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韵画一》声介合母考

2022-05-11 05:23董冰华倪梦雪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拟音射洪中古

董冰华,倪梦雪

(长春理工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2)

明清以来,由于语音发生变化,等韵学家为适应当时语音而对不合时音的中古反切进行改良。明代桑绍良在其韵书《青郊杂著》中将声母约为二十母,按四呼细分,除去无字之音得出六十七母。分母的方法是将声母与介音结合,分化出更多的字母,这就是所谓的“声介合母”。明清韵书中“声介合母”的主要表现是将声母分为粗细两类,再与开合口相结合,形成两等两呼。但各家对“粗”“细”二字的理解不同,对声母的分类也不同,实质上表示的都是开合齐撮四呼。还有些韵书不用“粗”“细”二字,桑绍良分声为“四科”,用“重、次重、轻、极轻”表示;袁子让分声为上下等,一等之内再分开合,也形成四类,这类韵书也将声母分为四类,来囊括四呼的不同,与声母分粗细仅是名称的差别,实际都是通过将声类分为四类来达到反切上字与被切字介音相同的目的。

《音韵画一》(下文简称《音》)是一部反映一百多年前四川射洪地区语音面貌的方言韵书,作者为清代射洪人杨志体。从方言片属来看,射洪方言属于西南官话中入声独立的岷江小片①。该韵书中“合表”字母的设置体现了声介合母的理念。

一、《音韵画一》声母系统概况

在《音》中,杨氏提出以入声为字之宫(宫,即字母),并在“七声”一节中列出其设置的三十六宫,分别为:

入 卜 兀 六 不 木 出 合 各 竹 托 沃 作

叔 壳 旭 足 弗 局 曲 促 俗 朔 约 略 笃

雀 恧 別 的 惕 辟 灭 ○ ○ ○

○表示有音无字。去掉三个有音无字的情况,实际声母只有三十三个。杨氏所设声母的代表字皆为入声字,这与其音学观念及方言环境关系密切。该韵书中有一个“互证字母表”,体现了《音》声母系统与中古三十六字母的对应关系,如表1所示。

表1 《音》互证字母表

观察表1可知,作者受到宋人三十六字母的影响,其将三十六字母按照始见终日的顺序排列,并附上了其声母系统中的二十三个字母。表中的对应关系较明显地体现了宋人三十六字母到《音》声母系统之间的三条发展演变规律,即:全浊声母清音化,零声母扩大化,泥娘二母合流。“互证字母表”中依旧单独列出“並定从”三个全浊声母,不过在该韵书中的两个韵图韵字中全浊声母已经失去独立地位,与清声母混同,表明《音》声母系统已没有全浊声母,而全部清音化。

另外,杨氏在此表末尾处表示“少十母”。对照杨氏所列字母情况,可知所缺十母分别为“辟、惕、合、木、略、各、朔、壳、作、沃”。这十母与三十六字母没有直接对应关系,但将这十母与书中“入声再合”中的“合表”对比查看,可以发现“辟—卜、惕—托、合—弗、不—灭、略—六、朔—俗、作—足”七组七个字母在表中两两对应,比较整齐。对于“各壳沃”三母,未找到其与三十六字母及合表的对应关系,后文将具体分析。在前人的研究中,对这十母关注不多。但我们认为,正是加上这十母后的三十三母,才完整地体现了杨氏的“声介合母”理念。

二、声介合母在《音韵画一》中的体现

表面来看,《音》中的三十三字母,杨氏有几母是重复设置的。例如上文提到的“卜—辟”二母,其中古来源呈现出一致性,均来源于中古重唇音。但杨氏若设置重复字母,就违背了其书中对字母的描述:“一律不转,一个不重”。考察其韵书中“入声再合”中的“合表”创制,就可以发现杨氏设置字母的意图。我们参照韵表韵字,将上面各字母在“合表”中的相合关系与其中古来源对应关系进行整理,详见表2(这里只呈现主要现象,个别情况暂不涉列)。

表2中的合字是上下同一组字母两两相合为一字。《音》“入声再合”云:“别白归必,俗朔归昔,此天籁之合也”,这里的“白”就是三十三宫中的“不”母。另外,“各壳恧沃”四母在合表中没有与之相合的字母,因此合字一列用斜线表示;“兀”母虽列于合表,但与其相合的声母有音无字,所以表2中未列出;“合弗”二母虽相合,但为了更直观看到杨氏所归纳字母的规律,此处分列二母。

表2 《音》三十三字母的相合关系及中古来源

通过表2可以发现,杨氏合表中相合的字母,其中古来源对应比较整齐,显现出一定的规律性,即:两两相合的同一组声母分别对应中古声母的一二等及三四等,是一种互补关系,体现作者有意将声母分洪细的现象,这主要是将介音[i-]作为分母的依据,暗含杨氏的“声介合母”观念。用此观念去对应其三十三宫,确如杨氏所说:“一个不重”。另外一种比较复杂的是来源于中古牙音和齿音声母的演变情况,主要体现为对立关系。下文将分别讨论。

(一)相合声母为互补关系

杨氏将中古声母整齐分为洪细两类,相合双方是互补关系。互补关系下,杨氏设立的同一组相合声母中表现为洪细不同,虽设立为两母,但相合于同一字。如:“不别”相合为“必”,“必”与相合声母的关系是同声母关系。从表2来看,主要涉及唇音、舌音等几组声母。

1.帮组

《音》“不別、卜辟、木灭”三组声母属于这一类,这六母来自中古“帮滂並明”四母。“不”(帮並一二)——“别”(帮並三四)、“卜”(滂並一二)——“辟”(滂並三四)、“木”(明一二)——“灭”(明三四)。此时全浊並母已清化,且每组都呈现出整齐的洪细互补关系。参考现代方言资料,“帮”母字在现代射洪话、岷江小片方言以及成渝片方言中读为[p-],“滂”母读为[ph-],“明”母字读为[m-]。今将这六母拟音为:

不——[p]卜——[ph]木——[m]

别——[pi] 辟——[phi] 灭——[mi]

2.端组与泥组

类似的还有《音》“笃的、托惕、六略”三组声母,这六母来自中古“端透定泥来”五母。“笃”(端定一)——“的”(端定三四)、“托”(透定一)——“惕”(透定四)、“六”(泥娘一二及来一三)——“略”(来三)。

中古全浊声母“定”母与“端透”混同,已经清化。端组字无特殊变化,所以“笃的”表现为舌头不送气清塞音,“托惕”表现为舌头送气清塞音。

“六略”的中古来源表示“泥”“娘”二母已经合流。值得注意的是,在韵图韵字中“泥”“娘”二母还与“来”母合流。《音》“六略”两母表现为“来”母的等第对立,这说明《音》所表现的音系中鼻音[n]及边音[l]二母不分,且读为[l],这与现代四川西南官话中的大部分方言点吻合。

“六”母中的中古“泥娘”母只表现为一二等字,其三四等字对应《音》中的“恧”母。从表2得知,“恧”的中古来源为“泥娘”母三四等字以及“疑”母三等字。在现代汉语中,“泥娘疑”三母已经合并,拟作[n]。但在《音》中,中古“泥娘”的一二等字已经分列在“六”母中,与“来”母合流;“恧”母的拟音应关注现代四川方言。牟成刚认为,古泥来母字在西南官话今读中的分混有三种情况:“不混型,即不论今韵母洪细,泥母都读作[n],来母都读作[l];半混型,即泥母在一等洪音韵母前读音与来母相同,或读作[l],或读作[n],但泥母在细音韵母前一般腭化读作[],有别于来母;全混型,即不论今韵母洪细,泥来母或混同读作[n],或混同读作[l]。”从表2中古来源看,《音》音系中古泥来母字属于半混型。来母在洪音、细音前都读作[l],古泥母字在洪音前读作[l],在细音前读作[]。“恧”母中还有部分古疑母与泥母合流,在细音前亦读作[]。

在牟成刚制定的《西南官话泥来母今读分混类型的方言分布情况表》中得知,半混型中的方言点包括射洪方言,并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方言点属于西南官话中入声独立的岷江小片。基于以上情况,将这几母拟音如下:

笃——[t]托——[th]六——[l]恧——[]

的——[ti] 惕——[thi] 略——[li]

3.精组及庄组

《音》“作足、促雀、朔俗”这三组六母也属于第一种相合关系。其中古来源主要为精组和庄组。“作”(精从一及庄二三)——“足”(精从三四);“促”(清从一二及初崇三)——“雀”(清从三四);“朔”(心一及生三);“俗”(心邪三四)。

根据上面的整理,“作促朔”“足雀俗”基本表现为精组洪音与细音两类。若依据现代汉语的演变规则,精组与洪音相拼为[][h][s],与细音相拼为[][h][]。但不能忽略“局曲旭”这组声母,其中古来源为见晓组细音,依现代普通话也应演变为[][h][]。但《音》中“足雀俗”“局曲旭”设立为不同的两组字母,说明精组细音与见晓组细音对立,尖团还未合流。所以此处“作足、促雀、朔俗”这组声母的拟音应与上面“笃的、托惕、六略”等母为一种类型,“足雀俗”应为[][h][s]加上[i]介音。

还应注意“作促朔”的另一个中古来源,即中古庄组。若庄组出现在此处,表明的是《音》中平翘舌不分的现象,那么为何另一组“竹出叔”能整齐地对应中古“知庄章”三母?牟成刚在其著作《西南官话音韵研究》中表示:中古精知庄章组声母在西南官话今读中有一种类型是“精组、庄组三等(除止摄合口与宕摄)与庄组二等、知组(除梗摄)、章组二分”,这种类型正好对应我们整理出的表格。“作促朔”除了来源于中古精组声母外,还来源于中古庄组三等,但这并非绝对数据,有少数庄组二等字例外。基于上述讨论,可以确定在《音》语音系统中同时存在平翘舌。所以,我们将“作足、促雀、朔俗”拟音为舌尖前音,如下:

作——[]促——[h]朔——[s]

足——[i] 雀——[hi] 俗——[si]

(二)相合声母为对立关系

相合声母为对立关系是指相合双方等第一致,中古来源不同。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组声母。

1.知系与见晓组

《音》中“竹局、出曲、叔旭”三组体现了这种相合关系。其韵字中古来源为知系及见系字母。为说明方便,截取表2的相关部分,具体如表3。

表3 《音》“竹局、出曲、叔旭”六母的中古来源

上文谈到中古精知庄章组声母在西南官话今读中有一种类型是“精组、庄组三等(除止摄合口与宕摄)与庄组二等、知组(除梗摄)、章组二分”。据表3数据可知,“竹出叔”来源于中古庄组二等、知组与章组,前面已经将精组洪音与庄组二等的组合“作促朔”拟音为舌尖前音[][h][s],所以“竹出叔”拟音应为舌尖后音[][h][ʂ]。观察与“竹出叔”相合的字母“局曲旭”,其来源为中古见晓组声母(不包括疑母)的细音。一般认为,见晓组分化[][h][]比精组早,在明代中期有些地区就已经把见晓组细音字读成[][h][]。此处“局曲旭”相合的声母为“竹出叔”而并非“各壳合”,已经在提示读者见晓组细音已经腭化读作[][h][]。见晓组洪音仍读[k][kh][x]。

以上九母拟音如下:

竹——[]出——[h]叔——[ʂ]

局——[i] 曲——[hi] 旭——[i]

各——[k] 壳——[kh] 合——[x]

除了《音》“合”母来自晓匣母洪音外,还有其相合字母“弗”母,同时来源于中古非敷奉母和晓匣母,《音》里的“非”“敷”“奉”三母已经合流。中古时期,“非敷奉”还没有从重唇音里分化出来。到三十六字母时代,与合口三等韵(即复合介音[iu-])相拼而发生分化,唇音分离,产生了轻唇音。到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时,“非敷奉”已合并为唇齿擦音[f]。而表中显示“弗”母与中古晓匣母的关系说明了一个语音特点,即唇齿音与部分晓匣母有相混的情况,也就是[f][x]不分。由于合母[x]独立,此处“弗”母拟音还应按照语音演变的大趋势进行构拟,即:

弗——[f]

2.影组与日组

最后一组有相合关系的是“约入”二母。“约”(云以二母及影疑母的三四等)——“入”(日母三等)。

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零声母包括中古的云母、以母、影母、疑母、微母,还有少部分日母字,如“二耳儿尔”等。但在《音》中,与中古这六母有关系的字母除了“约入”二母外,还有“沃”“兀”二母。“沃兀”二母没有相合关系,但二者的中古来源相似,均为中古影疑二母的一二等字。“兀”母还有部分字来源于中古微母三等,依据现代四川方言与射洪方言,我们确能发现这四母中声母的读法差异。这四母字在成渝片方言、岷江小片方言及射洪方言中的现代读音如表4。

从表4可以发现,“兀”母与“约”母的发音与现代普通话相似,表现为零声母字,但实际发音时,这两母为半元音,会带有轻微的摩擦。本文将其拟测出来,以便分清“兀约”二母。而“沃”母中的韵字来源于影母的开口洪音,与“约”母中的影母开口细音形成对立,其声母表现为舌根浊鼻音[ŋ],这是四川方言的一种普遍现象。杨氏将其单独分列一母,也正好对应现代四川方言。今将这四母拟音如下:

兀——[w] 约——[j]

沃——[ŋ] 入——[z]

表4 《音》“约入沃兀”四母字在现代四川方言中的读音

以上我们分别讨论了相合声母之间的两种关系——互补与对立。在构拟《音》声母的具体音值时,本文参考《音》声母的中古来源情况及现代四川方言表现,且主张在等第为三四等的字母上加上介音[i-],由此得到了十二个声介合母。

三、《音韵画一》声介合母表

由上文可知,《音》声母系统中存在声介合母,现将其开列如表5(声介合母用加粗文字表示)。

表5 《音》声介合母总表

观察表5可知,《音》三十三字母没有重复,是因作者采用了“声介合母”的形式,将帮组、端组、见晓组及精组声母分洪细,使得这些声母分别带上了[-i-]介音,如此形成了十二个声介合母。其中见晓组细音腭化,产生舌面音[][h][],因来源于中古细音,以声介合母方式呈现。

总体来看,《音》中的“声介合母”形式是前有所承的。与明清韵书“声介合母”分四类不同的是,《音》将入声字列为声母,但仅将洪细音分开表现为不同声母,并未将四呼细分,导致仅[i]介音归声。这样一来,声母三十三个,其中声介合母十二个。将这十二个声介合母剥离开来,实际声母二十四个。

四、结语

《音韵画一》的声母系统是比较有特点的。将十二个声介合母置于“合表”当中,也是作者杨志体立足于其所在地之方音,针对当时韵书混杂的情况而对时音所做的一种规范化整理。其在如实记录一时一地语音的同时,也以一种语音变化的观念,帮助读书者理清求音途中的困难,体现了作者深厚的审音功夫。

[注 释]

①本文采用黄雪贞(1986)《西南官话的分区(稿)》中对四川西南官话的分区,岷江小片的方言区中包含射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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