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叠影

2024-04-25 09:45涂燕娜
美文 2024年8期
关键词:海珠榕树珠江

涂燕娜

晓风从岸上经过时,惊醒沉睡的榕叶,一个翻身,落于流水之上。捕鱼人把网撒向江面,鱼儿追逐落叶,却惊起一滩白鹭。很快,晨熹穿透树冠,照亮行人步履,珠江身影点点清澈,重重光影扑面而来。江汀榕下,有鹭来栖,南风吹彻,流水杳然。

海珠岛东仑头村,初次照面,这个临江的村庄,千篇一律的城中村面貌,拥挤的巷道与小店林立的小街,熙攘的人员与拥堵的车辆,我没有寄予它多少期待,然而,当车行至环村大道尽头,再转个弯,却是另一番海阔天空,我几乎都要叹出声来。辽阔的珠江,流淌的江水,成排的古树,对岸的小岛,给了我山重水复之后,柳暗花明的惊喜。原来,最好的结果总是姗姗来迟,方能彰显它的珍贵。

江堤上,那一排沿着江岸整齐列队排开的百年老榕,斑驳遒劲,郁郁葱葱,青翠如盖,隐天蔽日,只一眼便沦陷在它华茂的叶丛里。我要住的地方,就在这大江边,就在某一株榕树下,一瞬间,所有的不悦瞬间消失无影,心情仿若江水奔流、开阔、敞亮。于是,在往后的许多时光里,江边漫步,极目远眺,坐观垂钓,下棋聊天,或听风吹叶落,或望江水涨落,或看小舟轻摇,或观赛龙夺锦。每一株榕树下,都留下了我深深浅浅的足迹。

门前缓缓流过的珠江,流进了我的梦里,千丝万缕的榕树气根,也随风飘进了我的心间。而每日在树下纳凉闲话、观棋不语的村民,似乎都有一股气定神闲、波澜不惊的内力,仿佛外界的兵荒马乱,都与此无关。再多的不尽如人意,再多的郁结愁闷,听听这江声,望望这树影,似乎也变得能够坦然接受了。

村子依着珠江而生。珠江从云贵高原乌蒙山系马雄山出水后,不断收集两岸涓涓细流,经云南、贵州、广西等地,一路向著广东奔来。水流经过的地方,支流众多、水道纷纭,并在下游三角洲漫流成网河区,最终经由虎门、蕉门、洪奇门(沥)、横门、磨刀门、鸡啼门、虎跳门和崖门八个口门流入南海。

奔涌的珠江抵达荔湾、海珠交汇处的洲头咀,便一分为二成上下两条水道,一条流经越秀与海珠之间,分开了越秀与海珠;一条流经海珠与番禺之间,分开了海珠与番禺。而这条水道流经之处,又析出多条水道,形成了生物岛 、长洲岛和小谷围岛。多条水道在海珠岛东边再次合体成为一条珠江,一路奔涌向前,浩浩荡荡,经狮子洋,最后注入南海。

纵横交错的水网,将广州城分割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岛屿。海珠岛、二沙岛、生物岛、小谷围岛、长洲岛、大吉沙岛……站在江堤上,遥望对面的生物岛,一栋栋崭新的大楼拔地而起,现代而时尚。这座位于海珠岛与小谷围岛之间的岛屿,就是交错的珠江水道合围而成的小岛,原名官洲岛,2000年,获准立项建设国际性的生物技术研究及生产基地,才正式改名“广州国际生物岛”。在广州市的规划中,这里的主要产业发展方向为生物新药创制、生物能源、生物信息、基因工程与蛋白质工程和海洋生物等方面的研发。入夜,大楼外围亮起美轮美奂的彩灯,变幻着各色的图案与色彩,水中倒影,波光粼粼,水月镜花,如梦如幻。

隔江眺望生物岛,往左,东方,是珠江奔腾入海的方向,在那里,它将与纵横交错的水道汇合后,一鼓作气,直抵南海。往右,沿着江堤往前走三百米,是大片的果园和菜地,为村民所种植,果园菜地连着湿地绿地,一直延伸至龙潭万亩果树公园,与海珠湿地公园牵手,共同构成了海珠东部著名的绿地。然而,或疏于打理,或是公共用地,这些田园杂草丛生、野草与果树共生,藤蔓爬满了围栏,多少显现出一些漫不经心来,少了一份精心,却多了一份随性。

清晨的市场、道路两边,仑头村的阿叔阿婆摆着刚从园里采摘的蔬果,一小把、一小堆地躺在沙皮袋上,澄澈的冰凉的露珠还停留在叶子末梢,点缀在白色的菜梗上,让它们看起来无比清新和鲜美。水果成熟季节,荔枝、龙眼、黄皮、番石榴,红彤彤、黄澄澄、绿油油,摆满一个个小小摊位。阿婆们小凳一坐,又是一处闲话家常的地方,卖多卖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街坊邻居在一起的那份意趣,毕竟,谁家没有楼在收租呢?开心最要紧!

绿道往前,三角江面变得宽阔而和缓,在这里,珠江拐了一个弯而来,来自海珠湿地公园的无名河涌也从这里汇入珠江。放眼茫茫大江,夕阳无限光景,眼前忽然浮现长发飘然、衣袂仙履的剪影,似是李白伫立黄河边吟咏“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身影,又似是汤显祖临南贬过珠江,为江上繁荣胜景折服,感叹“临江喧万井,立地涌千艘。气脉雄如此,由来是广州”。只是,无论这世上多少江河奔流,也没有任何一条江可以取代珠江在广州人心中的位置。

江上时有孤舟泛行。不知何时突然从远处驶漂来,又慢慢漂向远方,它出现的时候是一个点,它远去的时候依然是一个点。无垠垠的天地间,空荡荡的江面上,寒江孤影,人世寂寥,让人忍不住想到,“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又让人想到“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而此情此景,大概便是:飘飘何所似,江中一孤影。

很快黄昏降临,一场盛大的日光的落幕在水天相接处,在时间无垠的荒野里,一次次上演,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有时候,黄昏是橙色的,江水也是橙色的;有时候黄昏是粉色的,江水也是粉色的;有时候黄昏是紫色的,江水也是紫色的;有时候黄昏变成青灰色,江水也成了青灰色。天地间的色彩变幻,都被这一湾鲜活的江水撷取无余。若有几只白鹭飞过,那便是一幅“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水墨画。跨越漫长的时间旅途,我们与古人,总会在某一个时刻相遇。黄昏的长河,让人忘记今夕何夕,让今人古人不期而遇。

这样的落日江边,我常常会记起一个少年,蹲在江边看珠水流淌,笑意盈盈,斜阳照在他的脸庞,他转头对着我微笑,样子十分美好。自此,他成为我一个不能忘记的人,那个黄昏的笑容,一直留在我心里。每当想起他,便想起珠江;每次看到珠江,便想起那张笑脸。不知是他融化了江水,还是江水永远留住了他的模样。

大榕树下,袅袅风起。静看江水缓缓流淌,看对岸大楼一栋接一栋地落地,看水天相接处变幻的无穷光影,看垂钓者静坐江边等鱼儿上钩,人间时光点点随着江水流过,焦躁愁绪也随着江水漂向远方。那一刻终于领悟到,江海具有抚慰人心的绵柔而磅礴的力量。

江岸巨榕列阵,常有白鹭来栖。信步江边,透过榕树垂下的气根,偶然瞥见不远处,在潮水退去的江滩上,临水照影的白鹭。高挑的身姿,洁白的羽毛,颀长的脖子,让它天生自带美人气质。它是不那么惊人的,即使十米开外,便是人来车往马路。它也能在江中一隅,翘首盼望。真是一种美好的鸟儿。对于驻足停靠的美丽生灵,我惊喜得说不出话,只能拿出手机,悄悄记录下它的倩影。

似乎白鹭是很喜欢榕树的,也是喜欢水的。老家村庄一株400多年的榕树,巨大的树干七八个成年人也难合抱。巨大的榕树,隐天蔽日,直上云霄。榕树顶部,抬头可望见几个硕大的鸟巢,不时白鹭从树顶振翅飞起,划过天际,悠然自在。那硕大的鸟巢,是白鹭的巢;那优美的身姿,是白鹭的身姿;那悠远的蓝天,是白鹭的梦想。白鹭亦称白鹭鸶,每当飞鸟飞过黄昏的江天,总让人想到电影“泰坦尼克号”中,露丝与杰克在茫茫大西洋迎着夕阳余晖,站立船头的场景,骄傲地仰着头的样子,高贵而典雅。一个“鸶”字,让美丽的鸟更多了一份或古典或洋气的朦胧的美。

除了榕树,在春天的稻田中,也常可见白鹭的身影。三月,正是稻田禾苗拔节生长时,草绿色的禾苗蔓延至天地相接处,稻田深处,三三两两的白鹭鸶来回踱步,时而低头寻找食物,时而转头梳理羽毛,时而抬头仰望天空。可以想象,在烟雨迷蒙的田野中,在无边无际的绿意中,点缀着点点白鹭鸶的身影,那是一幅怎样美丽而富有诗意的画面。此景只可远观,每当有人误入稻田,白鹭便噗地一声,从稻田飞起,把误入的人吓一跳。想起那夜喝醉了酒的李清照,“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该是怎样的一番情致和意趣。虽然没有藕花莲塘,但是误入稻田深处,惊起一滩鹭鸶,也是难得的意境。

后来,我曾见到村人拿着猎枪狩白鹭归来。他们把已经死在猎枪下的白鹭挂在肩上,一手拿着猎枪,一手抓住白鹭那修长的腿,白鹭的身姿倒垂在猎人背上,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地摆动着。毫无生命气息的脖子,无力地低垂着,颀长的脖子上面,汩汩流出的鲜血,将白色的羽毛染得血红,又继续流过唇边,滴落一路,触目惊心,让人不忍。那一幕深深刺痛了我。我年幼的心随着白鹭在哭泣。不知从何时起,再也没了白鹭到来的身影。

而今,在我居住的珠江边,白鹭再度归来,怎能不让我欣喜。不知道它们的巢穴会筑在哪一株榕树上,也不知道哪一片流水曾经映照过它們的倩影,更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终归何处,这一次,但愿没有枪口再对准它们,只愿它们能够坦荡无惧地涉江点水。江天辽阔、星辰大海,任凭天地间自由来去,便是我对它们的祝福。

江堤,上百株巨大的榕树沿着江流的方向一字排列,像是守护珠江的甲士,春去秋来,日夜不休。树盖巨大,一半遮住了马路,一半倾向了江中。长达数米的气根从空中高高垂落江上,浓密而轻盈,风轻轻走过,它们便纷纷飞舞起来,仿佛空中的水草,轻盈曼妙。风经过这里,也变得很轻,很柔,吹起的江水,也是很轻,很柔,像一个少女的身姿,轻轻荡开了去,很快就隐入江中。它们一动,树上的叶子仿佛感受到了大地的召唤,也纷纷落下。有风时和没风时,落下的姿态是不同的,晴天与下雨,落下的方法也是不同的。有的直唰了三两下就落在了地面,一点也不懂得婉转;有的在空中打了一个圈,趁人不注意便钻进了人家的窗户里;有的随风转了又转,最后转晕了方向,落在远处的水面,便只能逐水飘零;有的轻轻落在了垂钓人的发梢上,然而再轻,对于心如止水的垂钓人来说,也纤毫可感,于是伸手将落叶拿下来,轻轻丢进水里。原来绕了这么一大圈,依旧是改变不了随水而逝的命运。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流向了远方。

每至台风季节,天阴阴的,风吹得又紧又急,榕树刷刷地摇动着身子,人们便知,台风来了。继而,江水卷起阵阵波浪,在星辰暗淡的夜晚,一次次地拍打堤岸。狂风跨过珠江,浩浩荡荡向着榕树奔来,霎时,无数枝叶齐齐向一边倾斜,密密麻麻的叶子从半空倾倒而下。一场无声的进攻战与防御战在江边的榕树群中上演着。白天又黑夜,黑夜又白天,至台风过境方歇。很快,风过了,雨停了,树木恢复原状,世界恢复安宁,唯有地上那零落不堪、密密小小的叶子,提示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自然界的恶战。

很难想象,如此硕大粗糙、苍老遒劲的树干,长出的叶子却是这般的浓密细致,在巨大的枝干上层层叠叠向上伸展开去。从树梢照下来的阳光,只能在层层交织的缝隙中,看到星星点点的光点,甚至连一点光点也看不到。有时候,凭栏远眺,榕树枝叶在头顶低垂。抬头的瞬间,无意撞见了一片刚刚长成的叶子与晨光的相遇。透过叶面,我看到一点点的金光,从它的脉络间渐渐显现,不断地跳动,像是生命在时间之河中的流淌。一片不起眼的叶子,却隐藏着这世间生命的密码,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因了这些无穷无尽的叶片,无论多炎热的太阳炙烤,榕树下都是一片世间清凉地。酷热难耐的岭南,长夏无冬的岭南,有一株榕树,便有了一处遮阳乘凉的去处,就有了街坊邻里闲话家常的生活气息。

每至深夜时分,万籁俱寂。从四楼的阳台望出去,榕树浓密的影子比黑夜更黑。风吹过,榕树叶碰撞,响起沙沙声。继而,风吹皱一江春水,惊涛拍岸,一浪接着一浪。我在灯下看书、写字、工作,一边倾听着眼前珠江传来的阵阵涛声,带来珠江潮起潮落的信息,不远处的万亩果园里还有数不清的虫鸣蛙叫,心总是格外的平静。很快,枕着涛声进入梦乡,梦里依然是珠江的涛声。每每此时都觉得,住在江边的人是幸福的,拥有一湾江树、一轮江月的人是幸福的。

在岭南,有人家的地方,便有榕树。

榕树是岭南乡村的“定海神针”。大榕树下,是岭南人生生不息的烟火日常。

岭南水乡,河道纵横,水流交错。几乎每个传统的村落前,村庄河涌旁,都会有一株或多株巨大的榕树。这些榕树,发达的根系深深扎向大地,细细的叶子浓密蔽天,阳光穿过密密麻麻的缝隙,投在绿色的河涌上,光影斑驳,雀跃跳动。榕树下,旧民居,青石板,吱吱呀呀回响着行人的步履,将人带入岭南水乡的旧梦中。

榕树下,三几街坊,席地而坐,棋盘打开,阵势摆足。人越聚越多。并不都是下棋,也并不都是看棋,更多的是,聚个人气,凑个热闹,家长里短,寻常惬意。风来了,不怕;雨来了,不怕;烈日来了,同样不怕。因为榕树在,珠江在,岸在,树在,江在,人在,生活就在,心就安定。

随着人越来越多,话便越聊越远,远到天边的晚霞也渐渐消失殆尽。话越来越近,近到今晚村头煲的是花旗参乌鸡汤、霸王花龙骨汤还黑豆鲫鱼汤,村尾也知晓。碰上天气潮湿,平日路边捡来晒干储存的木棉花便派上用场,将木棉花干、黑豆与猪骨煲成汤,清热祛湿,最是得宜。如果广州有味道,那么一定有一个是老火汤的味道,清纯浓厚,细细品味,醇香萦齿。在广州街坊心中,都有一张随着天气变化而不断变换着的食谱,什么天气对应什么汤,什么草药对应什么食材,一定不会错。这是岭南的风物与气候在广州人的一日三餐和身体细胞中留下的深刻记忆。一方水土一方人,莫不如斯。

岭南大地,有村庄的地方,必有榕树。榕树是村庄的守护神,是百姓的遮阳伞,更是鸟虫的巢穴。两千多年时光悠扬,把榕树定格成城市的印记。它的根深深地扎在仑头村、滨江路、人民公园、新河浦,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岭南大地上,扎在老广的心中,不可撼动。木棉花为广州市花、英雄花,代表城市形象气质的花,但论起在老广心中的地位,木棉树大约是抵不过榕树的。守住这方水土上千百年延续的文化之根、自然之根、生活之根,就是守住人的心。

站在江边,对岸即是昔日帆樯林立、舳舻相接的黄埔古港。遥想当年汤显祖途经广州之际,写下“临江喧万井,立地涌千艘。气脉雄如此,由来是广州”。该是一番怎样的繁华景象,才能让他写下这样的旷世绝唱,以至于穿越数百年时空,依然撼人心魄,令人神往。我也曾在古港边残存破碎的陶瓷片中,看到繁闹集市、商铺林立、海舶云集、万国来朝的清帝国黄昏的背影,丝路帆影悠悠,载不动历史的烟云,但凭珠江流水杳然去。

缓缓流淌的珠江,福荫万家的榕树,给了广州这座城、给了广州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疗养啊!这座城市,正如这珠江一般,低调、包容、容纳百川;正如这榕树一般,踏实、安静、气定神闲。再多的风雨,再大的困难,也能泰然处之、不慌不忙,这份淡定,让广州无论面对什么灾难都能够安然度过。历史上,多少次,火烧了,水漫了,兵祸了,将繁荣的广州城摧毁殆尽,然而,在统治者尚未缓过神的间隙,一座崭新的广州城在废墟上快速重建,再次恢复往昔繁荣景象,人散了也能在珠江边不断聚拢。渊源久远的商业传统,与生俱来的淡然气质,天赐的“金山珠海,天子南库”,让这座城市烟熏火燎了两千多年,依然鲜活生猛,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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