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仍是栀子香(外二篇)

2024-04-25 09:45刘卿白
美文 2024年8期
关键词:香蒲栀子花栀子

刘卿白

阳光被窗格切碎,斜斜地洒入屋内,照亮了奶奶的小屋。我于假期来到这个村庄,看到奶奶正坐在竹藤椅上,轻轻摇动着手中的蒲扇。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目之所及处,青花瓷碗里正盛满清水,一朵洁白的栀子花在水面盛放。

世上爱花之人何其多,有“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颐,有“雪却输梅一段香”的卢钺,还有“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那些花朵所幻化的文字印在扉页间,盛开在文人墨客的吟唱里,在时光洗礼下依舊抱香吐幽,永恒不变。而我的奶奶,最钟爱的却是栀子花。

栀子花,又名檐卜,很少有人知道它是西域的佛花,唐代典籍《酉阳杂俎》曰:“栀子翦花六出,刻房七道,其花香甚,相传为西域檐卜花也!”这是一种清心寡欲的花,不追求娇艳,只修禅心。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为何奶奶会喜欢栀子,它那样素净,没有灼灼其华的颜色;那样温柔,没有欺霜傲雪的傲骨。从小到大的语文课本里歌颂最多的还是梅、兰、菊,就连荷花与桃花也总见于名家的文章,可栀子花却仿佛藏了起来,收敛了所有锋芒,不争不抢不言不语,才华横溢的文人们不理解栀子,也不懂栀子。

奶奶从来没有读过书,甚至没听过歌颂花的溢美之辞,但她却懂栀子花的心。她说,栀子花是害羞的姑娘,总是悄悄躲在角落里。栀子花所出现的场景,要么艾草丛生的水岸旁,要么是高墙深锁的庭院里,它从来不想做舞台上的主角,有时候甚至连洁白的花朵也不让人看到,只露出青翠的衣裙一角。

栀子花不愿伫立于高高的枝头,只藏在层层叠叠的群叶里,可它也有大放异彩的时候,每当盛夏来临,村里的女人们总是喜欢在头上簪一朵栀子花,那些绾起的青丝梳成不同的样式,被雪白的花瓣衬托得愈发乌黑透亮。发间的栀子,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男人们也不甘示弱,如古代男子佩戴美玉般,把小小栀子花别在衣裳的扣眼上,不显妖妩,反而彰显出一种谦谦君子的温润与清雅。

奶奶也喜欢戴栀子花,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下花苞,养在清水里,等到花苞完全绽放的那一刻,就用木梳蘸一点养花水,一丝不苟地梳起头发,然后把花别在鬓边。淡淡的芬芳萦绕在奶奶的发间,落在肩膀,沾染在夏裳上,这清芬从少女时代就追逐着她,从青丝跟随到华发。我喜欢奶奶身上的栀子香,怡人清爽,令人联想到微醺的夏。

栀子绽放在碧叶间,绽放在鬓边,也绽放在瓷碗里。奶奶有时候会制作凉拌栀子花,笑着分给我。只要用盐水把栀子花浸泡二十分钟,再捞出撒上一点食用油和其他调料,最后拌匀,一道美味的佳肴便大功告成了。吃完凉拌栀子花,齿颊留香,我坐在台阶上,手中摆弄着新摘的一朵栀子花,花瓣洁白如翻滚的波浪,耳畔是鸣蝉的歌唱。

那正好是歌曲《栀子花开》流行的年代,我也情不自禁哼唱起歌谣:“栀子花开啊开,栀子花开啊开,像晶莹的浪花,盛开在我的心海……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不知不觉间,我也爱上了栀子花。

离开村庄的那天,奶奶捞出清水里养了好久的栀子花,亲手帮我别在衣领上,夕阳下,微微卷曲的花瓣似是展开的鸽翅,将要飞向远方。奶奶朝我挥手道别,转身,鬓边仍是栀子香。

香蒲深处有少年

我记忆里的少年时光,不是田埂上肆意绽放的野雏菊,而是池塘里亭亭玉立的香蒲草。

我是在一个月夜误入那片香蒲丛的,那夜,天上是明灭不定的星,水面亦是明灭不定的星,我倚躺在一叶小船上,让晚风肆意推动着船头,在池塘上自由漂荡。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木船碰撞到什么东西的沙沙声响,头顶一片细长的叶子垂落下来,挡住闪烁的星空。皎洁的月下,原本青翠的叶脉笼上了一层银辉,闪闪发光。我连忙站起身,发现小船不知不觉间漂到了香蒲丛中。

大片的蒲叶簇拥着,在风中摇曳。我听到那些细小的茎秆与层层叠叠的叶片中,传来各种细微的声响。“呱——呱——”是蛙类在唱歌;“咕——咕——”是黑水鸡或者??的鸣叫;“啵——啵——”是跃起的鱼尾拨动水面的声音。这片香蒲丛成为动物们的家园,我亲眼看着一对黑水鸡从船尾游过,拖着长长的涟漪,一个扎猛子便潜入水底,之后出现在蒲叶深处,消失不见。这种水鸟是杰出的建筑师,香蒲的茎是承重柱,叶为墙壁,偶尔还衔来一些扁担草与灯笼藻作为室内软装,编织的鸟巢温暖而舒适。

此等良辰美景,当然不能虚度光阴。我一只手摇动船桨,另一只手去摘取蒲棒。蒲棒,其实是香蒲凝结的果实,新生时呈现出嫩黄色,是餐桌上难得的美食。不过,我摘取的这些蒲都是棕褐色的成熟蒲棒,我可不指望它们做菜,而是准备用来充当蜡烛,这看起来毛茸茸的香肠状的果实,实际上是上好的照明用品,因其常常用来当成蜡烛使用,所以在农村的俚语里又被称作水蜡烛或者毛蜡烛。只要蘸取些许油,便可以燃烧很久。每当家里停电时,我总是喜欢点燃几根蒲棒,明亮的火光中,香蒲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不仅清雅,更可以驱赶蚊虫。

对于大人们来说,香蒲也自有它的用处。母亲常和我讲香蒲的故事,那些屹立在水面的香蒲草,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植物,更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好帮手。

在过去贫瘠的年代,村里的人会摘取香蒲的叶子,晒干后编织成凉席,冰凉又柔软,不仅可以自家使用,也是市面上抢手的商品;也有人会在家中常备一些蒲棒,当有人不小心被刀具或者野草割伤时,掰开蒲棒,就可以得到一些类似柳絮的蒲绒,只要把蒲绒敷在伤口处,很快便可以止血:还有人把蒲棒的蒲绒缝进枕头里,作为上等的天然枕芯,温暖舒适,枕着这样的枕头睡觉,就连梦里都流淌着香蒲的气息,经久不散……

我采下一支又一支蒲棒,心里想着:今夜定要点燃一根,让蚊虫不敢近吾身。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我摇桨划船,准备打道回府,微风起,周围的香蒲草轻轻地舞动起来,像是在和我挥手告别。船舱里,是一根根沉睡的蒲棒,如同满载的清梦。木船推开一片片摇曳的香蒲叶,向着不远处的岸边驶去。

明月如轮,照耀这方大地。香蒲托起了池塘,池塘托起了小船,小船托起了我,月光缭绕着香蒲的芬芳。那沁人心脾的、淡淡的香气,穿过我的枕头,绕过我的发梢,藏进了那晚的美梦里。

芦苇的四季

初春的芦苇,是淡青色的。

我初见芦苇时还是年幼的稚子,它们也同样稚嫩,刚刚破土而出。那是初春,一丛芦苇苗立在河畔,看起来有点像竹笋,不过倒是没有那般茁壮,纤細娇小,嫩叶像淡青色的春衫。

那天的很多细节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母亲指着芦苇苗道:“你要快快长大啊,就像它们一样。”

盛夏的芦苇,如竹笛般碧绿,仿佛能吹奏出悠长的乐曲。

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数年后的某个盛夏。彼时的我已长成少年,端午节将至,母亲带我去摘芦苇叶。遥遥远望,看见连绵的葳蕤苇叶,在风中起伏一道绿色波浪,蓝天白云碧波,描绘出夏日油画。那片绿波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鸣叫,如陡然奏响的乐器。“是黑水鸡。”母亲的话音刚落,就有只水鸟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扑入河中,尾羽漾开一圈圈涟漪。

芦苇丛是举办音乐会的礼堂,沙沙是风吹苇叶的口风琴声,哗哗是母亲摘取那些细长的叶片的小提琴声,咕咕是不远处的黑水鸡在弹奏钢琴声。母亲还教我抽芦苇芯,只要一层层剥开,每一层都会收缩成一个细长的叶管,这便是一个简易的哨子了,能吹出响亮的哨响……

我沉浸在这芦苇的音乐会里,幻想着自己置身于传说中的维也纳金色大厅,后来什么时候回家的、芦苇叶包的粽子味道如何,反而再没什么印象了。

秋天的芦苇,被秋意染成了金黄。

进入初中后的我,总是随手折一支芦苇花,在秋天的旷野里奔跑。身边摇曳的金黄色的芦苇茎叶,如同向后倒退的胶卷,被我不断甩在身后。只有这个时候,学习的压力、父母的催促,种种令人心烦意乱的事情才会暂时离去。金黄的芦苇,这寂阔的秋,方才是我心灵的栖息地。

冬日的芦苇,呈现出银白色,那是霜雪的颜色。

我最喜欢的,是冬日的芦苇——常常覆着霜雪,就算是晴日里,也笼罩在一片银白色的寒气里。每次高中寒假回家,我总能看到家乡的河面上泛起的连绵水雾,随着坚硬的河道蜿蜒不尽,我几乎以为那些被雾气笼罩的干枯芦苇活了过来,幻化成一只只横行的蟹,藏进纵横交错的水网深处。

然而,那些卷曲枯萎的茎与叶中并没有灵魂,芦苇的灵魂随着根一起,深深地藏进了泥土里,那是一片厚重的土地,比河畔屋舍里的棉被还要厚重,大地是芦苇根的棉被,是母亲般的温暖怀抱。就算风雪再大,芦苇的灵魂也不会害怕。

而被遗弃的枯萎茎叶,已是不再被芦苇留恋的旧舍,它们是送给这片大地上的人们的礼物。我和父母一起看着枯茎腐叶被投入灶膛里,化作明亮金红的火焰。我们的感激与赞美,在大地下沉睡的芦苇听不到,就算听到了大概也依旧是沉默,它们总是不善表达情感。

芦苇的四季,正是我人生的四季,回首那些与芦苇共度的岁月,斑斓如梦。

不管我离开家乡多久,去了哪儿,那些芦苇依旧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新生、枯萎、新生……就像我的人生潮起潮落,岁岁年年,周而复始。

我归家时,一眼就看见了如城墙般连绵不绝的芦苇,它们永远伫立在这片大地上,从来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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