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认同:唐诗创作的集体记忆建构

2024-05-10 14:39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唐诗集体意象

何 蕾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学院,安徽 蚌埠 233000)

在唐诗创作中,以“汉家”来指代唐朝或者譬喻唐朝,被称为“以汉喻唐”或“以汉代唐”。这种“以汉喻唐”“以汉代唐”写作模式在唐代甚为流行。这是唐诗对魏晋南北朝诗歌写作技法的继承,而作为强盛的中原王朝,汉、唐在精神气度方面的相似也是促使唐诗好“以汉喻唐”的原因之一。然而“以汉喻唐”并非边塞诗创作独有现象,在登临、送别、抒怀之作中亦时常出现。这些作品虽以抒写个人情怀为主,但“汉家”意象的使用扩大、丰厚了诗境,如钱起《送褚大落第东归》“汉家侧席明扬久,岂意遗贤在林薮”;杜牧《登乐游原》“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等,不胜枚举。可见“以汉喻唐”“以汉代唐”模式是唐人惯用写作手法。促使“以汉喻唐”“以汉代唐”写作模式的确立和流行,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必要进一步思考。

已在学界广泛展开讨论的“集体记忆”概念,或许可以为此现象的阐释带来新的空间。“集体记忆”是一个特定社会群体的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是族群认同感的基础。哈布瓦赫认为,“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从而,我们的个体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并汇入到能够进行回忆的记忆中去”[1]69。“没有记忆能够在生活于社会中的人们用来确定和恢复其记忆的框架之外存在”[1]76。根据哈布瓦赫的观点,集体记忆是一个社会建构的过程,需要一个“记忆的场所”或者一个社会框架,在这个场所或框架内,集体记忆才能够明确地存在。因此,无论是社会文化变迁还是文学艺术创作,构建一个群体的集体记忆需要一种框架或者一些意象以再现集体记忆。简言之,集体记忆是族群认同感的基础,需要一个社会框架来支撑,在这个社会框架内,需要一些意象来再现集体记忆。一个时代的文学潮流,往往承载着集体记忆。“以汉喻唐”“以汉代唐”的诗歌写作模式在唐代的流行,彰显的是唐代诗人的“汉家”集体记忆。

一、唐诗中的“汉家”意象

(一)“以汉代唐”“以汉喻唐”

唐诗里的“汉家”意象多指“唐家”,即“以汉代唐”“以汉喻唐”。以“以汉代唐”为例,如无名氏《凉州歌》“汉家宫里柳如丝,上苑桃花连碧池”;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汉家大将西出师”;高适《蓟门行五首》其二“汉家能用武,开拓穷异域”;陈子昂《答韩使同在边》“汉家失中策,胡马屡南驱”,王维《冬夜书怀》“汉家方尚少,顾影惭朝谒”;郑愔《塞外三首》其三“汉家征戍客,年岁在楼兰”;白居易《长恨歌》“闻道汉家天子使”等。结合诗句上下文,可知这些“汉家”意象所指均是唐朝,是典型“以汉代唐”的写作手法。“以汉喻唐”的例子也不胜枚举,如宋之问《春日芙蓉园侍宴应制》“芙蓉秦地诏,卢橘汉家园”;王维《出塞》“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张籍《陇头》“谁能更始李轻车,收取凉州属汉家”(《乐府诗集》卷二十一);张祜《听简上人吹芦管三首》其三“分明西国人来说,赤佛堂西是汉家”;赵嘏《长安晚秋》“云物凄凉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司空图《有感》“国事皆须救未然,汉家高阁漫凌烟”等。

(二)感怀、追慕汉室

唐诗中还有不少提及“汉家”处,主要抒写诗人对汉朝的感慨和历史感怀。如骆宾王《帝京篇》“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李峤《汾阴行》“汉家五叶才且雄,宾延万灵朝九戎”,戎昱《咏史》“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李颀《古从军行》“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刘长卿《送郑说之歙州谒薛侍郎》“汉家尊太守,鲁国重儒生”,孟浩然《长乐宫》“秦城旧来称窈窕,汉家更衣应不少”,张籍《送防秋将》“重收陇外地,应似汉家时”,李商隐《茂陵》“汉家天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陈陶《南海石门戍怀古》“汉家征百越,落地丧貔貅”,诸如此类,从唐初至唐末,绵延不绝。

歌行、乐府诗中也有提及“汉家”处,以指代两汉居多。如李白《战城南》“秦家筑城备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然”;王昌龄《长歌行》“况登汉家陵,南望长安道”;李隆基《春台望》“闻道汉家全盛日,别馆离宫趣非一”;张籍《董逃行》“董逃行,汉家几时重太平?”这类作法在抒写两地相思的乐府旧题中较为常见。

除此之外,奉和、应制乃至宫怨闺怨等诗歌中的“汉家”出现频率也较高,如梁昇卿《奉和圣制答张说扈从南出雀鼠谷》“从来汉家盛,未若此巡方”。此外,还有不少诗提及“汉家”,但仅作为典故使用,并未赋予“汉家”新的涵义。需要注意的是,不独唐人以“汉家”自譬,“夷狄”亦时有以汉代唐的说法。《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八载高昌童谣云:“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2]5296。

由上可知,“以汉代唐”“以汉喻唐”是唐诗创作中的普遍现象,它贯穿了整部唐代诗歌史的写作模式。以边塞诗为例,无论是表现战斗生活、批判现实,还是彰显唐朝将士不惧艰难、斗志昂扬的精神,“汉家”意象于全诗情境而言都十分贴合。如李颀《古从军行》,作为批判战争的作品,结语“空见蒲桃入汉家”的“汉家”属于典型“以汉喻唐”,批判色彩浓厚。再如刘长卿《疲兵篇》结语“只恨汉家多苦战,徒遗金镞满长城”之“汉家”,批判意味和《古从军行》类似,但多了一层悲凉色彩。综观唐诗,无论抒发相思乡愁、抒写征战之苦、表现战斗激情,还是感怀历史、感慨人生,“汉家”意象都能为全诗增添一种古拙、阔大的意境。这种创作手法的普遍使用,绝非单一因素促成。汉唐之间,横亘着近四百年的魏晋南北朝,其间也曾豪雄纷起,然而如“晋室”“南朝”“齐梁”等语出现在唐诗中的频率却远不如“汉家”多,即便出现也往往是批评或感慨的对象,如“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经术震浮荡,国风扫齐梁”“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等。略去近四百年的历史,在诗歌中将汉唐系为一体,这种写作手法的流行与唐代诗人群体对汉代的选择性记忆有关。这种针对汉朝的有选择的记忆是典型的集体记忆。

二、“汉家”集体记忆的社会框架

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可用以重建关于过去的意象,在每一个时代,这个意象都是与社会的主导思想相一致的”[1]71。唐诗中的“汉家”意象所体现的“汉家”集体记忆,是唐朝在制度层面建构的结果。这种建构,表现为唐朝高层的“汉家”认同和对“汉家”制度的复刻行为。

(一)唐朝的“汉家”认同

唐朝以中原正统的继承者自居,在官方话语体系中,以对汉朝文物制度的频繁引用表达对“汉家”文化的认同,突出“汉家”正统身份。

“汉家”本是西汉朝自称,东汉延续了西汉文物制度,亦以“汉家”自称。如“陛下建汉家封禅,天其报德星云”[3]。汉宣帝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4],两汉以降,举凡官私说法,“汉家”多指两汉。如《北史》卷四十七《袁翻传》载北魏袁翻称西海郡“正是北虏往来之冲要,汉家行军之旧道”[5]。《通典》卷十二《食货》援引北魏李彪上书曰:“汉家乃设常平,魏氏以兵粮制屯田,军国取济”[6]289。“古者天子有六军,汉家前后左右将军四人,今则十二卫、神策等八军,凡有将军六十人也”[6]1107-1108。这个说法,在以《旧唐书》为代表的唐代官方话语体系中,“汉家”主要指向以两汉为代表的中原文明体系,个别情况下指代唐朝。如“则知两庙周人成法,载主以行,汉家通制”[2]990;“今若举河西之地委质事之,即汉家窦融,未足为比”[2]2251;“汉家宰相,无不精通一经”[2]4939;“昔汉家故事,丞相以天灾免职”[2]1356;“汉家即位之初,便营陵墓”[2]2569;“辽东之地,周为箕子之国,汉家之玄菟郡耳”[2]2360;“其在汉家,尚犹然矣”[2]2851等。唐代官方记载中称“汉家”之时,有时亦指代唐朝,如《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五《殷侑传》中载殷侑出始回纥时,对回纥可汗称“可汗是汉家子婿,欲坐受使臣拜,是可汗失礼,非使臣之倨也”[2]4320。检阅两《唐书》,在唐代官方话语体系中,“汉家”意为中原正统,多数情况下指向两汉,指向唐朝的情况最少。然而在诗歌创作中,“汉家”意象指向唐朝的案例较多,如王之涣《凉州词》“汉家天子今神武”、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汉家大将西出师”、白居易《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闻道汉家天子使”等。相对于较为严谨的官方话语体系,诗歌创作虽然要随意得多,但诗人习惯“以汉喻唐”并非任意而为,而是出于对“汉家”的认可与推崇。

诗坛对“汉家”的推崇与认可,本质上是从精神层面将汉唐系为一体,是时代潮流,也是唐朝精神气度的文艺表达。鲁迅在《看镜有感》里说过,“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还不算弱,例如汉人的墓前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着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匹鸵鸟,则办法简直前无古人”[7]44。此论代表了很多学者的看法,汉唐在开放、恢弘的精神气度方面是相似的。唐不仅继承了汉的恢弘气度,在对外关系上,也同样的开放而自信,正所谓“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7]45。而在唐朝的官方话语体系中,唐朝秉承汉室正统,具有无可辩驳的合法性和正统性。虽说李唐缔造者有胡人血脉,政治制度也源出于北朝,但从国策到文学创作,都呈现了一种大气、自信的特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汉朝的恢弘特征。不仅如此,官方认知、文艺创作强调“汉家”色彩,更凸显了唐朝对于汉朝文化的主动认同。

(二)唐朝的“汉唐”一体认知

隋朝结束了近四百年的分裂局面,因国祚太短,有时被有意无意地忽略,在“汉唐”的称呼中与六朝一起被直接略去。“汉唐”的称法肯定了唐朝与汉朝并为大一统王朝的地位与性质,同时也暗示了唐朝与汉朝之间的继承关系。站在后人的角度来看,唐朝确实延续了汉朝的某些特质与精神,无论是统治的疆域、宏阔的气度还是对外影响力,汉唐都有着相似性。站在当时的背景下看,唐朝也是不折不扣的“汉家”正统。唐朝的缔造者陇西李氏是汉人,汉人身份具有统治中原的合法性。陈寅恪在《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一文中指出,李唐皇室自李渊至李治,母族“皆是胡种,而非汉族”[8],此前在《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一文里,陈寅恪也指出李氏虽“渐染胡俗”,但“若仅就其男系论,固一纯粹之汉人也”[9]。所以李唐皇室一族虽“源出夷狄”,母系一族为“胡人”血统,但在以父系为中心的制度下,母族血统并不妨碍李氏“汉家”正统身份的自我认知和社会认同。所以,父系中心的主流观念和习惯决定了没有人会对李唐皇室的汉人身份产生怀疑,李唐皇室也不需要刻意强调自己的汉人身份,为政权的合法性增加依据。

李唐皇室的“汉家”身份是毋庸置疑的,其政权带有普遍认同的天然合法性。“所有开头都包含回忆因素。当一个社会群体齐心协力地开始另起炉灶时,尤其如此”[10]1。唐朝于缔造之初以革命者的姿态推翻了隋朝,登上了历史舞台,也可算是“另起炉灶”,在宣扬统治者正统身份的同时,还需要在制度和仪式方面强调对正统政权的延续和继承。唐朝对汉朝的认同和模拟,就充满了“回忆因素”,因此,唐朝的制度虽源出北朝,但又时时公开表示,典章制度以汉室为圭臬,如皇帝谥号中加“孝”字即是对汉朝的公开模仿。虽然唐朝不是第一个在君主谥号中加入“孝”的,但这种官方行为却是对汉唐一体的暗示。《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七载,天宝十三年二月,“癸酉,享太庙,上高祖谥曰神尧大圣光孝皇帝,太宗谥曰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高宗谥曰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中宗谥曰孝和大圣大昭孝皇帝,睿宗谥曰玄真大圣大兴孝皇帝,以汉家诸帝皆谥孝故也。甲戌,群臣上尊号曰开元天地大宝圣文神武证道孝德皇帝”[11]。自唐朝立国之初,礼仪制度即遵汉制,如高祖去世前下令“既殡之后,皇帝宜于别所视军国大事。其服轻重,悉从汉制,以日易月。”[2]18太宗去世亦“遗诏皇太子即位于柩前,丧纪宜用汉制”[2]62。丧礼为“四礼”之一,且在“事死如事生”的社会环境中,重要程度堪称“四礼”之最,因此,丧礼用汉制,足见唐朝以汉朝为模板的态度。

“汉家”制度,多来自儒家礼法体系。儒家最重“礼”,而仪式能加强一个族群的集体记忆。“仪式是重复性的,而重复性必然意味着延续过去”[10]50。唐朝正是以继承和发扬“汉家”制度的方式,加强对汉朝的集体记忆,昭示唐朝是承继汉朝而来的正统政权,是中原文明的延续。唐朝与汉朝中间隔着华夏分裂的“魏晋南北朝”,但在唐朝的官方话语体系中,汉、唐之间的四百年常常被选择性遗忘,制度阙疑之时必提及汉,而不提中间的四百年。诚然,这四百年间中原分崩离析,九州半数落入异族之手,汉人建立的朝代也多“短祚”,对于自认“汉家”之后的唐人来说,这段历史确乎不太好看。在诗人看来,汉、唐之间的几个汉人朝代也无提及的必要,甚至都不算正统。王勃在《大唐千岁历》里说“魏、晋至于周、隋,咸非正统”[2]5006。因此,唐朝的政治制度虽源自北朝,官方话语体系却刻意向汉朝靠拢、有意地忽略北朝。

集体记忆建立在社会环境之中,诗人的思维模式和创作行为直接受到社会思潮的影响,思想的潮流又受制于政治制度与政治环境。从唐诗内容来看,“汉家”意象彰显的“汉家”集体记忆,是对“汉家”族群所代表的中原文化的认同,而非局限于狭隘的汉人血统。“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一种重构”[1]59。诗人在“汉家”的记忆框架中抚今追昔,强化了唐与汉在中原文化演进过程中的继承与被继承的关系。而这个记忆的框架,是时代提供的,个人无能为力。

三、“汉家”集体记忆的诗歌建构

唐朝在制度层面提供了“汉家”集体记忆的框架,诗歌创作则以一种写作模式的确立和流行为特征,完成了“汉家”集体记忆的建构。大量唐诗以“汉家”意象构建了对汉朝的集体记忆,同时又将这种集体记忆加以强化,形成一种时代特色鲜明的印记。

尚武、开拓是唐朝的精神标识之一,也被认为是唐朝和西汉朝的相似处,这种相似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唐朝有意无意地建构和重塑的结果。哈布瓦赫说,“记忆的集体框架也不是依循个体记忆的简单加总原则而建构起来的:它们不是一个空洞的形式,由来自别处的记忆填充进去。相反,集体框架恰恰就是一些工具,集体记忆可用以重建关于过去的意象,在每一个时代,这个意象都是与社会的主导思想相一致的”[1]71。“社会思想本质上必然是一种记忆,它的全部内容仅由集体回忆或记忆构成。但是,在其中,只有那些在每个时期的社会中都存在,并仍然在其现在的框架当中运作的回忆才能得以重构,这也是必然的”[1]313。唐代诗人对汉朝的集体记忆多以诗歌创作的方式呈现。以诗歌形态对汉朝的重构需要一个场所或者框架。唐朝的汉唐一体认知和对汉室制度的模拟构建了集体记忆的社会框架,在这个由国家制度建构的框架中,“汉家”集体记忆的文学呈现主要借助唐诗这一载体得以完成和展现。

(一)“汉家”集体记忆的情境

唐诗的“汉家”集体记忆主要是通过“汉家”意象的使用及诗境的构造体现的。唐诗与前代诗歌一个显著的区别是描述边塞、战争的作品大多传达了“义勇”之情。这种“义勇”之情,一是体现在题材内容方面,二是体现在艺术技巧方面。除了时代赋予的“义勇”精神,“汉家”及相关意象的运用,构成了唐诗与前代诗歌的鲜明区别。这种几乎同一的创作模式,颇有些“集体叙事”的意味,然而本质上却非集体叙事,诗人们只是借助一种文学的表达手段呈现集体记忆。

“不同的记忆都是由其各自的成员通常经历很长的时间才建构起来的。当然,进行记忆的是个体,而不是群体或机构,但是,这些植根在特定群体情境中的个体,也是利用这个情境去记忆或再现过去的”[1]40。按照哈布瓦赫的说法,再现过去或者说回忆过去需要一个特定的情境。对“汉家”的集体记忆,也需要一个特定的情境,这个特定的情境,对于诗人来说,正是诗歌创作的过程。关于诗歌创作中的造“境”过程,王昌龄深有体会,说:“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须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如其境思不来,不可作也”[12]295。作为开元、天宝时代的一流诗人和边塞诗名家,王昌龄总结的创作理论是相当有说服力的。生“境”是诗歌创作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创作早期阶段的各种思考都是为了“令境生”,有了“境”后诗歌创作才能顺利进行。“境”是什么?王昌龄在《诗有三境》中以山水诗为例对“三境”作出了阐释:“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物境一。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情境二。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意境三。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12]317。由此可知,“境”一是需要构思和营造,二是从形似的物境到意真的意境构造,是将作者的情感融入诗歌的一个过程。王昌龄留下了二十余首边塞诗,首首精品,特点是多能传出义勇,意境圆融、自然。由上可知,其边塞诗创作也经历了营造物境——情境——意境的过程。对“汉家”的追慕与认同,为王昌龄边塞诗造“境”提供了前提和基础。如《从军行二首》其一:“大将军出战,白日暗榆关。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这首诗追慕大将军卫青风采,书写西汉故事,其“境”显然不是出于王昌龄亲身感受,而是时代为王昌龄提供了“汉家”记忆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王昌龄运思凝神,以对卫青风采的追慕唤起“汉家”记忆。皎然也说过:“夫诗工创心,以情为地,以兴为经,然后清音韵其风律,丽句增其文彩”[13]。此所谓“兴”当指引发诗思的情境,在边塞诗创作的过程中,如何“兴”?当然是社会环境和历史故事赋予的回忆和想象空间。

唐代对外交流多,边事多,这为诗歌创作提供了唤起集体记忆的情境。“涉外”必然要提到异族,在华夏与异族的战争和交往中出现最为频繁的是“夷狄”。在汉人与“夷狄”的长期互动中,距离唐较近的魏晋南北朝显然不是诗人们主动回忆的对象。虽然那个时代豪杰并起,但漫长的混乱和半个中国沦入“夷狄”之手的惨痛事实消弭了诗人们在诗歌中建构那个时代的热情。只有强有力的汉朝,才能与煌煌大唐匹配。相似的精神气度,拉近了汉唐的心理距离。在唐诗的创作情境中,唐人沉浸在对“汉家”的追忆中不能自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唐诗创作也是唐代诗人实现集体记忆的工具。

(二)“汉家”集体记忆的再现过程

唐朝从制度层面完成了“汉家”集体记忆框架的建构,诗人只需要用文字和韵律来表现,并在表现的过程中加以强调。这在边塞诗创作中尤为明显。唐代边塞诗创作大致有沿用旧题与创立新题两大类,无论新题旧题、实写虚写,实录边事还是借边塞以抒己情,必然要营造一个广阔的空间,在这个由各类象征性的意象营造的空间中公开或暗示“汉家”的身影,成为诗人的必然选择,如“秦时明月汉时关”“汉家山东二百州”等句。仅仅抒写个人情思,在诗歌创作中是没有依托的,毫无分量可言,边塞诗尤其如此。而当个人置身于历史或时代的大背景之下,并与之融合,个人便不再是渺小的存在,而是站在历史的一个支点上与过去联通。身处边塞、朔漠,在抚今追昔中感慨唐朝的壮大与宏阔时,作为能够唤起强汉记忆的“汉家”意象,无疑会成为诗人的首选,写作的模式就此确立。诗人并非生来就具备对于汉朝的集体记忆,如上文所述,唐朝的规章制度、时代风习等等,建构了整个社会的“汉家”集体记忆框架。这种建构起始于制度,成熟于仪式。制度与仪式往往是一体两面,各有侧重,而仪式则具备增强记忆的功能。

唐诗中提到“汉家”约有200余处,多数“汉家”及相关意象出现在边塞诗中,与“胡”“夷”“戎狄”等外敌相对,营造了一种对立、紧张、甚至杀戮的战争氛围中。其中的“汉家”涵义是双重的,既指唐军,又代表了汉代以来的中原正统文明。如郑愔《塞外三首》其三“阳鸟南飞夜,阴山北地寒。汉家征戍客,年岁在楼兰。……”此诗对仗工整,“阳鸟”“阴山”营造了跨越地域的广阔空间,将中原和夷狄的气候、风物描画出来,而“汉家”“楼兰”则超越了历史的时空,强调了两种文明的冲突。这首诗并非实写边塞情景,而是依乐府旧题而作,据“塞外”一词展开想象,在“汉家”和“楼兰”意象营造的对立空间中,突出苏武的节操。全诗追忆西汉朝,但只是借用“楼兰”和“子卿”等词指代汉朝和夷狄的冲突,其余景物描写全系想象,如“玉塞朔风起,金河秋月团”,放在任何一首边塞诗中都不会突兀。唐代类似边塞诗很多,不乏大家之作,如王昌龄很多作品就是借旧题追忆“汉家”旧事,在追忆中将汉唐系为一体,李白的边塞诗则几乎全部出于想象,如《塞下曲六首》其一以边塞相关事物,如天山、战马等营造紧张的华、夷对立氛围,再以“斩楼兰”的典故引发对“汉家”功业的追忆。这类抒写想象中情景的作品,创作模式基本相同,都以边塞事物、战争意象烘托、渲染、凸显华、夷对立,以西汉典故揭示诗歌主题——对汉唐武功的肯定。而对汉家身份的认同,也在抒写汉代武功的过程中一步步得到体现。

实写边事的作品也以西汉意象彰显唐朝精神,如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一诗,以“汉家大将西出师”指代封常清率军出征事,除此之外,全诗都是唐军于飞沙走石之夜行军的实写。“汉家”即唐朝,然而如果不用“汉家”一词,而用“唐家”一词,整诗艺术效果会受影响。“汉家”一词的使用,突破了时空的阻隔,将封常清率军夜征之事置于汉朝与唐朝两个中原大一统王朝联通的庞大历史时空之中,封常清乃至麾下将士的形象更为高大、威严,同时也强调了唐军征伐夷狄的正义性。无论实写还是虚构,“汉家”一词及相关典故的使用,客观上都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而选择“汉家”意象的目的是借助唤起集体记忆的手段,强调唐人的“汉家”身份认同。

(三)“汉家”集体记忆的文化认同

诗人在诗歌中建构“汉家”集体记忆的目的是强调唐人对“汉家”的认同。这种认同不论出身,无关血统,本质上是文化认同。“言语的习俗构成了集体记忆最基本同时又是最稳定的框架”[1]80。对于文学创作来说,语言表达的模式构成了集体记忆的框架。少数诗人以汉代典故串联起诗歌的叙述主线,构建宏阔场景,或者说是基于个人情感或选择偏好,一代诗人都“以汉喻唐”“以汉代唐”,则是创作群体的集体记忆再现。以中原正统自居的唐朝,自上而下地呈现出崇汉的姿态,诗歌创作中的“汉家”意象,正是诗人集体记忆的呈现。王明珂在《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中认为,文献史料被当作一种“文本”(text)或“述事”(narratives),以强调其背后的社会情景(context)与个人感情。中国古典诗歌的原始创作目的是“言志”,而非记述历史,但其创作缘起却是社会情景与个人感情,因此,时代性鲜明,可以补史。唐诗中的众多“汉家”意象告诉后来的人们,唐朝对“汉家”的推重与模拟并非完全复制汉朝的模板,而是着意强调唐承汉后,是中原文明的继承者。

唐朝高度包容的环境产生了相当多具有异族血统的卓异人物。这些活跃在唐朝的异族人物,在身份认同方面并无不适与迷惘,因为在这个环境中,是否汉人血统不要紧,只要忠诚于“汉家”就是“汉家”的人才。如哥舒翰与安禄山同为胡人,唐代官私话语体系并未因胡人的身份而将两人混为一谈,评价的标准始终围绕着是否尽忠唐室,而非血统。在诗歌创作方面,诗人们也和官方保持一致,强调才干与品质,不考虑血统,在诗歌创作中对待异族将军和汉人将军并无区别,如作者不可考的《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其三》:“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二诗所述场景和抒写的情感均类似,前诗并未提及哥舒翰的突厥血统,后诗也未刻意强调将军的汉人身份。在唐诗创作中,罕见刻意强调血统之别的作品。在尽忠李唐皇室和维护中原文明的前提下,无论出身,皆属“汉家”,诗歌所谓“汉家”并非强调汉家血统,而是指向文化方面的认同。此处须提及的一点是:汉之前无“汉人”“汉家”的概念,汉以后,“汉人”“汉家”说法深入人心,但直至唐代,“民族主义”的概念依旧模糊,也就是说唐人并无民族主义概念、也无排外观念,直到宋朝,“中国”意识凸显,方才有了模糊的民族主义概念。

四、结 语

由上可知,唐朝官方话语体系的“汉家”制度,主要指儒家的礼仪制度,涉及礼法相关事件时,官方话语体系常常体现出以西汉朝为模板的倾向。唐朝上层对“汉家”的认同主要是文化上的认同。在制度建构的共享记忆空间中,唐诗、尤其是边塞诗创作呈现出了诗人群体的“汉家”集体记忆。唐诗中频繁出现的“汉家”意象,是诗人群体构建“汉家”集体记忆的工具,彰显着诗人对“汉家”文化的认同。唐诗中的“汉家”相关意象,有的以汉代唐、以汉喻唐,有的确切指代西汉,有的泛指汉朝,无论是以汉喻唐、还是泛指汉朝,根本而言,所有的“汉家”及相关意象,都指向和“蛮夷”区分开来的以汉朝为标志的中原文明体系。简言之,唐人的“汉家”认同并非狭义的“汉人”血统认同,而是外延较大的文化认同。唐人在言及“汉家”时,着意的是文化,有较强的包容性。是对儒家“诸夏用夷礼则夷之,夷狄用诸夏礼则诸夏之”“夷狄入中华则中华之,中华入夷狄则夷狄之”观的继承和发扬。这正体现了唐人“汉家”身份认同不重血统而重文化的特点,也侧面印证了唐朝的文化包容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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