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出万象”:六朝文学意象的经典书写及美学生成

2024-05-10 15:27廉水杰
人文杂志 2024年3期
关键词:心术心性意象

廉水杰

关键词 六朝文学 意象 经典书写 心性 心术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03-0095-08

关于六朝文学的“佳句”评点,自梁代钟嵘开始历来是诗话评论的焦点,佳句频出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六朝文学意象的“经典书写”。钟嵘在《诗品·序》中提及的“思君如流水”“清晨登陇首”“高台多悲风”“明月照积雪”,①都是六朝诗歌的“佳句”,并建构出“流水”“陇首”“悲风”“积雪”等经典性“意象”。清代诗论家袁枚的《随园诗话》云:“诗有有篇无句者,通首清老,一气浑成,恰无佳句令人传诵。有有句无篇者,一首之中,非无可传之句,而通体不称,难入作家之选。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工夫。必也有篇有句,方称名手。”②在袁枚这里,佳句的出现需要创作主体先天的“性情”“才性”等“天分”。六朝文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篇中云:“经也者,恒久之至道,……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③ 詹#先生把“性灵”阐释为“性情,灵魂”,④ 刘勰认为“洞性灵之奥区”才是诗文经典书写的特征。在传统“心性之学”中,“灵魂,是指人心的本体,它也就是人的智能、灵性”⑤,无论是“性灵”“性情”,还是“灵魂”“灵性”,都是同一层面的概念。文学的经典性正在于对人性灵的发掘与洞察,根据徐复观先生的研究,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命(道)、性(德)、心、情、才(材)”等名词所代表的思想观念是“人性论”的基本内容,⑥即“性灵”“性情”“心性”“才性”等语词都是“人性论”思想的延伸,其内涵具有同一性。六朝文学“意象”的经典书写正在于洞悉创作主体的“人性”,发掘创作主体的本真“性情”、显化其“性灵”。关于六朝文学“意象”的研究,学界主要有两种倾向:一种是侧重从理论层面研究,如有学者就把“意象”作为一种批评方法;①另一种是侧重个体作品的“意象”研究,如有学者就指出庾信诗文中“意象”的折叠特征。②基于已有研究,本文主要以创作主体心性为本,从诗歌、赋作“意象”以及“心术”与“隐秀”的辩证关系来探讨六朝文学“意象”的经典书写与美学生成,并希望对六朝诗歌“佳句”频出的深层原因作出新的阐释。

一、从“兴”到“直寻”:诗歌意象本于心性的经典书写

宋代朱弁的《风月堂诗话》在阐发诗歌佳语时,直接引用钟嵘的评点,其云:“若‘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之类,皆一时所见,发于言辞,不必出于经史。故钟嵘评之云:‘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③“思君如流水”为魏晋诗人徐干《室思诗》的名句,全诗借思妇口吻表达对远方游子的思念,用“流水”意象将这种思念推向极致,南朝诗人江总曾评价此诗:“率制此篇,以记即目。”④“高台多悲风”出自曹魏诗人曹植的《杂诗》,同样是书写眼前所见之景,用“高台”“悲风”作为“意象”起“兴”来寄托思情,并奠定了全诗的悲凉基调。称帝后的曹丕颁布了禁止藩国兄弟互致问候的嚴令,一般认为此诗是曹植思念兄弟曹彪所作。⑤ “清晨登陇首”为西晋诗人张华的残句,表达游子行路之难。“明月照积雪”为南朝刘宋大诗人谢灵运《岁暮》诗的残句,伤感岁月流逝、人生易老。

钟嵘在《诗品·序》评价这些诗句的艺术特征时用了“直寻”,即“直书即目所见”,⑥ 也就是说创作者直抒胸臆地书写所看之景。“流水”“悲风”“陇首”“积雪”等“意象”,都是创作主体情发自然、对外物直接触感的书写,这种创作主体的“直寻”源于生命的“兴”感。王昌龄所撰《诗格》载:“诗有‘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则曹子建之兴也。”⑦并且谈及创作主体如何来“兴”:“纸笔墨常须随身,兴来即录。……江山满怀,合而生兴。须屏绝事务,专任情兴。”⑧强调“兴”与主体创作时的生命状态相关,诗歌的奇逸佳作由主体起“兴”而成,与钟嵘“直寻”的理论相通。钟嵘在《诗品·序》中对“兴”的定义是“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⑨“意”就是指诗歌“意象”引发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意,所以钟嵘才有“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之叹,刘勰的《文心雕龙·明诗》篇评价阮籍“阮旨遥深”,⑩正是精确把握到其诗歌“兴”的书写特征。徐复观先生在谈及“诗的比兴”时,指出“兴”由外物触发引出内蕴的情感,其所用“事物”因感情的融合作用而成为内外、主客的交汇点,而这种交汇关系没有“刻意经营安排”,只是“偶然的触发”,这也是“兴”在根源上和“比”的分水岭。⑾这里谈到“兴”所触发的“事物”就是“直寻”而生发的“意象”。

谢灵运的《岁暮》诗仅留:“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逝年觉易催。”⑿“明月”“积雪”“朔风”意象的连用,呈现出由“兴”而起的“意”深,钟嵘在《诗品》中评价谢灵运“颇以繁芜为累。……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⒀谢灵运的“繁芜”在于“兴”,“兴”能引出如“明月照积雪”这样的“名章迥句”,正是在于诗歌创作时主体由“兴”而生发的生命力。清代王夫之《姜斋诗话》云:“‘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想见陶令当时胸次,岂夹杂铅汞人能作此语?”①这句话表明“明月照积雪”这样佳句的出现是由创作主体的胸怀境界决定,并进一步列举陶渊明诗句表明澄澈的人生之境对诗歌创作的重要性。宋代黄彻的《巩石溪诗话》云:“靖节:‘欢言酌春酒,‘日莫天无云,此处畎亩而乐尧舜者也。尧舜之道,即田夫野人所共乐者,惟贤者知之尔。”②这里的“尧舜之道”是说陶渊明诗歌蕴涵了“自然无为”的人生之乐,只有渊明这样的大贤之人才能得其中之趣。王夫之与黄彻的诗话都提到陶渊明诗歌“日暮天无云”,这句诗出自其《拟古九首》:“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③此诗通过“天无云”“春风”“佳人”等意象书写良辰美景的同时并生发人生无常之感。“日暮天无云”被钟嵘誉为“风华清靡”,④“天无云”在“日暮”的衬托之下更显清幽孤寂。可以说诗歌美在意境,意境之美在意象,而意象又是诗人生命之境的写照。

六朝文人在对生命无常的感兴中创造出思深意远的佳作。六朝诗歌的“意象”书写正是源于创作主体的情发自然,清代宋徵璧的《抱真堂诗话》云:“‘明月照积雪,‘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澄江静如练,‘夜雨滴空阶,‘流水绕孤村,‘岸花临水发,俱自然妙句。”⑤除了“流水绕孤村”“空梁落燕泥”分别出自隋代的杨广、薛道衡,其他佳句出自六朝文人谢灵运、谢緿、何逊,这些感发自然的秀句无一不与鲜明生动的“意象”相关。值得一提的是南齐诗人谢緿的“澄江静如练”,⑥全诗书写了春天傍晚登山临江而引发的故乡之思。在诗人笔端,余霞铺洒天空,犹如光彩绚烂的锦缎;大江奔向远方,仿佛色泽明净的绸缎,意象生动悦目。唐代诗论家皎然在《诗意》中评价谢緿诗歌“情致萧散,词泽义精,至于雅句殊章,往往惊绝”,⑦连大诗人李白创作也受其影响,如其《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罣》云:“汉水旧如练,霜江夜清澄。”⑧谢緿此诗“绮”“练”的意象由“余霞”“澄江”等意象通过主体之“兴”想象而出,就审美生成而言,“绮”“练”即是晚唐诗论家司空图所言的“象外之象”。⑨

钟嵘在《诗品》中评价谢緿时言“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远变色”,⑩谢緿诗歌的奇秀之美连谢混、鲍照这样的大家都要自惭形秽。南宋胡仔编撰的《苕溪渔隐丛话》云:“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联,或只一篇,虽其余别有好诗,不专在此,然播传于后世,脍炙于人口者,终不出此矣,岂在多哉?如‘池塘生春草,则谢康乐也;‘澄江静如练,则谢宣城也;……凡此皆以一句名世者。”⑾可见,谢灵运、谢緿书写的佳句都离不开秀美的“意象”。诗才横溢的二人却在政治上不懂权变之道,最终都遭构陷而死。六朝诗歌“佳句”“意象”频出的特征,正源于诗人们的生命感兴。六朝时局动荡、命如飞蓬,文人们在对自然物色书写时,更易率性而为、不讲究谋篇布局。从曹植到谢緿,这种创作主体的率性任情与“兴”感来时率真的心境密切相关,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谈到主体创作“兴”的艺术状态时,云“入兴贵闲”,⑿創作主体刹那间闲适率真的生命状态往往更能激发出隽永佳句、生动意象,《诗格》有云:“夫文章兴作,先动气,气生乎心,心发乎言,闻于耳,见于目,录于纸。”⒀《诗议》亦有云“兴者,立像于前,后以人事谕之”。⒁因此,创作主体的“直寻”生成“意象”,而“直寻”由“兴”感而来,“兴”感又源于创作主体之“心”。概言之,诗歌“意象”是本于创作主体心性的经典书写,包含着即目所见之“象”及由此“象”引发的“象外之象”,而后者的书写更需要主体先天的“性情”“性灵”。

二、从“心生文辞”到“联璧其章”:赋作意象本于心性的经典书写

六朝赋作的经典书写亦是本于创作主体心性的抒发。《西京杂记》记载司马相如在答友人盛览时所云“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其传”,①指出赋作之心囊括宇宙的宏大。《文心雕龙·丽辞》篇云“心生文辞”,②刘勰认为骈赋华美文辞的生成源于创作主体之“心”。清代王士?的《渔洋诗话》云“赵处女与勾践论剑术,曰:‘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司马相如答盛览曰:‘赋家之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云门禅师曰:‘汝等不记己语,反记吾语,异日稗贩我耶?数语皆诗家三昧”,③指出司马相如所论赋作之心与赵处女论剑术、云门禅师的禅语机锋一样,都讲究主体悟性。这些论者无不强调“赋家之心”本于心性的特色。有学者结合赋体的艺术特色,指出“形象化的描绘是艺术赋的鲜明特色”,④而本于心性的“形象化”正是六朝赋作的“意象”特征,据其经典书写可以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赋作因名士风流而形成经典“意象”。这种“意象”的经典书写离不开深厚的文化底蕴与名士气度,如以“赋”而作的王羲之《兰亭集序》形成的“兰亭”意象。“兰亭雅集”的参加者除了王、谢两家有才华的青年子弟,谢安、孙绰等名人雅士,王羲之还邀请了高门世家袁家、郗家、庾家、桓家的才学出众之士,如袁峤之、郗昙、庾友、桓伟等,这次冠绝古今的雅集负载着世家流韵及风雅精神。《兰亭集序》除了有对人生静躁、生死状态的感发,文辞更是华彩流动,如其云:“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⑤视野寥廓,笔法精妙,把心性感发与高雅趣味完美融合。这篇文字的构思属于借助自然山水的“意象”建构“文化意象”,即通过“流觞曲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等“意象”对“兰亭”意象进行经典书写。“兰亭”不仅是一个地理“意象”,更是一个“文化意象”。本次兰亭集会共有四十多人参加,汇集成册称之为《兰亭集》。大诗人李白有诗句追慕:“今日赠予兰亭去,兴来洒笔会稽山。”一个“兴”字点出“兰亭”意象建构的关键。文士借助山水澄清心志,在对山水的审美感“兴”中呈现出自觉的生命意识。⑥ “兰亭”意象是中华美学的一座丰碑,不仅因为王羲之书法冠绝天下,还因其诗情雅意被古今文人起“兴”共情。此类代表性的赋作亦有孙绰《游天台山赋》书写的“天台山”意象。

第二类是赋作因“美人”或“美景”书写而成经典“意象”。这种“意象”的经典书写离不开创作主体惊才绝艳的才性,如曹植《洛神赋》形成的“洛神”意象、庾信的《哀江南赋》书写的“江南”意象。《洛神赋》云:“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⑦曹植展开主体的天才想象,通过“罗衣”“明珠”“文履”“轻裾”等意象建构了一个光彩照人、仙气飘飘的“洛神”形象。在赋中,作者与“洛神”缠绵悱恻,以一句“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⑧ 将这种微妙的情感推入高潮,暗示出作者希望碰到如“洛神”般“知音”而一解愁怨的隐秘心性。此赋创作于黄初三年(公元222年),此时曹植处境危如累卵,在无限愁闷中创作此赋。唐代诗人李商隐有诗歌《东阿王》云:“国事分明属灌均,西陵魂断夜来人。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⑨曹植塑造“洛神”意象来隐晦地书写心曲,因其倾情书写,“洛神”意象从而成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经典意象。此类代表性赋作亦有陶渊明《闲情赋》、沈约《丽人赋》书写的“美人”意象。

南北朝文学家庾信的《哀江南赋》一向有“赋史”美誉,其哀痛梁代覆亡,哀叹个人流离,情感之充沛,意象之丰富,让人共情。如其对萧统的追思:“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倚弓于玉女窗扉,系马于凤凰楼柱。仁寿之镜徒悬,茂陵之书空聚。……非无北阙之兵,犹有云台之仗。”①作者借助“博望苑”“玄圃”“月榭风台”“凤凰楼柱”“茂陵之书”“仁寿之镜”这些“意象”来表达对才思过人却英年早逝的昭明太子萧统的怀念,并痛悼梁代之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主体的“乡关之思”,这种“意象”连用,波澜壮阔的书写成就了“江南”意象,从而使得“江南”成了一个寄寓“乡关之思”的文化符号。此类代表性的赋作亦有鲍照《芜城赋》书写的“广陵”意象。

第三类是赋作因“美好的意象”的品鉴而成经典“意象”。这种“意象”的经典书写离不开创作主体一流的品鉴才性,如六朝著名文论家刘勰《文心雕龙》书写的“知音”“风骨”意象。《文心雕龙·知音》篇云:“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②刘勰把“知音”一词明确拈出,不仅使其成为一个文学批评术语,更是成为一个文学创作的经典“意象”。特别是刘勰借助屈原口吻对作品奇异之采的评价,引出了“见异唯知音”③的高论,并借助扬雄之言发论“扬雄自称心好沈博绝丽之文,其事浮浅,亦可知矣。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④ 只有见解深刻的欣赏者才能理解作品的深意,不仅文学品鉴是这样,文学创作同样如此,后来苏轼因欣赏陶渊明而创作大量的“和陶诗”,一流的鉴赏者往往更易成为一流的创作者,刘勰“知音”意象的经典书写影响深远。刘勰对“风骨”的经典书写同样如此,如南朝谢赫《古画品录》在评价三国画家曹不兴时云:“观其风骨,名岂虚成。”⑤可以说,刘勰使“风骨”不仅成为文学批评的重要术语,而且成为书画艺术的经典“意象”。

此外,还有一类赋作通过构筑一系列的“意象”而渲染出一种“意境”从而成就千古佳篇,如南朝文人江淹的《别赋》《恨赋》。特别是《别赋》开篇直接点出离别之愁:“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⑥然后塑造了“游子”“思妇”“公卿”“侠士”“从军之人”“去国之人”“宦游者”“成仙者”“热恋者”等一系列离恨别愁的“意象”。此赋笔调摇曳多姿,各种“意象”跃然纸上,似一幅社会风情画令读者共情伤别。此类代表性赋作亦有陆机的《嘆逝赋》、潘岳的《怀旧赋》,它们都是通过刻画自然物色并建构多重“意象”,从而“触万类以生悲”“聊掇思于斯文”,⑦以渲染主体情思。

这些赋作“意象”,或者以“美景”“美人”呈现,或者以“哀美景”呈现,或者以品鉴“美好的意象”呈现,或者以构筑“意象”来生成意境,风格之“美”成为其经典书写的主要特征。而这种“美”区别于泛泛的形式雕饰,是由主体“兴”“情”“心”而生发的经典书写。《文心雕龙·诠赋》篇云“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⑧《文心雕龙·物色》篇云“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⑨都指出主体情感、心性与语言词彩、风格的关系。又《文心雕龙·丽辞》篇云“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⑩赋作“意象”如璧玉与篇章相映生辉,文辞华彩的生成归根结底源于创作主体之“心”。探微人的本真性情,发掘主体心性,理应是一切文学作品的书写要旨。从“心生文辞”到“联璧其章”,赋作“意象”因本于心性的经典书写而生成经典“意象”。

三、从“心术”到“隐秀”:六朝文学意象的美学生成

由上面论述可知,六朝诗歌、赋作“意象”的经典书写都有本于创作主体心性的特征。刘勰《文心雕龙》也正是以“心”为核心构建文学批评体系,从文学批评的规律而言,其应该也有本于创作主体心性的“意象”理论建构。《文心雕龙》有《隐秀》篇,这是一篇阙文,历来受到龙学研究者的热议,特别是有学者指出“《岁寒堂诗话》所引‘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事实很可能是张戒对刘勰‘隐秀之意的个人理解,并强调‘状溢目前为文章描绘的艺术效果”,①这是个非常有意义的研究结论。“状溢目前”既为文章描绘的艺术效果,那么这种艺术效果是否与“意象”相关呢?

《文心雕龙·隐秀》篇残文载:“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②“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③选自魏晋诗人王赞的《杂诗》,《宋书·谢灵运传》载“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④ 王赞,字正长,本诗“朔风”句也符合钟嵘“直寻”的佳句评点,清代沈德潜在编选《古诗源》时亦赞其:“起得雄杰。隐侯谓正长朔风之句。指此。”⑤首句就通过意象“朔风”“秋草”“边马”刻画了一位思念家乡的“戍边人”形象,而“戍边人”形象指“象外之象”引发的“意象”。既然刘勰举出了这句“秀句”作为例证,“隐秀”的美学内涵自然也包含了对“意象”的评析。

又《文心雕龙·隐秀》篇残文载:“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 秀句所以照文苑,盖以此也。”⑥刘勰认为一篇文章中最突出的“秀句”都是自然天成,并不是苦心而得,文辞的自然之妙如同有光华的草木、艳丽之色的丝绸,“秀句”之美正在于此,此中道理与六朝诗赋“意象”的经典书写一样。可见,刘勰所谓“隐秀”之“秀”的内涵,既指佳句、秀句,也指“意象”。清人冯班《钝吟杂录》云:“隐者,兴在象外,言尽而意不尽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词,意象生动者也。”⑦“秀”指诗文中鲜明的“意象”,能够生动地传递诗文意在言外的美感,这也符合六朝文学“意象”注重心性书写的实际情况。《文心雕龙·隐秀》篇云:“夫心术之动远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⑧ 由“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可以看出诗文的“秀”“隐”是由“心术之动”产生。“洞性灵之奥区”是刘勰认为诗文经典书写的重要特征,那么“心术”“性灵”“隐秀”等范畴之间也应该有所关联。

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龙义证》把“心术”解释为“心计,或运思的方法”,⑨这是一个比较笼统的阐释。《文心雕龙》的“总术”篇,研究者一般把其解释为“总论行文之术”⑩的篇章,而“风骨”篇亦有“文术多门,各适所好”之言,刘勰对“术”的定义应该是论述“行文之术”或“作文之术”。《管子·七法》篇云:“实也,诚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谓之心术。”⑾这六种品质,“皆自心术生也”⑿,《管子》将“心术”作为治理天下的七种法则之一,阐发可以通过“心术”来识人进而统治天下。《管子》的“心术”显然指内心显化的品质。《庄子·天道》亦云:“此五末者,……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⒀成玄英注疏:“术,能也;心之所能,谓之心术也。”⒁《庄子》的“心术”显然指内心显化的行为。《汉书·礼乐志》亦云:“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然后心术形焉。”⒂颜师古注解:“心术,心之所由也。”⒃《汉书》的“心术”显然指内心显化的路径。依此来推,刘勰的“心术”应该定义为“内心显化的作文之术”,这也是诗文的“源奥”“根盛”的本质所在,“秀”就是创作主体“内心显化的作文之术”所呈现的“诗文形态”。那么这种“诗文形态”是否就是诗文中的“意象”呢?

刘勰认为“意象”源于“心术之动”带来的“文情之变”,而“心术”从本源上来说仍然与“心”相关。范文澜认为刘勰以“心”为名进行理论建构,是受到六朝高僧释慧远的影响,其《阿毗坛心序》云“《阿毗坛心》者,三藏之要颂,咏歌之微言,……故作者以心为名焉”,①明确提及心性本体与“微言”之关系。吴调公指出,刘勰“知音”批评的一个重要内涵是见“心”,只有这样才能如刘勰所言“沿波讨源,虽幽必显”。② “虽幽必显”③,即“虽微必显”,意谓“即使隐微也一定会使它显露”④。钟嵘在《诗品》中评价阮籍诗歌所云“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⑤既然诗歌“意象”是“直寻”即目所见,那么此“言”既指诗歌之“微言”又指“意象”,与《岁寒堂诗话》所引“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有异曲同工之妙。黄侃先生的《文心雕龙札记》亦有阐释:“大则成篇,小则片语,皆可为隐,或状物色,或附情理,皆可为秀。”⑥由此可见,不论张戒所引这两句是否出自《文心雕龙·隐秀》篇,刘勰的“隐秀”的确蕴涵着对“意象”本于主体心性的审美理解。以此看《隐秀》篇留存的被称为“伪文”的语句,其云“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深浅而各奇,纤而俱妙”。⑦ “秀”之美,是文辞中的波峰,是纤手丽音、山之浮霭,如同美女妆容,自然天成,此中道理与残篇的逻辑一致。因此,无论“伪文”是否是刘勰所作,其至少反映出刘勰“隐秀”美学思想的传播影响。

据上,从“心术”到“隐秀”是六朝文学“意象”美学生成的路径。《文心雕龙》的“秀”有“秀句”“意象”的双重含义;“隐”已有“意境”的内涵,指“言外之意”或者“象外之象”生成的“意境”,并且“隐秀”源自主体的“心术之动”。就文本而言,“意象”有两重含义,既是指文学作品中直接所指的“形象”,又指文学作品构筑的“意境”赋予“形象”的“言外之意”,即司空图所谓的“象外之象”,这也符合上文对诗歌“意象”生命之“兴”的分析。就创作而言,“意象”从本质上来说是主体心性而生发的“微言”之显化,这亦符合刘勰“洞性灵之奥区”的经典书写。概言之,六朝诗赋“意象”本于心性的经典书写促进了“隐秀”范畴的美学生成。刘勰的“隐秀”是“心术”之显化,包括了“意象”的一切美质,直接建构了六朝的“意象”美学。

四、余论:六朝文学“意象”的美学影响

“性灵出万象,风骨超常伦。”⑧是唐代边塞诗人高适在《答侯少府》一诗中所吟出的诗句,盛唐诗论家殷在《河岳英灵集》中用“性拓落”“诗多胸臆语”⑨评价高适,这里的“性灵”亦与直抒胸臆的心性相关。虽然“万象”的内涵更加阔大,但诗人对主体心性的关照传递出“性灵”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日本高僧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载:“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绝顶,下临万象,如在掌中。”⑩六朝文学“意象”的经典书写正在于洞悉“心”的本质特征,显化出创作主体的“性灵”。一流的创作者在创作构思中无不以“心”为本,西晋文学家陆机在《文赋》中也言:“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⑾可以说,六朝有“佳句”传世的重要作家,从曹植到谢灵运,从王羲之到庾信,都以源于主体之“心”的“性灵”为本,这种“意象”的经典书写直接影响了后世文学的美学发展,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在诗歌创作上,盛唐诗人注重生命之“兴”,直接以六朝诗歌“意象”入诗。上文提及“思君如流水”中的“流水”意象,李白同样有表达这种情感的诗句,如《泾川送族弟?》云:“寄情与流水,但有长相思。”①《秋夕旅怀》云:“连山去无际,流水何时归。”②孟浩然有诗《和于判官登万山亭因赠洪府都督韩公》:“因声寄流水,善听在知音。耆旧眇不接,崔徐无处寻。”③此是借助于“流水”意象,称赏“知音”

之人。殷在《河岳英灵集》中评价孟浩然时云“无论兴象,兼复故实”,④孟浩然的诗歌之美,也正在于这种由主体“兴”感而审美生成的“兴象”。从审美格调的构建而言,“兴象”比“意象”更符合中华美学的古典语境,但“意象”作为一个融合古今审美的术语更具有当下性。张华的“清晨登陇首”的“陇首”意象,李白有《学古思边》云:“衔悲上陇首,肠断不见君。”⑤高适有《送白少府送兵之陇右》云:“残更登陇首,远别指临洮。”⑥殷评价高适时所说的“胸臆语”,就是主体“兴”感而来的“直寻”之语。这些“意象”无一不彰显出创作主体的心性。冯班在《钝吟杂录》曾高度赞扬刘梦得评盛唐诗歌“兴在象外”的美感,说其“一语妙绝”。⑦ 可以说,六朝文学“意象”注重兴感的审美体验直接影响了盛唐诗歌注重心性的美学书写。

另一方面,因六朝文學“意象”的经典书写而形成的“秀句”评点,在后世形成了“句图”的美学批评。不仅唐代元兢编撰《古今诗人秀句》,强调秀句之美的“句图”美学批评在宋代更是蔚为大观,据元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记载,宋代的“句图”文献有《惠崇句图一卷》《林和靖摘句图一卷》《选诗句图一卷》等。宋代刘窸的《中山诗话》载:“人多取佳句为句图,……梅圣俞爱严维诗曰:‘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固善矣,细较之,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何须柳也。工部诗云:‘深山催短景,乔木易高风。此可无瑕类。”⑧任何一种审美趋向由经典走向流俗,都容易教条化,刘窸批评中唐诗人严维的诗句“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经不起推敲,正在于诗人笔下的“柳塘”“春水”“花坞”“夕阳”等“意象”都是诗人所见之实景,没有主体“兴”感引发出“象外之象”的“意象”,后面列举大诗人杜甫的“秀句”,言其“含蓄深远”,一般文人模仿不得,正在于其诗歌有“象外之象”的“意象”形成的“句图”美学效应。然而,杜甫这样的伟大诗人属凤毛麟角,若没有创作主体的“兴”感,一般文人的“句图”之作往往形成“小巧美丽”的特征,难以见到如老杜般的“雄材远思”。从“意象”经典书写的视角而言,《中山诗话》批评之语切中肯綮,亦无“不太明确”,⑨并从侧面体现出“佳句”的形成离不开主体之“兴”引发的“意象”,这反而体现出六朝文学“意象”经典书写的美学意义。

综而论之,“意象”成为六朝文学审美发展的重要标识。从唐代的《诗格》、宋代的《风月堂诗话》《巩石溪诗话》《苕溪渔隐丛话》到清代的《姜斋诗话》《抱真堂诗话》对六朝“佳句”的评点,从“兰亭”到“江南”、从“流水”到“陇首”等“意象”书写,六朝文学“意象”的“性灵”特征、华彩之美的自然建构及从“心术”到“隐秀”的美学生成,直接影响了盛唐诗歌的兴感书写及唐宋“句图”的美学批评。可以说,六朝文学“意象”经典书写把握到诗文升华心性的美学功能,是中华古典美学精神的生动呈现。

作者单位:河北经贸大学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

责任编辑:张翼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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