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表演何以可能
——黄河乾坤湾转九曲的主客互动与地方感知

2021-01-08 08:20赵巧艳
关键词:小程乾坤旅游

赵巧艳,曹 哲

(山西财经大学 文化旅游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表演理论已经成为民俗学、人类学、旅游学等的重要研究视角,在对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拟剧理论[1]、理查·谢克纳(Richard Schechner)的表演理论[2]、迪恩·麦克内尔(Dean MacCannell)的舞台真实理论[3]以及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表演转向[4]等反思中,不断将有关旅游体验的研究推向深入并开启着新的研究趋势[5]。作为一种理论视域,旅游表演通过考察各种展演活动来探讨人与地、人与人、人与文化、人与社会、人与历史等的互动关系[6],诞生了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lter)基于言语行为和戏剧表演的性别表演理论[7]、奈吉尔·斯利夫特(Nigel Thrift)集表演性和身体实践的非表征理论[8],以及尼基·格雷格森(Nicky Gregson)等以集市参与者各种表演行为所形成的空间生产理论[9]。可见,旅游表演已经成为身体实践、空间想象和地方建构等交汇的重要议题,这种学术观照也折射出展演实践、地方想象、地方认同、空间生产、主客互动、旅游体验等研究主题。上述理论对研究旅游场域中的表演如何重塑人地关系以及东道主与游客的相互建构问题提供了解释框架。有鉴于此,本文援引建构取向的地方理论和表演理论,通过对黄河乾坤湾转九曲的实地调查,分析转九曲这一民俗节庆活动在旅游发展中的变迁,尝试跳出区域差异[10]、仪式过程[11]、审美功能[12]、仪式功能[13]、社交功能[14]、生活价值[15]等既有研究视角,探讨在旅游经济影响下转九曲的现代转型与文化重构,以及在东道主与游客互动中不断被再生产的过程。

一、 历史传统:转九曲的自我娱乐

转九曲是活跃于西北和华北等地的重要年俗活动,据传诞生于西周时期,是中国最早的九宫八卦阵和龙图腾崇拜的艺术表现形式,具有周期性和自娱性特点。所谓“自娱”即“自我娱乐”,也称为“自怡”“自乐”“自适”“自嬉”等,是为了愉悦身心而从事的消遣活动[16]。具体而言,主要包括娱人和娱神两个方面。

1.娱人。在乾坤湾,每年元宵节前后,转九曲是村民最为期待的活动,从组织到结束,连续三天都热闹非凡,环环相扣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见表1)。

表1 转九曲的仪式操演过程

作为一种娱人活动,转九曲通过转彩灯、抱老杆、偷彩灯等形式达到集体欢腾的目的。在乾坤湾,“转九曲”曾是春节期间“闹秧歌”的程式之一,在整个“闹秧歌”活动中,其他程式都只是秧歌队队员的表演,而“转九曲”环节则是全员参与的集体狂欢。这种涵盖了时间、空间、体验、主体等要素的民俗实践,曾一度在限定的时空里创造出动态、流动的民俗景观。传统上,转九曲中的“灯”有一个清晰的仪式操演过程,需要经历糊彩灯—点彩灯—转彩灯—偷彩灯的过程。元宵节当晚8时前后,也就是《周易》所称戌亥之时(意为“开天门”),人们相继将事先糊好的彩灯放到已经栽好的灯杆上,并避风把“灯芯”点燃。随着灯场中的彩灯逐渐点亮,“伞头”端着祭祀物品率先从入口进入灯场,接着锣鼓队和秧歌队入场,然后转灯队伍陆续游灯。转灯时,途径每一个“曲”的转弯处,伞头都要焚香鸣炮敬神,当转遍九个“曲”后,才从出口走出灯场,象征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之后的“逢凶化吉”和“遇难呈祥”。而每当转到老杆附近时,人们都会高喊“抱老杆,养小子哩”。因此,转九曲的人特别是年轻人总要凑上前去抱一抱“老杆”,即使身有疾患不能自由行动的村民也要由家属背来转上一圈,以达到祛病消灾的目的,称之为“走百病”。因此,有学者提出,“转九曲”就是“走百病”风俗的演化,是一种始于唐宋元宵张灯、妇女结伴群游、必历三桥而止的“走三桥”或“走桥”,至明清逐渐演化为“祛疾病”的风俗[17],但由于陕北黄土高原的地理特点和自然条件无“桥”可走,加之陕北地处蒙汉民族交界地区,吸收蒙古族拜火信仰而形成的祭火“燎百病”习俗,就形成了围灯舞蹈的“转九曲”[18]。无论这种说法是否准确,但行走所具有的强身健体作用,且确实能够达到消灾祛病的目的。而且,转九曲因为“九宫八卦”的灯阵布置和现场的集体欢腾,使得这种“行走”更具有了特殊的象征意义。

2.娱神。事实上,转九曲的娱人与娱神是一个合二为一的过程。如前所述,转彩灯、抱老杆、偷彩灯既是自娱性的集体欢腾,也是祈求风调雨顺、祛病消灾、子嗣繁衍的娱神行为。五谷丰登、祛病消灾和生育繁衍作为人类最朴素的理想,一个是让个体生命得以延续,一个是使人类种族永续绵延,形象地反映了社群与地方的关系,转九曲正是居于同一地域的人们为了实现接福纳祥、祛病消灾、偷灯添丁、子嗣绵延等愿望而在一定的时空场域里形成的年俗仪式。在乾坤湾,广泛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即老人转九曲,活到九十九;情人转九曲,爱情久久久;学子转九曲,考试九十九;转转九曲阵,干啥啥都顺。因此,转九曲常常被认为有接福纳祥的意义。转灯时,秧歌队和腰鼓队互动助阵,进入“山门”时,唢呐队和锣鼓队依次而入,据说唢呐和锣鼓都是“通天法地的神器”,能为转九曲者注入能量[13]。据村民们说,“老杆”是“通天柱”的象征,陕北人叫“通天杆”,人群转到阵中“通天杆”下,就像聚在黄河漩涡里打转儿。“抱老杆”就是对“天神”的崇拜——期望得到天神的庇佑和恩赐。因此,有“转九曲五谷丰登,抱老杆祛病消灾”和“抱老杆,养小子”的说法,谁能顺利转完九曲并合抱老杆,谁就能大吉大利。据说,有小孩的妇女抱了老杆,能使小孩长命百岁;没生小孩的妇女抱了老杆,就会早生贵子。

除了“抱老杆”,转九曲还有一个特殊的仪式过程,即“偷灯”祈愿,这既是转九曲最神秘的部分,也是转九曲活动的高潮:在一种集体狂欢的状态下“偷偷”地将自己需要的“灯/丁”拿回家,其实是将自己对“子/福”的祈求带回家。调查中,有老人就此解释说:“如果想生女孩就‘偷’一盏蓝灯,想生儿子就‘偷’一盏红灯,一定要‘偷’,并且不能跟其他人说,也不能让人看见。今年‘偷’下,明年再弄好送回来。”

值得关注的是,这种在特定时空场域中的“偷盗”行为不仅不被社会所鄙视,反而是在全体村民默许的状态下发生的,符合兰德尔·柯林斯(Randall Collins)所说的“个体在互动仪式中是否被接受与情感能量(社会信心)密切相关”[19]。 “偷灯”习俗被参与个体所接受,这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共同体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这种“偷灯”行为之所以被允许,一个主要的原因在于人们认为偷的是“丁”而不是“灯”。灯在民间文化中通常被视为阳性之物,是男子的标志。在中国各地的方言里,“灯”“丁”大都发音相同或相近,这种“谐音”象征亦逐渐成为民间文化中的一个典型象征和隐喻,并广泛运用于各类具体的灯俗活动和仪式过程中,最终内化为人们的观念意识,成为人们信仰的一部分[20]。

二、现代转型:转九曲的表演实践

转九曲由年俗仪式转型为舞台表演的同时,也意味着对它有新的要求,无论表演时间、场地设置,还是表演形式、程序步骤等都需要作出相应的调整,以便使转九曲从一个地方的年俗仪式转变为人人可及的舞台表演。因而要厘清乾坤湾转九曲由自娱性向表演性的转换,必须追溯乾坤大舞台民俗文化表演如何由非常态化向常态化的转变。

1.第一阶段(1997—2001年):发现小程村。小程村开始为外界知晓始于1999年,这主要取决于张士元的发现。1998年,作为民建中央文化委员会委员、政协委员的张士元在延川县沿途考察之后,最早注意到小程村的黄河文化[21],也是最先向民建中央提议在延川县进行旅游开发的人(1)黑建国:《不易忘却的城》,内部稿,2005年版,第67页。。他在提案中称:“黄河流域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陕北至今仍延续着远古先民的生活习俗、穴居生活和农耕传统。转九曲、剪纸、秧歌、道情、布堆画等文化源远流长,保留着古老黄河文化的痕迹。”[22]该提案引起各级政府的高度重视,并于1999年6月得到陕西省人民政府办公厅的批复,很快出台了《关于开发陕西省延川县黄土民俗文化旅游资源的意见》,明确将延川县的旅游资源开发列入陕西省“三黄(黄河壶口瀑布、黄帝陵、黄土风情)一圣(延安革命圣地)”旅游区,确定为重点开发的“十大旅游区”之一。

不过,小程村能够为外界所知,与已故的著名民俗文化学者、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靳之林密不可分。早在1997年,靳之林先生就发现了小程村。靳之林从1979年开始就长期在陕北特别是延川县搜集整理民间民俗文化,在首次考察“乾坤湾”之后,对黄河秦晋大峡谷和“S”型黄河大转弯给出了高度评价。在靳之林的发现和影响下,前来乾坤湾考察、赏景、写生的专家学者日益增多,当然绝大多数都是靳之林介绍来的。在靳之林的帮助下,乾坤湾镇碾畔村委在小程村建起了民间艺术学校,并定期或不定期聘请延川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前来培训,教村民闹秧歌、唱民歌、学剪纸和做布堆画等。同时,靳之林还组织专家学者考证小程村的历史,引导村民搜集文物,建成一个民间艺术展览室,并亲笔为小程村题写了简介。2001年,小程村被确认为小程民间艺术村,并得到了来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的支持,小程村的名气也越来越响亮。当然,小程村的持续升温还与后来专家学者的推动特别是靳之林开展的一系列活动密不可分。2002年,小程村召开“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非物质文化遗产年会”,并以此为基础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2003年,“小程村原生态民俗文化”入选陕西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被确定为全国原生态文化保护区。2004年,“陕北小程村黄河原生态文化”获批文化部“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试点项目,并以小程村为核心开展了为期8个月的“全县剪纸大普查”,从17万人中筛选出1.5万人的4万多件作品去“上海国际艺术双年展”上展出,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

2.第二阶段(2002—2014年):非常态化表演。在专家的推动下,村里的剪纸、面花、道情、转灯(转九曲)等民俗表演活动又开始热火起来。但在成立民间艺术村之前,小程村早就没有这些娱乐活动了。许多上了年纪的村民都清楚地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村里还闹过秧歌,“破四旧”以后就再没见过。“小程民间艺术村”成立以后,村民们又开始有组织地转九曲、唱道情和闹秧歌了。2004年,小程秧歌队还获得“延川县秧歌大赛”第二名的殊荣。2005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对小程村来说是难以忘怀的历史时刻,小程村村民走进中央电视台,村民代表通过中央电视台向全国人民拜年,让大家感觉特别自豪。自那之后,小程村的名气越来越响亮,组织的很多民俗文化活动也多次走上中央电视台的舞台。2006年,小程村在春节期间再次举行闹秧歌活动,虽然没有转九曲,但村民们已经意识到传统文化开始回归的趋势。村民们说,这些活动一般都是响应政府的要求,或者有外来的人要参观,或者为了录制宣传节目。2007年,由延川县政府、西安美术学院、欧洲梅耶人类进步基金会共同举办的“相约小程村——国际民间艺术节”,进一步提升了小程村的美誉度和知名度。

随着知名度的上升和旅游吸引力的增强,成立民间艺术表演队,由当地村民进行的民俗表演活动成为乾坤湾旅游表演的重要内容,逢年过节便向村民和游客演出。“陕北第一院”——程家大院为了吸引游客,还在门前辟出一块空地自费搭建了民俗文化表演舞台。虽然这些表演具有节俗性和非常态化的特点,但在当时,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举措。

3.第三阶段(2015年至今):常态化表演。随着全球范围内“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和“保护文化多样性”等理念的日益兴起,曾经被视为“边缘化”和“非主流”的传统艺术备受关注,重新找到了具有全球性意义的生存空间,而利用文化资源开展各种原生态民俗表演活动也越来越表现出国际性、时代性和地方性。在乾坤湾旅游持续发展的大背景下,延川县乾坤湾景区管理局、延川县文化旅游集团、延川县酒店管理有限责任公司、延川黄河乾坤湾旅行社、延川县文旅集团黄河民宿公司等管理机构相继成立,转九曲也由最初的临时场所变成了固定灯阵。

2012年,乾坤湾景区管理局在小程村千年古窑前面的空地上,也就是现在乾坤湾大酒店停车场的位置建了一个固定的转九曲灯场。为了避免转九曲时尘土飞杨,灯场的地面由混凝土浇筑而成,灯柱则由高约1米的镀锌管代替高粱杆,并按照《周易》所记载的九宫八卦设立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宫,加上中宫一共为九宫,据传这是按黄河中下游的九州而设,即雍州、并州、幽州、益州、冀州、青州、荆州、交州和扬州[23],象征转九曲阵就是游“小九州”。镀锌管与镀锌管之间留出1.5米左右的通道,横排19行,竖排19行,共计361个柱头,其中正中间的柱头最高大,用混凝土做成华表形状,代表“老杆”。柱头上各安放1个电灯泡,取代油灯,外加4盏门灯,共计365盏,取意一年365天。为了简化转灯程序,灯场不再设东、南、西、北4个正门和东南、东北、西南、西北4个角门,中心也没有正中门、东方门、南方门、西方门、北方门、太阳门、太阴门、罗猴门、丰都门和中方门,只留东西仪门,一为进门,一为出门(见图1),高大的“山门”上写着“八卦九宫张灯结彩岁岁保平安,九曲连环锣鼓喧天环环纳吉祥”的对联,横批“福满乾坤”。不过,虽然建了固定的灯场,但是转九曲表演并没有形成常态化趋势,只是每年正月十五由村民自发演出。一直到2015年8月8日,为了更好地传承民间优秀传统文化和为游客表演地方特色民间艺术,延川乾坤湾景区才明确了常态化民俗文化演艺时间,无论游客是否观看,其表演费用均计入门票当中,演员也由村民变成了正规军,由延川县道情研究中心200余名演职人员组成,其中乾坤湾镇乾坤大舞台和文安驿镇车马店演艺大厅各100人,每半个月轮流转场一次,淡季休息,旺季演出时间为周一至周四的16:00-17:00、20:00-21:00(每天2场),周五至周日的14:00-15:00、16:00-17:00、20:00-21:00(每天3场)。不过,虽然是常态化表演,也会由于某些特殊情况而暂停演出,因此,延川县文化旅游(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就会提前发布“关于调整乾坤大舞台演艺时间的公告”,以方便游客观看演出。随着表演的常态化,程家大院的民俗文化表演舞台已经拆除,改成了美食一条街。

图1 延川乾坤湾景区转九曲灯场(旧)

2017年国庆节之后,考虑到转九曲灯阵设在乾坤湾大酒店门口,既影响酒店的交通和停车,也对转九曲活动的开展形成某种局限。因此,乾坤湾景区管理局便在乾坤湾大酒店前面200米处的地方重新修建了一个新的转九曲灯场,这个灯场不仅体量更大,而且设施更精美,灯杆更粗,灯盏更美,还能不停闪烁,变换颜色(见图2)。灯杆上纵横各固定安放19盏灯,外加6盏门灯,共计367盏。在灯场的正中央,高高的仿木老杆,远远就能看到。灯场设有进出仪门,由6盏彩灯和灯杆区隔,“山门”也更庄严,上面书写“人文肇始福本源,天地北斗乾坤湾”的对联,横批“九曲乾坤”。每次转灯时由演职人员引导,全程约半小时。夜场转灯结束时,由专人负责关闭电闸。另外,新灯场还在仪门外设置了1个5层露天平台,作为举办大型活动时的礼花燃放台。

图2 延川乾坤湾景区转九曲灯场(新)

三、共同在场:转九曲的主客互动

旅游展演也是一场主客互动表演。游客通过消费东道主所呈现的文化符号而形成多元性与差异化的体验,东道主则通过文化展演,将人与物、前台与后台、故乡与异乡、在地与全球等场景向游客进行呈现[24]。

1.表演性呈现:东道主的地方展示。为了适应旅游表演的需要,转九曲将其中最具表演性的片段抽离出来,作为最易被识别的表述呈现给游客,这是乾坤湾人为他者的“看”而生产的自我,以符号化“自我”与旅游“他者化”的方式,在一种相互凝视的场域中建构起乾坤湾的地方性。尽管转九曲曾是乾坤湾年俗活动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但是随着村落生活的现代变迁,早已不再是娱乐活动的主流,曾经只要转九曲就倾村出动的场景更是不复存在。现在的转九曲活动,参与者基本上都是旅游者,是一种在旅游凝视作用下,专为游客生产的“转九曲表演”,通过对“原生态”文化符号的选取、抽离、改造等方式,建构起符合主流消费文化的地方传统文化空间。

2001年,小程村在复兴转九曲活动时,选取了“抱老杆”“偷灯”等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嵌入到展演叙事当中,使其成为地方文化的表征,以满足游客对于乡村/乡愁旅游纯粹、原初、元始的美好想像,尤其是对“原生态”文化的情怀。在远离现代性模式和全球化图景的传统文化旅游中,游客对“传统文化魅力”的追求日趋强烈,这种魅力就是游客眼里的边缘性、地方性、传统性、乡土性和奇异性等。这也决定了经营企业对包括表演艺术在内的各种文化资源所进行的符号化生产,以及由此打造出的各种文化旅游项目,必须充分考虑游客的认知、品味、期待和评价,让当地的“奇风异俗”能够激发“他者”的兴趣和认同。为此,所有面向游客的表演活动都事先经过了选择性加工和符号化编码。从表演形式上看,乾坤大舞台的表演者不是任何村民都能扮演的,而是经过甄别筛选,一般由长相出众、才能不俗的人来担当。事实上,如果本地表演者不足时,周边村落的村民或者旅游公司的职员都是可以担当的。如前所述,在乾坤湾表演正常化之后,演艺人员已经交由演艺公司来挑选和培育,这些演艺人员由旅游公司统一管理,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表演,并且要求统一服装。

过去,转九曲作为年俗活动,一般只在元宵节才举办。自旅游开发以后,特别是旅游发展到第三阶段以后,小程村的转九曲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发生了许多改变,如“道情”“说书”“山歌”“剪纸”“篝火”等民俗活动,都是针对游客的旅游表演。原本转九曲既娱人又娱神,但转九曲表演则主要凸显娱人性,不但娱神的成分在不断弱化,而且由于灯场已经变成一个常态化的场所,表演的程式也在不断简化,如传统上,“柱”“灯”每年都会重新制作,并没有固定的形象。另外,“伞头”也由演员所代替,并且不再穿法衣和拿法器。可见,旅游正在改变着乾坤湾人,使他们逐渐认识到“地方知识”的重要性,并开始利用地方性知识来进行各种表演。这些表演不仅构筑起游客与乾坤湾人交流的“前台”空间,也呈现出乾坤湾人真实生活的“后台”空间,既满足了游客的体验需求,也为乾坤湾人带来经济上的收益。通过表演,以便彰显乾坤湾的独特性,突出“传统”村落相较于“现代”社会的特殊之处,从而建构起乾坤湾的地方性。

2.表演性体验:游客的地方感知。在传统的旅游研究中,视觉凝视被认为是主要的旅游体验方式。随着旅游的发展和研究的深入,除了视觉凝视,游客还通过各种感官来体验地方文化,而这些体验与各种表演密切相关[25]。作为集祭祀与娱乐于一体的转九曲年俗活动,本就具有一种自我狂欢的性质,更在旅游发展背景下,将这种独特的展演发挥到极致,成为游客凝视的对象。一方面,转九曲的仪式感和参与性赋予旅游实践以表演性;另一方面,游客的身体也在直接感受转九曲场景中展示和表演自己,如热闹、欢快而又神圣的现场气氛,给游客带来一种别样的在场体验。通常来说,在观看完乾坤大舞台的民俗演艺活动之后,舞台表演者或者导游都会带领游客去下面的九曲灯场转九曲,而游客出于对转九曲的好奇,基本上都会参与到转九曲活动中,完成从观看者到表演者的身份转换。这样的表演活动还是旅游线路中“览乾坤胜景,攀会峰奇寨,赏黄土风情,住特色民宿,品农家小吃,观民俗演艺”整体旅游活动的一部分,包括闹社火、打腰鼓、扭秧歌、划旱船和唱酸曲等,而这种文化的差异性,恰好符合现代性背景下旅游者关于“原生态”和“远方”的地方想象,成为游客逃离日常生活、表达精神和情感诉求的地方。在受访的游客当中,多数游客表示能体验到新奇、神秘、快乐等感受(见表2),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在走了黄河栈道、坐了黄河索道、溜了黄河滑索、开了沙滩摩托、玩了旱滑滑草,看了乾坤湾、清水湾、会峰寨之后,再来转九曲,感受完全不一样。作为上班族,平常都很忙,在乾坤湾特别放松,还可以感受黄河文化”。

表2 游客对转九曲的多维体验

可见,转九曲的新奇感受和轻松体验,使得游客完成了自我重构——日常生活与转九曲中的自我形成强烈对比。在此过程中,游客打破了“我者与他者”“表演者与观看者”的“主—客”观演关系,通过参与、介入等方式成为具有一定话语权和空间操控能力的“表演者”和“主人”。如“偷灯”表演就是游客对转九曲活动的现场回应,也是转九曲现场最引人注目的非正式“表演”。在转九曲过程中,游客会象征性地进行“偷灯”表演,只是这种偷不再是将“灯”拿走,而是“摸”一下。在游客心中,“偷灯”成为一种有力的文化感召。虽然引导者事先已经介绍了偷灯的规则,如“偷红灯生儿子,偷绿灯生女子”,可是,在转九曲的现场体验和即兴表演中,游客的偷灯行为其实有着较大的随意性,大家并不那么“虔诚”。而且,改造后的九曲灯场由赤橙黄绿白5种颜色的彩灯组成,并不停地闪烁变换,游客在“偷”的时候,往往根据自己的兴趣进行选择,需要迅速抓住灯光闪烁的一刹那。在表演“抱老杆”的时候,也需要快速地完成,因为后面到达的游客可能会催促,或者看到别人在等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如果是团队或者结伴而行的游客,还会让同伴尽快帮自己拍照留恋,把“抱老杆”的那一瞬间,通过摄像永远地记录下来。因此,这种台前的狂欢更像是一种身体表演,虽然游客沉浸在自我状态的身体行为拘囿于固定程式的约束,但却是一种与环境、时空、群体、自我的对话,是游客作为创造性个体的文化表达。

3.表演性互动:主客的双向凝视。在旅游研究领域,有关表演性的研究越来越倾向于强调东道主与游客之间的互动,不再单纯停留在凝视上,而是关注在场、实践、接触和体验[26],依靠观演的交流建立起一套共有的认知,“观众”与“表演者”通过多种实践行为在多元互视的表演结构中互换,从而形成一种“我者”与“他者”相互交融的“观—演”关系。这种通过身体介入空间的“在场感”,是一种具有在场性、身体性、即时性、自发性、本真性、偶发性、亲密性、多样性等特点的非文本表演[27],并通过空间的“社会在场”和参与者的“身体在场”的相互作用,建构起表演者的地方性。

为了加深游客对乾坤湾的旅游意象和旅游体验,塑造乾坤湾人热情好客、能歌善舞的形象,旅游公司增设了各类节目和活动以实现与游客的互动。作为带有半祭祀半娱乐性质的转九曲,原本是在长期的实践中,演出者与观众在地域关系基础上建立起对于糊彩灯、转彩灯、偷彩灯、抱老杆等仪式过程的共识、规范与认同,可以说是一种地方性知识。但在转九曲与旅游的连结下,转九曲活动的举办不再局限于乾坤湾人的自我狂欢,而是为了吸引游客的加入和参与。当然,转九曲也并非仅为外来观众所表演,虽然村民在娱乐形态方面已经有了巨大的转变,但转九曲也发展出不同形式的交流与互动。与旅游表演中的众多传统节庆类似,如果从严格意义上审视,就会发现转九曲所具有的重构和建构性质,更多的是作为吸引客流、发展经济和表达诉求的地方文化名片而推出的,更强调娱乐性,传统的禁忌性、祭祀性、仪式性大多已经消解。对于乾坤湾人而言,转九曲表演什么、如何表演,这些都需要组织者经过精心策划,需要与作为外来“他者”的游客的认知达成共识,考虑到共鸣点、兴奋点和感动点[28],如在引导游客进行转九曲活动之前,乾坤湾人将道情、说书、秧歌、小品、舞蹈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剪纸、布堆画等活动,通过舞台呈现表演给游客,这是一种在游客凝视下的文化表达。游客通过凝视,一方面获得视觉上的体验和情感上的认同;另一方面,游客获得的不仅仅是视觉体验,更通过转灯、偷灯和抱老杆等活动,完成了身体化的文化实践,获得了身体的多感官体验。转九曲活动中保留的“转灯”和“偷灯”环节,就是利用集体狂欢来增进旅游体验,这种消融了等级、特权和差异的交融状态,使参与者进入到一个脱离了日常生活规范的世界,形成一种共同体验和亲密接触,产生某种团体意识和群体精神。

作为表演的转九曲,对时间已经没有太多的要求,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是可以转的,而且,在仪式过程简化的同时也生发出许多新的形式,如人们在转至灯阵中央时,不仅要“抱”老杆,还要与老杆合影,这些合影不仅成为个人创作的材料,更可能上传至网络社交平台,成为现场演出之外的另一种“展演”场域,使得展演跨越时空限制进行留存与传播,激发出更多有关转九曲表演的形式和内容。据笔者的田野调查发现,偷灯的随意性也在不断增加,对游客来说,自然是不能偷一盏还一盏,但是改造后的灯场,村民跟游客并无二致,因为“灯”已经不具备“偷”走的条件,故而也就不存在“还”灯的说法,在这一点上,村民与游客都是在表演。从转九曲的个案来看,旅游场域中的表演/前台与生活/后台的边界正在消解,通过东道主和游客的互动,实现了表演性呈现和身体化表演的结合。

四、结论与讨论:旅游表演的地方感知

表演的“地方性”是旅游体验的关键[29],作为一种建构的意义[30],成为地方最重要的特征[31]。在地方旅游发展中,如何挖掘和运用传统节日这一文化资本为旅游增色是一个共性问题。转九曲为旅游体验和传统文化表演提供了时空舞台,作为重要的旅游吸引物而成为游客凝视的对象。对乾坤湾人而言,需要对转九曲仪式进行文化改编或改写,以使其富于表演性。对游客来说,通过参与到转九曲活动当中,完成对乾坤湾的旅游体验。从转九曲活动来看,完整的仪式过程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部分,选择性展演的内容才是建构地方性旅游意象的关键。虽然从现场表演来看,基本的仪式过程大体上都保留了,但主要还是突出那些更能代表“原生态”展演的特定场域和仪式细节,因为观众和参与者都已经从村民变为对转九曲抱有原生态想像的外来者,迎福纳祥、祛病消灾、偷灯添丁、子嗣绵延等神性效力亦转化为营造地域文化形象的“发明的传统”。而且,这种祭祀性的减弱也带来时序周期和场所地点的变化。时序周期方面,转九曲从特定时节向世俗时间转变,“旅游”与“玩”成为日常生活中的新型仪式,也让活动举办方生产出一套标准化的解说词;场所地点方面,不同程度的“舞台化”意味着一系列现代“剧场”表演的革新,从转灯顺序、抱“杆”留影到灯场设置等,转九曲都更像是在“导演”主导下剪辑而成的作品,混合了简化、繁化与杂糅等手段。当然,从总体上看,转九曲仍然具有地方意义,虽然与过去有所不同,不再以仪式过程、集体欢腾、神圣效力等来确认地方的空间意义,而是以展演的方式支持地方文化发展,但是,转九曲的地方性却在现代性背景下,成为乾坤湾 “黄河文明”的重要文化象征,以及乡愁旅游发展和美丽乡村建设的重要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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