝康瓠。”如淳注:“《尔雅》曰‘康瓠谓之甈’,大瓠也。”《尚书·尧典》:“庶绩咸熙。”孔安国传:“熙,广也。”《方言》:“熙,长也。”郭璞注:“熙,谓壮也。”《列子·力命》:“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张湛注:“熙,欢笑也。”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一“熙怡”条:“熙,和也。”辽·希麟《续一切经音义》卷五“熙”条:“熙,悦也。”《尚书·毕命》:“惟公懋德。”蔡沈集传:“懋,盛大之义。”《文选·颜延之〈赠王太常〉》:“德辉灼邦懋。”吕向注:“懋,盛也。”《张衡〈东京赋〉》:“四灵懋而允怀。”薛综注:“懋,悦也。”

所以,如果认为“胖”有大义,那么它自身是有可能引申出乐义来的。但这只是逻辑上存在的可能,事实是在汉语史上并没有发生这样的引申。无论是由“胖”自身引申,还是借假于“般”等,先秦秦汉文献都找不到用例及相关证据,也没有“体乐/悦”等表述⑪。

三、“体胖”又作“体盘”,乃身体高大义

将“胖”释为大,有如下证据:

(一)“体胖”又可写作“体盘”,乃身体高大、肥胖义

《广韵·荡韵》《玉篇·骨部》皆曰:“肮,骯髒,体盘。”《集韵·荡韵》《类篇·骨部》皆曰:“髒,骯髒,体胖。”《广韵》与《集韵》、《玉篇》与《类篇》关系密切,而篇、韵又相副而行,故可知“体盘”当即“体胖”⑫。“骯髒”,又作“抗髒”等,乃高大、高亢刚直、肥胖等义,数义相关。《后汉书·文苑传·赵壹》:“伊优北堂上,抗髒倚门边。”李贤注:“抗髒,高亢婞直之貌也。”北周·庾信《拟连珠》:“笼樊之鹤,宁有六翮之期?骯髒之马,无复千金之价。”“骯髒”,指身体肥胖、臃肿。金·元好问《古意》:“楩楠千岁姿,骯髒空谷中。”“骯髒”,乃高大之义。诗句之意为楩楠之木有千年之姿,高大挺立于空谷之中⑬。

“盘”有大义,《文选·成公〈绥啸赋〉》:“坐盘石,漱清泉。”李善注引《声类》:“盘,大石也。”《枚乘〈七发〉》:“轧盘涌裔,原不可当。”李善注:“盘,谓盘礴,广大貌。”《郭璞〈江赋〉》:“尔乃哉之以盘岩。”刘良注:“盘岩,大山。”其同源字又作“般”“鞶”“幋”“媻”“磐”等。《方言》:“般,大也。”《说文·革部》:“鞶,大带也。”《巾部》:“幋,覆衣大巾。或以为首鞶。”《女部》:“媻,奢也。”“奢”从大,本亦有张大之义。《玉篇·石部》:“磐,大石也。”王念孙已多有揭示,前文已言,当今学者也有系联[9-10]。

“体盘”在文献中有用例:

(5)《礼记·曲礼下》:“天子穆穆,诸侯皇皇,大夫济济,士跄跄,庶人僬僬。”郑玄注:“皆行容止之貌也……凡行容,尊者体盘,卑者体蹙。”孔颖达疏:“天子尊重,故行止威仪多也。诸侯皇皇者,自庄盛也……庶人僬僬者,卑尽之貌也。”

“尊者体盘”对应“天子尊重”,“卑者体蹙”对应庶人“卑尽之貌”,“盘”乃高大义,“蹙”乃卑小义。可知“体盘”就是体大,这里应该指身份高贵、地位尊崇。

(6)《礼记·文王世子》:“天子视学,大昕鼓征,所以警众也。众至,然后天子至。”孔颖达疏:“众人既闻鼓声而起,先至会聚之处,然后天子始至,尊者体盘故也。”

(7)《周礼·宫人》:“宫人掌王之六寝之修。”郑玄注:“六寝者,路寝一,小寝五。《玉藻》曰:‘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视朝。’”孔颖达疏:“又引《玉藻》曰‘朝辨色始入’者,谓群臣昧爽至门外,辨色始入应门。云‘君日出而视朝’者,尊者体盘,故日出始出。”

例6、例7 都是说众人、群臣先至,是因为地位低(相较于天子);天子后至,是因为身份高贵。

(8)《尚书·虞书·益稷谟》:“箫韶九成,凤皇来仪。”郑玄注:“韶,舜乐名。言箫,见细器之备。雄曰凤,雌曰皇,灵鸟也。仪有容仪,备乐九奏而致凤皇,则余鸟兽不待九而率舞。”孔颖达疏:“言箫见细器之备,备乐九奏而致凤皇,则其余鸟兽不待九而率舞也。尊者体盘,灵瑞难致,故九成之下,始言凤皇来仪。”

“尊者体盘,灵瑞难致”,指凤凰乃众鸟之长,身份高贵,所以很难招致,故备奏九成之乐,凤凰始至。

文献中还有“体盘薄”的用法:

(9)《史记·乐书》:“乐著太始,而礼居成物。”张守节正义:“天为万物之始,故曰太始。天苍而气化,乐亦气化,故云处太始也。成物,地也,体盘薄长成万物也。在地成形,礼亦形教,故云居成也。”

“盘薄”,又作“盘礴”“磐礡”等,乃宏大、广大义。“体盘薄”虽不与“体盘”等同,亦可作一辅助证据。

古人亦有“形体肥大”的说法,可作相关背景。《管子·水土》:“鸟兽得之,形体肥大,羽毛丰茂,文理明著。”

“胖”“盘”上古皆为並纽元部[11]312,中古皆属並纽桓韵,亦皆有大义(“胖”之大义见下文):二者音义皆同,似有同源关系。如此,则“体胖”“体盘”为一词变体。

(二)“胖”之大义符合词义引申逻辑,且能得到语源学上的支持

从词义引申逻辑来看,《说文·半部》:“胖,广肉。”⑭由广肉引申为大,符合语义演变规律,“广”字适可比勘。《说文·广部》:“广,殿之大屋也。”从“广肉”到从大,类似于“大屋”到大⑮。

从语源上来看,《说文·人部》:“伴,大貌。”“胖”“伴”皆有大义,当属同源,可以互证。章太炎:“凡从半之字皆有大义,故胖亦训广肉。”[12]58⑯

根据张博的研究,有大义和分义的词总是联系在一起,二者有同一来源;相对应的,有小义和合义的词总是联系在一起,二者有同一来源:两组词内部及相互之间各自对应,均能系联起一批同源/族的词[13]262。巧合的是,“胖”和“伴”在分半义上亦属同源[10,14],即二者在大义和分半义上分别同源,正与张博的研究结论相合。王凤阳[15]799、蒋冀骋[16]297亦皆认为半义和大义应有词义上的联系。词汇这种系统性的特点,为“胖”“伴”同源增一证据⑰。

(三)其他证据

检索文献,发现尚有其他辅助证据。

汉·张衡《西京赋》:“有凭虚公子者,心侈体忲,雅好博古,学乎旧史氏,是以多识前代之载。”“心侈体忲”应该就是化用自《大学》“心广体胖”,至少结构十分相似。“侈”“忲”皆奢侈义,蕴含大义。“侈”本有大义和张大义,“忲”从太,“大、太”本一字⑱。此例似可为“体胖”之解释,增一辅助证据。

《三国志·吴书·诸葛恪传》裴松之注引《诸葛恪别传》:“权尝问恪:‘顷何以自娱,而更肥泽?’恪对曰:‘臣闻“富润屋,德润身”,臣非敢自娱,修己而已。’”从二人对话来看,诸葛恪明显是将孙权所问之“肥泽”对应《大学》之“体胖”。《诸葛恪别传》虽不见于早期史志,然这段话既为裴松之所引,说明在刘宋之前也是将“胖”理解为胖大;若此语果为诸葛恪所说,则当时去汉未远,可为郑注增加一证据。此例黄金贵已有论及[17]321,可参⑲。

故“体胖”即体大,放在《大学》的具体语境中,即可理解为孔疏所说的“外体胖大”⑳,古人亦有“形体肥大”的说法。《管子·水土》:“鸟兽得之,形体肥大,羽毛丰茂,文理明著。”在无版本异文及先秦古书亡佚颇多、十不存一的情况下,我们似乎只能认为“胖”表大义的用法比较生僻,用例不多㉑。

附带说明一下,唐代前后人们开始以“体胖”表身体肥胖义。唐·权德舆《奉送崔二十三丈谕德承恩致仕东归旧山序》:“初,躬耕于延州三茅山之趾,安仁食力,声利不入。心虚旷而体胖,道义富而家肥。”这里明显仍与“心广体胖”有关,“胖”与“肥”相对,说明亦是胖大义。《太平广记·异人二·吕翁》:“久之,卢生顾其衣装弊亵,乃叹曰:‘大丈夫生世不谐而困如是乎?’翁曰:‘观子肤极腴,体胖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腴”乃丰满义,“体胖”乃身体肥胖,生病之人虚损,一般会瘦削。《新唐书·郝处俊传》:“高丽叛,诏李勣为浿江道大总管,处俊副之。师入虏境,未阵,贼遽至,举军危骇。处俊方据胡床,体胖,安餐干糒不顾,密畀料精锐击之,虏却,众壮其谋。”

综上,“体胖”又作“体盘”,乃身体高大之义,其身份高贵、地位尊崇义可视为此义之引申。“体便”,又作“便体”,有体态轻盈、适宜身体、方便身体数义,与“体胖”没有关系。诸家训释中,郑玄说最合理,其他各家均存在问题。郑玄作为汉代大儒,学养深厚,加上去古未远,语言隔膜相对不深,其说既有故训可依,也有一定语料可证,词义引申逻辑上也无问题。由此亦可见经典性的注释,若无相当坚实的证据,不可轻易推翻。

(宁波大学周志锋教授、浙江大学汪维辉教授对本文的修改提供了建设性意见,谨致谢忱。)

⑦“便”,何建章注:“利。”(参见何建章:《战国策注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 年,第794 页。)缪文远等译为:“好。”(参见缪文远等:《〈战国策〉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653 页。)按:何说不通,“便”亦无好义,故缪说亦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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