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桥里走出掌旗官

2013-04-29 00:44牧童
章回小说 2013年8期
关键词:鹏程团长会长

牧童

一 引子

听爷爷说,早在有我之前的某一年,他和奶奶带着我爹,还有姑姑们,挑着铺盖卷和锅碗瓢盆,从保定府的乡下老家出发,讨饭出关,走过漫长的关东土道,来到了松花江边,想寻一处富足的地方落脚。他们乘大帆船沿江而下,来到一个地方,看到岸上的大松木堆积如山。工人们抬着巨大的原木“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剥树皮的女人和孩子们跑上跑下,卖烧饼、麻花、切糕、蹄膀肉的小贩高声叫喊。水上大帆船桅樯林立,正在升帆的船工们喊的号子与归楞的工人们喊的有所不同。两种号子一样地整齐、高昂,透出苦难中奋斗不屈的气概。渔民从渔船上往岸上卸鱼,一看那鱼,不由得让人惊呼,这鱼是怎么长的,立起来比十来岁的孩子还要高。爷爷说:“不走了,就是这儿吧!”下船登岸,爷爷又说,“到家啦,咱们不讨饭了,拿钱买吃的去!”

爷爷没有说他上岸花钱吃的是什么,只说他就此安家落户。这个小镇热闹非凡。方圆不过三四华里,就有沿江一条东西大街,十字街是小镇的正中心,有东西南北两条交叉的大街,粮栈、客栈、骡马大店、钱庄、当铺、饭庄、皮店、烧锅、油坊、铁匠炉、木匠铺应有尽有,庙宇就有三四处,戏园子有东西南北四座,说书的茶馆不计其数,妓院、赌场当然也少不了。

因为这是写小说,为了虚构情节的方便,我采取与自己的其他长篇小说一致的写法,称这座县城为通江县,这个小镇当然就是通江镇了。爷爷一家在通江镇住了若干年,开始的那几年日子过得穷苦,但是倒也安宁,后来街面上就不安定了。人们传说:“牛马年好耕田,就怕鸡猴这二年。”不知为什么,那个年代人们认为属鸡和属猴的犯相,不吉利。摆着卦摊给人相面算命的人手指甲有半寸多长,佯装一副仙风道骨的神秘架势,掐指卜算。假若来问卜的是一位为儿女合婚的人,那对青年男女恰好是一个属猴一个属鸡的,尽管男的比女的大一岁本是很恰当的一对儿,可那算命的先生却偏要拆散他们,说:“不可不可,蛇虎如刀锉,鸡猴不到头,主大凶,万万不可!”

猴年是1932年,鸡年是1933年。1931年日军攻占了北大营,1932年日军推进到了黑龙江。敌寇入侵,国难当头,小小的通江镇不宁静了。物价飞涨,盗贼出没,兵燹匪患,民不聊生。不断发生抢劫的,砸孤丁的,夤夜入户盗窃的,抢男霸女的……日子不好过了。有一位姓马的军人,在张大帅麾下某团担任掌旗官。小伙子高挑儿身材,英俊潇洒,每当队伍列队出发,他便高举战旗,昂首挺胸,阔步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尽显金戈铁马的英武气概。爷爷做小买卖,与这位掌旗官有些来往。其实掌旗官在军中不过是个仪仗队式的人物,并无实权。但此人仗义执言,遇有不平就串联几个要好的弟兄,前去助一臂之力,将对方压服。

爷爷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一些街遛子土大爷买东西不给钱,装疯卖傻的赖皮鬼看上什么东西,不管贵贱抓一把就跑。爷爷的小本生意不能再做了,打算搬到乡下去。在挑八股绳走乡串屯期间他曾经到过许多村屯,他看中了西北河那个地方。那里土质肥沃,有大量可供开发的荒地。特别是那条远近闻名的西北河是大马哈鱼的故乡,每年秋分前后,都有大批洄游的鱼群蜂拥而至,水面立刻沸腾起来。连十来岁的孩子都能拿手钩子一条接一条地往岸上搭鱼。冬天还能守着冰眼叉鱼,几十斤重的草根、青根、蜇鳞、胖头都能叉中。他决心要把家搬到西北河去。

马旗官听说爷爷要搬家,过来说:“大叔,西北河那边倒是不错,可近来那一带闹胡子,我们要去那边打胡子,等一等再说吧。”

爷爷听了他的话,暂时没有搬家。

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城里反而出现一股接男嫁女的热闹景象,家有适龄女孩的人家都有忧心忡忡的恐怖感,急于早些把女儿嫁出去。不仅街上的几家饭馆天天有人大办酒席,张王李赵各家棚铺生意也都忙了起来,这里搭棚,那里送碗盏家什;永乐班、大乐班的喇叭匠吹肿了腮帮子,嘴唇脱了一层皮,东家请西家叫,没完没了。民间的零散国乐艺术家们也闲不着,临时搭班子披挂上阵。爷爷说这叫乱世之秋穷欢乐。

在这种欢乐中蕴含着垂死的悲哀,而女孩们的哀怨和无奈则更甚一层。这几天人们在议论说木营合作会会长王国清大把头要娶第三房小老婆了,他看上了袁家成衣铺的女孩菊花。那女孩只有十八岁,而王把头两年前就办过五十寿诞了。王会长在北山里有几座木营,数百号工人。有人说他的木营是日本人投资的。如果此话当真,那么早在日军侵占通江镇之前日本的经济势力就已渗透进来了。

二 逢乱世红颜遭劫

十八岁的菊花已出落成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大姑娘了。王把头打发人来提亲,并强行送上一份彩礼。菊花她爹不同意把女儿嫁给王把头,拒绝收彩礼。充当媒人的木营外柜张三儿蛮横地说:“袁师傅,实话告诉你,这门亲事推不掉。你同意呢,今后吃香的喝辣的,下半辈子不必再拿剪刀尺子操劳,可舒舒服服地当你的老太爷;不同意呢,凭你的本事谅也无力抗拒。”说完,他撂下彩礼,拔脚就走。老袁不过是个耍手艺的成衣匠,无权无势,他愁得什么似的,唉声叹气,死的心都有。十八岁的菊花反而来劝她爹,她说:“爹,你犯愁没用,我说啥也不能嫁给那个老王八头,我去找马大哥想想办法。”

掌旗官马鹏程来过他家的成衣店,见过菊花。曾经派人来试探过,有意与袁家结成秦晋之好。成衣匠婉拒说,孩子还小,暂时不想谈婚论嫁,过两年再说。掌旗官一表人才,女孩动了心,无奈父母不同意,她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女儿提出来要去找马大哥,成衣匠恍然大悟。当初他拒绝这门亲事,并非看不上马鹏程这个小伙子,是对他在军中当差不满意。他认为在军队里混事儿没有好下场,即使不挨枪子儿,养成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毛病也是一辈子的大事。看来是自己糊涂,女儿十八岁,已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她自己愿意,做爹妈的就顺水推舟成全他们吧。至于将来如何,任凭命运的安排,爹妈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当下,成衣匠满口答应说:“好吧,估计王把头那边必然要紧上加紧,事不宜迟,快去见马旗官,请他帮帮忙想想办法!”

正说着话,王国清的外柜张三又来了。成衣匠老袁慌了,没想到王会长动作这么快。

张三儿带来两个人,是绸缎庄的伙计,一个扛着两匹茧绸,另一个肩上是两匹彩缎。张三儿恭恭敬敬向成衣匠抱拳施礼,连称:“袁爷,袁爷,恭喜恭喜,恭喜啦!”

老袁手忙脚乱地说:“这,不可以,不可以,我没有答应,你不能强行逼婚啊!”

“袁爷,昨天第一次过礼你收下了,这第二次的彩礼哪有不收的道理?请袁爷笑纳吧!”

说着,向两个伙计丢了个眼色。那两个伙计领会了雇主的意图,将四匹绸缎朝裁剪案子上一放,向裁缝躬了躬腰,转身走了。

老袁气急,大叫:“拿走,拿走!”

张三儿笑容可掬地说:“袁爷,这是件大喜的事,别家女子想找这样的主儿还找不到呢,别有眼不识金镶玉呀!”

他抬手抱拳,青缎子暗花对襟夹袄绾着白布袖头在老袁眼前晃了一下,说了声:“告辞。”转身迈开两条短腿,灯笼裤扎着足有两寸宽的腿带,宽松的裤脚发出一阵摩擦声,布底儿双鼻梁鼉鞋“嚓嗒嚓嗒”地响着,给成衣匠留下的是想赶上去照他屁股沟子踢一脚的欲望。

老袁回头想催促菊花快去请马旗官过来,却不见了女儿。原来早在张三儿进门那会儿她就跑出去了。

驻军团部设在烧锅的院子里。菊花头一次走进钉着圆头铁钉挂着铁环的大门,宽大的院子里有一队士兵正在出操,教官在喊着口令:“立正,开步走!”整齐的脚步声骤然响起。院子里刮起一阵酒糟或酒曲子的气味。

菊花感到这里很陌生,很可怕,身子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连脊房子四面环绕着大院,每扇窗户或门里都似乎隐藏着危险,她不知道马大哥在哪里,或许他不在这里。她抑制着立刻逃出去的欲望,暗暗命令自己:别怕,别怕,一定要找到马大哥,必须找到马大哥,找不到他我就要大难临头。她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向哪里举步,忽然听到“唰唰、唰唰”整齐的走步声从身后传来,猛回头那队出操的士兵正在向自己逼近。她一时慌张,躲避不及,被排头的几名士兵圈住,俨如一只体型单薄的小母鸡被几只大公鸡圈在了核心,闹得她蒙头转向,不知所措。士兵们哈哈大笑,教官厉声发出口令:“立定!”士兵们登时全都变成了木头人。菊花低着头从队伍中冲了出去。那教官怒气冲冲,声色俱厉地训斥着排头的士兵们。

马鹏程从玻璃窗里看见了她,急忙跑了出来。

“菊花,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声动问,让她百感交集,泪如雨下。

菊花哭着说:“马哥,你救救我吧!”

马鹏程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菊花,她白白净净的脸蛋上挂着泪痕,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哭红了,看着叫人怪可怜的。

“走,到我屋里去说。”

马鹏程带她走进院子紧里边的一间厢房里,屋内空间不大,但被褥整整齐齐,墙上挂着一只插在皮套里的小手枪,墙角戳着刷着白油漆的旗杆,腕子炕上放着一只小皮箱。

“出了啥事?”他关切地问。

马鹏程的语声温柔,让这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倍感亲切和激动。经他这一问,她悲悲戚戚地抽泣起来。

“别哭,慢慢说。”他用他用过的手绢轻轻地擦着她的眼泪,那手帕上有香胰子的气味。

她悲切地一五一十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一遍。早在两年前她在女校读书,刘氏香老师陪着王会长来过学校。那时的女校学生年龄都稍大些,人数不多,有学监来视察或头面人物来参观或学生列队出行,刘老师就动员左邻右舍和学生家长,找一些没上学的闺女来充数,事后发给姑娘们一点儿小小的纪念品,发卡啦、头绳啦、袜子啦什么的,所以外界看到的都是比真正的在校生多得多的女学生。王把头向学生们宣讲一通不要害怕日本人,日本人与我们长相一样,他们也会写中国字,我们要和日本人联合起来对付英美大鼻子。他在讲话时眼睛贼溜溜地踅摸着每一个女学生。菊花感到他的眼光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脸,长时间地不肯离开,吓得她不敢抬头。讲话结束后校长宣布说:“社会贤达王会长王国清先生赞助我校一笔款项,资助办学,大家热烈鼓掌!”

菊花抬头看见那老头子的眼光像贴树皮似的,爬在自己的脸上不下去,她心惊胆战地低下头,没有鼓掌。过后刘老师不止一次地对菊花说,人家王老先生很关心你,多次问到你的家境,上学如有困难,他愿意投资供你求学。菊花赶紧声明:“我不要,我没困难,有几个臭钱显摆什么!”近来有几次那骚老头子在路上拦截她,装出一副婆婆妈妈的样子,问她要不要买什么衣料、皮鞋啥的。他那垂涎三尺的丑态让她从心里往外恶心,顶撞他一句:“谁要你的东西,臭美!”转身就走。

菊花忧心忡忡地说:“马哥,现在他变本加厉,两次打发媒人来送聘礼。我很害怕,你要帮帮我,不然我走投无路只有一死才能逃过他的毒手!”

马鹏程听了这一席话气炸了肺,脸上升烟眼睛冒火,半晌才平静下来,他要周密地处理此事。

“你爹是什么态度?”

菊花说:“是我爹要我来找你的!”

马鹏程说:“这事我不好出面,因为我曾经向你爹提过亲他拒绝了,我要是公开出面会有人说我别有所图。这么办吧,我找几个可靠的弟兄……”

“你可以公开出面!”不待他说完,她截住他的话头说,“我爹后悔了,他现在同意咱们的婚事啦!”

“是吗?”马鹏程喜出望外,“他老人家同意啦?”

菊花落落大方,透出敢做敢当的气概说:“首先是我同意了他才同意的,你公开宣布我们早就定亲了,谁敢说是假的!”

马鹏程乐了,微笑着说:“说的是,说的是,这样好!”

菊花很着急:“别说别的了,彩礼还在我家放着呢!”

马鹏程立即戴上大盖军官帽子,扎好皮带,拽了拽前后衣襟,从墙上摘下德国造小手枪,佩在腰间,说:“走,先去见咱爹。”

“咱爹”这两个字让菊花听来非常悦耳,惬意。

因为军旗在他的小皮箱里,他出了房门回头锁上门,忽然想起来说:“我得请个假,现在队伍上头有令,不许擅离营房,你在这里等一等。”

他在团长的房门外喊了一声:“报告!”

屋内一个因为大量吸鸦片而造成嗓子不够透亮的声音说:“进来!”

马鹏程进屋看见马团长坐在一张八仙桌前,脸上像是有些浮肿,屋里有烧大烟的浓重香味。马团长捻着嘴角上的两撇小黑胡,眨了眨厚眼皮说:“说呀,什么事?”

马鹏程上前几步,靠近了说:“干爹,我想请个假,出去一趟。”

“去什么地方?要跑多远?”

“没多远,不出城。”

“要办什么事,叫马弁跑一趟不行?”

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说:“干爹,我遇到麻烦了,有人要抢走我媳妇!”

老头子一瞪眼睛:“妈了巴子的,你哪儿来的媳妇,我怎么不知道?”

马鹏程知道老头子的脾气,他是个老兵痞子,当过土匪,从前土匪之间打打杀杀他从没吃过亏。后来被张大帅的队伍收编,现在在黑龙江马司令手下带领一团人,是个喜欢惹是生非说打就捞的手儿。小伙子想争取他的支持,故意添枝加叶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老头子登时兴致倍增:“喂呀,那姓王的老王八蛋作死呀,都说他是日本人的坐探,这回他是碰到枪嘴子上了!带几个弟兄去跟他干,动静闹大点儿!”

“遵命,干爹,我这就去!”

菊花听马哥说了马团长的态度,她激动又紧张,领着马哥回家来见爹妈。马鹏程彬彬有礼,举手向就要成为老丈人、丈母娘的一双父母敬礼。这对老夫妻一个哭天抹泪一个愁肠百结,见女儿把马旗官领到家来了,有点儿不知所措。老成衣匠还像往日见官那样连忙起立,毕恭毕敬地抱拳说:“请坐,请坐!”

菊花倒爽快:“爹,他是你的女婿,你对他不用这样!”

马鹏程瞅了她一眼,抿嘴一笑,马上改口说:“爹,妈,别上火,咱们坐下说话。”

这间屋子是成衣匠接活儿和做活儿用的,有个裁剪的案子,几把小圆凳。案子上依旧放着王把头送来的布料,原样没动。尺子、剪刀什么的也没动。老两口子坐下后,马鹏程也坐在案子旁,菊花站在马哥身边,气氛立即改观像一家人了。

案子上的布料成了成衣匠的心病。他看着王把头打发人两次送来的这堆东西,比偷来的赃物还令他恐怖,忧虑不安地说:“别的先不说,这些东西咱得赶紧给他退回去。可是找谁去呢?”

马鹏程说:“不必派人送去,东西是他派人送来的,得叫他来人取回去!”

老爹说:“他不来取咋办?”

“给他写封退聘礼的信。他爱来不来,咱们通知他了,就占了理。他不来取是他的事,不用管他!”

马旗官不但一表人才,还精通文墨,这也是那位匪气不改的团座喜欢他的缘由之一。当下他研墨铺纸,挥毫写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信:

会长王国清先生:

我们从未答应足下要求的婚事。您两次强行送来衣物布帛,本人当时曾当面拒收,来人可恶无理至极,甩手扬长而去。今限令立即取回,否则后果自负。

马鹏程笑着署上了老丈人的名字。

成衣匠不出声地念了念这封最后通牒式的信,不由手微微发抖,忐忑不安地说:“这样回复人家怕不好办,闹不好要惹出麻烦哪!”

“别害怕,爹,就这样写,我就是想惹出麻烦来,看他王八蛋能咋样!”

这小子像是胸有成竹,可老丈人心里却在打鼓,不知这孩子有什么把握。丈母娘瞅瞅老伴又瞅瞅女婿也同样心神不安。

老头儿说:“这样不行,办事要想想后果,还是从长计议为是。”

小伙子说:“爹,你别担心,我们团长说了要我把动静闹大点儿,他有安排。”

听了这话,成衣匠解除了畏惧,但他心里还是半信半疑,暗想这不是要闹出一场龙争虎斗来吗,那王把头要真是给日本人干事的,来头就小不了。可怜我的菊花夹在这两方中间不知是祸是福,但愿她的命运能压住这场灾难。

马旗官打发一位弟兄换上便衣,把信送过去了。

三 求救助旗官下跪

王会长看完信不由一愣,这是什么人写的?成衣匠老袁一向胆小怕事,借给他胆子他也不敢如此猖狂。莫非是有人在老袁不知道的情况下成心挑事?莫非有黑道朋友插手?他觉得这都不太可能。他问接信的门房:“这信是什么人送来的?”

门房说:“是个年轻人,穿一身黑色裤褂,浱头挺大的,说话毫不客气。”

王会长问:“他都说什么了?”

“挺难听的,会长你别问了,免得生气。”

“说!他到底说什么了?”王会长有些不悦。

“他,他……”门房不得不说,“他说你家那,那,那个王八头有俩老婆还不够用,还要娶个大姑娘,想死自个勒上好了,省得多留一个寡妇。”

王会长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骂道:“哪来的混账王八羔子,老子就是要娶媳妇,娶她三个四个的,我看他谁敢拦挡!”

“别生气,别生气,会长,这种小人捅尿窝窝,别上他的当伤了身子。”

他思索片刻,决定快刀斩乱麻,尽早把菊花娶过来,以免夜长梦多事情生变。他招呼跑腿儿的外柜张三儿,命他立即准备过大礼。

按照当地的习俗,办喜事有个约定俗成的套路,通过批八字的算命先生根据生日、时辰、属相等合婚后,认为婚姻成立,便开始一步一步地操办。主要项目是三次过彩礼,分为小礼、中礼、大礼,礼品一次比一次贵重,举动一次比一次隆重。有钱人家过大礼甚至出动大队人马,抬着绫罗绸缎,全猪全羊。不论送什么东西,都是双份,不许有单数,吹吹打打招摇过市,大摆筵席。王会长通过当巡警的朋友查户口,看户口本的同时问明白了菊花的生日时辰。所以合婚这道手续他是偷着进行的。两次送彩礼他也没敢张扬,原本他想在过大礼时把动静闹大些。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大操大办了,想给反对自己的人来个措手不及。他对张三儿说:“派几个人把礼物送过去,不用费话,速去速回。今天是五月初四,明天是端午节,不用看皇历就算是黄道吉日,跟美食居大饭店打个招呼,叫他们摆十张桌子,正当午时开始典礼,请父母官讲话,说个三言五语的就开席!”

张三儿在办事上很有才干,可是他有些犯难了。抓挠着瓜皮小帽下面的头皮说:“会长,这样太忙叨了,怕办不好。”

“办什么样算什么样,没好不好的。”

“那,客人怎么请,发不发帖子?”

是啊,发不发帖子?照实说应该发,可是过节了,叫石印局印几十张帖子难不难呢?难是难,不过能做到。但是发帖子就得在今晚之前送出去,这就有可能宣扬给不该知道的人。他当机立断说:“不发,明天你跑一跑,请县长、警长、商会会长、驻军长官,还有平时与咱们来往密切的朋友,如果凑不上十张桌子,就叫你的家人、亲戚朋友都过来。”

“还有呢,现在办喜事都讲究大办三天……”

“一天,咱们就办一天。”

“一天!”张三儿卡巴卡巴三角眼,“明天就是正日子啦?”

“不错!”

“花轿呢,接亲总不能坐马车吧?”

“那就租赁两顶花轿。”

“雇不雇吹鼓手?”

“不,有个鸣锣开道的就行了!”

王会长已经娶过两房夫人了,那都是别人替他张罗的。这次匆忙上阵他感到不安,有些不祥之兆。他想一蹴而就走走过场,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事。他有些着急,不耐烦了,接着说:“行了,你看着办吧,一切从简,越快越好。”

第三次过大礼张三儿没亲自来。他打发在江边的楞场上干活儿的四个工友把准备好的东西送到袁家成衣铺,并叮嘱他们:“什么都不用说,放下就回来。”

马鹏程跟老泰山商量完对付王把头的办法,老丈母娘留下初次上门的女婿正在吃饭,门开处进来四个人,抬着两个油漆箱柜,不知里边装的是何物。

马旗官怒问:“谁让你们送来的?”

其中的一个工友说:“是我们的东家王总经理打发张掌柜的分派我们来的。”

菊花在一旁接茬儿问:“不就是张三儿吗?”

“张三儿”这个词汇有必要解释一下:早年在这一带乡下人的语言文化中,有许多属于他们自己的习惯用法,如野兔叫做“跳猫”或“山跳儿”,蛇叫做“长虫”,暗娼叫做“野鸡”,离婚叫做“打罢刀”,而“张三儿”就是狼。有句俗语说“张三儿不吃死人,是活人惯的”,可见“张三儿”这个诨号的贬义性。

那个工友回答说,“是,正是他老人家指派我们来的。”

“拿回去!”马鹏程说,“连案子上这些东西通通抬走,给你们的王总经理做装老衣裳去!”

老成衣匠说:“还愣着干什么,都拿走哇!”

还是那个工友点头哈腰小心地说:“老总,袁掌柜的,原谅我们吧,我们哥儿四个都是端人家饭碗的,为了一家老小,哪个敢不听话呀。对不起了,老总,老人家,我们得回去交差啦!”

说罢,四个工友鱼贯走出门去,像逃避灾祸似的放开腿跑了。

屋里的四口人相互望了望,不同程度地感到事情正在变得严重,不由更加焦灼不安起来。老成衣匠紧张地说:“坏了,王把头这么急着连续不断送完三次彩礼,显见是要逼着拜堂成亲,咱们咋办?”

老太太着急上火恓恓惶惶地说:“老头子,你带着丫头下屯去吧,到西北河那边躲一躲再说。

菊花哭着说:“马哥,你把我带到你们军营去吧,这个家我是呆不得啦!”

马鹏程支着二郎腿,稳坐在靠墙的小圆凳上,咬着下嘴唇,眼睛深邃地看着菊花,沉静中显出一股将帅之气。

菊花说:“唉呀,你倒说话呀!”

马鹏程把两只脚放在地上,欠身站起来,抓起了大盖军官帽却没有往头上戴。

“你别走,到底怎么办啊?”菊花急得抓住了他的衣襟。

“别着急,”马鹏程说,“我有个想法。不过我得先请示我们团长,没有他的批准,这件事办不成。”

“你想怎么办?”菊花迫不及待地问。

“说说吧,”老爹说,“咱们在家里先商量一下,”

马鹏程说:“爹,妈,这件事也必须与你们商量,只要你们也包括菊花同意,事情就好办了。”

“别绕圈子,马哥,快说吧。”菊花着急地催促他。

马鹏程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和喜色,深沉地看了菊花一眼,叫了一声:“爹,妈,”然后说,“我想抢先和菊花拜堂成亲!”

老爹一拍裁剪用的桌案:“好,这正是我想过的!”

老太太喜色和笑容升上了脸颊,说:“是个好主意,我同意啦。”

菊花低下头,把脸转了过去。老太太问:“菊花,你说呢?”

菊花的后脖颈都红了:“我说啥,我啥也不说!”

马鹏程说:“菊花妹妹,你若是不同意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菊花急了:“我没说不同意嘛!”

老爹说:“好了,好了,就这么办,鹏程,天不早了,你赶紧回队上去,跟长官求个情,咱要借重他的力量,请他无论如何帮咱一把。”

马鹏程把军官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向岳父岳母敬礼。小伙子英俊,帅气,不愧是个行进在全团军列最前头的掌旗官。

天黑了。那时的小镇没有电灯,只有江沿儿和一条南北大街上有几盏煤油路灯。灯杆上的方形玻璃罩子有个遮风挡雨又能透气的铁皮盖儿,灯光昏暗,像幽灵举着一星鬼火。街上连一个人都没有。马鹏程头发茬子发奓,手枪顶上子弹握在手里,着急忙慌地回到军营见到马团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马团长笑眯眯地听完,说:“妈个巴子的,你小子又是马后炮,人家王会长邀请我明天正午前去赴宴,说要迎娶第三房姨太。他迎娶的是谁?显然不是别人!你要是事先告诉我,我也有话好说,可这会儿我不光是答应他去赴宴还要替他美言几句,你说,这不叫我为难嘛,我说什么?”

旗官听了这话,开头有些着急,暗想这事真的不好办了,自己把事情耽误了,抢前结婚的事本该早些跟团长说明白。可是自己不是也没想到嘛,这个主意是临时逼出来的。焦急中他观察团长的脸色,老头子显见又过足了鸦片烟瘾,浮肿,青白,呈现明显中毒症状的脸上隐现出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联想起他说要把动静闹大点儿的话,意识到老头子言不由衷,他肚子里装着另外的谋略。

想着,他屈膝跪地,说:“干爹,你老人家救救我和菊花吧!王会长那个王八蛋不是个东西,他是个汉奸,日本人的走狗,拿日本人的银票掠夺咱中国的大木头,就算我和菊花的事不值一提,他王会长认贼作父,卖国投敌,您老人家怎能容忍啊?!”

“起来吧!”

马鹏程没动,继续说:“干爹,我的亲爹,你老人家雄才大略,一定能想出来好办法!”

“办法倒有,好不好,走着瞧吧!”

马旗官大喜,犹如抓到了救星,爬到跟前扶着老头子膝盖向他怀里磕头,仿佛害怕磕下去的头弄丢了。老头子摸着他的脑袋像摸抚小孩子似的说:“起来,起来,这像什么话,你是掌旗官,要有个军人气概嘛!”

小伙子站立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团长说:“回去睡觉,好好歇歇,明天咱们带警卫排去参加婚礼,向王大会长表示祝贺!”

“我也去吗?”

“当然去了,你是掌旗官,是我军的形象表率,再说了,这出戏你是主角,没有主角怎么唱得下来呀?”

“好,我换一身新军装!”

“不,要换便衣,穿一身好行头,像新郎倌一样披红戴花,还有,把轿夫都换成咱们的人!”

四 揭盖头轿前泄愤

次日,天刚破晓。团部驻地响起了起床号声。这个团只有一个连驻在城里,其余各营和连都在城外或江边布防。马团长吩咐张副官通知各营长加强警戒,又吩咐团直机关人员的工作和战备执勤照常进行,警卫排他要调走执行特殊任务,警卫工作由机关人员担任。安排完了他悄悄告诉副官如有要事就去美食居饭馆子找他,一般不太火急的事等他回来再说。最后他叫来警卫排的姜排长,做了参加婚礼宴会的安排,明确了目的和任务。并强调了纪律,其中的一条是不许喝酒,谁喝醉了扣两个月军饷,惩罚四十军棍。

一切就绪,他打发马鹏程通知袁家放心去美食居参加婚礼,特别叮嘱菊花,待花轿来到不必反抗,放心大胆上轿,记住前轿绿顶是新郎的,后轿红顶才是新娘的。

美食居是这小镇里几处饭馆中厅堂最宽敞的一家。王会长平时结交的都是上流阶层的人,尽管他发到通知的人不多,得到消息的人却不少。青壮年男宾客大都是西服革履。上岁数的人长袍马褂,这些人虽非大清的遗老却旧习难改,觉着这样着装舒服且适合自己的身份。女眷们绫罗绸缎花枝招展,其中有几位旗装女子头上戴着高高的云盘,团花似锦十分惹眼。王国清会长这是第三次办喜事,本意是想低调些,可是父母官们却不同意,县长说:“那不行,王会长王大把头慈善为怀,对本县的贡献有目共睹。特别是在修建寺庙佛像开光典礼中捐献最多,因此,他的事就是本县的事,不可草率从事。”

县长是辽宁人,说话一口海蛎子外加高粱米味。他喜欢凑热闹,更喜欢摆摆他一县之主说话当令的气度。这话一出口,那些小县的过眼名流、乡党、缙绅、土财主们各显其能跟着起哄。早已跃跃欲试的乐班吹鼓手们不失时机地挤上前来,于是饭店门口两侧同时出现两家乐班,喇叭对喇叭吹打起来。

在张三儿的前蹿后跳中接亲的队伍很快组织起来,两乘花轿都是八人抬的。早在大清王朝八抬大轿只有高层京官才有资格乘坐,现在已是民国,等级官阶至少在坐花轿上是早已打破了。

“桶——桶桶桶”乐队的迎宾喇叭忽然响起。这种喇叭外表不像喇叭,大概是马口铁的,一头粗一头细,发出的声音也不像喇叭,粗声粗气,像膛音很重的男子汉在向什么人要水桶。但他不说“水桶”,只说一个字“桶——桶桶桶”。这东西大概是地域性的,在别处没见过。但当地人谁都知道,听到这种喇叭声,主人和大支客就出去迎接。马团长带着二三十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走来。队伍来到宾客出出进进的饭店门口。“立定!”姜排长一声口令。士兵们挺胸伫立。

就在姜排长整顿队伍时,张三儿小短腿“噔噔噔”紧跑几步迎上前来,喜眉笑眼抱拳说:“马团长大驾光临,快请弟兄们入席!”

此刻忙坏了饭馆掌柜的,连忙派人加桌子搬椅子。马团长却不忙入席,看着准备接亲的队伍,派头十足地称赞道:“好哇,挺壮观嘛!”他像检阅部队似的注视着接亲的宾客往前走。王国清刚刚坐进绿顶花轿,此刻赶紧掀起轿帘跑下来,迎过来抱拳说:“团座,团座,有劳大驾光临,快请大厅里坐!”

其实马团长并非要检阅迎亲队伍,他要察看轿夫都换成了自己人没有。他不动声色地认真看了看绿顶大轿,与红顶大轿比较似乎也没什么特别。“轿夫”们向长官传递着会心的目光和微笑,马团长向他们展示出赞许的笑容,随后转身放心地进了大厅。他带来的士兵们紧随其后也进了大厅。门口留下两名腰别盒子枪的士兵警卫。

两面铜锣开道,迎亲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尽管马大哥叮咛过菊花,今早又去给她交底,再次嘱咐她别害怕,不管出现什么意外,他都在她身边保护她,可她还是心神不宁,早饭也没吃好。她爹她妈也悬着心,担心两方打起来孩子有闪失。成衣铺已被宾客挤满,亲友们安排在邻家打了下处,新人也到下处这边来了。邻家妇女来给新娘梳头,开脸,化妆。菊花任凭摆布,一颗心似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镇子小,很快就听到了迎亲的喇叭声和锣声。菊花的心在胸坎里猛地一翻,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她看见过几个出嫁的女孩,按规矩虽然都是哭哭啼啼,但是她知道她们多数心里是高兴的。可自己的婚姻却跟别人不一样,她真的高兴不起来,心里暗自嘀咕这不是婚礼,是打仗,说不定还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硬仗。尽管马哥有他干爹马团长撑腰,可谁知道对方的实力如何,听说王把头跟警察队有来往,关系不寻常……

想到危难之处,想到自己的前途未卜,她黯然神伤禁不住潸然泪下。她那愁眉苦脸的妈妈同情女儿的苦境,本想说几句开导的话,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变了味:“我苦命的儿呀,但愿你马大哥能把事情办好,闹不好也只有听天由命了,你爹你妈没本事,保护不了你……”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地哭起来了。来捞忙的女人劝解这对母女说:“她婶子,你别担心,菊花这孩子有福相,她的命运错不了,今后不论遇到什么事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老成衣匠心里乱糟糟的,对悲悲戚戚的老伴很不满意,说:“你哭咧咧的像什么话,好事也让你哭丧气了。鹏程不是还有他干爹嘛,人家有一个团的兵力,还对付不了什么把头会长的,你放宽心等着听信儿就是了。”

“锵锵”的锣声和“呜呜哇哇”的唢呐声渐渐来近了。

披红挂绿的成衣铺门外响起了鞭炮。邻家女人赶紧给菊花擦眼泪,补施粉黛。此刻,事到临头菊花反倒硬朗起来,她识文断字,不是那软弱怕事的女孩,看到妈妈由人搀扶像是要倒下的样子,她心疼妈妈,挺起腰板说:“妈,你别担心,我不怕那个老王八头,他已经有了俩老婆,还强逼民女嫁给他,这是不道德不得人心的。没办法,这是他逼的,我不得不跟他斗一场。妈,你要挺住,等着我回来!”

院子里欢快的鼓乐声戛然而止,有人喊了一声:“落轿!”

屋内捞忙的女人拿起流苏绦子镶边的红盖头,盖在女孩插满绢花的头上,罩住了她桃花般的粉面。新郎下轿,正要进门请新娘出来上轿,却意外地看见蒙着盖头的新娘不用人搀扶,自行快步走出门来。他来时预料到菊花可能使小性子,不会顺利登轿,一见她自己出来了,自然心里一喜。不料,到了外面她忽然扯下盖头,怒目瞪着他,让满院子和街上的过路行人皆大吃一惊。这五十多岁的新郎和十八九岁的新娘对面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让人们倒吸了一口冷气,张开的嘴闭不上了。这对新婚夫妻太不般配了,看着让人恶心。新娘细皮嫩肉面赛芙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多少男人见了都会自惭形秽。即使不穿这身华丽的服装,她美丽灿烂的容颜也足以压倒同龄的姑娘媳妇;再看新郎,干瘪的两腮塌陷进去,用传统小说上常见的语言“鹰嘴猴腮”来描写一点儿也不为过。皱纹已爬上他的眼角和前额,显见是新娘父辈的年龄。对比来看,一个是朝气蓬勃,散发着逼人的青春气息;一个是华年已逝,强打精神浪迹人生。这样的一对新人出现在迎亲队伍的中心,引起人们的睥睨和不平,并由不平转为忿怒。

菊花横起心来,不畏惧任何人,扬起胳膊拿红盖头向人们招手,大声喊叫说:“亲友们,乡亲们,你们看看,这个老棺材瓤子强迫娶我给他当老婆,我不得不去出席他的婚礼,但这不等于我同意嫁给他。你们看着吧,我死也不会给他当老婆!”

新娘的这个反常举动简直是胆大包天,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有多少年轻女子以泪水洗面,忍气吞声地接受了不公正的婚姻。谁都没想到这个十八岁的柔弱女孩会来这么一手,不仅前来接亲的人和在场的宾客目瞪口呆,就连经多见广的王会长、北山里第一大把头的新郎倌也不知所措了。张三儿迈动小短腿赶上前来,挥动绾着白袖头儿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上轿,上轿!”

毕竟这不是说话的时候,新郎憋着一口气,爬上了绿顶大轿。张三儿想要去掀红顶大轿的轿帘,被一个轿夫挡住了。那个轿夫一瞪眼睛说:“靠后,靠后!”

张三儿有些不悦,另一个轿夫挡住他说:“娶亲的大轿图的是吉利,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接触的,何况风水先生说了。不许属猪羊狗兔的靠近。”

“怎么,我是属小龙的,我接触就不吉利吗?”

“什么小龙,你是属长虫的,是条毒蛇,谁知道你家近来死没死人沾没沾晦气!”

“这叫什么话!”张三儿大怒,“你是徐家棚铺的人吗?”

“我是谁家的人你管不着,躲开。”这轿夫胳膊粗力气大,拿起轿杠子轻轻一扒拉,就把张三儿推出去一丈多远。这时候另一个轿夫给新娘递了个眼色掀起轿帘。新娘不再多说迅速登轿,轿帘随即撂下。

张三儿忍无可忍但还是忍住了,他忿忿地暗想:你个臭抬轿的,干下三滥的活儿,臭美什么,现在没工夫搭理你,等典礼完了看我不给你熟熟皮子,让你爹一声妈一声叫去!

菊花进了花轿,轿内早已坐着一个男人。她又惊又喜,泪眼婆娑地叫了一声:“马哥!”

马鹏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按照当地习俗,接亲花轿是不允许出空轿的,通常的做法是选个聪明漂亮六亲齐全的男孩压轿。但这次例外。昨天忽然来了一位风水先生,在张三儿租赁花轿时说这台红顶花轿有点儿说道,需要他来作法,作法之后不要找童男压轿,到达新娘家之前不许属猪、属羊、属狗、属兔的人接近。因一时分不清谁属猪、羊、狗、兔,就干脆不让抬轿子以外的人接近。其实那个风水先生是马团长的部下,这小子是个文娱活动积极分子,登台演出装啥像啥。

这顶轿子里坐着两个人,抬着是有些沉,不过八个小伙子也不在乎抬两个人,反正都是同团弟兄,大家抬着摇晃、颠簸取乐。

五 闹婚宴龙蛇相斗

接亲队伍外加看热闹的人们,在小镇狭窄的沙土街道上行进。大喇叭小喇叭“吱吱哇哇”,鼓声“咚咕隆咚”,再加上镲子、铜锣,一路上鼓乐声震耳欲聋,人声鼎沸,尘土飞扬。

“来啦,来啦!”

美食居门口有人大喊大叫,大厅里的人有一半蜂拥而出,剩下些自认有身份的人没动,但也都在向窗外张望。

这时鞭炮齐鸣,登时硝烟弥漫,火药味直打鼻子。张三儿两条小短腿紧着捯动跑到轿前,破锣嗓子高喊:“落轿,落轿,落轿啦!”

两顶花轿同时轻轻落地。轿夫并非训练有素,但也知道前头压低轿杠,后头稍稍抬起,轿门前倾,新郎首先走下轿来。他已预料到这个婚礼将有些麻烦,但他不认为会闹到不可收拾——新娘已经上轿并抬到了堂前,再怎么闹,宾客百众的也扭转不了大局。他做好了准备,脸上挂着佯装出来的笑容,心里却被丝丝不安搅得烦乱不宁。

新娘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轿门,两个年轻女子上前搀扶。谁也没料到菊花故伎重演,她轻轻拉下盖头,大眼睛环视着周围的宾客,沉思冷静中透出一丝忧郁。她不再是个十八岁的学生娃似的柔弱女孩,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成熟多了,稳重且坚决,她要为自己的婚姻自由而抗争。

她仰起头,举手挥动着红盖头。这举动反常,人们惊呆了,锣鼓喇叭早已停歇,偌大的人群忽然变得静悄悄的,人人都在等待着下面将发生什么。

“乡亲们,宾客们……”她冷静得让人感到不安,“你们看看这个要当我的新郎倌的人,他……”她的冷静不能再继续,眼睛湿了,悲伤夹着愤怒,“他凭什么非要我嫁给他不可,凭什么?”

头戴插着两片金叶子的黑色礼帽,十字披红。胸前一朵大红花的新郎如芒刺在背,但他并不羞愧。在他来说花钱娶媳妇天经地义,他硬撑着,不发一言,故做旁若无人。

宾客们像在接亲的门前一样,欣赏、观察、比较、端详着这对新人,新娘正当妙龄,青春焕发,光彩照人;新郎宛如霜打的茄子,晒蔫的老黄瓜,脸上的红润是画上去的,皱纹用再多的雪花膏也填不平。人们想入非非地设想他们不和谐的洞房活动,为这老汉娶少妻的婚姻设计种种结局。有的过路人念秧说:“老汉娶少妻,早晚是人家的。”被请来参加婚礼的县长是张大帅的同乡,一个接近六十岁的小老头儿,也是张口闭口“妈啦巴子”。此刻他同样有些吃惊:咋回事儿,妈啦巴子的王会长找啥样的不好,咋找来这样一个破马张飞的丫头蛋子?胆子不小哇!

两顶轿的轿夫们笑着鼓掌,七嘴八舌地大声回应新娘,嘲笑,起哄新郎:

“凭他有钱吊子,哈哈哈,还有日本鬼子的银票!”

“还有脸上的核桃皮!”

“哈哈哈,哈哈!”

气急的张三儿怒气冲冲地呵斥:“滚,把轿子抬走!”

一个轿夫双手叉腰站在他身前,顶撞道:“你算个老几,跑这儿来发号施令!”

另一个轿夫大声说:“癞蛤蟆跳脚面子上来啦,不咬人硌厌人!”

张三儿气得大眼珠子像庙门前的石头狮子,跳着小短腿儿骂:“臭抬轿的,想造反吗?”

“闭嘴,妈啦巴子的,听新娘说话!”这个压低的斥责声尽管有一股大烟味儿,但却有足够的分量,连县长都敬畏他三分。张三儿吓了一跳,不敢回嘴。那轿夫年轻任性,上前捏住张三儿的耳朵,将他拉到一旁,“乒乓”左右开弓,抡了他两记耳光。

新娘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我郑重宣布,我不能跟这个与我爹年龄相仿的人结婚,我的未婚夫不是他,是,是另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马鹏程。”说到这里,她掀起红顶轿的刺绣轿帘说,“出来吧,给宾客和乡亲们看看!”

红顶花轿的轿帘一掀,一个手脚灵敏的年轻人跳了出来。他双手抱拳向周围惊呆的人们施礼。人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简直被吓傻了,不理解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人们下意识地或说是本能地仔细打量这个突然现身的年轻人,只见他大高个,身材笔挺,四肢匀称,相貌端正,团脸,厚嘴唇,大眼睛闪闪发亮似笑非笑。青缎子长袍,深灰色礼帽檐上别着一朵尖瓣带豁牙儿的大丽花,跟真花一样水灵,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小伙子机敏、干练,身上透出一股逼人的英武之气。

有人缓过神来了,为那个花钱娶媳妇的自命新郎“喊冤”说:“完了,完了,这一比不是要人命嘛,瞧瞧人家这小伙儿溜光水滑的;瞧他王会长的脸皮比卵子皮还剌巴!”

另一个人接腔说:“可不是咋的,看他那厚眼皮,像棉被盖住了眼睛!”

县长睁大眼睛,暗骂,妈啦巴子的,哪儿来这么个不招摇性的愣头青?

张三儿挨了两记耳光,怒不可遏,他打不过那轿夫,呼叫高警长:“打人啦,警长,快来抓住他!”

高警长带着两个弟兄过来弹压,抓住那轿夫的胳膊,想扭过去制服他,不料那轿夫竟是个练过武功的,膂力过人,一甩胳膊,两个警察竟被他甩了个趔趄,差点没摔倒。警长掏出枪来:“不许动,举起手来!”那轿夫毫不在乎他的威胁,说:“警长,你敢在人群中开枪吗?”说着敞开轿夫的号衣,亮出胸口,“你往这儿打,开枪呀!”

警长一眼看见轿夫的衣襟下露出一支匣子枪,他一愣,发现周围有好几个年轻轿夫把他围上了。他立刻换成一副笑脸,讨好地说:“小兄弟,别闹了,快把衣服扣子系好,我知道你们是谁的人了!”

此时的会长大把头已听不见人们的起哄,自己的新媳妇花轿里竟然跳出来一个小伙子,这太出乎他的想象了,给他的打击和侮辱是毁灭性的。他怒火冲上顶门,刹那间几乎背过气去,眼睛直瞪瞪的半晌才大叫一声:

“我要杀人!”

那小伙儿没理他,平静地微笑着向人群介绍自己:“在下马鹏程,早就与袁菊花定有婚约,因有人强娶我的未婚妻,她不愿意嫁给他,特意邀请我来说明情况……”

张三怒吼:“混蛋,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王会长大吵大叫:“我要控告,警察,抓住这小子!”

果然有两个警察不知好歹,上前扭住了马鹏程的胳膊。掌旗官虽然相貌英武,但他毕竟是个仪仗兵,知识分子,撕撕巴巴地摆脱不了对方。这时又有两个警察端着枪奔过来了。

眼看着干儿子要吃亏,马团长眼珠子一瞪,一甩脸发出了无声的命令。呼啦一下子,有穿轿夫号衣的,有穿军服的,十多个年轻力壮的人每人一把短枪把四个警察围上了。眨眼之间警察手里的枪全被下了。这工夫小老头儿县长恍然明白了,原来这个溜光水滑的小伙子是马团长的人,不禁心里嘀咕:马团长,你他妈啦巴子的不事先告诉我,刚才见面时也该跟我咬咬耳朵呀,这会儿事情闹大了,看你咋收拾!

高警长看见自己的人跟马团长的弟兄们要出事,连忙跑过来说:“别误会,别误会!”说完,吹起警笛,下令集合回局子。

马团长对警卫排排长说:“去,告诉他们别走,酒席还没动呢,走了给谁留下?”

姜排长走过去举手向警长敬礼说:“马团长请你们留下,吃了酒席再走。”

高警长苦笑着说:“这,都闹成这样了,酒席还怎么吃啊?”

“没事,该吃还得吃!你把弟兄们安排到大厅里坐好,然后你回来咱们一道审案子!”说完他对警长挤了挤眼睛。警长一笑,招呼他的人进了大厅。

王会长自忖有理,还在大吵大闹。马团长吩咐弟兄们先别理他,等他闹够了再说。安排完了,马团长到饭店的一个单间里烧了一个大烟泡,之后精气神十足地走出来。

这阵来宾们都已知道事情的缘由,没有人搭言,只听王会长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他说得脖子上青筋暴突,嗓音更加嘶哑,再也无力说下去了。

马团长坐在大厅里的圆桌旁,请县长过来,又叫高警长也过来,与警卫排长一起审案子。他对县长说:“父母官大人,这事儿怪有意思的,咱俩就在这儿听着吧!”

当事人袁菊花、马鹏程、王会长面对高警长和姜排长坐在圆桌对面。大厅里的宾客们对这场婚姻纠纷十分感兴趣,有的人围上前来,有的人站在小凳子上,还有的人不管不顾竟登上了大圆桌。高警长叫王会长先发言。

王会长声言说自己三次下了聘礼,女方父母全部收下了,而且他们并没有说明女儿已与别人订婚,因此他们是临时编造的理由,不能成立。

袁菊花立即反驳说:“聘礼是他王会长派人扔下就走了,我爹我妈叫他们拿回去,他们连头也不回,现在都还在原地原样放着,王会长随时都可以拿走。至于我和马鹏程订婚的事,完全是事实,我爸我妈都能证明!”

“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有婚书吗?拿出来看看!”王会长说。

菊花回答:“没有婚书,是口头协议。”

姜排长问王会长:“王国清,请问你有婚书吗?”

王会长同样递不上话,拿不出证据。高警长说:“双方都没有婚书,这一条抵消,不作为理由。”

姜排长又问:“王国清,人家女方根本就没有同意你的求婚要求,你三次送聘礼,又单方面匆忙确定婚期,举办婚礼,这岂不是强迫逼婚?”

会长一向认为世上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成,不存在失败。现在他碰到难题了,嘴里打囫囵语,顶不上去了。

马旗官一直没有说话,姜排长问他:“你是什么态度?”

“我么,这还用问,我们的婚姻是父母同意,本人自愿,没有任何人强迫,若不是有王会长节外生枝,我们也准备在今天结婚。”

马团长听了这段简单的审问,这时开口说道:“好啦,我看这件事明明白白,没什么复杂的,在前清时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是民国啦,打倒了封建制度,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只要双方同意就可以结婚。事实证明,女方不同意嫁给王国清会长,这个婚姻就不算数。县长老大人,卑职说的可在理?”

小老头儿诺诺两声,却没有说出整句话。他有些为难,王会长有钱,平时没少叨扰人家,他不想为此事撕破脸皮;马团长呢,现在兵荒马乱,大敌当前,他要靠马团的力量维持地面,保住自己的位置,没必要也不想得罪他。

王会长不服,他想凭自己的财力打赢这场官司,说:“你们这是私立公堂,无权判决,我要向国民政府法院起诉!”

马团长一听此言立马就火了,他的军阀作风大振:“妈啦个巴子的,有一县之长在这儿坐着,你,你敢说是私立公堂?反了你了,狗杂种,你他妈的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去,现在老子说了算,我宣布马鹏程和袁菊花的婚礼立即举行!”

王会长脸色苍白,他发现自己失策了,不该在这个场合硬碰硬顶撞这个土匪兵痞,后悔已来不及了。

姜排长低声问:“团长,咱们是不是换个地场举行婚礼?”

“县长大人,有必要换个地方么?”马团长转问县长。

鉴于马团长已将警察队留下吃酒了,明显是不想换地场了,他怎好驳马团长的面子。当下他宁可得罪会长也不愿惹军权在握的团长不高兴,随即顺水推舟地说:“不必了。”

“好,就在这儿借锅炒啦!”他当即大声宣布,“来宾们,朋友们,马鹏程和袁菊花的婚礼马上举行,愿意祝贺这对新人的欢迎留下,要退席的朋友请自讨方便。”

饭店的厅堂里一阵大乱,在小镇的历史上:或说在无论是多么年长的宾客们的经历中还从没见过这样换新郎的事。人们嗡嗡地议论,有的人东张西望,有的人站起来想走又打不定主意,有的换了个座位与另一伙朋友坐在了一起。有胆小的觉得这里要出事,急忙溜走了。当然,王会长也有他的铁杆朋友,他们不急于走,围着会长低声讨论如何决策。这个说:“咱们怎么办,就这么走吗?”那个说:“咽下这口气今后咱们在地面上还能立住脚吗?”又有人说:“咱们是商人,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还是暂避其锋芒为是。”

王会长心里着火,脸变成紫黑,终于怅然吐出一口怨气,说:“这是一群亡命之徒,等着吧,他们长不了,早晚都得叫日本人收拾了。”

高警长凑了过来,问:“王会长,你这桌酒席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钱我都交了。”

高警长不想得罪这个在地面上吃得开的人,他知道军队不可能常驻,自己却离不开这里,他抱歉地说:“对不起了,会长,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会长摆摆手:“没啥,没啥。”

说罢,他站起来大声问道:“马团座,我想问问跟我争夺女人这位,他是什么人?”

马团长以逼人的口吻强硬地反问:“你想过后算账吗?”

“有你老人家在,我哪敢啊?我不过是个小小老百姓,就是死也想死个明白呀!”

“他是什么人是军事秘密,没必要对你公开!”

“哈,连他是干什么的都不敢说……”

“闭嘴,要参加下面的婚礼就坐下,否则,滚出去!”

王会长气咻咻地离座,他身后跟着一群人鱼贯走出饭店去了。剩下的还有一些人,犹犹豫豫似乎也想走。

马团长骂道:“妈啦个巴子的,不想走的给我坐下,想走的痛痛快快滚他妈了巴子的!”

这一声吼,人们全都坐下了,没有一个人走。大厅里空出了不少坐位,窗外围着不少人。姜排长在门口向他们扬手,说:“愿意参加马旗官和袁菊花婚礼的,请进来,不必写礼账。”

真有愿意凑热闹的,呼啦一下子拥进来不少人,饭厅很快坐满了。

那个曾经扮作风水先生的老兵油子平时油腔滑调,此时有模有样地担当起了婚礼司仪。

六 探敌情掉队落单

几天后日本人的炮舰从松花江上游开过来了,遭到了马团长率领的部队和民团的猛烈迎击。日军对沿江大街开炮引起燎原大火,没能登上江岸就往大白水方向撤走了。

松花江在小镇的西南四五华里的地方转了个小小的弯子,一头扎向东北,形成一片开阔的水面。从镇子这边向那边看,那里是一片白亮亮的大水,因此当地人就把那里叫做大白水。那时人们还不知道“炮艇”这个词,按照自己的意思给它取个名字叫“炮划子”。“划子”就是小船,“炮划子”就是装备有炮火的小船。别看是小船,它能开炮,对闭塞的小镇来说,没见过世面的居民听到炮声已是魂不附体了。

日本炮划子撤走,留下的是沿江大街的冲天火光,更可怕的是引起了镇里人的一阵大乱。民团和帮会里的部分坏人开始抢劫商号、货栈、当铺、钱庄。马团长的部队撤出了县城,开往西北河方向去了。第二天,日军的炮舰和运兵船再次从大白水那边开了过来,轻易地占领了县城。

马团长的部队走得匆忙,下级军官的家眷没有全部带走。马旗官燕尔新婚的妻子菊花未能及时撤出。

那天夜里小镇的人们彻夜未眠,紧张的气氛仿佛人人都站在死亡的悬崖上,抢劫、杀人、作案的团伙奔走在大街小巷,这里哭那里喊,恐怖的嚎叫不绝于耳,家家关门闭户,把猪和狗都紧锁在屋里。

菊花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丈夫一整天又一夜没有回家来,她忧心忡忡直到天亮。邻家一位军官的妻子前来报信说,昨夜军官们争论了大半夜,最后做出了撤退的决定。半夜时马团长率领部队撤出了县城,走时发布命令,任何消息也不许透露,下级军官家眷一律不许带走就地隐蔽。马旗官叫他捎话,过几天他回来安排家眷,叫她不要着急,暂且耐心等待。

菊花度日如年,等着丈夫回来。小镇的北、东、东南、西、西南五道城门被日军把守得严严的,有人看见东门外的路边和壕沟里有死尸,北门的城门楼上挂着人头。菊花担惊受怕地盼望着丈夫回来,但又害怕他冒险通过东门被鬼子抓获。

第三天傍黑儿,马鹏程竟奇迹般地回来了。菊花看见一个破衣烂衫光着秃脑袋、满脸尘土的农民走进院子,竟没认出他来,正要赶他出去,却听他笑嘻嘻地叫了声:“菊花,是我!”

菊花又惊又喜:“哎呀,你怎么敢在这时候回来!”

他龇牙一笑,进了屋子。菊花打量着他,他完全改变了模样,没有了掌旗官的英武豪迈气概。她心里一阵疼痛,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赶紧别过脸去,忙着给他温水洗脸,并担心地问:“怎么进的城门?”

他说:“我装扮成农民,走到老站屯,离县城不远听说城里戒严了,日本兵把守着城门,见到可疑的人进城就拿刺刀挑死。我正担心怎么能进城,听见猪叫,发现日本兵正在抓猪,有个翻译官说大日本帝国皇军要买猪,给你们银票,不会亏待你们。我就过去帮着抓猪。那翻译官是个死心塌地的汉奸,他帮着日本人抓来一辆马车,那赶车的农民吓坏了,哆嗦成一团。我劝他不要害怕,日本人来到别人的国家也需要当地人的协助,不会什么人都杀。他说他害怕进城就回不了家啦。我说不至于,我陪你进城,有这位翻译官先生在就不用担心。那翻译官挺高兴,说这位兄弟说得不错,别害怕,到时候我给你们开‘通行证。翻译官跟日本兵翻了几句鬼子话,那小鬼子兵伸出大拇指称赞我:吆西吆西,你的,大大的良民。就这样,我安全地回到了家。”

菊花听他说完,心里仍然揪着一把汗,埋怨说:“你干吗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回家呀!”

马鹏程说:“还不是惦记着你嘛!”

菊花问:“马团长呢,他们到哪儿去了?”

“他们哪儿也没去,都驻扎在西北河那一带的山里呢,正在休整备战,准备打回来!”

他说这话表现出信心十足,恢复了掌旗官雄赳赳的气概,对未来充满乐观的憧憬,对眼前即将来临的厄运一点也没有预感。菊花忧虑重重,看了他一会儿,说:“好好在家呆着吧,千万别出门儿,别接触不可靠的人!”

他说:“不行啊,我还得回西北河去呢!”

“那你回来干什么?”

马鹏程不敢跟她说实话,怕吓着她,没有回答。但他也没有听她的话在家好好呆着,次日吃了早饭他就要出去。菊花不许他出去,说日本兵看谁不顺眼就抓起来。他说:“不怕,我有罗翻译官给我的‘通行证。”

说罢起身就走了出去。街上到处是日本的巡逻队,几乎每条街都有岗哨。除了日本兵,很少有居民走出来。他心里胆胆突突的确有些害怕,碰到日本兵他不敢躲避,担心躲躲闪闪反而更可能引起敌人的怀疑,只好凭着那一纸“通行证”,硬着头皮往前闯。他的任务是摸清日军的兵力部署,为部队制订作战计划提供依据。日军大都驻扎在江沿儿和五座城门附近。他心脏怦怦地跳脚步却没有停下,步步往江沿儿那边走。走着走着忽听岔路口有人大叫,“哩啦哇啦”怪怪的语言他听不懂。“咚咚咚咚”一阵瘆人的脚步声后,跑过来两个日本兵。端着上刺刀的长枪逼住了他,用长长的刺刀挑起他的破衣襟看了看,示意他跟他们走。他吓得头皮发麻,脑袋“嗡嗡”响,暗说,坏了,叫日本兵逮住了,别说任务完不成,小命也完了。他拿出“通行证”给两个日本鬼子看。那两个日本兵看也不看,拿枪刺推着他走。走到小镇唯一的那座小楼前,路边已经有几个抓来的人站在那儿了,四个日本兵端着步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这里离江边码头还有两趟街,昨夜他听菊花说日本兵在江边枪毙人,还把人赶进江里活活淹死,想必这些人都是等着送死的。此时此刻他脑海里早已没有了多余的概念,后悔进城,想念妻子等思维都让位于一点,即设法逃跑。他的设想是袭击那个离小楼近些的日军,这座小楼已被日军占据,只要一乱,楼里就可能出来人,不管出来人或不出来人,都会影响日军开枪。而且这座楼很小,四面墙不长,十几步就可以跑到转角处,只要跑到后面去就是居民房屋和院落,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想好了,就在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日本兵要实施这一冒险计划的当儿,蓦然出现了转机——那个姓罗的汉奸翻译官从楼里出来了。他甚至来不及多想,就本能地不假思索地叫了一声:“罗大哥!”

罗翻译官朝他走来,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怎么还没走?”

“别说了,罗大哥,快救救我吧!”

罗翻译官先跟几个日本兵说了几句日本话,又从马鹏程的破衣服兜里掏出那张“通行证”纸片,给表情冷峻的日本兵看。其中的一个尖下巴日军用刺刀扒拉马鹏程,甩甩头叫他走。罗翻译官将他带到一边。马鹏程指着路边站着的那几个人说:“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没有军人也没有胡子,把他们也救下来吧!”

翻译官说:“别得寸进尺啦,能把你要下来已经够面子了,日本人心胸狭窄疑心很大,别管那么多了,走吧。”

走出两趟街,在一家药店门前停下来,罗翻译官说:“我看你不是乡下人,更不像农民,说实话,你是不是扛枪的?”

他盯盯地看着他,警惕和怀疑的眼睛在他脸上扫视着,手放在腰间的手枪皮套上。

马鹏程有些紧张,他压抑着心中的一阵慌乱说:“大哥,实不相瞒,我的确扛过枪,在吉林驻军的连里当文书,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因长官的小老婆看上了我,发生了不利索的事,被长官发现了,保命要紧,我只好逃走。回乡当体育老师,教了一年学,目前学校停课,我上有老下有小,揭不开锅啦,不得不四处奔波找吃的,养活一家老小啊!”

他临时杜撰的故事严丝合缝,罗翻译官相信了,说:“好吧,就算是真的。这样吧,你帮我干点事,给皇军收购粮食,号房子做囤积仓库。”

马鹏程故作害怕地说:“给日本人干事不大好吧,招人恨。”

翻译官又用刚才那种眼光看了他一会儿,说:“日本皇军很强大,世界万国没有谁能打败他,谁不跟他合作谁倒霉。跟我干没亏儿吃。”

“好,请大哥多提携。”

罗翻译官领他去澡堂洗了个澡,叫他回家换衣服。马鹏程说:“我哪有衣服可换,有一套旧军衣不敢留着,在日本人来之前就塞灶坑里烧了。

罗翻译官说:“你小子可倒实在,以后千万别再提什么旧军衣,把你当过兵的事彻底忘掉!”

“是,是,大哥,我记住了!”他佯作唯唯诺诺,心里却在骂:操你妈的,这个王八犊子,等着吧,没有好下场。

罗翻译官带他去袁家成衣铺,要了一套西服裤子小翻领的上衣,换掉了他的破衣服。面对老泰山和丈母娘他假装不认识,称老爹为“老师傅”,临走还说了声“谢谢”。

就这样,马鹏程跟着罗翻译官出入日本占领军驻地各部门,不到一个礼拜就把敌情摸得一清二楚。

这天早晨,马鹏程对妻子说:“咱们该走啦,你收拾收拾东西,用不着的送爹妈那边去。”

菊花说:“你要往哪儿走?”

“去西北河,”他眼睛闪闪发光,“回部队去,小鬼子的兵力部署我都掌握了!”

言下之意只要他归队报告,马团长就会发兵打回来,而且必然能打个大胜仗。

他吃过早饭出去,夜里却没有回来。菊花心神不安地等着丈夫,直到天亮也没见到他的影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没有到爹妈那边去,怕两位老人跟着操心着急,想等等再说。

第二天下午丈夫疲惫不堪地回来了,坐在火炕的炕沿边一言不发。

“怎么啦,你愁什么?”

沉默多时,他拉住妻子的手说:“菊花,事儿不好啊,西北河那边没有了咱们的军队!”

“你说什么,这两天你去哪儿了?”菊花吃惊地问。

“我跟罗翻译官去西北河抓猪,看见那边也被日军占领了。”

“马团长呢,他们不是都在那边么?”

“我遇到了刘大叔,他家搬到西北河乡下去了,他说马团和姚旅的一支部队一同开拔了,他们绕道去了齐齐哈尔。”

刘大叔就是我爷爷,他把全家搬迁到了西北河,从此他既是农民,又是渔夫。我从小喜欢钓鱼捞虾的基因,可能就是从他身上继承来的。

此时此刻,菊花觉得那齐齐哈尔离这里很遥远,而且路途不好走。她内心升起一股失落感,忧伤地说:“就这么走啦,把这里的老百姓和大片良田、森林都扔给了日本人?”

马鹏程挺了挺身子,以肯定的语气说:“不会的,他们早晚还要打回来,咱中国的国土、国民,不会丢给东洋鬼子!”

这样说不过是他个人的信念,什么时候打回来,那也许是不久的事,也许是遥远的将来,他说不清楚。

小两口缄口无言,沉默多时。菊花忧心忡忡地说:“你不应该回城里来,跟他们走好了。”

马鹏程说:“我现在明白了,干爹是看我离家后愁肠百结想老婆,心疼我,才派我回来的。他没有说要我深入敌营探察敌情,只是说要我把你安排好,顺便看看敌人占领县城后的情况。我心急盼望早日打回来把敌人消灭,把他老人家的话理解错了。”

“其实,你不必那么惦记我。”

“我不惦记你惦记谁!”说完,他心里想着如何归队,又下意识地信口说了一句,“没有你我就跟着队伍走了。”

不料,这无意间的一句未经深思的话触动了妻子敏感的神经,她竟抹起了眼泪。他恍然明白自己不该这样说,便哄着她说:“别难过,我没有嫌你赘脚。”

菊花擦干眼泪说:“咱们怎么办,别跟那个姓罗的混了。”

“我不过是利用他做掩护刺探敌情,他唯利是图卖身投敌,是个穷凶极恶的汉奸,是咱们的敌人,早晚是要被除掉的。但是现在摆脱他很不容易,得想想办法。还有我看见张三儿从日军司令部里出来,他肯定是投靠日本人了!”

菊花一哆嗦,打个寒战:“哎呀,你看准啦,真是他吗?”

“没错,是他。”

“他看见你没有?”

“我不知道,可能没看见,也可能是假装没看见。”

菊花敏锐地意识到了危险已经临近,战战兢兢地说:“鹏程,你要出事,我们有危险了!”

“我知道,不过别害怕,我也出入日军司令部,他没弄清我是怎样进去的,暂时还不敢动我。”这话对菊花一点儿也没有安慰作用,她依然惊悸不安,说:“鹏程,我觉着不好,咱们还是走吧,在这儿多呆一分钟我都感到多一分危险!”

“往哪儿走?咱爹咱妈都还在这儿。”

“咱们也去齐齐哈尔,找队伍去,爹妈留在这儿没事,等太平了咱们再回来。”

“现在到处都是日本占领军,没有车没有马,山高路远的怎么走啊!”

“逃难的人有的是,咱俩加入难民队伍,慢慢走呗。”

“我怕你受不了,你能行吗?”

“行,没什么受不了的。”

“到了齐齐哈尔,我可以归队,你怎么办?”

菊花生气地说:“又嫌我拖累你啦?”

“不是,不是,总得考虑咋安排你嘛!”

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嘛,反正我不扯你后腿。”

“好吧,咱们说走就走,明天城门一开就出发。家里东西不多没什么可带的,就带几件随身用的。”

夫妻二人商量好了,到爹妈那边去告别,把不必带走的东西也送过去了。父母难舍难离,抹了不少眼泪,见留不住他们,只好给他们准备路上吃的用的,收拾了一大堆。最后夫妇两个什么都不带,只带了几个过江钱。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当天夜里出事了。

七 遭毒手旗官殒命

太阳西坠,夫妻俩在宵禁前回家去,准备度过在家乡的最后一个夜晚,等天亮后城门一开就出城。走过十字大街,天还没黑就已过早地路静人稀,商店关门了。那家药店的膏药幌像日本的太阳旗在风中局促不安地摇晃着。菊花鼻头发酸,背井离乡的辛酸和伤怀使她潸然泪下。丈夫说:“别难过,会有回来的一天,你看,日本的巡逻兵过来了!”

四个日本兵排成纵队扛着步枪神气活现地走来。到了十字街口,排头兵右转弯,机械式地拐个直角向东阔步前进。东城门那边传来了枪声,日本兵动作机敏如临大敌,呼啦一下分成两人一组,从路中间分头奔向两侧,贴近房屋弯腰提枪向枪响的方向跑去。

马鹏程拉起菊花的手,两个人靠边跑回家去。这几天常常听见枪声,多数都是守城的日本兵任意向城外的可疑目标射击。

夫妻俩紧闭院门,关紧房门,不点灯悄然睡下。

大约是午夜时分,马鹏程忽然惊醒,他听见院门有动静,门闩在“咯啦咯啦”地响。他坐起来,爬近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外面很黑,月亮惊骇地躲进了厚厚的云里。“扑噔,扑噔”有人从板障子上边跳了进来,“哗啦”一声院门被打开了。黑暗中有几个更黑的人影摸了过来,他们无声地分散开,像是在四处查看,也可能是试图要包围这栋草泥拉合小房。马鹏程急忙蹬上裤子穿好了衣服。菊花从身后抱住了丈夫,她贴紧丈夫肌体的身子突突颤抖,惊恐地低声说:“别出声,别出声!”

“快穿好衣裳!”丈夫低声命令她,并不在乎她说的“别出声”,还是大喝了一声:

“谁,什么人?”

没人搭言。“哐哐哐”房门被人从外面敲打得发出了破裂声。

“开门,开门!”叫门声不像是熟人,带有命令、威胁和不动摇的强制口吻。

“哗啦!”玻璃窗被砸碎,破裂的窗框倒进屋里,窗帘被撕扯下来。一个人从窗外跳进来,泥脚踩踏着被褥,从炕上跳下地,碰到了椅子上的脸盆,搪瓷盆“咣啷啷”掉在了地上。接着又有人跳进来。马鹏程跃起身子,一拳将那人打倒在炕沿下。外边听到屋里打起来了,又有好几个人闯了进来。

一个力气挺大的人抱住了马鹏程,两个人从炕上滚到了屋地上。这时房门大开,有人划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马旗官,别打啦!”什么人喊了一声。

菊花光着脚跳下地。煤油罩子灯光下映照出活动的人影,她看见几个用黑布遮着脸的人,从剪开的洞里露出两个眼睛,像鬼一样可怕。

有人拿绳子将丈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她大着胆子问:“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金子,把金条、金砖、首饰都拿出来!”

菊花说:“他一个穷当兵的,哪来的金子首饰!”

“没有吗?”一个蒙面人挥起带来的木棒,搂头盖脑地打马鹏程。菊花护住他,不让他们打,说:“不信,你们翻啊,找到值钱的东西都拿走!”

丈夫对她耳边说:“别管我,快跑出去!”她不走,决心护住丈夫。

匪徒们在屋里到处翻找,箱子,小柜,都没上锁,里边空空如也。屋里屋外一览无余,没有可藏东西的地方。

一个蒙面强盗失望地骂道:“他妈的,掌旗官原来是个穷鬼!”

菊花听这个人口音有些耳熟,由于过分慌乱和紧张,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

“说,东西藏在哪儿了?”乒乓两个耳光甩在掌旗官的脸上。

马旗官大怒,骂道:“王八蛋,老子当兵不假,可既没抢过老百姓,也没分过财产,爱信不信!”

“老子相信,你他妈的除了抢人家的老婆,没抢别的!”

蒙面强盗的这句话暴露了这伙人的来历。掌旗官明白了自己落到了什么人的手里。他说:“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了,究竟谁抢谁的老婆,你们叫王国清来跟我分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

“分辩,你还想分辩?下辈子吧!”

“别跟他闲扯,痛快点儿!”

一个蒙面强盗像是这伙人的头子,他以指挥者的口吻发出命令。其中的一个蒙面人突然亮出一把杀猪刀,二话不说,一刀刺进了马旗官的腹部。菊花大叫一声,奋不顾身地扑向前去,拦住了手执尖刀的蒙面人。当那人举刀再次刺向马旗官时,她竟毫不畏惧那锋利的刀刃,以她细嫩白净的双手抓住了杀猪刀。那执刀的凶手胆怯了,犹豫了,或许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人性不忍心抽刀伤害这年轻女人那双手吧。马鹏程两手捂着腹部,忍痛呼叫妻子:“菊花,撒开手,快跑,别管我啦!”

那下令的蒙面人在后面踢了执刀凶犯一脚,大骂:“妈的,别装熊,干!”

杀猪刀在菊花细皮嫩肉的手里一打滚,抽了出去。

“啊!”菊花一声惨叫,两只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菊花!”马鹏程大叫,凄惨地说,“听话,快走啊!”

凶手染血的刀在抖动。那匪徒头子怒吼着:“别他妈的愣着,利索点儿!”

凶手战战兢兢,但他的刀还是无情地插入了马鹏程的胸部。在失措和惊吓中他失却了理性,竟一连刺了两刀。鲜血喷涌而出,犹如爆裂的水管登时染红了凶手的的衣服和蒙面布。凶手失魂落魄,下意识地撒开了手,滴血的杀猪刀掉在了地上。

菊花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绵软的身子失去了支撑力,渐渐瘫倒下去。他最后吐出的一个字是:“走……”接着便是叹气般地深深吐出一口长气,肺里的气体似乎全部排放净尽,不再吸进。

菊花悲痛欲绝,伏在丈夫身上,扳起他毫无知觉的头,大声呼叫,失声痛哭。她死去活来不知哭了多长时间,才想起来身边那群匪徒,回身看了看,天已经亮了,凶手们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八 隐真凶借刀灭口

菊花说什么也不相信丈夫就这样走了,她两手缠着纱布每天都去丈夫坟上哭泣,希望能听到他在坟墓里给她发出某种信息。妈妈和她爹担心女儿精神错乱,百般劝导,邻家的小姐妹们也关怀和照顾得很周到,加上她本身不屈不挠的倔强个性,她终于从极度痛苦中爬了起来。她决心要为丈夫报仇,冷静地思考那天夜里的情景,思索那个熟悉的嗓音。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个人曾经几次来过妈妈家要灯油钱,是的,没错,就是他。

前文说过,那时的路灯是煤油灯,当时人们把煤油叫做洋油。买洋油的钱由小镇居民分摊,商家多拿些,普通住户少拿。她爹是成衣匠,开着成衣铺,也要多拿些。那收灯油钱的人被人们称作“齐灯油钱的”。那天夜里那个熟悉的嗓音不是别个,正是那个“齐灯油钱的”。菊花决定提出控告,但是日军刚刚占领的地面上伪政府机构还没建立起来,小镇只有个维持会,是一群汉奸在那里把持着。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跑那儿去一看,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西服的,王会长也在其中,一个个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她不相信这些人,但是既然来了就说说吧。她刚说了几句。门外来了个日本军官,带着个翻译官。维持会这帮人纷纷起立,毕恭毕敬,见了亲爹也不会这样诚惶诚恐。

那日本军官怒气冲冲“哇哩哇啦”像在骂街。翻译官说:“皇军太君很生气,城内治安状况很不好,夜里马胡子横行,杀人,放火,抢劫,你们叫什么‘砸孤丁,日本皇军决不允许马胡子横行,不允许‘砸孤丁,你们维持会必须负起责任,保证城镇的治安。你们发现马胡子了吗?马胡子如此猖獗,你们一个都没发现?请问,你们维持会维持什么啦?”

一个穿长袍的汉奸脑袋瓜灵,急中生智地说:“罗翻译官,我们发现了马胡子,正在向这位小姐做调查。”

王会长狠狠地瞅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以下的情节就不需细说了。日本人抓住了那个“齐灯油钱的”,这小子在日本人面前骨头酥软,稍一用刑就供出了其余的八个蒙面匪徒。日本人既不问背后的主使人,也不细查每个人的身份,立即拉到西门外空旷之处枪毙了事。

虽然菊花表面上是报了杀夫之仇,但她心里明白,真凶还在幕后。可是杀人的凶手已经伏法,她一个平民女子无权无势也无力深究,只得将仇恨埋在心中,决定告别父母,只身前往齐齐哈尔去投军。当她千辛万苦到达嫩江江畔时,马占山的江桥抗战已经结束,马司令的队伍也已不知去向。后来菊花究竟又去了哪里,家乡人就无从知道了。

这就是在日军侵占我的故乡的紧要关头,家乡发生的故事之一。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我,这个故事是我根据传说中的几个不同版本,望风扑影写出来的。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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