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姑娘:宿根亚麻

2024-04-25 09:45田鑫
美文 2024年8期
关键词:六盘山胡麻宿根

田鑫

一个清晨,在贺兰山的苏峪口沟,我和一株类似胡麻的植物相遇了。

此时的苏峪口沟,几乎没有游人,早起的岩羊也不着急下山,只有鹰偶然掠过高空。这时候,你就觉出贺兰山的辽阔和孤寂,可是忽然跳出来几朵小花,它纯净的蓝色和纤巧的花瓣,似乎刻意等在转角和你打招呼,你又觉得,贺兰山似乎变得亲切起来。

是的,在一座植被并不是很丰茂的山里,一朵花的纤细的身姿和蓝色的花瓣,总会生出诗意来,让我们重新认识一座山。此刻,遇到类似胡麻的植物,我就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不过,除了觉得亲切之外,突生出一些疑惑:这生长在六盘山区的庄稼,怎么流落到贺兰山下成了杂草野花?

于是,赶紧用“识花君”查证它的身份,发现它叫宿根亚麻。翻阅《贺兰山植物志》,确认它是贺兰山亚麻科亚麻属唯一的品种,旱生,多年生或一年生草本,多在山麓冲沟及山坡草原群落中生长。

我熟悉的胡麻,又叫亚麻,很明显和宿根亚麻有区别,不过从名字和长相判断,它们应该是亲戚,并且关系亲密。这时候,就有一种错认了的尴尬,觉得自己的感动来得太早,好在这并不影响我对一朵花的观察和思考。

植物有时候很有趣,和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彼此之间就有了某种深层次的联系。

比如和人共生:诸多的考古发现证明,亚麻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纤维作物,石器时代人类就开始栽培并利用它的纤维织成衣料。亚麻护佑过人类孱弱的身体,带来过最初的温暖,从穿到食再到观赏,这个治愈系的小精灵,一直陪伴着人类,直到一个人去世,它也会以麻衣的形式为他送行。

比如相似命名:胡麻叫亚麻,亚麻叫胡麻。在六盘山下,我们中的一些人也有两个名字,小时候被大人们称作狗蛋、牛娃,而到了读书的时候,我们就藏起这些土得掉渣的小名,带着身份证上的官名混迹于人群。

相较于亚麻的官名,我一直觉得胡麻更亲切一些。一个胡字,既有来历的标识,也有野生的想象。在西北,遇到任何和胡有关联的植物,并不稀奇,这是地理位置对植物名称的一次确认。而被命名之后,植物也会带上名字所带来的隐喻,活出名字所指向的样子,胡麻就有一种“胡”的野性。

对于胡麻这个意象,脑海里是一连串的记忆碎片:它是夏天点缀六盘山梯田的蓝色小精灵,一排排整齐的蓝花开在沟沟岔岔,让黄土高坡有了一种高贵的忧郁感。它和别的庄稼完全不一样,不像土豆一样开大大的花,老想和牡丹比一比;也不像小麦全身就顶一串小麦种子,觉得尴尬就生出两片叶子装装样子;更不像荞麦,开一株花却用高高的茎顶着,卖弄似的。它们成群时,像整齐的士兵,随时准备出战;它们落单时,小巧玲珑的花朵和叶片,远远看过去像穿着碎花衣服的邻家女孩,甜美、亲切。小时候老希望胡麻不要长大,就那么一直开着蓝色的花,这样整个村庄就显得洋气,可是,这群可爱的小家伙,从来不听我的,它们只接受季节的指挥,在秋天的时候统一成熟。这时候,我就要戴上草帽,去和这些已经变黄变丑的家伙来一场持久战。我们一家人排成一排,蹲坐在胡麻地的一头,然后闷头开始拔胡麻。这是一场持久战,要赢就需要一些技巧,比如,你必须紧紧攥住胡麻的身子,平行而又迅疾地拽它,对,是拽,而不是拔。这是我总结出来的技巧,成熟之后的胡麻,茎部干而脆,如果硬生生从土里拔的话,它小小的根会牢牢抓住土,不让你轻松地获取它,而如果斜着拽它,干脆的根部就会瞬间和根部告别。这个方法让我在胡麻大战中总能占据上风。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胡麻在一起了,原本以为胡麻早就成为记忆里难以忘怀的部分,谁能想到,在贺兰山下,我再一次和它的亲戚相遇,并且重新认识一种植物。

亚麻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第一年种下去,收割之后,土地里只留下短短的不再发芽的根。而宿根亚麻,字面上看,就知道根部是多年生,茎叶枯萎以后,它的根部沉睡过漫长的冬季,第二年春季的时候会重新萌发新芽。这样说来,宿根这两个字有喷薄的生命力和生生不息的精神。

因为和亚麻属性相同,我依然将宿根亚麻看作乖巧的邻家姑娘,不过它和六盘山区的胡麻相比,有些孤僻,不容易遇见。我庆幸自己在清晨遇到了它,因为它只在清晨开放,下午就凋零了,它只迷恋阳光最充足的时刻,因此不是任何时候都能一睹芳容。它纤巧的花瓣和素雅的本色,短暂而炫目,和贺兰山的雄厚完全不相稱。

宿根亚麻是个阳光、开朗的姑娘。它喜欢光照充足、干燥而凉爽的气候,贺兰山东麓就是这样的存在,它和抵挡西伯利亚寒流的西麓完全不一样,苏峪口沟有肥沃的土质,山顶的积雪融化之后顺着通畅的排水渠流下来,让渠边的植物喝个饱,这样的环境,对耐旱、耐肥、不耐湿的宿根亚麻来说,无疑是不二之选。

宿根亚麻是个美丽、浪漫的姑娘。只要天气晴朗,八九点钟,它的花瓣就会徐徐展开,露出花丝和花粉,在风的吹拂下,以风为媒,自花授粉。午后授粉结束,花瓣就开始渐渐闭合,脱落,完成一次绚烂的绽放。花期只有半天的它,却拥有持久的浪漫,它次第起落,如满天繁星,难怪在波希米亚的传说当中,说如果七岁的孩子在亚麻草地上跳舞的话,可以变得很美丽。

宿根亚麻是个喜欢诗和远方的姑娘。它时而迎风而立,唱一首悠远的歌谣;时而躲在犄角旮旯里,对着影子顾影自怜,它有自己的追求的生活。这一点我和它很相似,此刻,站在贺兰山下,如果我不张嘴,你就无法判断我来自哪里;一株宿根亚麻,站在贺兰山下,你不知道它是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还是土生土长的叛逆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时它正用小小的须扎很深的根。

宿根亚麻还是个医术高明的姑娘。它的花和果实还具有药用价值,6-7月采花、7-8月采果入药,晒干研磨成粉为用,在中医上认为具有通络活血的功效。藏医多用于治疗女子子宫血瘀、闭经、身体虚弱之症。所以别看它柔弱,它有你看不见的洪荒之力。

这些年,久居乡下的邻家姑娘们,纷纷离开了家乡,变成城市里流动的花朵。宿根亚麻作为我文学意象中的邻家姑娘,也如此。原本我以为它和喂养我们的胡麻一样,会一生都留守在六盘山下,没想到,有一天,它也会成为园林绿化花卉,在景区、市郊、一些大型的公园里,总能看到它穿着一身蓝色碎花裙子倔强地立在人间的身影,很明显,它和那些经过修剪、培植的植物相比,有一种脱俗的美感。

其实,宿根亚麻的优点即整个亚麻科的优点。前面说过,亚麻几乎伴随人的一生。在中国的大部分地方,人死了以后,亲人就会为他披麻戴孝,麻,就来自亚麻。我不知道最开始设定祭奠仪式的时候,古人为什么会选择亚麻作为装饰,不过很明显,亚麻自己并没有因此而骄傲,而是一直淡定如初地生活在大地上。其实,去掉农耕文明附加在麻身上的文化蕴涵,它只是一株植物,一株带给人以美,以思念的植物。

一朵宿根亚麻花的一生,短暂而绚烂,它用半天时间完成一次“花”生,小小的身躯有生生不息的精神气息,细弱的根茎有扎根一方水土的勇气,不管它的来历,也不管它的去向,它仅仅是立在贺兰山中,就值得我去学习。

网络上说,宿根亚麻的花语是“感谢”,我觉得,要说感谢的应该是我们,一株并不起眼的植物,却活出文学意义上的长久精神,不张扬,不抱怨,跟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当我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勾勒宿根亚麻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它的花语所包含的意义,其实,“感谢”不仅仅代表花所显现的内涵,也展现着宿根亚麻的寸草衔结,代表着人们对贺兰山默默守护的感恩,也代表着人们对绿水青山无私馈赠的真诚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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