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霍克尼的水彩画时期

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迄今，大卫·霍克尼在长达六十年的艺术生涯中，以丙烯、油画、彩色铅笔、蚀刻版画、摄影拼贴、舞美装置乃至iPad 等多种媒介从事创作。他把这些媒介用得有声有色，不仅实现了自己的艺术表达，而且对其中一些媒介的表现技术还有所发明、拓展。不过，身为一位英国画家，大卫·霍克尼对于水彩却一直缺乏兴趣，直到2002 至2004年间，他对水彩的态度突然发生了转变。这三年期间，他几乎只用水彩作画，在创作了数以百计的水彩画之后，他又戛然而止。2001年之前，他有十多年没用水彩画过作品，2005年之后直至最近，他也不用水彩作画，因此我把2002 至2004 这三年称为霍克尼的“水彩画时期”。这一时期，霍克尼的水彩画创作题材主要是肖像与风景，其中前期多肖像，后期更集中于风景。本文即对霍克尼这一时期的创作进行探讨。

一

霍克尼早期尝试过水彩，但他坦承自己不喜欢这种媒介。1963年他应《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委托去埃及画稿子，当时他用过水彩，因为不喜欢而放弃了。1967年他与两个同伴开车周游欧洲，又把水彩画材料带在身边，但是一番尝试后他再度放弃了水彩，把材料都给了同伴。当时他明确说：“我就是不喜欢用水彩。”1David Hockney,My Early Life,Thames and Hudson,1988,p.149.他可能觉得不能发挥水彩的性能，是因为自己掌握不好水彩技法，他曾自谦道：“对于水彩画，我一直是个门外汉。”2Lawrence Weschler,True to Life Twenty-Five Years of Conversations with David Hockn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Ltd.2008,p.197.

2001年，大卫·霍克尼出版了《隐秘的知识：重新发现西方绘画大师的失传技艺》[Secret Knowledge:Rediscovering the Lost Techniques of the Old Masters]。这不是一般的艺术家作品集，而是一本研究专著。霍克尼在仔细观察安格尔素描的过程中受到启发，继而深入研究了画家借用光学器材辅助绘画的历史，提出了一些富有启发性，同时也引起争议的观点。研究这个问题耗费了他两年的时间，期间他的绘画创作大减。在《隐秘的知识》出版后，霍克尼重新拿起画笔，这一次，竟然是他素来不喜欢的水彩。

霍克尼重拾水彩的机缘来自两个展览。2002年1月，埃及开罗举办了以“大卫·霍克尼：埃及之旅”为题的展览，展出了部分霍克尼早年创作的与埃及相关的绘画。他并未亲临现场，但当他看到报道展览的图片时，对自己当年所画的两幅水彩画（图1）发生了兴趣。就在这一年初，霍克尼为了自己的一个舞美设计项目前往纽约做现场指导。在此期间，他在纽约现代美术馆参观了一个传统中国画展，水墨的表现力让他大受启发。霍克尼一直对中国的传统绘画及其理论感兴趣，这次偶遇再度引发了他对中国画的关注。之前，霍克尼对中国画的兴趣更多在于中国画非焦点透视的观看方式上，但这次在纽约，霍克尼的注意力转移到传统中国画的创作方式及技法问题上来。他把对传统中国画笔墨的兴趣与水彩画联系起来：“我用水彩是因为希望由我的手带出一种流动感，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学到的中国式作画态度。他们说绘画需要三样东西：手、眼、心。”3Martin Gayford,A Bigger Message:Conversations with David Hockney,Thames and Hudson Ltd.,2011,p.66.

这年霍克尼在纽约的酒店里就开始尝试用水彩画一些场景和静物。随后，他在老家英国继续用水彩作画。与此同时，他开始研究伦勃朗的素描（图2）。他在伦勃朗用墨水画的素描中感受到了某种自由，并认为伦勃朗的这些素描与传统中国画有关。霍克尼推测伦勃朗通过当时欧洲流行的中国瓷器上的绘画接触到中国艺术，并认为伦勃朗这些手感极佳的线条出自中国瓷器画自由线条的影响。这年春天，霍克尼在伦敦期间与卢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ieud]交往，互访工作室，并各自为对方画肖像。弗洛伊德历时三个月为霍克尼画了一幅油画头像写生（图3），霍克尼则用了短短几个小时为弗洛伊德及其助手画了一幅水彩画双人肖像（图4）。弗洛伊德作画要求全程写生，在缓慢的工作进程中使油彩不断的反复叠加，而霍克尼也喜欢绘画中的“层次”，如彩色铅笔画中层次的逐渐加深，版画制作中印刷油墨的层层叠加等等。霍克尼对弗洛伊德这种层层累积的作画方式至为欣赏，并深受启发，他的水彩画中笔痕的多层叠加多少体现了弗洛伊德对他的影响。霍克尼画水彩不用铅笔起稿，直接落笔。柔软且富有弹性的水彩笔比劲健的油画和丙烯画笔更不易掌控，不同性质的纸张更增加了水彩画的偶然性与灵活性。水彩画的作画过程就是笔痕不断叠加的过程。水彩一旦落笔，不易修改，更无法反复修改。水彩颜料大多为透明色，覆盖力偏弱，笔触的叠加要遵从一定规则，色彩的明度要从浅往深，纯度要从低往高，遍数不能过多，否则画面容易脏和腻。除了偶尔用到不透明的白色，画面的最亮部往往要靠纸面留白。这种种特性使得水彩画的创作需要更有规划，用笔更为果敢。2002年霍克尼开始对水彩画的这些特性着迷，开始了对水彩画的认真探索，他对水彩画的态度也大卫改变：“水彩画那种高度概括和多变的笔触让画面充满感染力。这是一种极其直接的材料，它真实地表现出你从眼睛到心灵再到手的整个创作过程。”4True to Life Twenty-Five Years of Conversations with David Hockney,p.198.

图1 大卫·霍克尼，《狮身人面像和金字塔》，1963年，纸本水彩，35cm×25cm

图2 伦勃朗，《冬天的风景》，1647—1649年，纸本素描，6.6cm×15.8cm

图3 霍克尼在弗洛伊德工作室，2002年

图4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与大卫》，2002年，纸本水彩（4 张纸拼合），122cm×91.5cm

二

在为期三年的“水彩画时期”中，霍克尼用水彩画了大量肖像画，全是写生。一开始，霍克尼从半身像入手，做种种尝试以求掌握水彩的性能。这批半身像笔法各异，用笔略显生硬，人物背景中墙壁以及木地板的颜色深浅不一，有些肖像的衣服部分还采用了他非常熟悉的彩色铅笔来绘制。在对水彩的性能有了一定的掌控之后，霍克尼开始画全身像。全身像由两张纸上下拼接而成，画面很狭长。他半身像多取坐姿，构图大致相同，但全身像的构图则在每幅画之间有很大的变化。再过一段时间，霍克尼开始用水彩画一系列复杂的双人像，每一幅双人像均由四张水彩纸拼接而成。双人像是霍克尼的拿手好戏，是他标志性的肖像形态。

2002年10月，霍克尼为英国国立肖像画美术馆创作了水彩双人像《乔治与玛丽》，这是他生平第二次受人委托绘制订件。霍克尼用水彩画的这批双人像，与他早期因之成名的丙烯双人像颇为不同。早期的双人像多参考照片，一般都绘有草图，在绘制正稿之前先起有细致的底稿，而后有计划地制作而成，动辄逾月才可完成，风格谨严甚至略显生硬刻板。但是这批水彩双人像却不用铅笔起稿，亦不参考照片，直接用水彩写生完成，用笔随性、果断，每幅耗时约八个小时。除了创作过程不同，画中人物关系的处理方式也颇为不同。在早期的双人像中，模特多为同性恋人，霍克尼常用隐喻的手法暗示人物之间的心理关系，有的甚至带有一丝冷漠与隔阂。在用水彩画的这批双人像中，画中人物的关系更为多元，除了同性恋人，还有夫妻、兄弟姐妹、朋友及同事，有幅四人像甚至画了孩子及其双亲。霍克尼通过各种日常姿态的描绘探索人物之间的关系，表达出某种温馨与默契。霍克尼的水彩肖像以2002年画的最多，之后大幅度减少，至2004年，他的一番探索似乎告一段落。整个水彩画时期的探索从半身像开始，其后经历了全身像、双人像、四人像，最后又回到半身像。在最后所绘的几张水彩半身像中，霍克尼用笔更为轻松自由，并大大降低了色彩的纯度，有些作品甚至只用了灰色和黑色，画面效果看上去与单色画几无差异。

三

除了肖像，风景是霍克尼水彩画时期常画的另一主题。2002年初，霍克尼先后在纽约和伦敦画了一些城市风景，包括窗口看出去的风景，还有花园和街道等街景。2002年他在挪威和冰岛旅行期间画了大量速写，其中很多是用水彩画的。回英国后，霍克尼根据这些速写，结合照片，绘制了一批描绘极地风光的水彩风景画。2003年他回到洛杉矶的工作室，画了一组描工作室花园的水彩画，同时他还从旅行经验中取材画水彩。这一时期，霍克尼深入研究了英国水彩画传统，这包括康斯泰勃尔[John Constable]、特纳[Joseph Mallord Turner]等擅长水彩及户外写生的英国大师。他们对霍克尼的水彩画产生了显著影响，霍克尼对特纳尤其盛赞有加，他说过：“他（康斯泰勃尔）的每张画作里都保持了运笔的痕迹，哪怕画得最细的画中，他都会留住自己的笔触风格。”5True to Life Twenty-Five Years of Conversations with David Hockney,p.208.

图5 大卫·霍克尼，组画《东约克郡的仲夏》，2004年，纸本水彩，共36幅，每幅38.1cm×57.2cm（左）

图6 大卫·霍克尼，速写簿《约克郡的4月》，2004年，15.9cm×43.2cm（右）

这以后，霍克尼的水彩风景画的取材逐渐集中他的东约克郡老家。除了少数几张大画系根据速写和记忆完成，他的大多数水彩风景都是在东约克郡广袤的旷野与丘陵之间写生的成果。2003年底至2004年初，霍克尼以深秋和冬天为主题画了一批水彩风景。这批画作的主题是天气，特别是云和雨，它们经常是从乡间公路展开取景。霍克尼在出发去户外写生前，常常会根据当天的天气情况预先调制好几种用来画天空的复色，然后他把调好的颜料装入瓶子中携至写生现场。2004年春夏之交，霍克尼在户外写生，完成了组画《东约克郡的仲夏》（图5），总共36幅。这是此霍克尼水彩画时期创作时间最长、规模最大、作品最为完整的水彩风景系列作品。

霍克尼还有一类画在速写簿上的作品值得注意。从2002 至2004年间，霍克尼画完了数十本速写本。这些速写本是他的视觉日记，其内容相当庞杂，所用工具多为水笔、马克笔以及水彩，其中用水彩绘制的速写也占有相当高的比重，有些速写本专以家乡的风景为题材（图6），其中不乏为创作大型水彩画而准备的草图。

在其逾半个世纪的艺术创作生涯中，霍克尼的这些水彩画显得相当特别。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至新世纪开端的约三十年间，霍克尼对于绘画之外的种种艺术媒介进行了广泛尝试，甚至花了大量时间研究艺术史，而他的绘画创作就与这些实验纠缠在一起。在2002 至2004年的水彩画时期中，霍克尼全心投入绘画，由此引发了他对绘画的强力回归。此后逾十年的时间，绘画一直是霍克尼创作的中心。而且取材集中于肖像和风景，作画方式以写生为主，这些都延续了他水彩画的特点。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一时期的水彩画创作可说是霍克尼艺术创作一个明确的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