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舒州卜居梦

2013-02-15 17:39琚小飞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潜山黄州苏轼

琚小飞

(河北大学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苏轼的舒州卜居梦

琚小飞

(河北大学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当今学者多持苏轼来舒之说,其论据主要有三:其一,苏轼被贬黄州期间郊游舒州;其二,苏轼曾到任舒州团练副使之职;其三,安庆地区方志所载苏轼诗文均言及在舒州郊游。但仔细考订,苏轼与舒州未曾谋面:一则苏轼在黄期间未得离开,何谈郊游舒州;二则苏轼并未到任舒州团练副使;三则府志记载诗文多非苏轼所作。

苏轼;舒州;卜居梦

安徽省潜山县,古称舒州。“《禹贡》扬州之域,春秋时皖国也。《史记》曰皖匮姓咎繇之后,春秋时楚灭之,为楚东鄙,战国时属楚。秦置三十六郡,为九江郡。在汉即皖县,今州是也,属庐江郡……隋初又为熙州,炀帝三年(607年),废州为同安郡,唐武德四年(621年)改为舒州,领怀宁、宿松、太湖、望江、同安五县,其年割宿松县置严州,五年(622年)割望江置高州,又改高州为智州,六年(623年),舒州置总管府,管舒严智三州,七年(624年),废智州望江严州,八年(625年),又废严州以望江宿松二县来属。贞观元年(626年)罢府,天宝元年(742年)改同安郡,至德二年(757年)改为盛唐郡,乾元元年(758年)后为舒州。”[1]

苏轼,名长公,字子瞻,一字和仲。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宋词豪放派创始人。出自书香门第,自幼聪颖。仁宗嘉佑元年(1056年),苏氏父子赴京应试,翌年,试礼部,苏轼以《刑赏忠厚论》得欧阳修赏识,进士及第,从此踏入官宦生涯,但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按于朝廷之上。因谤入狱,幸得皇帝怜悯,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自筑室于东坡,号东坡居士,以诗酒自娱,后屡屡升迁无常,遗憾终了。但苏轼一生始终铭记其父教导,“士生于世,治气养心,无恶于身。推是以施之人,不为苟生;不幸不用,独当以其所知,著之以墨,使人有闻焉”[2]。

东坡一生坎坷,虽少年得志,然不被重用,在其有限的官宦生涯中,有近三分之一是在朝廷之外的贬所度过,以至在临死前发出了“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崖州”[3,p2466]的沉痛哀叹。苏轼任官适逢王安石变法,改革派与守旧派斗争激烈,加上苏轼“受性刚褊,黑白太明,难以处众”[4,p835],夹在两股势力之间,屡遭贬谪和磨难。综合现有材料,查其宦游履历,其足迹前后到过全国10多处:京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常州-登州-京城-杭州-颍州-扬州-定州-惠州-琼州-儋州-永州-常州,一生的奔波也终于在离世时宣告终止,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病暑暴下,卒于常州,年六十六。

从苏轼官履足迹看,并未踏足舒州地界,然后世学者多认定其在黄州期间郊游舒州,加上安庆地区方志录有苏轼郊游舒州诗作,更使人坚定苏轼到过舒州。笔者通过对苏轼在黄州期间诗作、郊游以及安庆地区方志诸种材料加以仔细梳理、考订,于此略予申述。

一、被贬黄州期间未曾郊游舒州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团练副使,查《宋代官职辞典》,“团练副使”,无职事[5,p581]。元丰三年(1080年)一月一日,苏轼由御史台差人出汴京,往黄州,长子苏迈徒步相随。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一日到黄州,寓居城南定慧院[6]。直至元丰七年(1084年)一月二十五日,特授苏轼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一日,离黄州赴汝州命[6]。苏轼谪贬到任团练副使时,黄州属设在舒州的舒黄蕲镇抚使管辖,黄、舒邻近,同属淮南西路,今人记载苏轼常常因公前往舒州,领略舒州风土人情,并在舒州人的心中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详查相关资料,考诸史实,苏轼在黄州期间并未离开黄州,又怎会分身前往舒州?

现据孔凡礼先生所作《苏轼年谱》及丁永淮先生的《苏东坡黄州活动年月表》[6],将苏轼在黄州期间郊游及行踪情形详细分列如下:

元丰三年一月一日,由御史台押往黄州。十一日,弟辙自南都来陈相别。十四日与弟别。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二十日,过麻城。

二月一日,到黄州,寓居城南定慧院,作《定慧院寓居月夜偶出二首》,后闭门谢客。二十六日,游四望亭。

三月十一日,初到黄,与司马光、王巩简。陈慥来书,请居武昌,简辞。后子由到此,住五七日。

四月十三日,游武昌。本月,文务光扶父过黄州归成都,再为文祭之。

五月十一日,梦游何人家开堂西门小园折食石芝,作《石芝》诗。中旬,寓黄已百日。本月末,弟辙来,至巴河口,往迎。

六月,与弟辙同游寒西山。与辙相聚旬日。

七夕,赋《菩萨蛮》。《注坡词》调下注:七夕,黄州朝天门上二首。

八月上旬,与子迈棹小舟至赤壁。

九月十二日,成都胜相院僧惟简使其孙悟清来,求撰《经藏记》,为作之。十五日,读《战国策》。二十五日,书《国史补》,寄朱寿昌。

闰九月十九日,答毕仲举简。

十月置酒秋风亭,作《定风波》后李常按部来,与常游寒西山。

十一月十五日,作《赵先生舍利记》。

十二月二日,作《石氏画苑记》,十八日给秦观信,“初到黄,廪入既绝。”十八日,书蒲水永升书后。二十日,作《石氏画院记》。

元丰四年正月初,与潘丙观子姑神于郭进家,记之。十日,往岐亭。二十一日,宿,二十二日,岐亭道上见梅花。

二月二十七日,为模上人书佛经。

三月十一日,会王齐豫家,十四日,与张商英简,叙在黄州之会。

四月八日,饭僧与安国寺。本月,答道潜简。

五月初五,作词《少年游》,十一日,作《书唐林夫六家书后》。

六月十日,致郭至孝慰简。二十三日,陈慥自岐亭来。

七月,吴子野专人来书,答之。

八月十五日,与客饮于江亭。下旬,赋《水龙吟》抒怀。

九月九日,与太守徐大受会于凄霞楼。十五日,海印禅师将赴峨眉,作偈送行。二十三日,张方平生日,以戟拄杖为寿。

十月十六日,米芾过黄。二十日,书游垂虹亭。二十二日,拜王文甫于江南。

十一月十五日,神宗欲除苏轼为著作郎,既而中缀。二十二日,题陈吏部诗后。

十二月二日,雨后微雪,徐大受携酒见过。三日,酒醒,雪大作。二十五日,大雪始晴。

元丰五年正月初二日,宜都令朱嗣先来。十七日,夜梦扁舟渡江。二十日,与潘丙、郭遘出郭寻春。

二月二十三日,与李婴、吴亮赵安节王齐愈、潘丙游武昌西山。

三月三日,与客饮酒。后与龙安时游清泉寺。

四月二十八日,书《眉山远景楼记》。

五月,以怪石供佛印。

六月久旱天热,有《寄子由诗》。

七月十三日,题伯父涣举进士谢启。十六日,与客泛舟赤壁。

八月四日,时竹逸之友金镜来黄。

九月,时曹焕离黄州去筠州,作诗送之。八日,与孔平仲简。重九,与太守徐大受会于凄霞楼。

十月七日,记梦中所赋诗。十五日夜,复游赤壁。

十一月,与李公择简。

十二月十九日,生日,置酒赤壁矶下。

元丰六年一月三日,点灯会客。十五日,时悟清复来黄。二十日,复出东门寻春。

三月十六日,时大正已来黄。有简。十九日,与郭澄江简。二十五日,与弟辙答孔平仲二谒后寄弟辙。

四月六日,黄庭坚作书与苏轼。十一日,曾巩卒。

五月一日,张公裕卒,苏轼尝跛其《清静经》。八日,贴赠绵州武都山道杨世昌回蜀。本月,书扇寄赠蔡承禧。

六月三日,与杨元素简。五日,与张商英简。二十日,戏代筠州黄僻惟胜禅师答弟辙之颂。

七月六日,饮王齐愈家。十五日,叔静自京师赴偃师枉道来访。

八月五日,与李委饮赤壁下。二十二日,与张方平简。

九月二十日,张舜民来访。二十四日,与张舜民有武昌西山。二十五日,与张舜民会食李观宅。

十月十二日夜,至承天寺。本月,误传被召。本月,弟辙书自筠州来。

十一月七日,记黄州通判孟震事。十一日,书名僧令休砚赠黄冈主薄段舆。

十二月八日,饮张怀民小阁。十五日,与杨元素简。十九日,生日,王适以诗来庆。

元丰七年一月二十五日,特授苏轼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

二月一日,与道潜、徐大正步至雪堂。二十八日,徐大正致书苏轼。

三月三日,与道潜等访惠东海棠。九日,赠别王齐愈。

四月一日,离黄州赴汝州命。

由上可知,苏轼谪贬黄州期间,行迹从未有郊游至舒州即今之潜山县境内之记录。

另从苏轼诗作窥视,其在黄州期间亦不得自由离开。“示谕武昌一策,不劳营为,坐减半费,此真上策也。然某所虑,又恐好事君子,便加粉饰,云擅去安置所而居于别路,传闻京师,非细事也。”[7,p477]其中擅去安置所意指黄州,虽黄州亦属设在舒州的舒黄蕲镇抚使管辖,但不可擅去,故可知苏轼不得擅自离开黄州而居于他处,细品“非细事也”,仍可爵出苏轼在被贬时仍对诗案心有余悸。

二、苏轼未曾到任舒州团练副使

《安庆府潜山县志》卷八《政绩十六》和《安庆府志》卷九《名宦十二》均有苏东坡传,今人认定苏轼到过舒州,且在舒州任官,官名为“舒州团练副使”,此也多被指为其人生的最后一个官职。《安庆府志》载:“轼词命讥斥,安置惠州,徽宗立,移廉州,改舒州团练副使。”[8]《安庆府潜山县志》载:“轼词命讥斥,安置惠州,元符三年,移廉州,改舒州节度副使,徙永州。”[9]苏轼任舒州团练副使确为真,但就此认定其至舒州为官,不免疏误。宋傅藻《东坡纪年录》元符三年八月纪事:“是月,(苏轼)被命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安置。”

《苏轼诗集》亦载:“臣先自昌化军贬所奉勅移廉州安置,又自廉州奉勅授臣舒州团练副使、永州(今湖南零陵)居住”[3,p708]。如不了解宋朝任官体制,确实以为苏轼任舒州团练副使,孰知“舒州团练副使”不过是一虚职,无需去舒州上任,朝廷给予一定的俸禄,“永州居住”才最为重要。

宋代安置法主要用于处罚高级官员犯罪,安置成为处罚高级官员犯罪中的一种常用手段。沈家本先生在《历代刑法考》指出:“按:宋王公及文武官犯罪有安置之法。有削其官爵而安置者,如雍熙二年废楚王元佐为庶人,均州安置;绍圣二年,梁惟简除名,全州安置;是也。有贬其官轶而安置者,如天圣七年二月,贬曹利用为崇信军节度使,房州安置;熙宁四年,种谔坐陷抚宁堡,责授汝州团练副使,潭州安置;元丰五年知延州沈括以措置鬼方,责授均州团练副使隋州安置同上。是也。”[10,p278]郭东旭先生在《宋代法制研究》中进一步研究宋代安置法,认为宋代安置分为三个等级:削官爵而安置者;追官勒停安置者;贬谪官轶而安置者。其中宋代安置最为普遍的方式是贬谪官轶安置[11]。宋代安置法的广泛行用,是在北宋中期之后,即随着党争的激烈而广泛,但被安置者一般不除名,多责授散官不领实职。

这种安置的特点主要表现在:授安置的官员虽然多被送往岭南或其他偏僻州军,但并不用兵级押送,更不“枷锁”;安置人的居住房舍皆由自己解决;安置人亦不许出城及至走失,并受到官府的兵级或邻人的监视;安置人因多数被责授副使、别驾等散官,所以仍然享有一定的封赐和俸禄待遇。这一制度的实质在于居所,而不在官职,故前文述说永州居住才是重点。也就是说,苏轼虽责授舒州团练副使,但安置在永州,并未踏足舒州。《宋史·苏轼传》载:“微宗立,移廉州,改舒州团练副使,徒永州。更三大赦,遂提举玉局观,复朝奉郎。”[12,p10817]苏辙亦有记载:“元符三年,大赦,北还。初徙廉,再徙永。已乃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居从其便”[12,p126]。另有诗记载:“今行至英州,又奉敕授臣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在外州军任便居住者”[4,p708]。据此可以断定,苏轼只是被授予舒州团练副使一职,并未到任。

三、苏轼游潜诗文辨误

安庆地区方志载有苏轼《游潜山叙寄苏子平》(有序)、《赠寺丞王仲素致仕提举灵仙观》、《赠提举寺丞王仲素》、《灵仙观》等诗作,并被作为郊游舒州的强有力的证据,然细考之,其中所作多非出自苏轼之手,乃他人作品被冠以苏轼之名。即使苏轼本人确实做过同题诗作,而其文句亦遭人改篡,以致后人发生以讹传讹的误解。安庆地区方志的编者在未细审苏轼诗作由来端详的情况下,便信从前人,据此得出苏轼曾郊游于舒州的结论,未免草率①。

(一)《游潜山叙寄苏子平》是为张商英所作

乌以风《天柱山志》卷十[13]、天柱山志编辑委员会《天柱山志》第七章第三十六节[14]、《安庆府志》第二卷《诗律》[8]、《安庆府潜山县志》第八卷《艺文下》[9]引苏轼诗《游潜山叙寄苏子平》(有序)一首:

商英与子平别于广汉,元祐八年癸酉(1093年),会舒州,遂相与游潜山。四月丁巳,出北门遵松径行十里,至灵仙观。登正门半里许,有泉出松腹中,名普光明泉。又百步,登五云亭,更衣,进谒司命天尊。时峰峦敛气,云雨晴霁。出山,入谯门,以别。薄暮宿独山驿。感物念昔,作叙诗梗概以寄。

少年相别老相逢,月满潜山照肺胸。恩录破除仙录在,世缘消灭道缘浓。

寻思纯鸟难如鹤,比拟夭桃却是松。九井共投青竹简,谁知老子自犹龙。

考诸史事,此诗乃张商英所作。

第一,《宋史·哲宗纪》载:“(四月)丁巳(十一日)命南郊合祭天地,罢礼部集官祥议”[12,p336]。《苏轼年谱》录:“据《宋史·哲宗纪》,此乃从苏轼请。《哲宗纪》今年八月辛末,有祷于天地、宗庙、社稷致记载。《曲阜集》卷二《上哲宗皇帝乞分祭》一文之后附有以下文字:初,诏集议,顾临、苏轼、范祖禹等八人主合祭,范纯礼、曾巩、刘安世等二十八人主分祭,肇又独上此奏。至九月,宰臣吕大防进呈,卒从顾临等议。其后朝廷迄从坡说,合祭以至于今焉”[7,p1087]。根据《苏轼年谱》记载,苏轼此时在京师,亦无分身之术郊游舒州,据此推断此诗非苏轼所作。

第二,查《吴复古先生年谱》知:约于春夏间,先生(吴子野)至杭州。《苏轼文集·与岑寥子二十一首》第八简:“吴子野至(京师),出颍沙弥行草书,萧然有尘外意,决知不日脱颖而出,不可复没矣。可喜!可喜!”,第九简:“又启。吴子野至(京师),辱书;今又遣人示问,并增感佩。畏暑,伏惟法履清胜”[4,p1859]。文集记载为元祐八年癸酉(1093年)。苏轼与参寥子(道潜)第九简言“畏暑”,时在先生递书后,则子野至京时为夏季,过杭时在春夏间。依据吴子野行踪,可判断自春夏间(约为四、五月份前后)到夏,苏轼居于京师,若依《游潜山叙寄子平》,苏轼四月前后在舒州郊游,舒州与杭州距离甚近,何不在此处相见?缘何枉道京师?其唯一解释便是苏轼此时不在舒州,故亦可推测此诗非苏轼所作。

第三,《苏轼年谱》记载:“(五月)初七日,(苏轼)与吕希哲、吴安诗、丰稷、赵彦若、范祖禹、顾临上进所校正之陆贽奏议”[7,p1088]。“(五月)初十日,雍丘令米芾来书,言县有虫食麦叶而不食实。雍丘乃指京畿,其时来往于京师、雍丘之间”[7,p1088]。依此,苏轼居京师,常与米芾等人交往。《元丰九域志》载:“上舒州同安郡团练,东京一千三百里。”[15]舒州、开封两地相距一千三百里,按宋朝的水路与陆路交通状况,在不到一个月之内往返于舒州与开封几无可能。据《苏轼年谱》记载,苏轼因“乌台诗案”于元丰三年正月初一日,离京师,赴黄州。又据宋王宗稷所撰《东坡先生年谱》,苏轼二月一日至黄州。意即苏轼从京师至黄州,用时一月。此需加一说明,此时苏轼是一“罪人”,故所用时间完全是准确的从京师到黄州的时间,不可能包括游玩等耽搁的行程。“舒、黄邻近,同属淮南西路”。因此这完全可以作为计算开封到舒州的时间。据此,苏轼郊游舒州实无可能,此诗乃他人所作。

第四,查清朝王文诰本《苏轼诗集》未载此作;另《安庆府潜山县志》卷十二载,此诗为张商英之作。

(二)《赠寺丞王仲素致仕提举灵仙观》为苏辙之作

乌以风《天柱山志》[13]卷十、天柱山志编辑委员会《天柱山志》[14]第七章第三十六节引《赠寺丞王仲素致仕提举灵仙观》,谓为苏轼之作:

《赠寺丞王仲素致仕提举灵仙观》

潜山隐君七十四,绀瞳绿发方谢事。腹中灵腋变丹砂,江上幽居连福地。

彭城为我驻三日,明月满川同一醉。丹书细字口传诀,顾我沉迷真弃耳。

年来四十发苍苍,始欲求方救憔悴。他年若访潜山居,慎勿逃人改名字。

此诗亦名《赠仲素寺丞致仕归隐潜山》,但非苏轼所作。

第一,《苏轼年谱》记载:“熙宁十年(1077年),潜山王景纯(仲素)游徐,其回,赠以诗。景纯传养炼气之术,《诗集》卷十五《赠王仲素寺丞》:促膝间要道,遂蒙分刀圭。盖谓养炼也。景纯隐居潜山,来徐时年七十四,住三日。见《栾城集》卷七《赠致仕景纯寺丞》。”[7,p369]据《年谱》记载,苏氏兄弟均有诗送与王仲素,若依《苏东坡全集》,苏轼一人却有两首诗送与,而第二首与其弟作品内容又高度吻合,这与苏轼的习作风格极不一致,也与事实不符。

第二,从诗作内容出发,此诗末了有句“年来四十发苍苍,始欲求方救憔悴”,而苏轼时年四十二,苏辙时年三十九,诗中“年来四十发苍苍”意境正好相符的应是苏辙。

第三,今本《东坡诗》以《四库丛刊》之《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为底本,又据中国书店影印之世界书局1926年版《苏东坡全集》,校勘较为仔细,此本刊有《赠王仲素寺丞》,未引《赠仲素寺丞致仕归隐潜山》。

第四,《苏轼诗集合注》参考清人王文诰、冯应榴刻本,当为苏轼诗集最详细的本子,引有《赠王仲素寺丞》,并有注释:“施注:新刻本又有《赠仲素寺丞致仕归隐潜山》七言古诗一首,施氏原刻本所无。乃子由作也,故编入他集互见卷中。榴按:七集本已有之,但两诗同时所作,而七言一首必系子由诗也。”[16,p2352]同时对于《赠仲素寺丞致仕归隐潜山》一诗,《合注》亦有说明:“慎案:先生(苏轼)守徐州,有《赠王仲素寺丞》五言诗一首,时子由亦在徐,此篇乃同时作。栾城集原题为《赠致仕景纯寺丞》,是年为熙宁丁巳,子由己卯生,故云年来四十发苍苍。其为子由作无疑,今驳正。”[16,p2352]

(三)《赠提举寺丞王仲素》为伪作

《安庆府潜山县志》第十二卷《艺文下》载苏轼作《赠提举寺丞王仲素》[9]:

养气如养儿,弃官如弃泥。人皆笑子拙,事定竟谁迷。

归耕独患贫,问子何所赍。尺宅足自庇,寸田有余畦。

明珠照短褐,陋室生虹霓。虽无孔方兄,顾有法喜妻。

弹琴一长啸,不答阮与嵇。曹南刘夫子,名与子政齐。

家有鸿宝书,不铸金褭蹄。促膝问道要,遂蒙分刀圭。

不忍独不死,尺书肯见梯。我生本强鄙,少以气自挤。

孤舟倒江河,赤手揽象犀。年来稍自笑,留气下暖脐。

苦恨闻道晚,意象飒已凄。空见孙思邈,区区赋病梨。

《苏轼诗集》未录此作,但有与之名称相似之作,即前文所证《赠仲素寺丞致仕归隐潜山》一诗。今不知《安庆府潜山县志》如何收录此诗,亦不详其从何收录,故可疑。

(四)《灵仙观》为伪作

乌以风《天柱山志》[13]卷十、天柱山志编辑委员会《天柱山志》第七章第三十六节[14]引苏轼诗作《灵仙观》:

尊祖事天严降格,神仙宫殿列崔嵬。上方白日人难到,一夜秋风鹤自来。

岩石正如师尹望,涧松自是栋梁材。青云缓步真闲暇,此处蓬瀛路正开。

查现存各本苏轼诗集,均无此作,亦无相似之作,今不知《灵仙观》为何人作,尚不知《天柱山志》从何收录。

现已明了,安庆地区方志所载诗作非苏轼作,故亦不可证及来舒之实。

四、苏轼的舒州卜居梦

虽已证苏轼未郊游舒州之实,但以上地方志所说也未尝不无根据,苏轼与舒州未曾谋面虽真,但对舒州的向往以及终老舒州之梦却不假。

苏轼最早远闻舒州之名是在杭州通判任上,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其好友柳瑾(子玉)奉朝命为舒州潜山灵仙观监宫,于是写下《送柳子玉赴灵仙》以送行[17,p48]:

世事方艰便猛回,此心未老已先灰。何时梦

入真君庙,也学传呼观主来。

诗的前两句是赞扬柳瑾不满王安石新法,决然而去的无畏精神,后两句则叙述柳瑾梦见到司命真君,不久就得到灵仙观的监观之命。“也学传呼观主来”则道出苏轼自己冀求也能奉命往灵仙观,苏轼写此故事突出了东坡思想浓厚的道家因素,但更为重要的,则是对舒州的一种向往。

元丰二年(1079年)贬黄州,恰其好友李常(公择)任淮南西路提点邢狱司,治所在舒州,与黄州相接。李常与苏轼来往密切,不拘形迹,常将舒州特产柑捎往黄州,苏轼感慨万分,写下如此诗句:

我有同舍郎,官居在潜岳。遗我三寸甘,照

座光卓荦。[18,p1079]

此诗不仅叙好友之情,更在于对舒州产品的高度赞扬,同时也是对舒州的赞扬。

《苏轼年谱》记载:“李常按部来,与常游寒溪西山,应常请,作《菩萨泉铭》,常尝谓言天柱寺分桃事,有纪游短文《记公择天柱分桃》传世。”[4,p1088]

李公择与客游天柱寺还,过司命寺祠下,道旁见一桃烂熟可爱。当往来之冲,而不为人之所得,疑其为真灵瑞。分食之而不足,众以与公择,公择不可。时苏徐二客皆有老母七十余,公择使二客分之,归遗其母。人人满意,过于分桃事不可不识也。

苏轼相信司命真君的真灵显现,此番场景加深了其对道家学说的悟解。此时的苏轼对舒州已不是一般的向往,全然已把它当作一种高度的精神寄托了。

既然舒州对苏轼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并且离黄州那么近,为何未能去成?黄州期间的苏轼,实质是被软禁,稍稍走远一点,便会遭到大祸。《苏轼文集》卷五十七《答吴子野七首》第二简有:“奉寄书简,且告勿入石,至恳!至恳!”[4,p1859]苏轼一再强调不可入石,可以想象苏轼当时身边处境之艰难。

元丰二年(1079年)贬黄州团练副使,哲宗绍圣(1094年)初,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绍圣四年(1097年),又贬琼州(今海南)别驾。直到宋徽宗元符三年(1100年),大赦元佑党人,方才北归。此时的苏轼,饱经宦海风波和人生搓辱,他很茫然,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去往何处?

元符三年(1100年)十二月,东坡北归途径绍州(今广东),见昔日好友柳公寅(原籍舒州):“今三十年而见君曲江(韶州,今属广东韶关市),同游南华,宿山水间数日,道旧感叹,且劝我卜居于舒,故诗中皆及之。”[4,p2410]

柳公寅劝其在舒州住下,苏轼卜居舒州的愿望开始萌生。

青山只在古城隅,万里归来卜居初。会见四

山朝鹤驾,更看三李跨鲸鱼。[4,p2410]

诗的头两句写自己仿佛已经到达舒州,可见其向往舒州之深,三四句描写想象在舒州的场景,更加透露苏轼卜居舒州之愿。

期间他在写给柳公寅的信中则明确表达了这一点:

意决往龙舒(即舒州,因境内桐城有龙眠山,古称龙舒),遂见伯时为善也。[4,p2410]

苏轼有决定卜居舒州的打算,并不是临时的决策,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随后有信与李惟熙,并希望其在舒州帮助办理田产。

偶得生还,平生爱龙舒风土,欲卜居为终老

之计。[18,p38]

自儋北归,爱龙舒风土,欲居焉。乃令郡之隐士李惟熙买田以老。[18,p38]

然时局发展却有一些变化。

已而得子由(弟苏辙)书,言桑榆末景(晚年),忍复离别。遂欲北还颍昌。[18,p38]

东坡笃于兄弟情义不忍离别,但是龙舒在他心中的位置并非因此而变。

某缘在东南,终当会合,愿君志之,未易尽

言也。[18,p38]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东坡这位伟大的文学天才抱屈恨病逝于常州,他终于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究其一生也终未能到过龙舒。苏轼的舒州卜居梦虽终究未得实现,然而,这丝毫没有影响苏轼在舒州人心中的位置,纯朴的舒州人世世代代尊崇、敬仰他。如今舒州民间婚嫁常用的祝福语“苏才、郭福、姬子、彭年”便是以苏才为首,冀求有如苏轼般的才气,同时这也是舒州人们对苏轼的深深怀念。

苏轼未能完成卜居之梦固然对苏轼是个遗恨,但对于舒州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个遗憾。苏轼未曾与舒州谋面,但他们如同早已形成的默契,苏轼与舒州却已结下不解之缘,永世铭记于舒州人的心中。

[注释]

① 此据日本京都大学所藏朝鲜活字本《东坡纪年录》,第25页。

② 有关安庆地方志记载苏轼诗作的辨误问题可参见拙文《<天柱山志>所录苏轼诗作辨误》,唐山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

[1] 乐史.太平寰宇记[Z].北京:中华书局,2000:232.

[2] 苏辙.苏辙集[C].北京:中华书局,1990:1117-1126.

[3] 苏轼.苏轼诗集[C].北京:中华书局,2007.

[4] 苏轼.苏轼文集[C].北京:中华书局,1986.

[5] 龚延明.宋代官制辞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7:581.

[6] 丁永淮.苏东坡在黄州活动月表[J].黄冈师专学报,1982 (2):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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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张楷.安庆府志:第9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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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天柱山编志委员会.天柱山志[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15] 王存.元丰九域志[Z].北京:中华书局,2004.

[16] 冯应榴.苏轼诗集合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352.

[17] 孔凡礼.孔凡礼文存[M].北京:中华书局,2009:48.

[18] 费衮.梁溪漫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8-1079.

(责任编辑、校对:郭 静)

Su Shi’s Dream of Staying in Shuzhou during His Demotion Years

JU Xiao-fei

(Reaearch Center of Song History,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2, China)

Scholars hold the view that Su Shi has been to Shuzhou. There are three reasons: Su Shi went for an excursion to Shuzhou when he was demoted to Huangzhou; Su Shi had been the deputy director of the military arm of Shuzhou; and according to the Anqing regional chronicles, the poetry and articles of Su Shi referred to the visit to Shuzhou. However, Su Shi has never been to Suzhou because he couldn’t have left Huangzhou; Su Shi has not been the deputy director of the military army of Shuzhou; and most of the poetry and articles were not written by Su Shi.

Su Shi; Shu state; Boju dream

K244

A

1009-9115(2013)03-0079-06

10.3969/j.issn.1009-9115.2013.03.020

2012-09-26

琚小飞(1990-),男,安徽安庆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历史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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