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医院里的钢琴曲

2024-04-25 09:45手石
美文 2024年8期
关键词:小泽外婆医院

手石

私以为,创造性写作中的创造不仅仅在于写作的广度,更难得的在于写作的深度及切入点。这篇小说致力于描摹一个女性艺术从业者的形象,但并没有从她的专业角度(绘画)出发,花大笔墨直接描写,而是通过写家庭关系(包括她回应母亲的一首诗)、恋爱关系(侧面描写男主“小泽”弹钢琴的过程)来烘托出一种艺术生就业的困境,以及她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的矛盾心理。

在这篇小说中,我采用诗歌的写作手法,赋予了许多具象以隐喻性,如医院里摆放着的钢琴、“早c晚a”的文艺小店等,却也不局限于语言的“诗意”,而是以一种日常、轻快的笔触行文,在意识流及对白中,把时间线埋藏在过往与现今之间。

同样写青春,写爱情,在小说的末端,我借鉴了村上“挪威的森林”的结尾里留白的手法,将一种确定性淡化为一种可能性。通过我在文中埋下的线索,给予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而这种遐想不仅仅指的是小说文本的内容,还有更多值得留念的“价值”,它们埋藏在生活中,需要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去洞察。作者和读者都是创意写作中的创造者,共同完成一次直抵人心的艺术旅程。

家门口的三医院建了栋门诊楼,还蛮气派。住院部外墙也重新修葺了一番——它原本的名字没有得到保留,而是被改成了“中心医院”。

医院门口摆着许多小摊,卖烧饼,卖炒粉。据小贩说,一医院改叫了人民医院,二医院改成了妇幼保健院。本来三个医院的全称是按数字排列的,而现在,“人民”这个词被一医院抢先用了,而在小城市民的心目中,二医院呢,它是妇幼保健院,本就是个“接生”的地方。于是,三医院只好用上了“中心”这两个不太妥帖的字眼。

三医院并不在市中心,而是在高铁站附近。这一片区亟待开发。用房地产商的话说,它是“城市港湾”“小隐隐于世”,极具潜力。身处于住院部,在高一点的楼层,蒋思婕朝窗外张望,只能看到西边林立的空楼。至于东边,更是只有几栋,稀稀疏疏地支在那儿。它们的后边是淡淡的荒山。大块大块的农田陪衬着,就在不远处。无论如何,目前来说,这里只算得上是城市的郊区。

蒋思婕正倚靠在二十八楼电梯口的窗前,极目远眺。她以为自己能看到轰鸣而过的飞机、东迁的商业中心,或者,有着熙熙攘攘的菜市场的十字路口,看到三四线城市竭尽全力发展的某种“欲望”。

遗憾的是,这些都没有。

骨科部的走廊上,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蒋思婕闲逛了大概有小二十分钟。她一直戴着蓝牙耳机,而里面播放的,是些她从不记得名字的布鲁斯蓝调。蒋思婕觉得,房间里实在闷得慌——在冬天,她一向不太能接受长时间吹热空调。

父母把老房子卖了,把新家搬到了这儿。亲戚朋友们都双手赞成。每每谈及新房子,大家无一不是称赞,这房啊,要是用来养老的话,再合适不过。现在,又因为距医院挺近,得到了蒋妈的一再肯定——外婆摔了一跤。医生说,老人家血栓了,要住院。年关将近,蒋爸忙得很,没日没夜地加班。

蒋思婕请了假,从省城的培训机构来到了地市的医疗机构,和她妈照看外婆。两个人轮换,互相有个照应。有时候,下午回家,她便左手拎着饭盒,以及一些土特产,来探病的远亲近邻带来的,右手就可以单手拿着手机,边走边看。

其实蒋思婕总看不惯成群结队的广场舞大妈。因为她们前面的巨大移动音响里播放着的,不是《闯码头》就是《好运来》。她恨不得把这些曲子全部给换成那些布鲁斯蓝调,歌手的名字越长越好。拎着这些土特产,蒋思婕常常想,如果这里是省会,她一定会感到尴尬。但在这儿,在这个城乡结合部,在那些老大妈的陪衬下,她却丝毫没有包袱了。所以她认为,实践检验真理,这一点验证了事物的多面性。

在这个小区,绝大部分住户是那些有住房刚需的拆迁户,而大多数有养老刚需的中老年人还没住进来。

蒋妈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子女。蒋思婕是这个年代少有的非独生子女。

在蒋思婕四五岁的时候,她哥死了。死因是溺水。从此,她再没接触过泳池。凡是同家人在一起,她几乎没去过海滨旅游,甚至是所有傍水的地方。曾经,她很喜欢游泳,喜欢到一洗澡就把自己放在浴缸里,与漂浮着的小黄鸭为伴,并且对着它唱歌,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唱海豚音,美美泡上半个小时。在哥哥去世之前,爸妈就因为蒋思婕还小,总限制她游泳,常把她禁锢在泳圈里。为此,她与父母少不了大吵大闹。但在哥哥去世以后,她再吵再闹,爸妈就都放任不管了,只是拿着哥哥的泳衣反复地摸,反复地看。于是,蒋思婕常常自讨没趣。她在想,如果自己长大了,可不可以穿哥哥的泳衣呢?最好我拿一个全市小学生游泳比赛第一名。爸爸妈妈就不会拿着它一直看了……后来,蒋思婕知道,自己根本穿不了哥哥的泳衣,也真的拿不了第一名。

她开始讨厌学习。蒋爸给她报了个美术班,学素描,画了一周的斜杠,又徒手练了一周的圆。终于她受不了了,觍着脸扯谎说,我讨厌黑白灰!我喜欢彩的,五光十色、姹紫嫣红。于是,她又去学油画。油画老师说,你得从黑白灰学起。没法,她只能重振旗鼓学。这一学就是十三年。

蒋思婕开始考教资了,从小孩子教起。可哪怕是教那些和她当初一样懵懂的孩子,也常常被家长诟病自己的水平。她暂时还没有去公办学校应聘的想法。那里挣钱少,不自由。这是蒋思婕对体制内的印象。她已经记不得她妈说了好多次,小婕啊,你回老家也行,找个稳定工作,嫁个人。在大城市的地铁上,蒋思婕写了首诗,叫《踏青》:

赚够了九百九十九元

我就要出门踏青

看山,看海,摘星星

我把第一桶金挥霍一空

——还剩下几个钢镚

在回家的路上,我

踏碎了夕阳

买了个烧得火红的饼

掰成几块。喂给

仅仅舔了一滴晨露后

便埋头通勤的自己

蒋思婕并不懂诗歌写作中“克制”“隐喻”“陌生化处理”等技法。她用微信发给她妈。蒋妈说,看不懂。这几年疫情,好好找个稳定工作。她撇了撇嘴,故意等了四五分钟,回了个“好”字,这样一来,聊天界面便不会显示已连续的回答。她截好屏,用红线在她那句话上画了个细细的圆圈,發到了微信里的闺蜜群里。她们发了好几个“哈哈哈”,有的发三个,有的发四五个,还有的,更是发了老长一串。她也回了个“哈哈”,连聊天软件都没退,直接把手机屏幕关上。

息屏显示中,闪着几颗不怎么璀璨的星星。

电梯门开了,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又是几个远房亲戚……她把大家领到病房,往一次性杯子里倒了些热水。他们把外婆围得水泄不通,东一句西一句地嘘寒问暖。外婆说,哎呀,没必要来看……外婆苦笑着,把自己去湖边摘藜蒿摔跤的事儿又讲了一遍。

“洞庭湖的野生藜蒿贵,她老人家舍不得!没中血吸虫就算好了咯。”蒋思婕说。

外婆又笑,她知道,蒋思婕是在打趣。她说,你们看呐——我这外孙女多狠,存了心来损我,咒我!大家哇的一声笑了。

其实外婆是蒋思婕最喜欢的长辈,没有之一。蒋思婕剥着小橘子想。她回忆起诸多在外婆家的事情,那时自己三四岁,天天陪外婆早起,买菜。早餐仅一碗猪油清湯面便对付了过去。蒋思婕实在馋了,外婆便在蔬菜批发市场门口买一份甜豆腐脑吃,这也能让她觉得极其满足。外婆常常给她唱儿歌,唱《小蝌蚪找妈妈》、唱《鲁冰花》,有时候,她老人家也会用乡音唱戏,唱《刘海砍樵》。那时她听不蛮懂,只觉得,《刘海砍樵》远没有《鲁冰花》动人。想到这儿,她从边上挤到床前。外婆的头发不是那种花白色的,也不甚多,稀稀疏疏的,像是包在橘瓣上的经络。她问,吃不吃橘子?我喂你。外婆连忙说,不吃,不吃。大家都劝外婆,您老伤筋动骨,多吃点维生素,补补血。外婆只好服众,乖乖张开嘴。蒋思婕把手上的橘片放了进去。

“真孝顺啊,您老真享福气呢。”

大家都这么说着。蒋思婕却扭过身子,从柜子上又拿了些小橘子,放在小桌板上,说,你们都吃。大家都没动,水也没怎么喝,不久便出了27床、28床的房门。

这时候,电话叮铃铃地响了。她到厕所里洗了个手,划开屏幕,是小泽。蒋思婕拐出去,径直走到门外,再把门带上。铃声旋即消失。

“听说,你外婆住院了?”

小泽是蒋思婕的高中同桌,和她也在同一所艺术学院。他学的音乐。他爸是一中的老音乐老师,曾教过蒋思婕她妈。蒋妈也是小泽他妈的高中同学。

“是。你和你爸妈要来看吗?最好别来……”

“实在要来的话,也不要带什么东西。”她打算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事,但想了想,又默不作声。

“好。那床位呢?”

“骨科,二十七。”她听得出,他并不想过早地结束手机里的交谈。

“收到。叫外婆多注意注意身体啊。”

蒋思婕读高中时,外婆住在她家,总给她送午饭。外婆记得他,总是亲切地叫他“小泽”,她家里人都叫他小泽,小泽也习惯了叫她一声外婆。有一次,小泽在蒋思婕新买的绘本上偷偷涂鸦,惹得蒋思婕生了气。其实那纸上画的只是一只小猫,像模像样的,但蒋思婕就是不喜欢。她骂他,你一个音乐生,不要在美术生的绘本上乱涂乱画!你根本就不懂。小泽心想,都是艺术生,有什么懂不懂的,便和她对峙,她急了,气急败坏地用水性笔在他手肘上插了一下,尽管这是她对付同桌的“常规武器”,但这次她火烧眉头,没掌握好分寸。事情的结尾是,蒋思婕带着嗷嗷叫的小泽请假去了医务室。中午,蒋思婕和小泽去校门口领盒饭的时候,外婆给小泽夹了个大鸡腿。蒋思婕望着他一嘴的油,没忍住笑,轻轻地骂了一句,好吃鬼!

如果说,蒋思婕曾经对小泽有过一点青春期的萌动的好感的话,那么现在,这点好感完全没有了。蒋思婕不喜欢小泽,甚至有些讨厌。

他其实很高,但相貌平平,不过话很多。晚自习,他们总会在空作业本写字,聊天。那时管得严,而他们可以低垂着脑袋,在第三节自习课把一整张纸都写满,密密麻麻的。他们谈莫奈、齐白石和王铎,有时候也谈郎朗、贝多芬和王菲。当然了,也有讨论一些作业册上的难题,以及一些当时坚决不让其他人看到的青涩的玩笑话。

那时,他们被称作文科实验一班的艺术双星。在背后,同学们没少扯他们的咸淡。

果真,念大学的时候,小泽开始追求她。

她从没有正面回应过。老实说,蒋思婕没有想过真正的爱情。她只是偶尔和一些体育生眉来眼去,但都是过家家一样,很快便分道扬镳。她曾经问小泽,你喜欢我什么?小泽说,我可以告诉你原因,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喜欢就是喜欢。蒋思婕笑笑,用拳头敲敲他的肱二头肌,那里瘦瘦的,没有肌肉。那些体育生可不这样,他们这儿肌肉虬结,敲起来扎扎实实的,很舒服,很踏实。

小泽到了。他手里提着牛奶和水果。他爸妈就跟在他身后,也提着一些瓶瓶罐罐的,目测是些保健品。两年不见,他把原来的三七分剃了个干净,换成了短寸,看起来倒是挺精神的。只是,他仍然没有那些扎实的肌肉,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外婆很开心。她说:“啧啧啧……看你们,来了做什么?我一把老骨头,没什么好看的。”

小泽热情饱满地喊了声,外婆好。他爸妈也问过好,又和她老人家唠了些家常。小泽把东西放下,放到飘窗下的墙壁边靠着。他也靠在白墙上,叫了蒋思婕一声。

“嗨,好久不见。”

蒋思婕点点头。她是什么时候不喜欢他的呢?她在思索,但又得不到答案。

毕业以后,小泽回到老家。他爸爸安排他在一中的一个下属初中教书。蒋思婕瞧不起他,也根本受不了待在小城的日子,无聊透顶,像不放糖的稀豆腐脑。她向往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向往彻夜不熄的霓虹。趁自己还算年轻,她觉得,一定要把自己的激情和浪漫,全都抛洒得干干净净。等到她老了的时候,这些东西也就腐朽了,烂在皱巴巴的肚子里。她猜,这种感觉,铁定是一种卡了鱼刺,又没去医院钳出来的持续不适感。她不愿让这种感觉蛰伏在自己的晚年生活。它就像个定时炸弹,随时随地就能让自己窒息。其实小泽与她从没发生过什么纷争。恰恰相反,大学时期他们偶尔也会在一起看展,讨论艺术,或是一些生活中的灵感,语气也挺平和。在学校内,他们也常常在人工湖边散步,赏花,一起在食堂打饭……也许,在路人眼里,他们像极了大学里的小情侣。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扑哧一笑,一种淡淡的、怅然若失的感觉轻轻地扫了过去。

“蒋思婕?”他又细声问了一句,在他眼里,她好像正站在床边发着呆。

“噢噢——”她说,“你坐啊,坐。”

“你坐吧。我不累。”小泽笑了笑。

蒋思婕盯着他,如果像现在这样,用口罩遮住鼻子的话,他的眼睛笑起来也还挺好看的,但她马上发现,其实这种美并不单单来自眼睛,还有那种眉眼间的特定比例。

他们再也没有说话。直到蒋妈接班,她被安排去送他们一家子人,他们经过了那架门诊大厅的钢琴。

“你说,医院为什么放架钢琴在这里?”蒋思婕主动问小泽,她紧紧盯着他的口罩。

“你等等。”小泽停下来,看了看他爸妈。他爸妈点了点头。他三两步走过去,问了问工作人员,似乎是在询问这架钢琴能不能彈。蒋思婕记得之前有病人在这里弹过琴。当时,她拎着保温饭盒,走得很快。现在她走近了,果然听到那个白大褂说,当然可以。

平静,那乐符响起来,涟漪一般地泛起,又绝不是完全的平。它夹带有一些更细小一些的波澜,跃动着,跳动着,像是心电图里上下波动的生命讯息,仿佛有泉涌的声音在厅堂里静静地漫起,是水,是生命。

蒋思婕微微抬着头,眯着眼朝那架钢琴看着,似乎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个弹奏者。

突然,有什么把节奏往前拉曳似的,那乐曲有规律地迈进了,基本的旋律没有大变化,但声调却逐渐升高,是马蹄声,是号角,是前进、再前进的音符。蓦地,一声空灵的声响,似乎传来山洞中清朗而又深不可测回音,挟着钟乳石野性的味道和来自地下暗河的幽静。又是小一段平响,似乎是坚冰融化。雪水冲刷着雪,一阵阵地,有如大海潮汐的上涌,蕴含着辽远深意。小泽的手有节奏地弹奏着,时快时慢。蒋思婕这才开始注意到他。她没再眯着眼睛,抬起的下巴也稍稍下去了些。她注意到他陶醉的神情,仿佛他彻底置身于自己的音乐之中。

变调,在意料之外处。蒋思婕发现,小泽竟然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指飞速地按下琴键。似乎有鸟雀飞进来,叽叽喳喳,叫唤了几声,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落下几片毛茸茸的羽翼。它们在空中打着小旋儿。连这样的小旋儿落下时的声响,似乎也在他的手下悄然绽放……人们开始闻到沾有蜂蜜味的花香,看见青藤,仿佛置身于一片葳蕤的绿林。接着,那些乐符一个接着一个,牵动着人群,在森林的小径里劈开荆棘,缓缓前进。蓦然,视线豁然开朗,视野变得广阔无垠。远山像菌落伞盖一样地升起。前方的风呼啸而来,吹来属于大草原的、青翠而泥泞的气息。

几乎没有谁在说话。在整个大厅,她只听见那回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诉说着什么,轻盈又神秘。

这是谁的曲子?理查德,克莱德曼?还是叶弗格尼,基辛?之前,比如说票价不菲的演奏会,蒋思婕一定会震惊地张开嘴巴,不假思索,一连抛出三个问号。而此时此刻,她没有。她感到如鲠在喉。她变得不会呼吸。

小泽转过上半身,仍然坐在钢琴上,他重新戴上口罩。隔着七八步远的距离,蒋思婕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周围的人也仍然站在原地,都忘记了乐曲已经画上了休止符。他们都还沉浸在不久之前那醉人的音乐里。

“是什么?”蒋思婕问。

“张亚东作曲的《开往春天的地铁》。”小泽说。

她有些惊讶。她还以为这曲子来自某个外国作曲家。

“难道不应该是列车吗?”蒋思婕记得有个“开往春天的列车”,好像是京张铁路,是由詹天佑主持修建的。高中时,语文课讲过,历史课讲过,就连地理课也提到过对这条铁路的区位分析。那会儿,她不会做这个地理题,还在第三节晚自习的那沓约定俗成的草稿纸上问过小泽。

“不是哦。”他从座椅上站起来,说,“是羽泉唱的歌,张亚东作曲。这是部电影的插曲,电影名字叫《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有空的话,你可以看看的。”

蒋思婕身子一颤,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过音乐的魅力。进一步说,这也是艺术的魅力。她从未思考过,艺术究竟给人们带来了什么,正如同从未留意眼前这架钢琴,也从未设想过,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里。而现在,在听过这个曲子后。关于这一切,她心中好像有了个虽不能确定但又隐隐若现的答案。她不敢相信,但又无从拒绝。

聚拢的人群还没有散开。有人鼓掌了。紧接着,更多的掌声附和,不绝如缕。这些声音越来越大,愈演愈烈。她从未在医院这样的公共场合听见人们如此热情、诚恳的鼓掌。她看到小泽走下来,鞠了一躬。小泽好像熏红了脸,他连连道谢,又沉稳地走到她的面前,静静地站在原地,把双手别在背后,站着,仅此而已。在她蒋思婕的眼里,那些顶立在门诊大厅里,气势磅礴的柱子们,几乎全都摇摇欲坠。天旋地转,她的脸烫得发滚。她似乎感觉,自己的大脑已成为了一个无人照看、不断被烧干的电热水壶,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

在医院门口,蒋思婕同这一家人挥手告别。几个陌生人跟上前去,似乎要找刚刚弹奏的小泽。此刻,蒋思婕两手空空,攥握着空气。医院门口的人流量绝不算小。她觉得自己的手里好像少了点儿什么,或者说,是自己的心里少了点儿什么。恍惚间她看到有一个凿子,在她内心厚厚的壁垒外不断敲击着,一点点的砖头渣滓从外边缓慢地脱落。也不知道是不是红灯,她稀里糊涂地穿过了马路。她走到小区的偏门前。这里有几根电线,歪歪扭扭地悬着,整体像极了字母“C”的上半部分。太阳照过来,墙上的影子有如一棵硕大的歪脖子树。她回过头,“中心医院”几个大字高高挂起。看着那些字,蒋思婕觉得,自己像是在看它们在水中斑驳的倒影。

第二天上午,外婆正在病床上熟睡。蒋思婕专心盯着点滴液。等到它快空了,她蹲下来,用食指和大拇指把输液调节器上的医用点滴滑轮滑上了些,再按下护士铃。这是上午的最后一个铃声了——挂在架子上的两瓶溶液已空空如也。

蒋妈一个电话打来,说自己来照看外婆,叫她去相亲。

蒋思婕破天荒同意了。她收到了母亲发来的地址。如果回到老家,她一定会到这里静静地独处。那是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

如她所料,相亲对象果真是小泽。他朝蒋思婕热情地挥着手臂,打了个招呼。

蒋思婕放下包,依旧是在外面花园的椅子上,她冲着他笑:

“我们还需要相亲啊?”

“可能是你妈妈骗你出来吧。”

小泽挠挠头。这天,街上行人寥寥,更不用说这样一个独自安睡的湖畔咖啡店。他们都没有戴口罩。

据说,这个小店之所以孤零零坐落在湖畔公园的绿道旁边,是因为这儿原来是个公共厕所,那时,公园还没有建成,根本没人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会有个公厕。也许是年久失修,或者说当时修建的时候就有毛病,它不再符合建筑标准。政府急于处理掉它。有一天,现在这个老板看上了这里,一笔将它拍下,改造成如今这个样子,默默地经营了好几年。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店,晚上是清吧,所以店名叫“lonely bar and cafe”。

老板四十来岁,未婚。他没有像印象里的艺术家那样扎着小马尾,只留了一小撮胡须,喜欢戴着木质镜框的眼镜。他和蔼,爱笑。平日他喜欢在小店里播放爵士乐和民谣。虽说是在公园,但毕竟是市郊,他的生意也一直平平淡淡的。这里的老客人,无一不认为他是富二代,或者是个村上式的小说家、李白式的诗人,在清闲的时候写写小说,吟诗作赋,赚点外快。

“还记得当时,我们毕业后在这里班级聚会——高中毕业,我是说。”小泽有些语无伦次,“你还记得吗?”

“是啊,我后来也常常来这里喝咖啡呢。”蒋思婕看着那旁边的盆栽,有绿萝,文竹,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栩栩如生的假花。一只蚊子在这里飞舞着,发出嗡嗡的声音。蒋思婕用手轻轻抚慰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片叶子。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

“竟然还有蚊子。”她感慨。

“是啊。今年冬天不算冷。夏天热得让人不想出门。”

“可能吧——”他说,“那时候的蚊子来不及产卵,或者一下卵,幼虫就会被热死,没办法繁衍。于是它们的后代都堆积到秋天了。”

“你还挺懂。”她扑哧一笑。他的语句敲在她的脸上,一旋酒窝泛起来,令人沉醉。小泽眨了眨眼,整理了一下内衬的衣领。

“这边还有一个户外烧烤的地方。就在这家店旁边那个草地。可惜了,现在那儿已经建了足球场。”他望着她后面的绿茵场说。北风飕飕地刮着。他看过去的地方空无一人。

“可不是呗。”蒋思婕说。

“那天你还切到了手指,切生姜的时候。”

她脸一红,下唇朝上努了努。两颗小小的梨涡攒动着。

“啊?我记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食指,第二个关节上的过半处有一个轻轻的划痕,几近完全愈合。不仔细看,她根本发现不了。

“你的手给我看看,右手手背。”

小泽从袖子里伸出右手,把手背过去,肘子支在木质桌面上。

她把食指伸过去,戳了戳,说:“还是有个小点呢。”

他挠了挠鼻头,感觉不太好意思,又回到之前的话题:“那天,大家玩得挺开心的啊。自发组织的活动还是比学校春游好上不少……”

他补充一句:“一晃就过了,日子过得真快。”

她有印象。小泽给自己擦碘伏,贴创可贴,自己的心砰砰直跳。那似乎是她从小到大唯一一次为异性心跳,扑通扑通的。当时她其实有点怕,怕近在咫尺的小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种懊恼油然而生。那应该是自己对小泽最有感觉的一次了!她想。

“怎么,伤春悲秋了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话的噢——”蒋思婕打圆场,尝试着把话题引到小泽身上。话音刚落,她才发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也蛮可爱的。她继续问: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幸好我包里有一些应急的东西,我给你擦了碘伏,贴了创口贴。完事之后,大家不再为你担忧了。他们瞎吵吵,说了些闲话。”小泽抿了抿嘴。蒋思婕察觉到,他事先涂了润唇膏,那薄薄的两瓣就好像多肉植物的叶片,泛着淡淡红色光泽。他以前从来不涂这种东西。

“啊?”蒋思婕睁大了眼,“什么闲话?”

她稍稍站起身,像敲门一样地捶了他一拳,在肱二头肌的位置。

晚风睡醒了,游荡在干净的湖边。一旁,植物稍稍朝一边倾斜。店子里还是没什么客人。小泽沉默着,蒋思婕又坐下来,故作轻松地打量着周围的物什。

“你外婆好些了吗?”他又一次打破缄默。

“还好。慢慢会好的啦,不用担心。”

“你还是在长沙?”

“嗯吧,前两年一直在。不过现在想起来,后疫情时代,美术培训生意可谈不上多么好做了!”

“是的吧。”他才發现两个人什么都没点,正想叫服务员。

“不用啦。”她说,“我觉得倒也不用了,也许有一天,我飞久了,会觉得累,或许是明天,或许是现在,但一定不会很远,最多不超过半年。相信我吧,我现在就很想摒弃掉从前的一切,但不管怎么说,我也还是需要一个过程吧。”

小泽粲齿,嘴里好像也衔着黄昏,那是片何其耀眼的绚烂。她习惯性地点起一根烟,耳边响起一首音乐,好熟悉。他们都说出了一句话:这是一条通往春天的地铁。

她掐灭了手中的烟,店里似乎没有服务员。老板似乎刚刚从忙碌中抽身,他走过来,说:“抱歉,最近生意不好做,白天没什么客人,我也没额外请人。你们喝点什么?”

她什么也没点。小泽说:“来两杯卖得最好的咖啡吧。”

不远处传来一阵不仔细听就会错过的叶笛声。有那么一刹那,三医院里的钢琴曲又再次响了起来。

曾经,她无数次独自坐在“lonely bar and cafe”外的桌子上,点一壶手冲花魁,把一根利群夹在指尖,静谧地注视着那氤氲的烟圈,等它逐渐消散。那时她荒诞地误以为,就这样坐着,近乎冥想地消磨时光,真是一件多么艺术的事情啊!

两杯咖啡上桌了,一杯是美式,另一杯还是美式,但都没有加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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