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男人叫猴精

2013-04-29 00:44雷子
章回小说 2013年8期
关键词:白鹅

雷子

秋叶冷鲜牛肉连续两届被市里评为优秀企业和百姓放心产品。

总经理秋叶原计划要将所得三万元奖金全部捐出去,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公司知名度逐渐扩大,公益活动也随着增加,希望小学、穷困大学生都是捐助对象,光是耗子药每月就买两回。财会江苏说公司没耗子,买药给谁吃?街道办老黄太太痉挛着嘴角说,政治任务跟除四害无关,你说没耗子就没耗子了?兴许别家的耗子就是从你这儿跑出去的呢。业务员小蒋听到说,对比足迹指纹了吗?二十一世纪注重的是证据。老黄太太说,好小子,跟我玩高科技。好,那人证算不算证据。小蒋未加思索说,算。老黄太太踩着太空步滑行而去。十分钟后,销售公司门前聚集起一支几十人的老年人队伍,领头的是老黄太太,她对小蒋说,证据来了。

老黄太太以母仪天下的姿态号令众人,不要乱,听我口令:“秋叶公司有没有耗子?”

她手中举杆小黄旗迎风招展。人,姓黄,举的旗也是黄色。

所有人高喊:“有、有、有!”

好多路人以为是某集团举行誓师动员大会,都驻足观望,有心善者还为喊缺氧的几名老者送上矿泉水。

老黄太太接着喊道:“别人家的耗子是不是从他家跑过去的?”

众者高声呼应:“是,是,是!”

老黄太太跟小蒋说,人证到齐,不够还有。小蒋眼泪落下,拉住黄老太太的手激动万分地说:“老不死的你真缺德。”

结果可想而知,公司主管厉杰陪小蒋去老黄太太家登门致歉,并双手奉上五百块钱,说是孝敬耗子的。

老黄太太说先进团体应起表率作用,别辜负家乡人民所给予的荣誉和厚望。厉杰喊过还在旁边滞滞扭扭的小蒋一同冲老太太三鞠躬后退出门外。厉杰说:“老耗子成精。”小蒋说:“猫都跑哪去了。”

秋叶夸赞厉杰有大将风范,处事果断不拖泥带水。小蒋维护公司利益也没什么错,韬略差些,以后多跟厉杰学习——破财免灾,很简单的道理。厉杰说:“糊弄老头老太太有啥学的,还是多跟秋总学学大气磅礴吧。”小蒋说:“街道办的老太太穷疯了,去寺庙卖耗子药,差点没让十三棍僧敲出来。”秋叶笑岔气,说小蒋你真是选错行,脱产干编剧去吧,这边工资照发。小蒋眉毛一挺说,是真事。

秋叶要厉杰将三万块钱交给江苏,按季度考核,哪家专卖店、产品专柜业绩超标或连续超标,遵照公司制定的额度比例颁发贡献奖。

三万块钱能救助多少贫困户,让你们没事拿包耗子药瞎闹腾,大头不算小头算,秋总不开心都影响升学率。人到老,咋那么让人烦。厉杰想,自己老时会成什么样子?怎样都行,就是别因为耗子药耽误了学生。

秋叶公司所有员工中第一批获得股份的有五人,分别是厉杰、小蒋、小宋和另外两名后招聘的业务员。其中厉杰所占比例最多。

秋叶在某天傍晚召集所有销售公司人员开会,主题是弘扬绿色文化,争当模范先锋。厉杰等五人分别戴上大红花与众人合影留念。江苏笑场多次,厉杰用眼睛瞪她,她还是止不住要笑,最后全场得奖没得奖的都跟着一起笑。有些笑声很假,秋叶听出其中嫉妒不满的成分。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利益,是刺激人体中枢神经最为奏效的一剂良药。

奖励大会开完的第二天,销售公司收到各区店长专柜专员递交上来的《关于秋叶绿色牛肉在销售过程中现行实施方式方法及未来发展趋势可行性分析报告》,报告中详尽列出当下终端产业链条对于秋叶公司整体发展的重要性与必要性。

秋叶招厉杰问询,是她记忆力不好还是厉杰假传懿旨,她并没要求手下员工搞市场调研啊。

厉杰不说话,笑眯眯地望着秋叶。

厉杰的笑,让秋叶想起大太监李莲英,她明白了,员工们在讨好自己。

刺激政策生效,可千篇一律有相互抄袭之嫌,满篇“性”字,冷眼观瞧不似商业调研报告倒像是生理卫生科目毕业论文。

“接下来的引导工作不用我教你吧?”秋叶道。

“不用,一句话的事。”

2004年的年终岁尾,到处呈现一派繁忙欢快的喜庆景象,抢购热潮一浪胜似一浪。

曲伟,让秋叶肉牛养殖基地的一把手孙二秆很是头痛,近几日也不知抽哪股邪风,他非要亲自去抓牛,说是为减轻孙场长的负担,说办公室主任的职责就是替领导分忧解愁的。

“抓牛,鞍马劳顿,可不比家里小日子美,地头你也没我熟,小心杀生。”孙二秆道。

“总在家门口晃悠有什么出息,没看报纸吗?东北最大的肉牛黄牛养殖基地已在吉林省四平市伊通满族自治县落成,价格肯定比咱这儿便宜。”

孙二秆每天都在电视、报纸上关注东北三省境内的肉牛、牛肉价格走势及养殖信息,吉林四平成立东北最大的肉牛养殖合作社不算新闻,只是路途稍远运输麻烦,两下一勾,也占不到多少便宜。自己名义上是牛场老大,可生意终归是人家的,曲伟要去开辟新的收购点,他不能阻止。

“和秋总打声招呼吧。”

“千万别,给她一个惊喜。”

孙二秆心想,但愿是惊喜而不是惊吓。

“娟子和我同去,出门在外两个人能相互照应些。”曲伟道。

“时间紧任务急,抓牛就是抓牛,别搞成长白山七日游。”

“不会不会,孙场长但请放心,公私我还是分得清的。”

孙二秆一眼也不爱看娟子那个害人精。秋叶可怜她,给她找了份生计,可她却不思回报,勾引人家丈夫。孙二秆几次想找个借口开除她,可又担心曲伟作闹。去就去吧,眼不见心不烦。

“去行,差旅费不能超标。”

“OK!花冒算她的。”

“第一次数量不宜过多,三十头左右吧。另外购牛款是打过去还是直接带走!”

“放身上心里踏实。”

“那可要加倍小心,咱那是现金支票,酒不能喝。”

“行了,三岁孩子呀,磨叽起没完,明天上路今晚把酒喝足。你说秋叶也没给我买个手机,出门在外多不方便。”

说完,曲伟眼光落在孙二秆的手机包上。

“手机一分钟不能离开我,客户找不到影响生意。”孙二秆忙道。

“没那意思。”曲伟叹口气。

“首次去路径不熟,在时间上可能要耽搁些,不要急于求成,肉牛质量不达标白给也不要。最好选用西门塔尔,母牛发情期早,公牛日增重快。”孙二秆道。

“再慢七日内一准返回。”

“好,晚上为你践行。”

晚宴在牛场更夫二叔家举行,菜品由孙二秆亲自操刀上阵,小鸡炖蘑菇、扣肘子、血肠白肉、干煸豆角、油炸花生米、酱炒笨鸡蛋、干炸小海鱼、农家凉菜,八盘菜摞叠,小炕桌显得拥挤不堪。

曲伟兴高采烈,酒杯筷子不离手。二叔二婶跟着大快朵颐。娟子吃相很是文雅,轻举杯,慢撂筷,咀嚼食物嘴唇闭得很拢。王昭君魂魄落她身上了?人家是出塞,是去与匈奴族和亲安邦的。对,她和曲伟要去的地方也是少数民族寄居地,不过她去毫无历史意义,满汉早已通婚。

“二哥,你是不是把省下来的盐全放菜里了?”曲伟齁到。

夏季喂牛食用盐起到净化口腔驱虫健胃的作用,冬季量轻。

“咸中有味,自古论道,过去有很多车老板喝酒就盐粒子,身体壮如牤牛。”

二叔说他年轻时也嗦噜,齁咸,几两小烧下肚胃里着火,一点不好受。作践穷人啊!

“是呀是呀,我爸就是叫盐粒子、生锈铁钉、河流石害死的。”孙二秆道。

“那玩意能吃吗?”娟子淑女装不下去接话问道。

孙二秆白她一眼没吭声。

“前两样是用嘴含品咸味,石头子得蘸酱油。”二叔讲解起来。

第二天早起,曲伟在娟子的伺候下洗漱完毕。孙二秆来时二人已整装待发。

T181发车时间是8:34,孙二秆开车送他俩去哈市,他见娟子携带出大包小裹就问两人是要在草原上过夜吗?

“女人揍(就)是麻烦。”曲伟道。

“麻烦还带?”孙二秆冲口而出。

“用着方便。”曲伟上来不要脸劲儿。

“支票不能打摺,找个平整地方放。”孙二秆嘱托道。

曲伟接过,见上面写的数字是十二万。一分没多给,正好三十头肉牛钱。曲伟问差旅费呢?孙二秆从手机包中取出三千元现金。

一路无话,五十分钟后三人到达哈站。

“酒,回来再喝。牛,宁肯白跑,不符合质量标准的一头不要。人,咋去咋回,对秋总得有交代。”进站口处孙二秆忧心地对曲伟道。

“二哥放心,不就西门塔尔吗,手到擒来。”

孙二秆还想叮嘱几句娟子,看到她不耐烦的样子也没了心情。

“尽可能别睡觉,要睡也轮着来。”

“四个多小时睡个啥,两棒子啤酒就到站。”曲伟说秃噜嘴。

“看你看你,还没上车就惦记开喝,我能放心吗?不行,咱还是打道回府吧。十二万,可不是小数目。”

曲伟忙作揖道歉,说是口误。

孙二秆目送二人进站台。

回到牛场,孙二秆心中后悔,考虑欠妥,秋叶得知定会责备自己。老天保佑不要出现意外吧。

第十一节车厢,曲伟和娟子对坐,两人运气好买到靠窗口座票。看着车窗外成片向后倒去的树林、电线杆、小屋,二人兴奋不已。

细碎的雪如果飘洒在城市上空,会让人感觉温馨浪漫,淋淋洒洒麻麻酥酥,若有若无羽落在头顶、发梢、脸颊,从心底会萌生出这样的感叹词语:美好,美妙。

可在高速飞驰的列车上,你眼中所见,只是白茫茫一片。

“把偷带的酒菜掏出来,开喝。”曲伟拉开架势。

“你是拿孙场长的话当耳旁风呀。”娟子道。

“孙场长?瞧他那姓氏都比咱小两辈,在牛场敬着他是因为秋叶,还真拿自个儿当虫?是虫,也是树上的‘洋蝲子又痒痒人,又硌厌人。”

半拉肘子、小袋油炸花生米、几条干炸小海鱼、几小块深褐色的鸡肉摆上没多少空闲的小桌。都是昨晚剩的菜。

三块五一瓶的哈啤,曲伟一要就是八个,让旁边人看着眼热。

曲伟和娟子对饮,忘带筷子,二人直接上手。

俩人正喝着,突然听到来自车厢两头的喧哗声。身旁的老汉莫名地紧张起来,他闭紧双目装睡。

曲伟起身去看究竟。

大冷天,四个赤膊大汉闯进车厢,其中两个手端红色塑料洗衣盆。两个空手大汉分别把守住两头车厢入口,另外两个就从盆中拿出烧鸡一排排丢给在座的旅客,也不管人家买不买,也不管油不油的,一个没落。曲伟和娟子分到两只,装睡的老汉也未能幸免。

烧鸡分发完毕,四个大汉横眉冷目的开始收钱:“二十,二十,别他妈没事找事,吃东西有不给钱的吗?快他妈掏钱,别鸡巴找揍。”

连串的恐吓怒骂声中众旅客纷纷掏兜,曲伟看形势不好也乖乖地让娟子取出四十元钱。

“这烧鸡能吃吗?”曲伟问其中一名络腮胡须大汉。

“能!童叟无欺!”对方一声暴喝。

曲伟吓得一吐舌头。

旁边装睡的老汉任几名强卖者推搡就是不醒,眼瞅着到下一站,几名壮汉无奈,边骂边向车厢门口走去。一人快步跑回,从老汉怀里拿回烧鸡,顺手扇老人一耳光。老汉动也未动。

车轮再度滚动起来,老汉满意地睁开双眼。

“没事吧?”曲伟关切地问老人。

“没事没事,总坐这趟车习惯了。”

“乘警和列车员跑哪去了?”娟子问。

“一伙儿的,每天都分账。”老汉说。

“也太邪乎点吧?不行,我找列车长说道说道去,这是烧鸡吗?俩加一起也没个鸽子大。”曲伟欲起身。

“认倒霉吧,什么也不给管你要四十块钱,你敢不掏呀,万一列车长也是同伙呢。”娟子拉住他。

“也是。管咋地还闹点东西。”曲伟复又坐下。

曲伟递只烧鸡让老汉吃。老汉未接,说是死鸡瘟鸡做的,吃了会生病。曲伟骂着将烧鸡扔进垃圾筐。

曲伟的酒兴因遇强人减退,娟子倒满不在乎地啃完半拉肘子。

“骨棒还要不?”

“没心情啃。”

“啤酒呢?不喝可没地儿退。”

曲伟听到酒字又来神。

“喝,干吗不喝,四十块没了,还有四千四万等着咱呢。”

“小点声,谁敢保证上来的贼人都是强卖烧鸡的,别忘记那个。”娟子点头示意包里的饭盒。曲伟会意。饭盒里装的是支票,十二万的支票。

火车晚点,进四平站的时间是13:20。想赶13:15到伊通县城的客车无望,曲伟埋怨娟子行李带太多,超生游击队也不过如此。娟子说是火车晚点,不是行李拖后腿。

曲伟在火车上跟列车员打听到去伊通县城的客车,从13点至15点共有三趟,发车收车时间不准。

“找家旅店休息一下吧。”娟子捶着腰说道。

“街对面好多小吃,随便找一家喝到下趟客车来临。”曲伟左顾右盼后道。

“来四平就是为了喝酒?”

“来四平是为以后能更安稳更彻底地喝酒。”曲伟斗志昂扬。

娟子没犟过曲伟,她喜欢曲伟这种不着四六的浑劲。

两人找家餐馆,名字叫“四平八稳”。

曲伟说随时出发,菜少点,酒少要。娟子说,来个肉菜再点个能啃的便可。曲伟说好办,红焖肉炖骨架。

酒菜将尽,去往伊通县城的客车开来,真脏,跟从煤窑出来一样。

“不能把咱拉焦炭炉中炼了吧?”娟子道。

车到,售票员才敢卖票。曲伟二人行李比别人多腿脚慢些只买到最后排坐票。

“船坐末尾,车坐头前,有咱俩罪受的。”曲伟道。

“总共两个半小时能遭多大罪,你整夜在我身上颠簸也没说受累的话。”

“那能一样吗,路不平,一颠脑袋能碰车顶,你咋颠我也没撞房梁吧?”

长途客车中途捡客,三三两两又上来十几人,车中气味越发难闻。娟子用毛巾捂鼻子,捂一会儿喘不过气,大口呼吸,混浊的气体灌入喉腔,别提有多难受。脚臭、汗臭、狐臭、口臭莫名味源混杂在一起,真要人命啊。

好在此时车停下,门打开,曲伟像捡条命,他方始理解孙二秆说家的好处。

“撒尿时间到,男左女右。”司机的声音像背台词。

放过水的乘客陆续回来。车启动时曲伟发现多出两名乘客,不会看错,两人白的确良衬衫套黄军衣的形象绝对是初始乍见。

其中一人道:出门在外,旅途愉快,排遣寂寞,“JQKA”。我先给大家来段二人转中的小帽,大伙是想听张生游寺、寡妇五更、打秋千、双回门、还是耳熟能详的小拜年?

没人回应。旅途中不与陌生人搭讪是条不成文的戒律。一切的幸运与不幸皆来自好奇。

另一人道:既然没人捧场那就先玩个小游戏吧。很简单,三张扑克牌押中一张即赢,干磨手指头没劲,咱们多少带点彩头,五毛一块不限。

两人在过道上铺张报纸做起示范。这种把戏曲伟见多了,哈尔滨各大广场、公园、夜市都有人玩此赌博游戏,名曰甩三张。看似简单易赢,其实你的胜负完全取决于操牌手。

娟子看着两位热火朝天甩舞扑克的男子心中纳闷,白衬衣套在黄军装外面,难道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大冷天秃头上冒热气,难道是练家子?油迹斑斑的蓝布裤子,脚上的鞋却是一尘不染,轻功雪上飘?

有人经不住诱惑参加赌局,开始还一块两块地押,待赢过几把后五十一百地往外掏,越掏兜越瘪,越瘪越向外掏……

曲伟跟娟子说这就叫诱敌深入,欲擒故纵。

两名男子下车。输光钱的几名乘客醒悟过来要司机开车去追,说是着了骗子道儿。

“追啥追,你们不是也想赢人家钱。追上又能怎样?你以为就俩人吗?荒郊野甸别把命丢了。”司机道。

听司机说得瘆人,没人敢再张罗去追讨,有两位蹲着身子哭,说是抓药看病的钱,回家没法交代,不如一头撞死车里。车中乘客好言相劝说,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别家里死一口、外面死一口,新社会逼不死人。一人被劝回座位,另外一位还在顿足捶胸大哭,说是今天非死不可,要不回去也让人用刀砍喽。曲伟离他近就问多大冤仇用人命抵呀?那人回道:“刚才输掉的是老爹的救命钱,是借的高利贷,利滚利啊!本想着能让老爹多活个三年两年,让高利贷逼死也值,谁曾想上了人家当,这回正好爷俩一起玩完,静心啦呀,我地妈呀,没法活喽……”

哭者,凄惨。听者,哀叹。同病相怜的人跟着一起落泪。司机师傅更是泪洒方向盘,他离开驾驶席,几步迈到死爹哭妈那位近前,将一大把混杂的票子塞他手中说,你是可恨,可是老人无罪,谁没爹娘,看见了不帮还算是人吗。说完慷慨激昂地返回座位发动汽车,缓缓地向前行驶,不再回头看车中情形。车中人说司机仗义,咱们也不能落个三孙子骂名,多多少少帮衬些。众人排队往那人手中递钱,那人含泪一张张接,接一张鞠一躬接一张鞠一躬,后来干脆弯着腰不再起身。曲伟让娟子送过去二十块钱。娟子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让他赌。曲伟说娟子无同情心,因果循环,会遭报应。娟子说不怕,天塌下来有武大郎顶着。

车到伊通县客运站时天已擦黑,曲伟和娟子因为行李多最后下车,那时车中空无一人。

二人背提着包裹还没拐过车头就听见车尾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很神秘。曲伟把食指放在唇中央“嘘”了一声,将包裹轻轻放到地上,踮着脚尖走到车尾处,他看见司机师傅正和那个借高利贷者分钱。

“你小子天生就是干演员的料,真他妈像,把咱这段拍下来送国外去闹不准能弄回座小金人。”司机道。

“你也不差呀,那姿态让你摆的,活雷锋、孔繁森、焦裕禄。要是评奖,你咋也弄个最佳配角奖。不是,你那眼泪真的还是假的?”借高利贷者奸笑着。

“哪鸡巴有真的,没笑出声都算平时练习有素,定力够。茶水,多亏光线暗,要不让那帮二百五看到挂在脸上的茶叶末子还能往咱腰包扔钱?”

“那俩小子今天也没少整,明天算账时可别让俩鬼多贪钱。”

“操,敢!还想不想混了。快数,再啰嗦天更黑了。”

曲伟蹑手蹑脚退到娟子身畔打手势说,快闪。

跑出半里多地,曲伟才把刚才见到听到的说与娟子。

“二十块钱喂狼了。”娟子气喘吁吁道。

“跑慢点咱俩都得喂狼。”

“我说那俩穿白服的人一上车,车里的人全迷瞪起来,招魂的呀。”

“连环骗局生活中也不多见,二十块买两张戏票,不贵。”

曲伟紧起鼻子闻闻,说咱来对地方了,空气中全是牛屎味。

“在车上还没闻够,赶紧找家旅店,脚都跑出水泡了。”娟子脱下鞋揉脚。

俩人没精神挑拣,随便找家旅馆住下。

旅馆属半地下室,设施陈旧简陋,像极这个被风雪吹刮倾斜的古老县城。走廊两侧的房间统一规格,都是两张床位,打开屋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服务员是个黑面女子,不听说话声分辨不出公母,冷言冷语的没个人情味儿。

“十八块钱一位两位三十六。”服务员带死不活的嗓音响起。

曲伟付款,押金、身份证没要。

“房间号码不吉利,换。”娟子道。

在门上方贴有“满汉一家亲”五个大字下边钉有一长条木块,上面写着114。服务员说是“要发”不给换。

“允许她牛一把。”曲伟说。

哄着娟子进门,进门便脱她衣服。娟子不让。

“你可真有精神头,浑身累散架子了,哪还有心情。”

“偷人要讲究情调,白山黑水间,满族人开的小旅馆,多浪漫!”

114房间空出一张床位。曲伟死皮赖脸挤进娟子被窝,洗过后的两具肉身光滑地黏贴在一起。

隔壁房间此刻也传来男女交合声响,女人像是抱怨男人不举,听起来东北口音:你个(尸从)包软蛋,哭喊着跑到边陲小镇,住着牛圈样的旅馆,你倒是使劲呀,能耐呢?是不是把那点种子交公粮了。

娟子说那男的真窝囊,要是她,一脚把女人踹地上去。曲伟说踹地上去更完。他要娟子别吭声,听黄片做爱多爽。

同样是夜晚,孙二秆却没有远在千里之外的曲伟和娟子过得惬意。

曲伟、娟子同时公出,牛场需要人照看,孙二秆往家打电话跟老伴说今晚值班。孙二秆家的电话是大前天安装的,他老伴让铃声惊吓到,好半晌才敢接起。

孙二秆向二叔讨来瓶小烧,就着几粒花生米闲噶哒牙。他喝不下去呀,抓耳挠腮地犯愁。

第二天,秋叶刚到公司,办公室的电话铃音响起。

秋叶接起电话。是孙二秆。

“二哥,肉牛收购还顺利吧?”

“嗯,还行,价格上浮,不过在范围内。”

“那就好,让屠宰场连夜宰杀,连夜送冷库,用不用调派人手过去?王、张、江、姚是烂泥扶不上墙啊,要不让厉杰伸把手。”

“厉杰跑专卖店、专柜、冷库够他忙的,年根儿客情还得挨家走,观音菩萨能赠他几根猴毛多好。”

“我也是瞎跟你客气,这边忙得一团糟,一个人当俩人使唤,你老人家还是独当一面吧。”

“秋总,放心……有件事我先斩后奏没跟你汇报就做主,你不会怪我吧?”

“牛场你是一把手完全由你说了算,凡事没必要向我打招呼。”

“秋总……我愧对你的信任……是曲伟……他和娟子去四平购牛。”

“啊?他去四平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他听说伊通县成立一家肉牛养殖合作社。”

“二哥,你不用自责。曲伟我还不了解吗,他要去,你能阻止住吗,也是他不让你告诉我的吧?”

“是。”

“带去多少钱?”

“十二万。”

“不多。没事二哥。牛,买回来更好,买不回来人回来就行。退一万步讲,如果真出现意外对他也是次教训。他没来信儿吗?”

“没,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

“曲伟这趟出行结果无论怎样他都不会主动告诉我。”

“明白,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另外,那家合作社真实存在吗?”

“是的,我调查过。”

“嗯,还不算捕风捉影。”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不知廉耻的婊子。”放下电话秋叶张口骂道。

曲伟起床后懒洋洋地去盥洗室收拾个人卫生,刚出房间,见从隔壁出来一个瘦小精干的男人。想到昨晚偷听到的男女对话,曲伟冲他笑了一下,算是江湖中人的问候方式吧。那个男人也回以一笑,脸上的褶子能夹死只黄鸟。俩人一起去洗漱。

“曲伟,哈尔滨来的。”擦净水迹,曲伟主动伸出手。

“侯敬,佳木斯的。”瘦猴样男人握住曲伟的手道。

我日你的,猴精啊。同省老乡呀。

俩人站在走廊中闲唠,因为各自屋内的女人还赖在被窝中。

“来收牛的吗?”侯敬首先发问。

“是,咋看出来的?”

“来伊通县城人员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扑奔牛的。”

“几个人来的?”曲伟问。

他不过是想问昨晚叫床的女人是何人罢了。

“嘿嘿,两个,你呢?”

侯敬笑相淫邪。

“也是两人。呵呵。”

曲伟还给对方同样的淫笑。

娟子睡眼蒙眬衣衫不整地出门叫曲伟快点收拾,牛场在哪儿还没打听呢。

“一看你俩就是生手,咱可是老客,对这里比自家猪圈还熟。买牛,手拿把掐,一头保一头。”侯敬抖擞个随风倒身子道。

“那敢情好,正缺个向导。”曲伟兴奋起来。

隔壁房门打开,一个蓬头垢面大骆驼样的女人晃悠着巨大无比的奶子大步流星地迈出来。侯敬介绍说,这是我秘书。女人伸过手说我叫秀娥。曲伟心说,妈呀!大鹅的鹅吧。果不其然女人接口说句,喊我大白鹅,别人都这么叫。大白鹅扭晃着身子进入水房,后腰露出大片白肉。

“兄弟,你这身板子能行吗?”曲伟问道。

“唉!不行啊,家里外头地伺候,俩女人加一起有二百多公斤,哪个不顺心眼子砸下来都要我半条小命。你屋里那个‘千斤也是外室吧?”

“嗯,兼职文秘。”

秋叶整天处在焦虑、烦躁、气愤、惶恐不安当中。窗外,大片的雪花在路灯的照射下胡乱飞舞,密实且厚重,让她喘不过气。

孙二秆未来电话,原因很简单,曲伟音信全无。亲情,因距离产生牵挂。秋叶恨曲伟,单纯来说应是恼恨。秋叶恨娟子,说不清道不明一股恨意,说是讨厌恶心更为贴切。

曲伟扮演老公的角色十年,秋叶附和做贤妻良母十年。十年的光阴不短,十年的光阴也只在呼吸间。十年中秋叶给予曲伟的只是肉身,十年中曲伟需要的也只是秋叶的肉身。那么情感呢?夫妻间同船共渡相互依赖的情怀呢?曲伟认为精神世界是肉体世界的下线,一辈子以性交的方式过日子很美,还需别有所求吗?只有空虚无望的人才会在精神世界里追求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东西。人,最为实际的是吃得饱,睡得香,老婆孩子热炕头。情感,是喝高了脑海中神光一现的玩意。人人喜爱唐诗,人人喜爱李白,但不见得人人要做李白。

联系不到曲伟,秋叶后悔没给他配个手机。心乱如麻的她又想起曲伟诸多般好处,毫无疑问,以曲伟对待人的标准,他对自己是好的。

曲伟与侯敬从早晨喝到晚上,娟子、大白鹅作陪。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侯敬剔着牙缝中的肉丝道。

室内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四人坐在桌前畅饮。大白鹅上身穿件粉红低领绒衣,下身着手工织就绿色毛裤,乱蓬的头发梳理在脑后,豪迈的东北女人形象端立眼前。她的嘴唇上短下长,说话时嘟着嘴像是生气,也像是找人接吻。侯敬说:“你的眼睛跟曲哥能有一拼。”大白鹅说:“你再糟践我是大眼贼,一屁股坐死你。”

娟子羡慕大白鹅的身高,羡慕大白鹅的皮肤白度。大白鹅说:“嫂子,你是夸我呢还是骂我?”侯敬说:“这都听不出来,实心实意地夸。”大白鹅高兴,举杯和娟子拼酒。

曲伟握根牛蹄子狂啃。

桌上的菜没几样,但都是荤的,而且全是牛身上的部件。牛舌头牛头肉娟子爱吃,筋道。特别是大白鹅捣的蒜泥,蘸起来满嘴辛辣香味。

“年关将至,时间拖不起,买得着买不着尽快做决断。”娟子道。

她是怕回去晚被秋叶警觉找自己茬。

“侯老弟,时间不等人,今天咱哥儿俩儿喝个认识酒,明天还烦劳带我多跑跑。”曲伟举杯。

“跑啥,兄弟我胸中自有天地。牛,要多少有多少,就怕曲大哥你兜里的币子不够使。”

曲伟逞强,借酒装大,他唤娟子拿支票给人看。娟子也没少喝,难得显摆一回:“看就看,可别看在眼睛里拔不出来。”

侯敬、大白鹅瞄过支票,一起夸曲哥实力强。

“曲哥你就好吧。”

“伊通县不是成立一家肉牛养殖合作社吗?你有熟人吗?”曲伟问道。

“狗屁,合作社那是老皇历,挺大个牧场就几头病牛,去一个宰一个,预付款百分之七十,曲哥,你说不是蒙人玩吗?”

“电视台报纸还能顺嘴胡咧咧?”

“全中国老百姓有几个没让电台报纸上的虚假广告糊弄过。”大白鹅插嘴。

“也是,这趟要不是碰上侯敬,算是白来了。”娟子道。

“名声响,骗子多,你没见旅馆中住的是啥人物?本地、外地、内外勾结的骗子遍地都是,多亏遇到我,要不也悬。”侯敬说。

“合作社是陷阱,别地儿还有牛可卖吗?”曲伟多少有些不信。

“有有有,当然有,好牛在牧民家里呢。我认识几个养牛大户,多年交情,明天领你去看。”侯敬急忙打消曲伟的顾虑。

“价钱如何?质优价高也是白搭。”娟子问道。

“马上接近元旦、春节,牛价比平时要高,但和哈尔滨比还是偏低,有猴子在还能让你们吃亏?”大白鹅道。

“我只要西门塔尔。”

“没问题。”侯敬递给曲伟一支烟。

“不能让你们白跑腿。”娟子帮忙点火时说。

“那是后话,牛到手再说。”大白鹅和娟子碰下杯。

酒毕,两对男女各回各房。

宁静的夜晚再次打破,同样的床板吱呀声,同样的女人嘶喊……

可怜秋叶、孙二秆,一夜不曾合眼。

侯敬领曲伟和娟子去的地方距伊通县城十五公里,归西苇镇管辖。三百八十年前,这里是著名的阿木巴克围场。当年的东北虎、熊瞎子、狼、獾、貂、狍子、狐狸、山鸡、野兔……现在是一个也看不见,偶尔几只飞禽,也是国家的一二级保护动物,根本不让打。

大客车内烟雾缭绕很是拥挤,气味更加难闻至极。很多没座的乘客歪歪扭扭靠背一角或挤在别人身上不停地搓手、卷烟、吸烟。风,从缝隙间钻进,似小刀割在裸露的皮肤上,虽没想象中的痛,但比想象中的凉。

沿途,曲伟见许多成排的养殖舍,从高度宽窄和放养面积来看不像牛舍。侯敬说那是鹿舍。

东北有三宝,旧三宝是人参、貂皮、靰鞡草。新三宝是人参、貂皮和鹿茸。

鹿茸是名贵的中药材,尽人皆知。伊通县城鹿业养殖初见端倪,涌现出许多专业养殖村、屯、户。目前全镇有千头养殖场一个,百只养鹿场十个,年产鹿茸可达2.5—3万公斤,出口创汇近四千万元。

“曲哥,回去时带些鹿茸切片,老霸道,吃几片整夜不下床。”侯敬说。

“你也没少吃,咋整几下就拉拉尿?”大白鹅接口道。

“你图便宜买假货,不吃还好点,吃完浑身散架子,底气早没了。”

经过某屯,曲伟兴奋地要娟子去看。娟子说,扭大秧歌的有啥看头,家门口天天扭。曲伟说,真扫兴,原以为满族人聚居地会有些新鲜的玩意儿。侯敬说,错喽,伊通县四十二万人口中汉族人占三分之二,这里人的生活习惯跟咱们没两样,只是在饮食习俗上稍有不同,这里的人不吃狗肉,也不许戴狗皮帽子穿狗皮大氅铺狗皮褥子。娟子好奇地问为啥,狗肉那么香。大白鹅说,清太祖努尔哈赤在带兵打仗期间,有回被明朝总兵李成梁追杀至芦苇丛中,明兵遍寻不见,就穷凶极恶地火烧苇塘。眼瞅着努尔哈赤将要被大火熏烧至死时,一只满身沾水的黄狗扑到他身上帮他灭火,这才救了清太祖一命。追兵散去,努尔哈赤昏厥于地,几只喜鹊落在他身上不住嘴地啄食,恰好此时追兵再度返回,目的是验证努尔哈赤是否真的死亡。当他们看到清太祖身上成群的喜鹊和躺在身侧奄奄一息的黄狗就认定努尔哈赤确已归西。努尔哈赤醒来,见一黄狗气绝于身侧,几十只喜鹊叫喳喳地围绕着自己,他顿时明白自己的命是谁所救。所以当他取得天下时便严颁禁令,不许宰杀犬类和射杀喜鹊、乌鸦。可能是清太祖叫烟熏得眼睛昏花,他始终不确定落在四周的是喜鹊还是乌鸦。反正,皇帝的话就是金口玉言。

大白鹅说的故事流传甚广,不一定真实。满族以狩猎为生,猎犬是满族人的命根子。据说,当时姑娘出门子要有只好狗作为陪嫁还是份了不得的荣耀呢。

路,坑坑洼洼,车慢慢腾腾。三十里地开有一个半小时。

下车时几人的腿全都冻麻。

“还有多远?”曲伟问。

“看见前面黄土包没?过去就是。”侯敬答。

“跑过去吧,取暖带舒筋活血。”曲伟说。

“好。”说完侯敬率先跑出去,比猎狗还快。当年要是他追杀努尔哈赤恐怕就没有后来的清太祖,没有后来的大清王朝了。

曲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土岗,侯敬坐在树墩子上卷烟。他问曲伟要吗?曲伟点头。

一支烟吸完,大白鹅、娟子有说有笑地挽着手扭着大胯行来。

“说好跑嘛。”曲伟道。

“傻老爷们儿,咋跑也是那么远路,累个王八犊子样,值吗?”说完俩人嗤嗤地笑。

“看到了吧,那就是咱要去的地方。”侯敬指给曲伟。

前方二百米处,一套旧院落矗立在那里。走近看出,低矮的围墙是由石头砌成,上面枯萎的杂草零星散布。推开该屯落并不多见的两扇黑漆铁门,全砖铺就的地面打扫一新。院中两侧各有两排牛舍,从通气口中涌出的股股白气来看,里面存栏牛数不少,是个大户人家。

“和主人特熟吧?”曲伟问侯敬。

“咋看出来的?”

“黄狗冲你摇头摆尾,必是熟客。”

“没错,这条黄狗是我送给主人的。”

“是你派来卧底的吧?”

黄狗,体高身长,卷起的尾巴像是去了杆的鸡毛掸子,现在很难见到这样纯纯的品种。啥品种,笨狗,没经过改良、转基因,一脉相传下来的“原住民”。

曲伟目测院落的米数,怕是有两千五百平米,还不算后院。

娟子拉曲伟一下说。

“你听听屋里有人在吵架。”

曲伟竖起耳朵倾听,是有连哭带唱的声音传出来。

“来得真不是时候。”

“跳大神的,不碍事。”侯敬道。

怎么哪哪儿都跟秋叶肉牛养殖基地的所在地胜前村一样,要不咋听着耳熟,改革开放多少年了,农村面貌也天翻地覆朝前迈着脚步,可就是封建迷信去不了根儿,神汉神婆趋之若鹜。在胜前村,没少看到“出马”者相互看病看事。可以说,每个人都是凡人,每人又都不是凡人。娟子想。

“老那老那,出来接客。”侯敬冲屋里喊。

话,听着真别扭,不明就里的人会认为和尚做“鸡”。曲伟就是那么想的。

蓝色土布做的厚重门帘掀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车轴壮汉应声而出。看他满脸络腮胡须、环眼、象鼻、狮口,前世怕是钟馗样人物。

侯敬介绍说,老那本姓那拉氏,和慈禧一个姓氏,辛亥革命后才在形势逼迫下冠以汉姓。

“来了猴子,快请进请进。”老那伸出粗壮的手臂。

老那除外表还留有满人的枭悍,在礼节方面已完全如汉人一般。曲伟认为老那至少要冲自己抱一抱拳,可是人家只打出请进的手势,笑容很是真诚。

老那将几人让至中堂,说大神在西屋作法,礼数不周还请见谅。

满族人住宅一般分为西、中、东三间,西屋为贵,称上屋,中间次之称堂屋,东屋为尾,称下屋。

“哪屋不是屋,一路颠簸屁股生疼,肚子咕咕叫,还不快拾掇饭菜。”侯敬进门嚷饿。

“你个猴精,准保是饿死鬼托生,回回来屌事没谈先要吃要喝,等着。”老那用蒲扇大的手掌胡撸一下满脸的胡须。

大白鹅去厨房打来盆井水,几人胡乱地擦拭几把,坐在炕上等主家上饭上菜。

老那端着大盆热气腾腾膻味十足的水煮羊肉进来,说你们真有口福,大神上门,刚杀只羊,一起吃“福肉”吧。

几人围炕桌而坐,老那给每人发上一把薄薄的刀片。不用问,肯定是片肉吃的。

老那复又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托着大碗蘸料,曲伟一看,是农家大酱。侯敬说,满族人吃肉大都是白水煮,而且不放盐,吃时蘸大酱,别有一番风味。说完他又冲老那说,酸菜呢?老那说,先吃肉。

喝酒的碗是粗瓷的,貌似在水浒传里见过,圈足略高。

“进门是客,无事敬三分,我先干为敬。”老那举碗道,说完咚咚灌入。

曲伟等人也非善类,随着一饮而尽。

“东北爷们儿就是痛快。”老那爽道。

老那让几人脱鞋把脚丫子塞炕褥底下,暖和。说完,他又往炕洞里丢进几块木柴,火势加大,劈啪作响。

老那也要脱鞋,侯敬慌得什么似的拦住,并俯身作揖:

“皇阿玛吉祥。”

“哈,你个孙子,不脱就不脱,吓那样?”

“我倒不会出啥大事,曲哥可是跟你老人家头回见面,别让人挑理回去说满人见面就给下马威。曲哥,老那汗脚的威力你是没见识过,这机会咱千万不能要,咱就是搬茅楼吃去,也比他脱鞋强。鞋,一脱,哥几个活路全没。”

大白鹅笑得不成样子。

“也不是第一次来,笑那贱样干吗。”侯敬损道。

“你的嘴比下边厉害。”大白鹅不知羞耻地说。

“哈哈,我的下边比嘴厉害。”老那大笑。

曲伟跟着笑。娟子低头红脸啃肉。她是骚,但还没骚到这份上。

“那哥,家里有啥不祥的地儿还是谁生病了?”大白鹅欠欠屁股问道。可能是火炕最热的部分在她屁股底下。她指的是跳大神。

“二小子昨晚发癔症作半宿。”

“现在好点了吗?不行,去医院吧。”侯敬关切道。

“好多了,大神一进门马上服帖地睡过去。”

“那还唱啥?”曲伟发问。

“身上的东西一时三刻劝不走,得费些功力。”老那自顾喝下一碗酒。

“咱这治病的招数和双城咋一个样?”娟子说。

“老妹子,汉族大神是从萨满教中分化出去的。”老那道。

萨满教出现时间非常早,有依据可查,专家学者认为体现萨满个性的宗教活动在石器时代就已存在,主要盛行于北方地区。

萨满教崇尚万物皆有灵,其会众曾一度超过三大主流教派,满、鄂伦春、锡伯、赫哲、鄂温克、蒙古、维吾尔、撒拉、乌兹别克、塔塔尔等众多民族在不同程度上都信奉萨满教。

手把排啃掉半盆,那屋的仪式还在进行中。老那去厨房舀来炖烂的酸菜,几人大口大口地海塞着。

“该谈正事了。”曲伟用手捅咕侯敬。

“到炕头了还急。”

“牛没装上车心里没底。”

“老那,曲哥是哈尔滨有名的牛肉大王,今天不远千里来此购牛,有我在,没得说,开个价吧。”

“好说好说,酒喝光再谈正事。”老那向各人碗中倒酒。

“没辙,老那就这操性,酒不喝好喝透他不玩活,管你皇上二大爷还是亲娘老子呢。”侯敬冲曲伟摊开双手。

“价钱先放一放,先看牛,牛质不达标谈了也白费。”娟子说。

大白鹅说对。

“哈哈,还是信不过啊,去牛舍看吧,有一头孬牛我老那立马拽来砍喽。哈哈,去吧。”

曲伟借机跳下炕,带头去牛舍。

进到牛舍,曲伟心花怒放,一顺水西门塔尔,个顶个体格强壮毛色鲜亮器宇轩昂,鼻中喷出的团团白雾强劲而有力。一打眼,每头均在千斤左右,四间牛舍少说得有二百来头。

“曲哥,兄弟没骗你吧,老那的牛在方圆百里数一数二。”侯敬道。

“牛是好牛,可价钱?”

侯敬报出一个数。曲伟惊喜。

“是真的?”

“那还有假,比哈尔滨便宜不少吧?”

“价位相差无几,只是品相端庄些。”曲伟留个心眼。

“曲哥,别跟兄弟打马虎眼,都在江湖漂,还品相?买弓背呢。嘿嘿。”

侯敬诡笑。

如果能按侯敬的报价成交,曲伟怀中的支票足够牵四十头牛回哈市。两头细算下来,可不是其中一点差价呀。

“要是能把价再压低些,给你提这个数。”

曲伟冲侯敬伸出一巴掌。侯敬明白,曲伟说的是五十块。

“不少,够义气。”

俩人回屋。

侯敬和老那在炕桌下面捏掐手指。老那摇头,俩人接着掐。侯敬摇头,俩人接着再掐。捏来掐去十几分钟,尘埃落定。侯敬趴曲伟耳根嘴唇轻动几下,曲伟好悬没笑出声。

曲伟冲老那举碗,老那同时也抬起手臂。“咣”,两只粗瓷大碗相碰一处,交易成功。

接下来,几人研究具体交接细节。老那说要是在平日,住在家里明早装车即可。今晚却不行,孩子魔障未除,巫师不同意有生人留宿,说是容易冲撞煞星,带来无边的灾祸。要不押后几日,曲伟等人还回旅店等候。

曲伟担心夜长梦多好牛让后来者买走。侯敬夸曲伟考虑周全,订金没交,老那再仁义也是价高者得。

“曲哥,你和娟嫂回旅馆,我在这里蹲坑守候,明天上午老那装好车我负责押运到县城,等你验过牛老那验过钱款后再行交易,你看如何?”侯敬道。

“那是最好不过,可是你住哪呢?大白鹅咋办?附近除老那家也看不到别人家屋顶啊。”

“打从跟他就没过过啥舒服日子,还不如在家伺候老公呢,一次半次早已习以为常,露宿街头的日子也不是没有过。”大白鹅还真给面子。

“只要不进老那家门在哪还不能将就一宿,大白鹅是个天然暖炉。你和娟嫂赶快动身,三民子拉砖的车最后一趟往县城返,正好捎上你俩。”

“兄弟,那就辛苦你和白鹅大妹子了,明天在县城找家最好的饭店……”曲伟一抱拳。

曲伟嘴角轻努。侯敬和他走到一边。老那识趣地出了堂屋。

“哥跟你交个实底,哈尔滨贼拉有名的秋叶冷鲜牛肉就是咱家开的,为啥火到那种程度,完全是依赖牛肉质量。牛,我看了。槽子里的饲料也验过,确实无任何添加剂。明早我不在现场,把关的事全拜托兄弟你了,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放心曲哥,一切包在兄弟身上。再说明天到县城你不是还得检验一遍嘛,别弄得挺悲壮的。再有就是估个儿比上秤约划算,我保准给你挑大个儿的装车。”

曲伟和娟子辞别老那、侯敬、大白鹅,在暮色中搭乘拉砖车返回县城。

一夜无话。

第二天,曲伟和娟子早早醒来,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坐在房中唠琐碎屁嗑等侯敬押车前来。

十点整,侯敬跑进旅馆说车来啦。曲伟让娟子不要跟着出去验牛,赶紧将收拾好的包裹放到驾驶楼去。

旅馆门前,两辆半封闭加长141带挂车停在那里,透过宽边护栏曲伟隐约看到慢吞吞晃动的牛头和牛鼻中喷出的热雾。气温,比昨天要下降许多。

曲伟没见到大白鹅,说一会儿请吃饭怎能没她。

“昨晚在老那家对面草棚对付一夜,早起大白鹅喷嚏连连,脑袋还有些发热,送不远一个屯子的兽医站去了。”侯敬打着喷嚏道。

“人看兽医?”

“大白鹅比野兽还猛,在草垛里还硬要一火,不感冒才怪。”

“先去吃饭。”曲伟道。

“天冷路滑,来日方长吧。”

侯敬要曲伟开车大厢板验牛。

“还信不过你吗,在底下点下头数就成。”曲伟上来懒劲。

“那也好,省事。”

肉牛整四十头,支票数额刚好够。曲伟以为天冷老那不愿下车,可清点完后车也没见他人影。曲伟感觉奇怪,牛来人未到,为什么呢?

“老那儿子昨晚突然病重,大仙、他、他老婆都跟头把式地忙活一夜,牛赶进车后,老那一腚蹲坐地下说啥都不起来。他让我把钱捎回去,我也是一手托两家。”侯敬道。

牛在车里,牛款理应付给人家,虽然主家没来,委托人代领也无不可,以前不是没有先例。

“兄弟几人把酒言欢的机会错过了。”曲伟道。

“细水长流,等这批牛肉卖完,不是还得来嘛。”

曲伟说是。

曲伟让侯敬写张收条。侯敬爽快地应允,进到驾驶室,掏出纸笔趴在仪表盘上写道:

收据

今收取曲伟给付购牛款一十二万元整。

代领人:侯敬。

2004.12.19

“这么写行吗?”

“太可以了,你快去银行验证支票,要是没有岔头我马上出发。”

“好。手机号码呢?有问题打给你。”

拿着写有手机号码的字条,侯敬一溜烟没影了。

侯敬没再回来为曲伟送行,他说离别时刻让人感伤,他在电话中祝曲伟、娟嫂一路顺风。

哎!汽车开动,曲伟想起答应人家每头牛提成的五十块钱还没给。

“下次吧。”娟子道。

曲伟要自杀的当天是2004年的12月21号,农历甲申年十一月初十,也就是从伊通县城返回的第三天。

厉杰开车行驶在哈双公路上。秋叶坐在后排眉宇深蹙。

曲伟和娟子回哈当晚,孙二秆在第一时间给秋叶打去电话:人、牛安全归来。

秋叶荡在风里晾晒的心收回。她如释重负,此时此刻的心情如当年红军跋涉两万五千里最终到达延安一样,甚至莫名的还有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

曲伟没打电话过来显摆一番,秋叶觉得费解,违背他的一贯作风呀。

秋叶接到孙二秆报平安的电话,马上说将曲伟买回的牛第二天全部送往屠宰场,一头不留,前提是要通过检疫。

两个小时以后,孙二秆再次打来电话说,全是病牛。

秋叶一急要马上过去。

“不用,此事还是低调些好,尽可能做到密不透风,要是有人把秋叶养殖场进病牛的消息散播出去,结果可想而知。现在,动静越小越好。”孙二秆道。

“好吧,一切拜托二哥,完事马上告诉我结果,一定将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秋叶没再过问曲伟的情形。

牛,从141上赶下,养殖场所有工作人员围在四周,准备一头头牵进牛舍。曲伟和娟子以首战告捷的姿态吆五喝六地指挥着。借助牛舍上方架设的支灯,孙二秆瞧出问题。

“牛是一头头验的吗?”孙二秆问道。

正沉浸在成功喜悦中的曲伟没理会孙二秆的无中生有,他认为是妒忌是鸡蛋里挑骨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长脖子小王说:“小儿麻痹。”

“别吃几天干饭,就不知姓甚名谁,捧臭脚拍马屁得用对地方,小样的喂两年牛装啥中医,还小儿麻痹……”曲伟听到骂出口。

话语未尽,有牛咕咚倒地,全场人吓一大跳。

“不要再往下赶,已经下来的牛再赶上车。”孙二秆急道。

孙二秆在牛行摸爬滚打数年,凭直觉他断定曲伟买回的是病牛。

“俺俩赚的是工夫钱,卸完车马上走,后半夜还有趟运马活呢。”司机见牛又被赶回车厢忙上前阻拦。

孙二秆递上支烟,客气地把司机往屋里让。司机不动,说快付运费,没空闲扯。

孙二秆吩咐小张去请兽医。小张说天色已晚怕是请不动。

“你死人啊?不会用钱说话。”孙二秆一瞪眼。

黑脸小张在黑夜里啷当张黑色的脸骑辆黑色的自行车出场院大门而去。

曲伟心慌,打着手电筒沿车厢外侧一节节向里探视。第一俩车还没检查完,脸上黄豆粒大小的汗珠连串滚落。他快步跑到第二辆车又是从头到尾仔细查验,结果,他颓然倒地,和那头牛一样,不,和很多牛一样,因为这时倒下的牛不只是一头,车厢外车厢里都有。

“不好。”孙二秆大叫。他不顾司机师傅反对,命令全体人员在最短时间内将能动和不能动的肉牛全部弄上车……

足足用去三十分钟。牛,在员工们的共同努力下被推送上车。两辆运牛的车开出场院大门停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

传染病,一定是传染病,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好及时制止,要是稀里糊涂运进牛舍,后果不堪设想。孙二秆脊梁骨直冒冷汗。

司机师傅见事态严重,没再急着赶路,只是催要运费。孙二秆问多少?司机说,两千,两辆车。孙二秆走到曲伟身边说,付运费。曲伟眉眼低垂,整个人虚脱成一摊泥,他用无力的手指指上衣兜。孙二秆伸手进去,里面有一沓钱,数数,正好两千。

兽医披星戴月随小张前来,满脸不耐烦。还多亏是牛场,若是个人别想从热炕头上薅动他。

“呵呵,姜医生,辛苦辛苦,养殖场全靠你了。”孙二秆热情地迎上前抱拳作揖。

姜兽医,六十岁左右年纪,一缕长髯垂于颌下,颧骨高耸,身躯瘦弱,眼睛细眯,老版封神榜中的姜子牙形象是也。

“老朽尽力,先看牛吧。”姜兽医还礼。来时路上问询过小张病牛的一些症状,基本了然于胸。

孙二秆让人取来高凳和小张两头搀扶着把老先生拥上后车厢,小张拿着手电筒跟上去。离场院几十米的距离,射灯够不到。

几分钟光景,姜兽医喊孙二秆。

孙二秆健步如飞,脚尖一点地“嗖”地鼠蹿上去。

“江湖绝学八步赶蝉藏匿几世纪,今天得以重见天日让老朽一睹风采,全是沾口蹄疫的光。”姜兽医道。

“什么,口蹄疫?不会看错吧?”孙二秆大惊。他跳脚,躲避倒下的肉牛。

姜兽医与小张合伙抬起一头病牛的脑袋,孙二秆接过电筒,光柱将牛脸照得雪亮。

“你也是行家,病症如此显著居然没看出来?你看面部、口腔内、舌面上的水泡,再摸摸体温,最少得有41—42度,典型的口蹄疫。”姜兽医道。说完,他又让小张扳起牛蹄子,这头牛的蹄冠和蹄缘已经分离,腿上的水泡也已破裂成斑,惨不忍睹啊!

姜兽医和孙二秆快速地检验两辆车上的肉牛,症状几乎雷同,没有一头完好的牛。

没错,的确是口蹄疫。

“二秆,不幸中的万幸,你还没糊涂到把牛赶进牛舍啊!要是那样,整个牛场完矣。二秆,以你对牛的把握程度不可能买回批病牛呀,倒找钱都不能要。”姜兽医掏出毛巾擦手。

“唉!一言难尽啊!您老看,还有救吗?”

“车里的肉牛全部属于恶性口蹄疫,没救,只能宰杀、焚烧、掩埋,而且速度还要快,以免波及其他生灵。”

“姜大哥,病牛一事还请……”

“勿需多言,老朽心里有数,趁夜黑风高,早做打算吧。”

“姜大哥,明天我开车拉你去市里买口蹄疫苗,牛舍中的肉牛每头一针,多少毫升你来定夺。”

孙二秆掏出五百块钱塞进兽医口袋,人家也没推辞,不说看病,单是封口费也少点。孙二秆说待事情处理完毕再行酬谢。

送走兽医,孙二秆让小王小张去库房取白灰、来苏水、醋精,将场院从里到外洒个遍。

孙二秆将两名司机叫到背阴里每人递上五百元钱,说是遭人骗买回病牛,只能就地正法,还请两位司机师傅开车到他所指定的地点,不远,就在三公里外的荒沟。

看在钱的分上两人应允。

孙二秆亲自去库房取汽油,只有两桶,他又找出几只空的塑料桶一起放到微型客货车上。

“打电话通知小江、小姚速到牛场。”孙二秆对小王说道。

“什么理由?”

“篝火晚会。”

“啊?”

“不来扣全月工资。”

孙二秆说完,开车去加油站。

两辆拉牛的加长141神秘地停在荒沟的低洼处,孙二秆、曲伟、王、张、江、姚、二叔加上俩司机共九人手持工具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车厢里“哞哞”低吟的病牛。

冻土很难刨开,先得用柴油烧,王、张、江、姚领命而去。

“二叔、曲伟还有两位师傅,咱们杀牛。”孙二秆道。

俩司机说不行不行。司机的前身是车老板,咋能自断活路,来世轮回必遭报应。

“病菌散播出去会涂炭生灵,杀牛,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孙二秆道。好说歹说,两人就是不同意。

“不杀,帮忙刨坑去吧。”二叔帮腔。

两人连说,那行那行。

孙二秆从驾驶室取出斧子钢钎分递到二叔、曲伟手中。三人打开大厢板,先将死牛拖下,然后一头头往下赶活牛,三头一组……

钢钳一次次从病牛的两角间砸入,那里有一处凹孔,与人的百会穴差不多。牛一只只倒下,一只只被绳索拖往沟壑,一只只被焚烧,一只只被掩埋。

孙二秆嘱咐王、张、江、姚,烧牛的速度要慢,掩埋的速度要快,火势过猛容易引起附近村民注意,报官就麻烦了。

四十头牛杀了一夜;四十头牛烧了一夜;四十头牛掩埋了一夜。

天亮时,九人皆无人样。

俩司机不顾疲惫开车离去。是非之地尽早脱身啊!

孙二秆驾车返回牛场用塑料桶拉来井水浇在松动的土层上面,结冰后无人能够看出下面埋葬着的四十具亡灵。孙二秆祷告:早死早托生,比让人吃了强。

曲伟去伊通县城找侯敬,没找到,跑遍县城所有旅馆也没见瘦猴和大白鹅的身影。他疾奔西苇镇老那家。见曲伟到来,老那面现几分不快,懒洋洋地站在院当中说话,全然没了几天前的热乎劲。

曲伟进牛舍看牛。牛,全在,看间隙,一头没少。

“为啥卖病牛给我?”曲伟气哼哼地质问老那。

“什么,卖病牛给你?你出门打听打听,我老那是那种下三滥吗?大城市里来的人怎么都属猪八戒的,倒打一耙啊,定妥的事说变卦就变卦说反悔就反悔,好像我老那的牛没人要似的。”老那的火气也是不小。

“我变卦?老天爷,还有没有公理。你托侯敬运去的四十头肉牛全部患有口蹄疫,不是我发现及时整个牛场就得让你们毁了。今天,不跟你掰扯别的,我曲伟瞎眼拿奸诈小人当朋友,活该倒霉。十二万一分不少退还给我,就当我从未来过伊通县城,就当我从未来过西苇镇,就当咱们从来不认识。”

“啥十二万?”

“买牛的十二万,这还有假吗?”

“牛,你根本没来拉。十二万?哪跟哪啊?”

“等等,等等,侯敬前天晚上没在你家对门草棚子看守一夜吗?”曲伟觉出有点不对。

“你出门睁大两眼瞧瞧,草棚子在哪儿?”老那气乐了。

曲伟好信儿,出门去看,门前开阔成片,何来草棚一说。真他妈傻逼,侯敬送牛时说草棚就该想到是场骗局,老那家门前空旷的形态首度来时一目了然啊。

“你真的没和侯敬合伙骗我?”

“兄弟,看来你是真受骗了,你也看到,这么份家业还需要去骗吗?换句话说,这么份家业是靠骗得来的吗?报案吧。”

“看你跟侯敬称兄道弟的熟劲事先能不知情?”

“兄弟,满人好客,对待陌生朋友也是如此,更别说买过我几头牛的猴精了。”

“你管他叫什么?”

“猴精啊,不光是我,所有人都叫他猴精。”

“他不姓侯?也不是佳木斯来的?”

“佳木斯?还普利斯呢,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肉牛贩子,和我一个姓,都姓那,因为他瘦所以大伙喊他猴精或猴子。”

“伊通县城成立肉牛养殖合作社的事你听说了吗?”曲伟问道。

“何止听说,过几天咱也要加盟进去搞连锁式养殖、销售。”老那回答。

“啊?!”

“咋?”

“侯敬……不,猴精说,合作社是形式主义是骗子。完了完了……”

曲伟倒退几步坐在地上。老那说,前天曲伟和娟子坐拖拉机刚走,猴精和大白鹅也跟着离去。他以为二人为点儿雇佣费特意在曲伟面前买好,等曲伟走后找地儿歇息去了呢。现在看来是连夜淘弄病牛去了。

“老弟,出门在外不能过于轻信他人啊。”

“他家住哪儿?我去找他,我要……要他的命。”

“猴精的名字你认为是白叫的吗,早没影了。”

“大白鹅呢,她不会也是本地人吧。”

“让你说着了,不仅是本地人还是猴精小姨子呢,无人不知呀。”

曲伟顿足捶胸痛悔万分。一对禽兽不如的狗东西单单让他遇上,旅馆中隔墙叨咕出来的鬼嗑是连环骗计的开场白啊!

老那说:“假使找到,曲伟也难要回分厘,谁让你在县城交接时不开厢验货?谁让你付款时不打电话求证?也许猴精还会说,是你无端诬陷。银货两讫,无旁证佐证,他拉下脸死不认账又奈其何啊!报案吧,猴精不会是初犯,县分局也许会留有案底,你追不回来,人民警察帮你追讨。”

曲伟告别老那直往县分局。到了那里,果如老那所说,猴精还真留有案底,这小子卷宗多老厚。

办案警察说,以你受骗金额可划归刑事大案。

取笔录,签字画押,最后走出县分局大门,曲伟形如僵尸。

警察的话历历在耳:“我们会全力以赴,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追回赃款,严惩罪犯。你也要有心理准备,该犯侦查反侦察能力极强,多次在严打中漏网,很多受害者还在翘首以待……”曲伟无功返哈,当晚喝掉二斤小烧。早八点往伊通县公安局去电话,对方回答,早呢,等着吧。

曲伟绝望,哭喊着欲悬梁自尽,谁劝都不听。无奈,孙二秆给秋叶打去电话。

捷达驶进牛场,车轱辘碾压在积雪层上发出吱呀呀的声响,一群麻雀扑啦啦飞起,有几只小巧的嘴中叼有草穗。

上午九点钟的阳光格外刺眼,比阳光更加夺目的是从雪面上折射出的光芒。

雪,已停。

曲伟趴在炕上哀嚎,众人围在四周。见是秋叶,员工们自动自觉闪出条道。秋叶说,都去工作吧。孙二秆招呼手下出门。

秋叶环顾室内,杂乱不堪,被褥脏得一塌糊涂,几只白酒瓶歪斜地躺在角落里,一双褪色的长筒丝袜塞在炕尾的一摞枕头下面。

“死的是牛,不是人,没必要殉葬。”秋叶语气平缓地说。

曲伟不说话,继续哭号。

“曲伟,别哭,让人看笑话。”秋叶再道。

说出此话,秋叶的泪水在眼圈里打转。来时平静的心里荡起波澜,十载夫妻啊!

曲伟也在等秋叶大骂自己,那样他会好受些。十二万赔得起,自尊心输不起,没人拦着,曲伟真能吊死。

曲伟的哭声由大变小,再变抽噎。他依然趴着,他无颜面对秋叶。

“好男儿志在四方,开辟新的收购网点,我同意,你不应背着我去伊通县城,咱们……还是夫妻。一个成功者的三要素是,知识、见识、胆识,光靠胆识闯世界那是莽夫。好在人安全无恙。”

曲伟做梦也没料到妻子会说出一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大道理,他激动地翻身坐起。

“老婆,你真的不怪我?十二万加差旅费、运输费、还有劳工费、兽医费、疫苗款……”

“你说的那些是纸,我说的是情分。死有啥难,活着需要勇气。生活中缺少许许多多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但唯一不缺的是眼泪。咱们一对儿下岗工人,能混到今天,曲伟,你应该知足。”

销售公司、牛场、产品专卖店,滚滚而来的财富,貌美如花的妻子,曲伟,你到底在追求些什么?幸福,靠守候;幸福,靠珍惜真爱!

“老婆……老婆,我错了……我是想证明给你看……”

曲伟抱住秋叶趴在她的肩头再次放声大哭。

秋叶当然懂曲伟的心思,要不然今天的场面将会是暴风骤雨。

秋叶的外衣很快湮湿一片。她未动,一直等曲伟嚎得缺氧直身大口喘粗气方才起身,整整衣襟。

“你和娟子的事无人不知……不、不,别解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娟子不容易,我们大家都不容易,何苦相互为难呢。曲伟,你是一家之主、蛐蛐的爸爸、我的丈夫,咱们的婚姻关系由你决定,离或不离全由你说了算。我等着!”

秋叶冲曲伟温柔地笑着。她走出卧室。曲伟惶惶不知所措。

厉杰和孙二秆在办公室说病牛的事。二叔二婶在打扫场院。王、张、江、姚在牛舍中为即将出栏的肉牛做全身按摩。娟子不知所终,应该在库房吧,她无处可去。

秋叶进门冲孙二秆鞠躬施礼。孙二秆紧拦慢拦还是承受三次。

“二哥,我代表秋叶公司、秋叶肉牛养殖基地所有员工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昨晚要是没有你,一切将片瓦无存。”

“秋总,快别这么说,职责所在,我吃的就是这碗饭。”

“二哥,大恩不言谢,看我秋叶今后怎样对你就完了,你就是我的亲二哥啊!”

曲伟不会彻悟自身犯下的滔天罪过,一个夜晚,足可以毁灭秋叶十几年呕心沥血创建、经营、积攒起来的家业。多亏孙二秆,秋叶相信,现世孙二秆不是神仙,前世一定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别,别。秋总,口蹄疫带来的隐患虽然消除,可是消息还需封锁严密,一旦有人露出去分毫,秋叶冷鲜牛肉定会遭受灭顶的灾难。”孙二秆道。

“二哥,召集牛场所有员工开会。”

“其他人由我来约束管理,我说的是娟子。”

秋叶有点骑虎难下。孙二秆曾经暗示找个适当机会开除娟子,还没实际进行,却发生口蹄疫事件。炒鱿鱼是下下策,娟子的仇恨心理很强,闹不好,逼急了,她真敢四处散布谣言,只需说上一条就成:秋叶冷鲜牛肉为图暴利大批购进患有口蹄疫的病牛。

“我和她谈。”秋叶道。

秋叶没叫娟子过来,她去库房寻找。

娟子躲在细料堆中,伊通县城一趟让她在秋叶面前更加抬不起头。

“娟子。”秋叶轻声叫道。

娟子慌忙站起身拍打着灰尘。她,明显见老,面部浮肿苍白。

“秋姐……”她的声音比蚊虫翅鸣还小。

“我来看看你,还好吧?”

“嗯,秋姐我……”

“病牛的事不怪你,是曲伟不知深浅擅作主张,没有你陪同回得来回不来还两说呢。我是来感谢你的,真的。”秋叶打断娟子。

说出“真的”俩字时秋叶的语气加重。

“不是、是……”娟子都不清楚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还有一周多的时间就到元旦,最近牛肉销量迅猛上升,这与牛场员工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其中当然也包括你,经公司评审,你和小王、小张分获优秀员工奖,这是奖金。”

秋叶递过去一个牛皮纸袋。

娟子迷惑不解地望着秋叶,她不太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原以为秋叶会赶她走,她已在为今后的出路犯愁。秋叶这是在以德报怨。

“傻看什么,还不接过去,一会儿我反悔。”

娟子接过打开,瞄上一眼。

“秋姐,太多了。”

不用数她也能准确地判断出是五千块。

“傻丫头,还有嫌钱多的?看马恩列斯文选了?觉悟见长呀。”秋叶笑道。

“都这么多吗?”娟子心情有所放松,面部也呈现笑意。

“不要出去乱说,其他人是三千。你可得管住自个儿那张乌鸦嘴,千万别惹出啥罗乱。”

一言点醒梦中人,娟子说定会保持沉默。秋叶说,亲姐妹就是好办事,元旦休假去买几件新衣裳,如有空一起去。

秋叶乐滋儿地翩然离去。娟子呼出口长气,她觉得五千块钱拿得还算心安理得,要是能多些更好。

秋叶是看着姜兽医为近三百头肉牛扎完口蹄疫苗才走的。孙二秆没留她在此吃饭,没法留,无法吃。今后秋叶来牛场的次数会更少。

焦虑中,曲伟等来伊通县城公安局的电话,他噌地跳下地急问,猴精抓住了吗?对方说,是。曲伟忙问,钱呢?十二万都追回来了吗?对方说,你还是来趟吧,当事人不来无法落案。说完,放下电话。

“钱要回来了吗?”娟子问道。

“公安同志没明说,大概是追回来了。”

“钱要真讨回来别给秋叶,留着自己做点买卖。”

“做啥?”

“在附近村屯抓牛,自己杀自己卖,出了这档子事,咱俩都变成闲人了。”

“对呀,闲着也是闲着,农贸市场就在家门口,守着金饭碗要饭,早不放屁。”曲伟双掌一拍。

“早放屁也没用,你有自主权吗?嘁。”

“谁说没有,大小也是个户主。对了,咱可以抓些病牛来卖,能成倍地赚。”

“你少扯,没皮没脸啊?咱虽不是在正规店里卖,也不能抓病牛,这年头缺德作损的事还是少干,名声搞臭看你还咋在胜前村呆,到时秋叶正好有借口把咱俩一脚踢出门去。”

曲伟说:“现在谈这些为时过早,等去伊通县把钱取回来再从长计议,在家门口卖牛肉也用不了几个钱。”娟子说:“你看你看,还是要把钱给秋叶。”曲伟说:“我也没说给,都归你还不成嘛。”

曲伟要和秋叶知会一声,娟子说不用,事是你经手干吗非得向她请示,十二万对秋叶来说也只是一根牛毛。

娟子不想随曲伟去伊通县城,小破地方脏了吧唧,灰尘漫天。曲伟说你不去我也不去,那老远多寂寞,再说了一个人拿钱回来也不安全。一提到钱,娟子来神说,去。

曲伟和娟子从伊通县城无功而返。钱,一分没有。人,倒是见着,比饿猴还瘦。

办案刑警说那威(猴精本名)携款潜逃到沈阳,除去买病牛花去本钱五万,剩下七万全部输掉。人,即将移交检察院待审批后送法院宣判。

“那我的钱呢?”曲伟急问。

“连你共三名受害者均无钱可返。”刑警道。

“那叫我来干什么?”

“司法程序必须要走。”

“能判几年?”娟子问。

“量刑轻重是法官的事。”刑警语气木然。

“帮忙估算一下。”曲伟递上支烟,人家没接。

“无期没跑,后半辈子啃窝窝头了。”刑警道。

最后,警察问曲伟还有什么要求。曲伟说,要钱。警察说这条不算,警方能做到的只是深表同情和与法院相互配合严惩罪犯。让曲伟再说一条。曲伟和娟子合计半天后说,让我揍他一顿。警察领曲伟和娟子去羁押室,隔着铁护栏看猴精狼狈不堪皮包骨的要饭花子样。警察说,还想揍他吗?曲伟说算了,我这儿有二十块钱给他买点牛杂碎吃吧。警察用奇怪加敬佩的眼神望向曲伟。曲伟说,这没什么。娟子从牙缝中挤出“嗤”的声响,像拉肚子者放出的臭屁。

娟子印堂发黑垂眉耷眼随曲伟回到胜前村,进门甩飞半高跟翻绒鞋趴火炕上狠擂地板革铺的炕面。

“你作吧我去找二叔喝酒。”洗过脸后曲伟说。

娟子起身收拾东西说今天离开牛场。曲伟见不似闹着玩,急忙去哄。

“去去去,一边去,十二万打水漂还有脸喝酒?要是我一头扎糟池子里淹死。你们家秋叶有钱,赔十二万连点脸色也没给你看,高姿态,女强人。咱不行呀,一个打工力巴出来进去靠人施舍过活,牛已宰光,还没脸没皮地囚在牛场白吃白喝,装幕僚呢?”

“暂时休整几月当是度假。”曲伟心还真大。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秋叶把我当破抹布撇进牛棚,还不是逼我自动自觉滚蛋,你还看不清吗?”

“忍常人所不能忍,方为人上人。”

“忍到什么时候,你会离婚吗?会和我结婚吗?再傻我也明白,一个癞蛤蟆,一个白天鹅,二逼闭上眼睛也会选秋叶。”

“我不是二逼。”

“所以说我还是趁早滚蛋。”

娟子夺过曲伟手里的包裹穿上鞋向外走,二叔进来和她撞个满怀,本未系紧的包裹松脱,衣物洒一地。娟子抓狂,飞脚四处乱踢。二叔不好意思地看着曲伟。曲伟眨眼,意思是别搭理她,人来疯。

二叔冲曲伟招手,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娟子继续撒泼。

哭闹累了,娟子躺到炕上,寻思一会儿哭一会儿,她认为全天下的人都和她过不去,都欺负她。只要略微有点姿色的哪个不比她混得强,工作没了,老公跟着也飞了。跑到乡下帮人养牛,还受他人的侮辱,最近连白睡自己的曲伟也有轻视她的意思。孙二秆老东西更不是物,那就是秋叶的狗腿子兼谍报员。二叔二婶也没有初来乍到时的热情劲,几个员工也整天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唯有偶尔会冲她摇几下尾巴的看门狗还让人偷吃了。

“我的命咋这么苦啊!哇……哇……”

娟子独自哭背过气去。

责任编辑 纪科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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