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你辩护

2018-11-12 20:57赵永生
连云港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大酒店

赵永生

1

冯谢任刚到办公室,周东波与何山炎就跟了进去。

周东波说:“有些事想请你去谈谈。”

何山炎没说话,只是瞟了他一眼。

冯谢任有一种预感,出事了。正想问他们是谁时,看到楼下停辆警车,检察院的,不寒而栗。他认定真的出事了。平时很强势的他,当下两腿发软,看什么都在飘,丢魂似的,什么也没说,跟他们上了车。

初冬的天黑得早,6点钟还没到,就没了日色。路灯还在昏黄的过渡中。车子出了开发区大门一直向东,在一块“向东,向海,向未来”的广告牌旁拐弯朝北,然后沿着灌溉总渠向西,又在一块“Y城,一个让人打开心扉的地方”的广告牌旁上了204国道,再后来,就不知去向了。冯谢任上车后就注意着方向,他要知道自己最终在什么地方,可出了自己的地盘就找不着北了,他哀叹一声,拿起手机。

“你不能打电话。”周东波说。

冯谢任并没有想打电话,拿手机只是个习惯,同大多数人一样,无聊的时候,场面尴尬的时候,掏出手机,找找号码,看看信息,随便翻翻。周东波这么一说,他倒想起来,应该给谁打个电话,他想到了县委曹书记,想到了纪委张书记,想到了陈县长……刹那间,他想到了好多人,但还是觉得给李晓嬿打个电话,他说:“给上海打个电话。”

“谁都不行。”周东波让他把手机给他。

“为什么?”

“你懂的。”

冯谢任还想坚持一下,他说:“县里要求我们24小时开机。”

“这个时候是可以关机的。”

句句深不见底。冯谢任无可奈何,把手机给了周东波。

2

驾驶员的车技不是一般的娴熟,超越、避让、弯道滑行、上桥下坡,始终匀速,只有光影的前赴后继,凸显出车子是在快速前行。冯谢任坐在后排中间,左边是周东波,右边是何山炎。起初,他也瞟他们一两眼,感觉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他们是谁,就在他瞟他们的时候,他也感觉他们在注视他,就又正视前方,这时,路边显出个非常醒目的路标:康嬿集团。

冯谢任出了身冷汗。

这是从没有过的感觉。

康嬿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叫康良,认识他时,冯谢任是县商业局的局长,康良是个体户,经营摩托车。那年改制风起云涌,卖国企是个时尚,冯谢任要卖商业局下属的望海楼大酒店,评估下来为1200万元,公告出去来了好多人,山东的、浙江的、上海的、安徽的,都想把价压在1000万元,没谈拢,后来康良来谈,他说:“1250万如何?”冯谢任起初没当回事,感觉他是个混混,来凑热闹。后来康良说:“减200万不卖,加50万为什么也不卖?”冯谢任当真了,觉得康良是个人才,生活中大凡不按套路出牌的,都应该是个人才。冯谢任把康良叫到办公室,谈了半天,决定卖给他。评估出的1200万,让冯谢任卖了1250万,冯谢任感到很有面子,还在全县的企业改制大会作了典型介绍。按理说,康良应该付现,可康良只拿了50万定金,局里帮他过户换营业执照,然后,康良拿着产权证,去银行贷款1500万,交了房款,剩下的做了酒店流动资金。后来坊间传着,康良只用50万,就买下了商业局的几千万资产。那是老百姓的看法,政府看的是结果,而不是无聊的过程。但康嬿集团的事,不仅是这些。合同规定,7年内必须拆建成一个5星级大酒店,过期收回土地。县政府对望海楼改制,就提这个要求。10多年过去了,地价翻了好多倍,康良没有建5星级大酒店,土地不但没有被收回,冯谢任还以1.5亿元买回,又无偿给了30亩新区土地,作为置换,这是冯谢任出任县人大常委副主任、县经济开发区主任后的大手笔。

3

车子拐弯下了坡道,又开了十多分钟,过了两个村庄,进了一个小院。院子里一片漆黑,通亮的远光灯使之格外幽深。随着关门声,冯谢任心生一种感觉,他说不清是踏实了,还是一种落寞。

冯谢任跟着周东波下了车,被先下车的何山炎引进了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很大,有四十多平方,徒有四壁,没有任何参照让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房间的正中,放一张木椅,旁有一茶几;在这张木椅的对面,约三米处,放一条桌,四五张椅子;与这张条桌成直角,稍有点距离处,放了一张办公室,桌上放着一台投影仪,一只台灯,桌子后面放了两把木椅。

冯谢任被安排坐在中间的那张椅子上后,周东波说:请沈志委他们来。何山炎出去一会儿,又进了两个人,一个人坐在条桌后边的椅子上,正中,周东波与何山炎一边一个陪着。另外一个坐到了办公桌旁。

不知是谁说了句“好吧”,原来的日光灯关了,瞬间的一片漆黑后,高强光的射灯,在冯谢任的头顶直泻而下,在如此的明亮中,他第一次看到了身处暗处的可怕,唯一能看到的是办公桌台灯下的那只拿笔的手与银灰色的录音机。

“你知道这是干什么吗?”

“双规。”

“什么是双规?”

“在规定的地方、规定的时间内把问题说清楚。”

“你怎么知道这是双规的?”

“谁都知道。”冯谢任说:“突然带到某一个地方,然后用射灯照,照得你头昏脑胀,直到把问题交代清楚为止,你们纪委办案就这样。”停了片刻,冯谢任问:“要我交代什么?说吧。”

“我们没有让你交代,我们只是想和你交流一下,什么问题都可以交流,现在呢,是非常时期,所以说时间是有限的,希望你能好好把握。”

冯谢任知道这水很深。他一直以为纪委不可能找他,一有什么动静,贾文中会把情况告诉他的,玩得像自家兄弟,没说的,因此,他也没有想过这些事。不是没有问题,哪个敢说自己没有问题?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什么问题暴露了,正如流行段子所说:最大的悲哀不是出事了,而是不知道什么事出了。以前出了事的干部审查过程也证明了这一点,你把“偷鸡”的事都说了,其实不对,他们只知道“摸狗”的事,你把“摸狗”的事说得一个不剩,其实他们只掌握一件。想到这,脸上滚下了汗珠。何山炎送上一包面纸,“清风”牌的。冯谢任顺手抽了一张,但没擦脸,而是擦了擦手,然后把擦过的纸展开,在茶几上放平,对折再对折,成了个等边三角形,像小孩子做手工,特别认真。不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黑暗处,说:“我要笔和纸。”

“不需要你写什么,你只管说。”

其实,冯谢任也不想写什么,是找话说,想借机看一看对面坐着的人,事实证明是看不到的,没有什么比强光下面的黑暗可怕了。他说:“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我会说的。”

“不是我们要问什么问题,而是看你有什么问题要说的。”暗处说:“现在说出来性质是不一样的。”

冯谢任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伤脑筋的是不知道他们要他说什么问题。比如东方房地产开发集团拿的几块地,钱是拿了,一共300万,分几次给的,是总经理自己开车送到他车子上的,他也是自己开的车,给钱的地点都在黄海滩上,没人知道的。现在人家也不搞房地产了,去了俄罗斯承包土地,不在国内,出不了事。光太绿化公司吧,这么多年下来,也应该有百万以上,但不会超出200万元,都是总经理撂他车上的,每次一捆,也就10万,没有暴露的可能。总经理是个女的,姓杨,很想同他上床,可他没动心,他会算账,一旦同她上床,代价就大了,绿地工程让她做,可你怎么收她的钱?就算每个星期都有床笫之事,这代价……一个俄罗斯美女陪夜才1000元,不划算。再说了,李晓嬿也盯得紧,还真的没那闲情。有一次在L市开会,杨经理追了去,在望云宾馆开了房,喝茶的时候,李晓嬿打来电话,杨经理也听到的,要他晚上一定赶回家。李晓嬿对冯谢任管理,可算是精准,每星期一次,必须的,她需要不需要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有交代;每次都戴避孕套,做过了,手一伸,要去套套,一抹,看分量,然后打个结,抽纸一包扔进垃圾筒。有一次冯谢任做了个假动作,完事后套里没货,李晓嬿翻身说:自己交代,气得眼都不睁,小闹了一下,风云再起,冯谢任放了弹,李晓嬿一看,用套子在他脸上抽了一下,提醒他别想歪主意,然后翻身睡去。在李晓嬿的衣橱里,衣服没有套子多,“杜蕾斯”的,网上购物,一买就是一个包装。想到这,他就发笑。

冯谢任还真的笑出了声。

4

冯谢任一笑,周东波与何山炎没底了。

周东波,52岁,到二线已经三年。无论在什么地方,谈到自己时,他说只要四个字概括,多一个字都不需要,叫“一事无成”。如果早生二三十年,一方做不了大,也可能是个将军,乱世出英雄,自由生长,自由发挥,想出手时就出手,也自由自在;要么迟生个二三十年,带着微笑走进新时代,无所谓。偏偏生在20世纪50年代末,长身体时没饭吃,尽吃野菜,弄得现在看到青菜就泛酸水;到了读书年龄,没书读,“学工学农,兼学别样”,就是没有书,乡间学校,除了背《毛选》,就是抄样板戏唱词。1973年,周东波填了张政审表,北京卫戍区招兵,没有体检,带兵的目测一下,就通过了。人家看他除了长得比较周正,还是赤贫。那时候的赤贫,还了得,绝对的政治清白,可靠。谁知来了“林彪事件”,一切了无痕迹。恢复高考时,一张试卷,两眼无奈,就这样结束了一个时代。后来找书读,边读边写,文章从小报发到大报,可还是个农民,农村户口,招工招干,都沾不上边。那个时候,公社要秘书,组织部也调不出人,实在没办法,就找到了他。其实,工农干部,并不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只是没有办法,写不了文章,就出不了经验,一个地方常年没有典型,不出经验,就影响干部政绩,也就影响提拔,挠挠头,用他。分寸之笔重千斤,硬扳工的事,只能这样。后来,提拔的事也轮不到他,只有写文章,是他的事,他把理论文章写到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的内参,把新闻写到《人民日报》,宣传部调用他,赶巧政协换届,要宣传部推个委员,部长说推周东波。事后,宣传部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明白部长为什么要让周东波当政协委员。这个“事后”,就是县政协一次全会后。周东波在政协会上写了份提案:建议县长、乡长直选。本来提案委想把类似的“特别”提案过滤掉,可附议的委员有20多人,提案委觉得只能这个样子,尊重民意,关于这个提案的事前事后,有了民间版本,在全市传开了,老百姓说政协还真有几个为老百姓讲话的人。后来,那份提案的复印件流传到了民间,有人说是周东波传出去的,有人说是提案委故意泄密,有人建议纪委介入。政协主席说:政协的提案就应该在民间,查什么?但机关与民间还是不一样的,机关更多的人感到宣传部怎么推荐周东波为政协委员,更多的人说周东波政治上不成熟,当时,周东波压力很大,他感到对不起部长,他总想向部长做点解释,可又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也希望部长能训他一顿,可部长从未说过此事,直到两个月后部长到外地任县委副书记。

周东波的提案说起来还真是个头疼的事,两会结束后,有个提案交办会。为这份提案交给谁,也让提案委伤透了脑筋,按提案内容,应该交给人大常委会,因为县长、乡长的选举是人大在实施,可所选举的对象是组织部的事,组织部考察定下来后由人大组织选举的,名义上是人大选的,其实,选谁是组织部说了算。好在组织部愿意与周东波面谈一次,不以书面形式。地点在政协常委会会议室,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兼人事局长与周东波坐了对面。他说部里对这份提案非常重视,接着从中国的历史传统、当今的政治制度讲到西方的民主,从中国选举的组织保证,讲到西方选举的财力比拼。周东波一直听,也插不上话。当说到“国民的整体素质差,没法实行直选”时,周东波说出了他的观点,他说共产党在新中国建立前的边区选举,就是直选,那时全是文盲,被选人身后放个碗,选民往自己认可的人碗里放豆子,都能直选了,那时毛主席都说好,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呢?副部长脸色铁青,没有接他的话,继续讲直选的不可能,讲完就走了。三个月后,周东波被调往S乡负责宣传工作(之后就没有离开过S乡,一直到二线),一个边远乡,连宣传委员都不是,终于有一天,有人看不过了,给了他一个宣传委员,后来,给他加了个括号,正科,没多长时间,新来个县委书记,说是培养年轻干部,老同志要让位置,什么叫老同志呢?县委机关的副科50岁,正科52岁,乡镇的副科48岁,正科50岁。组织部长找他谈话时,他说:“我是正科。”

组织部长笑了笑,说:“你那是正科级,不是正科职。”

干部工作就是这么严肃。

到了二线,周东波本来想理理思路,写小说,长篇,叫《空》,写一个农村女人的跌宕人生,何山炎知道了,说:“没意思,不要去寻找乌托邦了,还是做点实事吧。”

何山炎与周东波相识,就因为周东波当年的那份提案,那时,他是金融系统的政协委员,看了周东波的提案后,第一个在附议上签了名。与周东波一样,政协委员也仅此一届,但由此他们结了数十年的情谊。

何山炎劝周东波做点实事后,就提出去他的“手艺人协会”,周东波应了。

何山炎是农业银行分行的行长。父亲是南下干部,新中国成立后,转业到了W市公安局,任副局长,“文化大革命”中遭受迫害,没等到平反就去世了。何山炎高中没毕业,就报告参军了,还赶上了那场对越自卫反击战,耳朵被弹片削了一块。每每说到当兵,何山炎总有感慨。他说接兵那天,家里是没有人送的,因为母亲不让当兵,母亲只是希望儿子读书,将来有个出息,她总觉得他父亲从战场上捡条命却倒在红卫兵的棍棒之下,就是因为识字不多,凡事认死理。而何山炎呢,觉得男人应该有自己的作为,所以,新兵出发那天,没有人送他,他的东西是他放在一只蛇皮袋里请本村人带回家的。从越南战场下来后,又去南京审计学院读了三年书,了了母亲的愿,也圆了自己的梦。后来进了银行。可仕途并不好,干到最后也就是个分行行长……他知道他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就是不改。夫人退休去了N市,给女儿带孩子,还有个女儿在读研究生,他快退休了,成立了个“手艺人协会”,这些手艺人很特别,都是退了休的注册会计师、律师、政法干警,邀请周东波加入,还给他个顾问,纯属是“气味相投”,其实,这个协会不收钱,专为老百姓维权,打赢了几个征地拆迁的官司。

5

冯谢任交代不出问题,他们的问题就大了。何山炎咳了一声,想说什么,被周东波制止了。而这一咳,提醒了冯谢任,会不会是李晓嬿在捣鬼?想到这,冯谢任打了个寒噤,不是害怕李晓嬿,而是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害怕。

冯谢任大李晓嬿22岁。

李晓嬿第一次走进冯谢任办公室时,冯谢任还是商业局长,他正在看一份材料,准备下午市委政策研究室召开的商业企业改革座谈会发言,那时,全市商业企业数D县卖得好。李晓嬿轻轻地敲了敲门,走了进来,她说她是望海楼大酒店的,向局长汇报工作,并递上一张名片,身份是财务科长。冯谢任也曾做过账务科长,有一种职业的亲切感,请李晓嬿到隔壁接待室坐会儿,他说他有个材料要看,比较急。李晓嬿给冯谢任带上门,在接待室等。后来县委办来个电话,说县委书记请他一起陪市委政策研究室来的那位主任,他就走了。吃过饭,下午参加完座谈会回办公室,看到桌上李晓嬿的名片后,才又想起来,还真有点内疚:怎么忘了呢?她会不会还在等?他为他有这种想法好笑,当来到接待室时,他笑不出来了。

“你在?”

“是啊,局长不是让我等?”

“实在对不起!”

李晓嬿看得出局长的内疚,笑了笑,说:“没事,能理解。”

看冯谢任坐了下来,李晓嬿给他倒了杯水。李晓嬿是为公务接待来的。望海楼大酒店改制后,商业局的公务接待就不再定点,更多的到了几家新建的酒店。通过近五年的财务分析,商业局上半年在望海楼大酒店消费少了一百多万,更大的接待是每年一度的“龙舟赛”,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也是个几百万的接待业务,李晓嬿认为望海楼大酒店虽然改制给了个人,但它仍然是商业系统的形象,改制是盘活企业,而不是卖掉了事,商业局要更多地扶持才是。李晓嬿还说,硬件上,望海楼差了点,但服务上,是其他酒店没法比的。

冯谢任没有直接回答她问题,而是问:“你是什么学历?”

“本科。”

“哪所学校?”

“南京财经学院。”

冯谢任一直想选个财务科长,半年了,没有合适的,听李晓嬿这么一说,觉得是个人选。一个企业的财务科长,能有如此思考,就不仅仅是敬业精神了,他说:“你说的是对的,或许我们没有注意到。”他的话没有说完,来了一趟人,是要买五化交公司的,冯谢任只得与李晓嬿另约时间。

与李晓嬿第二次见面是第一次见面的当天晚上,市委政策研究室的主任没走,继续在D县活动,县委书记要冯谢任一起陪,就在望海楼大酒店。饭后打牌,冯谢任退了出来。一出主任的套间,就被在门外候着的服务员请到了茶座。

望海楼大酒店的茶座,是D县城第一家,当时的品位,不是谁能消费得起,而是谁能在这样的茶座坐下来。茶座在19楼,一个大厅,20多个包间,冯谢任在这里接待过好多客人,但今天服务员将他带到了顶楼,从19楼下电梯,过一玄关,步行楼梯,走进茶座,眼前一亮。建这个建筑时设计的阁楼,为的是管理顶楼楼面,康良做了个小调整,另做过道直接进楼面,将这个阁楼改建成了茶座。茶座四面临空,夜幕下,灯火对着星空,穿城而过的射阳河成了一条斑斓灵动的缎带,冯谢任第一次有了至高无上的感觉。

这个茶座叫“望星空”,是一位颇有名的书法家题的字,当年市政府举办丹顶鹤散文节,请书法家来,住在望海楼大酒店,在为丹顶鹤自然保护区“望鹤亭”题字时,康良为“望星空”向书法家求字,书法家没有思想准备,面有难色,在一旁服务着的李晓嬿开口了,说:“您已经写了‘望’字,也就再写两字。”大书法家写字,哪是一个字两个字的来衡量价值的?书法家被逗乐了,顺手写了“望星空”三个字,后来人们无论怎么看,“望星空”比“望鹤亭”更有风骨。

康良早就在“望星空”候着,见冯谢任来了,就打电话给李晓嬿。也就这一天,冯谢任知道李晓嬿是康良的表妹,她的妈妈,也就是康良的姑姑,五岁时被拐卖去了安徽大别山区,直到李晓嬿读南京财经学院,走出大别山区,才决心为妈妈找到妈妈的妈妈,为自己找到外婆……听得冯谢任也掉了眼泪。这次见面,康良收获了商业系统全部的公务接待业务,直到第一次政府体制改革,撤销了商业局。李晓嬿的命运也由此发生了变化。

6

这时,音乐响起,很震撼的那种节奏,震得冯谢任要崩溃。冯谢任头顶上的射灯切换成了追光灯,暗淡了许多,投影在对面墙上的纪录片推出了片名:康嬿集团三十年。其实,一听声音,冯谢任就知道是什么内容,这是李晓嬿配的音,但在前半部分没有李晓嬿的画面啊,现在怎么总是有李晓嬿的特写镜头呢?显然,这个纪录片被改动过,难道问题真的出在李晓嬿身上?冯谢任又打了个寒噤。

……

那天“望星空”喝茶结束时,冯谢任同康良握手后,本来是想同李晓嬿拉一下手,礼节性的那种,不知怎么的,手一拉就同李晓嬿拥抱了。现在都弄不清楚是李晓嬿投怀的还是自己抱进的。后来,“望星空”成了他与李晓嬿约会的地点。起初,他真的想把李晓嬿调进商业局,先做会计,后做财务科长,然后做分管财务的副局长,她是个人才,他有能力让她人尽其才。可李晓嬿不愿意,她说她不适合在行政机关,感觉还是企业好,她是高级会计师、注册会计师、高级造价师,她说她要吃业务饭。冯谢任也曾通过康良做工作,得到的答复也是这样。冯谢任想想也是李晓嬿的可贵之处。再后来,他们就成了朋友。李晓嬿想与冯谢任见面时,就打电话问冯局忙不忙,冯谢任想去看李晓嬿时,就问“望星空”空不空,其实,“望星空”一直空着,专供局长用。之后,冯谢任与李晓嬿见面,不再谈工作上的事,纯属聊天。聊大别山野趣,聊射阳河风情。有一天,聊到了名字。冯谢任说:“‘晓嬿’有点让人费解,如果是大小的小,小燕子的燕,还好理解。”李晓嬿也趁机卖弄一下:“知道吗?‘嬿婉回风态若飞’,那是个怎样的风流、潇洒与韵味?”冯谢任一时无语,李晓嬿接着说:“我原来还真叫小燕,妈妈给起的名,生我的那天妈妈听到了燕子的叫声,所以叫我小燕。后来读木心的《文学回忆录》,看他讲解唐代诗人孙元晏的诗,‘嬿婉回风态若飞,丽华翘袖玉为姿。后庭一曲从教舞,舞破江山君未知。’就改名晓嬿了。”

既然说到名字,李晓嬿也就没有顾忌了,她说:“冯局长的名字好像都是姓。”于是,冯谢任就说了他名字的来历。

冯谢任的父亲叫冯大志,1941年日伪军扫荡北秦庄时,丘东平、许晴牺牲了,冯大志负了重伤,在一位叫任民的老乡掩护下逃过了日伪军的搜捕,后来结婚生了个儿子,他觉得没有任民,就没有他,怎么可能还有儿子?应该感谢任民,于是就给儿子起了个名,叫冯谢任。后来冯大志潜入南京,为解放军渡江搜集情报时被捕,1949年国民党撤退前杀了冯大志,那时冯谢任才四个月。痛苦的回忆,让李晓嬿不过意,李晓嬿说:“真的对不起!我不应该问这样的事。”

冯谢任说:“没事的,我在顺心与不顺心时,都会想到我的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真的不容易,整天想着老百姓,老百姓也真心拥护他们。”

聊着聊着,不知道是哪一天,聊到了婚姻与家庭。李晓嬿看冯谢任每次跟她聊天,都聊到深夜,也没人电话问他,感到好奇,就问:“夫人在什么地方?”

“在澳大利亚,陪儿子读书。”

“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才初中,最早也得大学毕业吧。”

“一直不回来?”

“寒暑假才回来。”

后来就聊到了李晓嬿家庭。李晓嬿的丈夫与李晓嬿是大学同学,结婚三个月,她老公之前恋爱的对象找了来,说怀上了他的孩子,才与她现在的老公结婚的,现在孩子生下来了。李晓嬿先以为她说着玩的,后来认为她胡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怀着别人的孩子与老公结婚,然后再找孩子的父亲,就是脑子进了水也不会干这样的事。可亲子鉴定一出来,李晓嬿崩溃了,事实就是如此。李晓嬿二话没说,离开了家,投奔表哥。在李晓嬿说得泪流满面的那天夜里,冯谢任将她抱上了床。当月,李晓嬿怀孕了。

后来,冯谢任有了悔意,他对李晓嬿说:“你小我二十多岁,我们走不到底的,还是分了吧!”冯谢任想做了孩子,见好就收,或者走一步看一步,不要孩子,有了孩子就会有好多不确定因素。李晓嬿不同意,她说:“我只是想生个孩子,与冯谢任无关,就算借你个种。”

冯谢任无话可说。

李晓嬿又补了句:“我有能力养活孩子!”

这是有没有能力养活的事?李晓嬿如此任性,冯谢任也没了办法。

一个月后,李晓嬿起诉离婚成功,九个月后,生了个儿子,在D县报了户口,跟母姓,叫李逢,名取冯的谐音,外人都说李晓嬿心肠好,与前夫离婚了,还留下孩子,独自带着。李晓嬿也有话在先,她对冯谢任说:“有两种情况,你可以认儿子,姐不在了,可以认,我不在了,可以领回去。”冯谢任知道也只能这样,别无选择。

有了冯谢任的介入,望海楼大酒店如日中天,后来组建了康嬿集团,李晓嬿的股份占了51%,康良退到了后台,望海楼大酒店实际上是李晓嬿在经营。开发区买了望海楼大酒店的那块土地后,康嬿集团用5000万重新建了座五星级大酒店,康良拿了4000万去了广东搞资本运作,李晓嬿又出资在上海浦东新区买了家五星级酒店。

7

康嬿集团三十年这部片子并不长,也就8分钟,看下来后,冯谢任觉得并不能说明问题,他为康嬿集团所做的事,没有硬伤,有底,不怕,他也不认为李晓嬿搞了鬼,这么多年来,知心贴肺的女人除了李晓嬿还有谁呢?想到这,冯谢任有点伤感。

李晓嬿26岁就跟了冯谢任,做了秘密夫妻,还为他生了个儿子,那年他49岁。起初,他以为李晓嬿任性,一时感情用事,过几年会找人嫁了,后来发现李晓嬿是认真的,心无旁骛,孩子都10岁了,鱼尾纹也日渐加深,才觉得女人情感表达方式与认真程度是男人没法理解的。李晓嬿跟他说过几次,要他提前退了,离开D县,与她一起去管理上海的酒店,他想也只是年把的事,干结束算了。其实,若不是改了年龄,也早就退了。在想到改年龄的一刹那,冯谢任想到了改图纸,是不是“东湖一号”的问题呢,这个小区改动了图纸,多砌了两幢高层,也给过他120万,当时他是不想收的,可不想收钱又为什么要同意改图纸呢?曾听监察局局长说过,那小区住了几个“刺头”,来过几次信,说容积率的事,压下了。他也没当回事,改动建设规划,提高容积率,已经是当下房地产开发商的潜规则,难道这里出了问题?也有人曾经在他面前飘过话,说那个姓钱的老板牛哄哄,现在想想是不是人家在暗示什么?

想到这,冯谢任还真有点害怕。

纪录片结束后,射灯亮起,何山炎端上杯水,放在冯谢任的茶几上。冯谢任想,这是办案人员惯用的伎俩,他早就听说了,先用射灯,照得你头昏脑胀,然后就让你喝盐水,使你口干舌苦,要命不得。冯谢任把水杯挪了挪,没喝,他提醒自己,坚决不喝这杯水,也坚决不交代,以前出事的兄弟们曾有感慨: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一时间,明处与暗处,都没有发声,室内寂静无比。

打破这个僵局的是淮剧电视片《黎明前》,这个建国60年的文艺调演节目,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高潮是第五场:《向太阳》,渡江的人民解放军已经在江北完成集结,国民党部队在撤离南京前要枪毙一批共产党要犯,其中就有冯唐,在行刑前,冯唐获准最后看一看儿子,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一曲《我的儿》,以大悲调旋律,唱得观众撕心裂肺。冯唐的原型就是冯谢任的父亲冯大志,抱在怀中的那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就是冯谢任。《黎明前》曾在全市巡演,并作为党员干部廉政教育的重要内容,冯谢任看过不止一次,似乎锣鼓一响就开始流泪,直到谢幕。这一次,一句唱词没结束,冯谢任突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说:“我对不起你们,我真的对不起……”

这样的急转直下,是坐在暗处的人没有想到的,但没有理他,只是重复着主人公的演唱,将悲情渲染到极致,然后,何三炎给他递了条毛巾,他说:“我交代。”

暗处说:“你现在还不是交代,是想将自己的事情向人民说清楚。”

“是的,是我要向人民说清楚,我对不起他们。”

8

冯谢任只说了“东湖一号”楼盘的事,老板送的钱放在家里,什么时候到他家拿。还想往下说的时候周东波不让说了,他知道,只要一开口,冯谢任会说出很多,但周东波没有阻止得了,他又说了东方房地产开发集团楼盘的事。说到东方集团时,他说他原来不知道东方集团,是市委副书记介绍的,市委副书记是常委会通过他担任D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后找他谈话时说的,不是刻意,也不是谈话的附加条件,结束组织谈话后,他们闲聊,聊到了开发区建设,冯谢任非常诚恳地对副书记说在D县有什么事尽管说,也就在这时,副书记说到了东方集团在D县拓展业务,请冯谢任关心,冯谢任的表态也很坚决,他说:“一定。”他是开发区主任,现在又“人大”加身,他有这个能力。他说到他有这个能力时,他说:“只要有权在手,只要在权力范围内,没有办不到的。”

暗处说:“也太不靠谱了吧?”

“真的,你们不能理解是你们没掌过权,你们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权力。”

冯谢任收的钱足以定罪,周东波不想他继续说下去,没意思,让一个人什么都说出来也有失公平,现在贪官多,何必盯着一个,这些还不是周东波想要的。

设局整冯谢任是那天下午,周东波与何山炎在香树湾茶楼喝茶,茶楼老板姓羊,是何山炎的朋友,羊老板在陪他们喝茶时心不在焉,后来说出了他沉重的心事。羊老板的表妹小任生孩子两个月后,被亚细亚风情大酒店招聘为奶娘,主持招聘的人说住店客人中总有想吃点鲜奶的,现在生活好了,哺乳期人又有多余的奶水,挤掉扔了可惜,还不如为有需要的人提供,月薪很高,小费更丰厚,上班时间也不长,从18点到22点,也不累。小任觉得好奇,其实,她那点奶水,儿子吃都不够,还用奶粉喂,谈不上多余的,也想挣点钱,让自己的儿子吃点进口奶粉,都说国产的不安全,自己的奶让客人吃(她知道吃的就那点意思),拿客人的钱去买进口奶粉喂儿子,合算,于是就签了合同。起初她以为用吸奶器吸下来让客人喝,后来才知道是直接让客人喝,好在有一道屏风挡着,奶娘看不到客人,客人也看不到奶娘,乳房是通过屏风上两个有限的洞口送出的,且客人喝奶的感觉让她并不难受,也就认了,谁知道那天被狠狠咬了一口,奶头断了半边,去医院缝了几针,医药费亚细亚风情大酒店出了,也赔了两万块钱伤害费,可老公不答应,追问她是谁咬的,她说是小孩子咬的,老公说小孩子没那咬劲。小任没法向老公说出实情,于是就离了婚。小任告诉羊老板,咬他的是位叫冯主任的人,羊老板通过内线查出经常在那吃饭的冯主任只有冯谢任,而小任又是那位救了冯大志一命的任民的孙女……

9

周东波其实是想核实他们认为不可能的事,羊老板说的事让他们震撼、愤怒,但之后还是心存疑虑。周东波问:“你能喝多少酒?”

“要看什么酒,正宗的茅台2斤,五粮液不到2斤。”

“还喝其他吗?”

“我有两个原则,一不喝洋酒,二不喝其他杂牌酒,只喝茅台、五粮液,到了我们这个层面,就这样。”

“除了酒?”

“喝茶,西湖一级龙井,安徽猴魁。”

“喝奶吗?”

这个时候,冯谢任才想到这帮人的阴毒刁钻,他们是想查他喝奶的事,直接说不就行了,偏要他交出了这么多工程问题才问喝奶的事,他说:“喝过,在亚细亚大酒店,‘人乳宴’,城建集团请的。”他并没有觉察这是个问题,这怎么可能是个问题?他就是觉得对不起李晓嬿。李晓嬿知道他内心的黑洞,说他好这口是因为母亲生下他就又奔赴前线,根本谈不上母乳喂养,李晓嬿把他的嗜好上升为战争的伤害,她曾计划为他买个安慰奶嘴放在身边,随时享受着,她也曾想为他买个奶瓶当茶杯,有时尽管是笑话,可见女人的防范之心。他说:“那天酒多了,咬了人家一口。”

“你知道咬的那一口后果吗?”

“没后果的,只是叫了一声,然后缩了进去,又换了一对乳房。”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知道‘为所欲为’这个词吗?就是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接下来冯谢任就说建市35周年来唱歌的女歌星,他说不出那歌星的名字,就说是在星光大道上走红的那位,他说:“绿地集团都谈好了,出了20万,陪我一夜,我没答应。”

“好了。”周东波不让他再说下去,他们不想知道更多,没意思,对冯谢任说:“我们去把钱拿出来就行了,你的事也就结了。”

一行人来到冯谢任住的地方,城中别墅,市中心的一块宁静之地,进出所有的门,都要验证指纹。钱放在车库里。车库有五十多平方米,一辆宝马放在中间,左侧有个很精致橱子,檀香木材质,冯谢任从橱子的夹缝中捺了下,橱子移动,露出个小门,走进一看,码着好多箱子,都是高档酒。在酒的背后,码着钱,落满了灰尘,按照冯谢任说的,工程上收了二百多万,可这堆钱,何山炎数了下有四百二十万。周东波与何山炎都愣了,如何是好呢?冯谢任说:“都拿走吧,放我这也没用。”

周东波说:“你写个东西,自愿上交受贿款四百二十万元。”

冯谢任按照周东波的要求写了,并签上自己的名字。

周东波一行人只得硬着头皮把这些钱搬上车子,走了。

冯谢任松了口气,瘫坐在沙发上。

10

离开冯谢任家,何山炎随即打电话给他们银行的储蓄所主任,说有四百多万款子急需办理入库手续,储蓄所主任高兴了,这个月的吸储指标一下子就完成了,车子还没到,主任与金库的人在门前候着,办完入库手续后已是凌晨两点。周东波、何山炎不知道如何感谢沈志委与驾驶员……没有检察院的警车吓不了冯谢任,沈志委的到场让冯谢任知道“省纪委”来了人,这些都是威慑力,没有这些威慑力,周东波与何山炎的套就设不好,也无法如此轻巧。

驾驶员说:“我只是帮朋友一个忙,公车私用,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沈志委说:“我就是沈志委,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送走了沈志委与驾驶员,周东波又与何山炎顺道走进了人民广场。广场的北面是县政府办公大楼,28层,严重超标,省里只批准用18层,县长想到了民间的18层地狱一说,觉得多一层还不如少一层,所以17层以上被一块巨型电子屏封着,整天亮着五个毛体字:为人民服务。广场原来也是县政府办公区,也因超标被查,将这部分剔了出来,建成了人民公园。此时的公园空无他人,大楼上那“为人民服务”,把广场映个通亮。周东波与何山炎,在广场的一角,面对闪亮着的电子屏发愣,有了心事。

“凭什么让人家交代问题?”

“我们没有逼他,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这么做也是违法!会被送上法庭的!”

“上法庭也有人为我们辩护的。”

“谁为你辩护?!”

周东波与何山炎觉得真的摊上事了,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辩解着,准备一早去市里举报冯谢任,然后投案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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