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六章)

2018-11-12 20:57孔灏
连云港文学 2018年3期

孔灏

春风十里

“……扬州路/一根微微泛青的枝条/伊人的乳名/正含苞//春风十里/是扬州路的长度吗?/扬州路十里/伊人 隔山隔水的消息/弥漫我和春天的距离”(节选自《春风十里扬州路》)。

大约三十年前,写过一组关于扬州的诗歌:《豆蔻梢头的扬州(组诗)》。《春风十里扬州路》是其中的一首,发表于1993年7月号的《诗刊》。应该说,这组诗无论是组诗题目对于杜牧诗句“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化用,还是诸如“春风十里扬州路”、“二十四桥明月夜”等诗题对于其原诗句的直接引用,都呈现出一种向这位晚唐诗人“致敬”和“靠拢”的意思。现在回过头来,再看看当年的自己和当年的诗歌,那时候的语言是“微微泛青的”,那时候的情思是“隔山隔水的”,那时候对杜牧的了解并不像现在这样多,但是那时候,却偏偏与他有一种单纯的、似曾相识的亲近,和单方的、与生俱来的相知。

当然,千载之下的事,杜牧已然不知。所以,当代著名作家冯唐以《春》为题的那首短诗:“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也好比是此时此地人散后、一弯新月如钩,却不碍彼时彼地,依旧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据说,“春风十里,不如你”这句,还是个洁版的,冯唐先生原来的版本是“春风十里,不如睡你”。要我的兄弟来比较,他说:还是原版的好!一则,此句与陕北民歌中的名句“面对面睡着还想你”有的一比,更见情感浓烈、情思绮丽,明白如话、动人如画。二则,“春风十里,不如你”不过是几个名词的排列,无非是说春景不如“你”美丽而已;但“春风十里,不如睡你”却是几个动词的并举,把春风春雨的生发之意、化育之功和少男少女的情不自禁、琴瑟和鸣写得坦然质朴、香艳率真。正当如此,方能与杜牧之“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句,各呈其妙、各尽其情。

作为宰相之孙、世家子弟,杜牧为诗为文,均属上乘,其四处为官,也是政绩斐然。史书记载,此公为政清廉,素无积蓄,结果到了晚年,甚至以中央组织部司长的身份,要求下派到杭州或湖州任市委书记,理由仅仅是因为:京官俸禄实在太低,养家糊口难以为继。毕竟,在地方上任职俸禄略高,而且,对于一个在西安出生的诗人来说:“江南”,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种文化表征。

是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二字,或烟雨蒙蒙,或风日洒然,怎不让人诗意满满、情致绵绵?南北朝时的少数民族诗人陆凯到了江南之后,给远在西北的朋友写信,仅以“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四句,就写尽了“江南”意象中最为突出的“春”的特质。何况,还有那么多等在那里的友情、亲情和爱情?

那是杜牧刚刚考取进士不久吧?他在世交、也是自己的领导沈传师家中,结识了美丽聪慧的歌女张好好,两个人君未娶妾未嫁,郎情妾意,心心相印。然而,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张好好先是嫁给沈传师为妾,后来就音讯全无,再后来,沦落至当垆卖酒,生活悲苦。有野史说,又过了很多年之后,杜牧在长安抑郁而死,张好好闻之悲痛欲绝,瞒了家人到长安祭拜,想起了两个人之间相爱与别离的万般凄楚,竟自尽于杜牧坟前。

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再相遇、相知、相恋、相守吗?

《唐诗纪事》说,青年才俊杜牧同学游湖州,曾见一少女十余岁,形容清丽,楚楚动人。因少女尚年幼,故与其母相约:十年后定当前来迎娶。十四年后杜牧为湖州刺史,访得此户人家时,才知其女等候十年,并无消息,不得已嫁于他人并有二子。湖州杜市长长叹一声,作《叹花》诗一首: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

正是在情感上太多的挫折太多的失望,才导致了杜牧的种种放浪形骸吗?“十载飘然绳检外,樽前自献自为酬。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昔年,阮籍常爱坐一破牛车缓缓而行。没有车夫,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仆从。只有一个疑似儒者的人如泥塑木雕般兀坐车上,不论那拉车的老牛是在官道直行,还是在羊肠小路迂回,总是等车到了路的尽头,或是有高山横亘于前,或是有深谷梗阻道路,这阮籍就全身颤抖,放声痛哭,直哭得天地变色,草木含悲,山谷振动,河流呜咽。哭完之后,任凭牛车拉着他循原路而回。这穷途末路的泣血之悲,是否也曾印证了多少青楼梦好、薄幸名存?

按《新唐书》所载,杜牧颇有历代高僧“预知时至”的神通,在去世前不久,为自己写了一篇非常简单的墓志铭,绝口不提红颜知己之人与事。并且,闭门在家搜罗生前文章,仅吩咐留下十之二三,余者,全部以火焚之……

火光冲天啊!一火过后,亦如春风十里之成为历史,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再多的不舍和遥想,也都像是冯唐另一首诗写的那样——总是消失或者错过了,总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吧:“后海有树的院子/夏代有工的玉/此时此刻的云/二十来岁的你。”

莼鲈之思

据说,当代著名哲学家、美学家李泽厚先生极为早慧。12岁那年春天,他看到春花烂漫,春色无边,却突然很悲哀地想到:多美啊!可是,人,总是要死的,那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后来,他就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北京大学哲学系。

据说,美国哈佛大学有位哲学教授,有一天正在上课的时候,无意之中看见窗外的树枝泛出了青绿,就把课停下,说:春天已经来了,我们却还在这教室里上课,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他立刻对学生们宣布下课。后来,他就辞去教职,去看望春天去了。

据说,八十年代经张明敏先生翻唱之后在大陆流行起来的《拜访春天》,本是台湾的原住民情歌,此歌的原唱者施孝荣先生正是台湾原住民(排湾族)出身歌手。后来,施孝荣先生在一次歌会上说:“这首歌是我大三的时候推出的专辑里的主打歌,到现在为止大概有32年了。这首歌歌名是《拜访春天》,但是最后一句却说这一时节没有春天。到底这是一首充满希望的歌还是没有希望的歌,是该愉快地唱还是不愉快地唱,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清楚。虽然这是一首民歌,但也道尽了人生事实的真相,如果你要在这个世界上寻找春天,即使是找到了,但你也没有把握你的春天会永远存留。”

据说,哲学和音乐的共同本质是抽象:哲学是认识的抽象,音乐是感受的抽象。于是,春天就不仅仅是具体的,春天也同时是抽象的。但是抽象的春天,也仍然是可以感知的。后来,不才在下本人我,在十几年前也写过一首小诗《桃花必须要开》:“桃花要开,必须要开/桃花必须开成桃花/桃花一闪/那些从唐朝就开始口渴的书生中间/必须还要走出一个/名叫孔灏的少年……”。

根据《易经》和五行学说,春天属木,对应东方,震卦。“震:亨。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北宋五子之一、易学家邵雍解:得此卦者,奋发振作,大可有为。春天春雷滚滚,万物生长,所以,人类也哲思飞扬,歌声嘹亮。但是,那所谓嘹亮,却并不是说扯着大喉咙傻卖力气,而是说:那歌声有情感,有内涵,有平常,有思想!比如《拜访春天》:从“那年我们来到小小的山巅/有雨细细浓浓的山巅/你飞散发成春天/我们就走进意象深深的诗篇”,到“今年我又来到你的门前/你只是用柔柔乌黑的眼/静静地说声抱歉/这一时节没有春天”,也许,我们可能会从那个“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的探寻里,去感应少年时莫名的远大志向和甜蜜忧伤,但是更也许,我们会在对“美”、“永恒”、“价值”和“意义”等等的思考中,去印证生命的律动、去追寻精神的还乡。

西晋时,苏州人张季鹰在朝中主管省部级干部调配工作,位高权重,人所钦羡。“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苑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说是有一天,这位高级组织人事干部兼苏州吃货老张独立于秋风起处,忽想起此时正是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鲜美无比之际,那一口家乡菜在舌尖上,当真是不惧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心都有了。于是,他长叹了一声:人生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心中快乐啊,怎么能够为了名位而跑到千里之外来当官呢?于是,连一张“家乡菜那么好,我想去尝尝”的字条都没留,果断弃官还乡去者!

后来,政府因为他的擅离职守,开除了他的公职。就有人问他:像您这样不负责任的高级公务员,只为自己一时的生活快乐就弃官离职,而且受到了组织部门的无情处罚,难道就没想过百年之后的名声怎样吗?吃货老张回答说:给我百年之后的名声还不如现在给我一杯酒!再后来,为了统一回复各方人士各类疑问,老张公开自己的诗《思吴江歌》作为回答: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

像老张这种无组织无纪律却又有情怀的才子,自然会得到其同路之人的推崇。比如李白,就专门写诗赞美他:“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而且,这李大诗人因为喜欢老张其言其行其人,也爱屋及乌地喜欢了老张的诗。当年,老张写江南的油菜花有句“黄花如散金”,要我来看,虽然不错,但与其他大诗人相比,水平也就一般。但是李白同学不这么看!他扯着大嗓门喊:“张翰黄金句,风流五百年”。

相比较而言,其他诗人就理性得多。他们把这莼羹鲈脍的思念,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印在了对于故乡的回忆之中。崔颢《维扬送友还苏州》说:“长安南下几程途,得到邗沟吊绿芜。渚畔鲈鱼舟上钓,羡君归老向东吴。”白居易《偶吟》说:“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皮日休《西塞山泊渔家》说:“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元稹《酬友封话旧叙怀十二韵》说:“莼菜银丝嫩,鲈鱼雪片肥”……在唐代,这“莼鲈之思”还走出了国门,走向了世界。日本平安朝的嵯峨天皇有诗云:“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花飞夜更明。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

当代国学大家、台湾大学教授傅佩荣先生有一次讲读书的方法,提出:春天适宜读《论语》。因为人在春天里,要懂得生命有源有本,所以需要立志。而秋天,适宜读《老子》。因为秋天既有收获也有萧瑟,所以既要感恩也要宽容,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原谅天地万物。

所以,秋天里的张翰张季鹰,自然也是应该原谅的!据说,张季鹰同时代的人,是把他的莼鲈之思和弃官还乡之举,当作“旷达”来看的。但是就我来看,可能不是这样!我想,那张翰张季鹰只不过是一个性情中人而已。比如,五十七岁那年,孝子张季鹰老母病故。结果,他自己也因太过哀痛身染重病,终于不治而逝。

一个活在文化符号里的性情中人,面对着秋风,眺望全世界、也眺望着自己的故乡:他的背影,多么孤单呵;他的眼光,多么温暖呵!

此心安处

前人论唐诗,常以盛唐气象相标举。但是,何为气象?难言也!具体到某一人某一诗时,或者能有所彰显,然则一人一诗之面目,又焉得不是其自性风光之返照?如此,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者,又有何交涉?

二十多年前,和当代著名诗人、诗评家唐晓渡先生会于扬州。一日,几个诗人在瘦西湖边沉吟良久,晓渡先生突然对我说:“孔灏,文字都是有生命的。我在写诗的时候,能看到那些文字都站立起来、走动起来!”彼时,晓渡先生在《诗刊》做编辑,用另一位著名诗人周所同先生的话说,是“职业杀手”。彼时,我亦如一个初入江湖的热血少年,对此“身剑合一”的状态,那真是心向往之、艳羡不已!

后来,随着年龄渐长,阅人、阅世、阅己、阅诗渐多,慢慢地,也懂得了晓渡先生的另一番深意:其实,身还是身,剑还是剑,它们本来就各有各的生命。但是,若要让这生命强健、阔大,它们就必须要有相应的自性风光或者说是生命气象。

有个小沙弥问禅师:师父,怎么样才能开悟呢?禅师不吭声——用某地的方言来说就是“不尿他”。停了会儿,禅师说:我尿尿去。走了几步之后,回头对这小沙弥说:你看,连尿尿这样的事,都得本人亲自去。何况,是“开悟”这种可以了脱生死的根本大事呢?你问别人如何开悟,对自己又有何益?

粗略来说,对于自我的直下承担,应该就是所谓的“开悟”就是所谓的自性风光、生命气象吧。有了这自性风光与生命气象,自然就有了从容,有了境界,说到底,其实就是有了心安。据说,初学昆曲者,老师一定要告诉他,学昆曲要做到“三不争”。其中之一就是:不和不懂昆曲的人争论昆曲。这“不争”,即是我自懂得、我自承担、我自心安。

孔门高弟中,宰我以“言语”第一而位列“十哲”。此公“利口辩辞”(司马迁语),却每每为孔子所不喜。《论语》上记载: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大白天睡觉,估计这熊孩子是上课迟到或者在课堂上打瞌睡了。孔子非常生气,痛责他:“腐烂的木头不堪雕刻。粪土的墙面不堪涂抹!对于宰予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责备的呢?”又说:“起初我对于人,听了他说的话就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对于人,听了他说的话却还要观察他的行为。这是由于宰予的事而改变。”

最严重的一次,是宰予认为父母死后,古礼须服丧三年的时间太长,一年就足够了。理由是:“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这学生也是真聪明,他抓住了老师最看重的“礼”和“乐”,说服丧三年的后果必然是“礼崩乐坏”。孔子压着火耐着性子问他:不守三年之丧,你,心安吗?宰予说:安啊!孔子听到他这样说,不争了,说:你心安,你就按你的想法做吧。宰予走后,孔子一声叹息:“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小孩子生下来,需要三年时间,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难道宰予没有从他父母那里得到过三年的爱护抚育吗?

两千多年过去了,我好像还能看到孔子孤独地站在那里,望着自己学生的背影露出又痛心又忧虑的表情。毕竟,父母之于人子,是事关生命之始的大根本;何况,“慎终追远”,实为“民德归厚”之因。生命的气象,正在于对来处与归处都了然透彻,都直下担当,这,才会有王阳明所谓“我心光明,夫复何言”的心无挂碍啊!

1083年,因为“乌台诗案”遭到“断崖式降级”被下放在黄州已待了四年的苏东坡,遇见了自己的“同案犯”王定国。这次,老王带着自己的红颜知己寓娘终逢圣上开恩从岭南返京。两位老朋友兼“同党”酒酣耳热之际,听了寓娘清歌一曲,顿感天清地宁,世界清凉,老苏情不自禁地写下一首《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老王呵,你可知道你为什么能够做到: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你看你看,你心上的姑娘,她的微笑,有岭南梅花的芬芳;她让你不管身处何地,且把那心灵安歇之处,永远,都当作故乡。

老王说了声“对”,遂拱手而别、策马扬鞭,横抱美人如琵琶,直奔归途去者!只留下苏轼的仰天长笑,还有那“嗒嗒”的马蹄声,似在说着千年以后的一首现代诗:“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那笑声和马蹄声真是又清亮又豪壮呵,直到我看八三版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时,还总是能够在长空的雕鸣之中,听到那笑声和马蹄声的回音——生命的气象,正在于对当时当地一切的呼应,对此情此景心灵的兼容。

细细想来,写诗也罢,学戏也罢,雪飞也罢,炎海也罢,君子于终食之间,念念分明,历历本然!乃至“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时,仍不过是“不违仁”,且寻个歇处,求此心安而已。

道理最大

对于海州人来说,北宋政治家、科学家沈括不是外人。宋至和元年即公元1054年,时年23岁的“官二代”沈括同志任海州府沭阳县主簿。在此任上,沈主簿那是真正地“亲自”主持了治理沭水工程,不仅解除了当地人民的水灾威胁,而且还开垦出良田七千顷,改变了沭阳的面貌。

沈括一生的成就,当然不止于此。按《宋史》的评价是:其人,“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所论著。”而英国皇家学会会员、英国学术院院士,英国近代生物化学家、科学技术史专家,“中国十大国际友人”之一的李约瑟博士,作为世界上首个为中国古代科技树碑立传的大学者,在其著名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一书中更是强调指出:沈括,是“中国整部科学史中最卓越的人物”,其代表作《梦溪笔谈》,内容丰富,集前代科学成就之大成,在世界文化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是“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

不过,中学时我对沈括最初的印象,却误以为他只是一个迂腐、可笑之人。有一天,语文老师给我们讲诗歌的夸张手法,以李白诗句“飞流直下三千尺”为例,言夸张所在,不可以所谓的事实或常理推论之:比如,“三千尺”是哪里得来的数据?又,为什么不是“三千尺”多一点?又为什么不是“三千尺”少一点?接着,老师再举例说明:根据历史的经验来看,真会有人来算这笔账!唐代诗人杜甫有诗《古柏行》,借赞美久经风霜、挺立寒空之古柏,以称颂雄才大略、耿耿忠心的诸葛亮。诗的前四句是:“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说的是诸葛孔明庙前有一株古老的柏树,枝干色如青铜根柢固如盘石。树皮洁白润滑树干有四十围,青黑色朝天耸立足有二千尺。有位宋代科学家、也就是这位沈括老兄在《梦溪笔谈》中写道:“‘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四十围”粗的树直径相当于七尺,而树高却达到了“二千尺”,如此一来,这棵树岂不是太细长了吗?

长大之后,读《梦溪笔谈》。却见上述内容,是记录在卷二十三的“讥谑”章中。这样看来,人家老沈那番话的幽默玩笑之意,其实就非常明白了!可怜的,生生在我们心中担了那么多年“傻白不甜”的赖名誉……不读书,害人害己啊!

沈括的《梦溪笔谈》,虽只600余条,却涵括天文、历法、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地质、医学、文学、史学、考古、音乐、艺术等各个方面,而且有超过三分之一的篇幅记述并阐发自然科学知识,记载了老沈的发明、发现和真知灼见。说它是北宋时期自然科学辉煌成就的百科全书,实不为过!但其中有一条,却十分突出地反映了老沈同志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为政观:

太祖皇帝尝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上屡称善。

赵匡胤问那个“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宰相赵普:天下最大的是什么?赵宰相想了又想、还未及回答之时,那急性子皇帝已经又问了一遍。于是,这赵宰相乃一字一句地说:“道理最大。”赵匡胤听了这回答,很满意!而且,动不动就把这话拿出来表扬赵普。

这故事,让人欢喜,让人感动!后来,见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有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忽想起这故事来,遂以为:有宋一代所以出现华夏文化之最高峰,与这两位开国君臣对人对己的态度,还有那“道理最大”的观点,必有关联!

或者,天下事皆然,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说这同样推崇“道理最大”的沈括,从有些记载来看,他在现实中,从家庭生活到立身处世,似乎总是少了点“道理”。在家中,他的第二任妻子张氏,骄蛮凶悍,经常责骂沈括,甚至拳脚相加。有一次,张氏发脾气,竟将沈括的胡须连皮带肉扯将下来,吓得儿女们抱头痛哭,跪求母亲息怒。在张氏的虐待下,沈括在定居梦溪园的第四年生了一场大病,此后身体越来越虚弱,常自叹命不久矣。终于,张氏暴病先亡,亲友们都向沈括道贺。而沈括,却终日恍惚,不久也因病离开人世。在朝中,他追随王安石变法,又与反对变法的苏东坡是老同事老朋友。苏东坡被贬职到杭州任地方官后,老沈作为中央特派员到地方检查工作,“与轼论旧”之余,却把小苏的诗作抄写一通并做了相关的阐释和说明,直接导致了差点害死小苏的史上最著名之文字狱“乌台诗案”。后来,老沈因事被撤职,闲居于镇江。却像没事人一样,常常恭恭敬敬地前往杭州苏市长那里去汇报思想和嘘寒问暖,搞得小苏市长一边“益薄其为人”,一边怀疑人生。再后来,两个虽然政见不同却惺惺相惜的诗文大家王安石、苏轼言归于好,就在喝酒扯淡的时候,老沈的老领导王安石还认真地告诫小苏:沈括其人,是个“壬人”。“壬人”者,巧言谄媚、不行正道之人也!

事实真相果真如此吗?一千年过去了,从前的人,不断地被各种完全相反的史料刻画出各种截然不同的形象;现在的人,继续在类似的场景之下延续着各种无怨无悔的坚持或者令人同情的不得已……好在,在沭阳,那座以沈括之名命名的“沈括桥”还在;好在,在《梦溪笔谈》中,关于活字印刷术的文字还在——否则,勤劳智慧的韩国人民就会因率先发明活字印刷术而让中国人引以为自豪的古代四大发明只剩其三了……道理最大啊!可是,最大的道理,是什么?

1979年,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为了纪念沈括,将1964年发现的一颗小行星2027命名为“沈括星”。繁星满天的夏夜,每于老海州的朐阳门下遥望星空,一想到这中间有颗星星是咱们海州府沭阳县主簿,就觉得:满天的星星,都是亲人呵!

还来就菊花

菊花之美,美在自由。这个自由,就是自己,能当自己的主人。这话,说来简单,做起来,至为不易!试问,从古到今,有多少人,是自己、能为自己做主的?

人说刘邦无赖,多有举例项羽欲烹其父时,他应之以:“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而幸分一杯羹。”老刘这番话,说得有点像绕口令!不过,意思清楚明白,逻辑严谨:俺和你姓项的共事于怀王麾下,而且结为兄弟,所以俺的爹就是你的爹。你如果煮你的爹吃,请分俺一杯肉汤吧。

刘邦确实如此禽兽不如吗?恐非如是!读《史记》可见:他一统天下荣登大宝之时,共封二十一王,其中沛县的老兄老弟就占十八人,另有邻县的老乡一人,只有两位外地之人!这等讲江湖道义、按规矩出牌的汉子,怎可能缺少基本的人伦之情?再有,刘邦当上皇帝后,曾在未央殿前为父亲祝寿,竟就当着朝中文武百官的面问他的老爸:俺爹啊,以前你老说俺是个无赖,没有能力,不能置办家业。可现如今,你看俺刘老三的家业比起哥哥来,哪个更大呢?父子兄弟,言笑晏晏,文武百官,哄然而乐,这是多么让人为之既亲且敬的人世风光啊!

遥想当年苦苦创业时的刘老三,彼时彼地彼种情形,再细察他对他那项大哥的回答,那种不自由状态下的浑不吝,岂非透尽了赤子般的狡黢与顽皮?同样,再看那项羽:本是“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的“仁而爱人”之人,只为着打江山争天下,就做出了坑杀降卒、烹王陵老母、大张旗鼓杀人放火等诸多残暴骇人之事。或者,这种种暴行中,又总有一些事,也自是项羽内心中的知其不可为、不该为而最终还是为之的吧?于是,两个性格行事完全不同、却又同样不自由的英雄,又好比是讨论一天之中,何时的太阳靠人最近的两小儿了。

——毕竟,“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不过,真要说菊花自由,究其实,总是离不开人的发现与命名。一千六百多年前,一位姓陶的江西九江人,在彭泽县刚当了八十多天县长,因为不愿意摧眉折腰去奉迎不学无术的小人领导,于是留了一张“世界上比五斗米更宝贵的东西那么多,我想去看看”的字条,就辞职回家做农民,种地喝酒去了。这位前陶县长,酒量酒风酒品俱佳,而且是难得的越喝越清醒,越喝,越诗意充盈!他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我呀,一个在家闲居之人,少有娱乐生活,加上秋夜漫长,偶然有些好酒,就算对着自己的影子举杯,那也是无夜不饮呢!既饮了酒,也多次醉,可是醉了之后就要写点诗来自娱自乐,就这样,一不小心也就写了这《饮酒》诗二十首。于是,“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于是,“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于是,“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于是,“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于是,“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于是,就有了这首流传千古的《饮酒诗之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当一个人的心中真的有了诗和远方,那么眼前被别人视作苟且的阿堵物,又如何不是他通向诗和远方的道路?当一个人和菊花在东篱下猝然相遇,当南山霭霭,飞鸟往还,那无所挂碍的是我?还是菊花?那醉意陶然的是霭霭南山?还是被往还飞鸟说出来的一句话?知与不知,不说,也罢!

因这不说也罢,让唐代诗人孟浩然总觉得如骨鲠在喉。有一天,他到老朋友家喝酒,喝高了、喝美了,乘着酒意,也就和老友不再客气,主动提出:“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孟浩然这家伙,真让人喜欢!他就算是向朋友要酒喝,也是要得自然婉转,美丽动人!何况,他又就着这个机会,把那诗人陶潜没有明确说出来的意思表达得如此充分如此妥帖?

所以,李白喜欢孟浩然,当然是其来有自!他在《赠孟浩然》一诗中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辑清芬!”注意!李白同志提起孟浩然同志用的两个字,是:“吾爱”!李白比孟浩然整小一旬,都属牛。依所谓属相学而言,属牛之人,当有踏实勤勉、循规蹈矩,语少幽默、不善夸张的个性特点,可是这哥儿俩,虽然“牛”,却又偏偏都是与牛绝然不同!李白出道时,老孟已然名满天下了。据说,这文学青年小李专程前往鹿门山谒见著名诗人老孟,两人一见之下,俱各恨晚!遂结成驴友,共同游历祖国大好河山数月有余。后来,兄弟俩在湖北武汉黄鹤楼前作别,二人于一揖一让、一叹一唱之间,就为中国文学史画下了一条绵延千古、且至今无法逾越的友谊之江、诗歌之江——《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老孟一听此诗,妙哉妙哉!忽想起当年在黄鹤楼中,小弟李白因“崔颢题诗在上头”而罢笔之事,于是一把拉住好基友的手说:小白啊,你这四句,足以胜过崔颢写黄鹤楼的那八句了。须知,旷古之感怀,又有哪一种,是可以胜过当事者亲如兄弟般具体而真切的体验的?

这一说,就有一朵野菊花即可以擎得住万里晴空的志气和力量了吧!也好比当年,雪岩祖钦禅师问高峯原妙说:白日里喧嚣纷乱时,作得主么?睡梦中时,作得主么?那高峯原妙干脆直接:作得主!由此而见,学佛,果然是大丈夫事——这时候,原不必想,“主”在何处?事已至此,“这个”就是!

在西方,有一种风俗:人死之后,佩菊花以表纪念。想来,那也是生者以此,来祝贺逝者终获自由之意吧?

寒窑

窑洞之所从来,历时久矣!据考证,作为中国西北黄土高原上居民的古老居住形式,“穴居式”民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四千多年前。古代先民们巧妙地利用高原的有利地形,凿洞而居,创造了这种绿色环保的窑洞建筑。窑洞的种类,一般有靠崖式、下沉式、独立式等形式,其中靠山窑应用较多。但是不管是何种窑洞,其共同特点都是:冬暖夏凉。所以,若有一窑冠之以“寒”字,那恐怕就不是指窑的问题,而是指住窑之人的问题了。

而,“寒窑”之所从来,大约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传说,唐末相国之女王宝钏爱上了穷小子薛平贵,经抛绣球招亲得配夫妻,为此也断了父女之情。后,薛平贵从军远征,王宝钏苦守武家坡寒窑十八年,最终守得丈夫富贵还乡、夫妻团圆。想那王宝钏,整整十八年间在窑洞之中苦守一个“寒”字……这个“寒”,当指王宝钏在这一十八年间的清寒、贫寒和心中的苦寒了。于是,“寒窑故事”与牛郎织女、孟姜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等一起,共同组成了迄今为止流传最为广泛、影响最大的五大中国民间爱情神话传说,作为中国民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中国人的传统爱情观产生着深刻的影响。2012年,“寒窑故事”,被列为陕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项目。

说起来,故事的情节并不复杂,但故事里传达出来的“专注”或者说是“坚持”却至为难得,也因此,得到了二十多种地方戏曲的歌颂传扬,其影响甚至远及东亚和西欧。记得钱钟书先生在他的《写在人生边上》里说:“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食物符合你的口味,主要是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以此来欣赏,来审定”。照我来看,反之亦然!专注的灵魂,应该同样也可以忽略肉体的种种感受。比如你心中若是有了挂碍,且你的心心念念,皆是这个挂碍,那么不管是一个人也好,不管是一件事也好,哪怕不管是一个“寒”字也好,对你而言,那都自有一种笃定安然。只是——这笃定安然,让人看了未免太过心疼!却说那京剧《武家坡》中,夫妻二人在寒窑前相认时,王宝钏以“西皮摇板”问:儿夫哪有五绺髯?薛平贵应之以“西皮快板”道:“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看,不像当年彩楼前。”王宝钏反问:“寒窑内哪有菱花镜”?薛平贵念白:“水盆里面”。于是,王宝钏边看边唱边叹:“水盆里面照容颜。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十八年啊!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姐妹谁家的妻子,从这十八年的后面走出来,站到了一个人的寒窑前面,不让人心疼呢?

又岂止是让人感觉心疼?当地的老百姓们,因了这爱情的忠贞和坚守的赤诚,还为王宝钏修建了祠堂,把王宝钏和薛平贵的塑像和佛像、菩萨像以及《西游记》故事里唐僧师徒的塑像等等,都一起供奉起来,共同祭祀。1924年,原察哈尔省省长高维岳游览寒窑时曾题长联两副,其一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谁料丈夫出巾帼 稗官彰其事妇孺彰其名庙貌彰其节从知贞妇即神仙”。1935年,杨虎城将军之母孙一莲老人又捐资对寒窑进行了扩建,为王、薛二人修了一座“团圆阁”。现在,这“寒窑故事”的发生地,还建立了中国第一个爱情主题公园——寒窑遗址公园。

真要就“寒窑故事”说爱情,其实,也只是那个王宝钏让人爱让人怜让人敬佩让人赞叹,让人惭愧于一个女性因了爱情而在身上充盈着的大丈夫气!相比之下,那薛平贵的所作所为,反是让人看了有点“小气”有点“纠结”有点不那么“地道”:他在西凉国娶了代战公主,已是有负于人。结果,他回家后,毫无愧疚之意,反因为“是烈女不该出绣房,因何来在大道旁?”对自己的妻子产生疑问。要我说,这疑问,看起来是薛平贵针对王宝钏的,其实是源自薛平贵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产生的对于爱情的不信任!所以,十八年后,他假作一个陌生人来调戏自己的妻子时,用的也是这样的语句:“腰中取出了银一锭,将银放在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养年,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果然是“好一个贞洁王宝钏”呵,看人家回答得多好:“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落得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一座寒窑,那门内门外好像是抬脚就到,可是这中间的距离,远得很呢!

《五灯会元》卷十五云门文偃章记载:云门“以己事未明,往参睦州。州才见来,便闭却门。师乃扣门,州曰:“谁?”师曰:“某甲。”州曰:“作甚么?”师曰:“己事未明,乞师指示。”州开门一见便闭却。师如是连三日扣门,至第三日,州开门,师乃拶入,州便擒住曰:“道!道!”师拟议,州便推出曰:“秦时轹钻。”遂掩门,损师一足。师从此悟入。”

云门文偃禅师前往睦州和尚那里去参学。两次叩门,得其门却不得而入。到了第三天,他第三次叩门时,不管睦州和尚愿意不愿意,侧着身子向里钻,哪怕是一只脚都被门挤压伤了也不管不顾,却听得一句开示,从此悟入。这云门文偃禅师,较那薛平贵,多了一份通透;这睦州和尚,较那王宝钏,更多了几分峻烈。爱,固然是等待和坚守,其实更需要智慧和力量。说到底,弘法是佛门的家务事,团圆是凡人的家务事!

就在这窑洞之中,把家务事说开去,还可以说成天下事的。比如,闽西革命根据地的主要创始人之一、无产阶级革命家张鼎丞就在《整风在延安中央党校》一文中说:“延安的窑洞是最革命的,延安的窑洞有马列主义,延安的窑洞能指挥全国抗日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