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记

2023-05-30 10:48李丽琴
大理文化 2023年3期
关键词:剑川村庄

李丽琴

横  场

1

寒露前后,早晨起来看到雾气跑进院子里,不用看天气预报,就知道这一天定是大好晴天。

不识字的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常常底气十足,历经了70多个秋风寒露的她,对天气的把握还是有一定的准确性。这天早上的雾浓得看不清50米外的事物,那些长在荒田里的灯芯草在雾气来来往往的亲吻中冒着冷汗,大约10点,阳光烤干了所有植物上的雾水,白晃晃地照在窗棂上了。我们就在老家坐北朝南的屋檐下,一边晒着暖融融的阳光,一边说着与横场有关的话语。去过横场村的人说的是马匹、蓖麻、蔓菁、山坡、木楞房、滇戏等与它有关的事物,而我只知道它是一个传统村落。

我们是计划了很多次以后,才在这个日子去横场村的。《大理日报》开辟专栏持续报道州内的中国传统村落,横场村是负责此专栏的王老师嘱咐我采写的古村之一,但横场村离县城有90千米左右,由于路途遥远和杂事繁忙,我几个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或机会去这个古村。

陪我去的是先生、小女和同学。这一年雨水丰沛,给了山地农作物充分的水分,让它们能够在不同的季节里及时展示生命的风采,也让我们能一路欣赏到金灿灿的丰收景象。弥沙乡的村落分布在弥沙河两岸的山野间,山地遥远,在路上行走,河谷里的村落和梯田的景观尽收眼底。季节赋予大地上的事物不同的性格和特色,弥沙河已经过了一年中性格最张扬的时候,正平和地流向远方。两岸树木还保持着青翠的原色,梯田里的稻谷已经完成了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饱满、成熟的历程,正以谦卑的姿态,静待收割。长着秋草的田埂把一片片金黄色的稻谷,分成一丘丘似月牙似河湾的田块,层次分明,让人除了从视觉上欣赏丰收的大美,更能从心里感受到大地的喜悦和幸福。即便在车里,我们的心情也如花一般灿烂。

山高水远,弥沙河一路南下汇入黑潓江,进横场村的路要在某一个段落告别弥沙河,从弥沙乡通往象图乡的公路中岔进。这条路弯子较多,但是路况较好的水泥路,并没有预期中的难行。多年前,有亲戚到这个村做木匠活,跟我们说得最多的是这个村的遥远和贫困,以及他们出门做活的艰辛。那个时候,他们背着斧、凿、锯、钻、锉等传统木工工具出门讨生活,在山路上负重行走,眼中的横场村是走了一坡又一坡才能抵达的山野乡村,遥远,落后,闭塞。以至于这个村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些山里人家散居在山坡上,种一些适合山地生长的农作物,艰难度日。

他们说得没有错,我也没有想错。和人一样,即便时光不紧不慢,在风雨的磨蚀中,一个村庄保持不了它最初的模样,顶梁柱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老去。那时候,横场村就是那样子的一个村庄。村人在山林间放牧一些牛羊,在坡地里种一些适合生长的蔓菁、芸豆、洋芋,在房前屋后的蓖麻和四季豆混合的气味中,用马驮过一天天的太阳和星月。木头的椽子和栋梁有它们的使用期限,到了时限就腐朽倒塌,留也留不住。那些斧、凿、锯、钻就是用来更换或修理这些旧物的,在匠人的手中,它们替换了一些被炊烟浸染的旧物,给旧日子添置了一些新木头的清香。春风没有白吹,阳光雨露也没有白洒。岁月,总是在悄悄地改变着一些事物,人在不同年龄段有不同的精神面貌,横场村在不同时期也有着不同的面貌。就在这个日子来到横场村,我们看到的传统古老的白族院落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与青绿的农田、山林构成和谐的山村风光,让人感受到一种自然的静谧安详。

入村口为东北方向,时值深秋,瓜果都成熟了,驮着洋芋的马匹从小道低处走上来,在趕马汉子的吆喝声中左转右转才上了进村的道路。我们迎着热烈的阳光,紧跟着马匹洋芋走进村里。

村庄在山坡上,民居都依山而建,一条石头铺就的路从村中横穿而过。路两边有很多传统白族民居建筑形式的老宅,这些老宅都为两层土木结构楼房,随地势的高低及道路的弯曲灵活布置,一排排一座座规律有序。老宅的墙根石砌的部分有一人左右高,上部分是土砖砌或土舂的墙,墙上有一些被炊烟熏得黑黑的正方形槅窗,房前屋后的柴垛经雨淋日晒,完全没有了植物的色彩,变得黝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森林腐木的气味。走进去,有“两房一耳”和“三坊一照壁”,也有“四合五天井”。细看这些院落,房屋建筑大部分采用的是中原殿阁造型,飞檐翘角,墙面多用砖瓦垒砌,木质部分的凿榫铆眼结合得精巧严谨,楼面以木雕、彩画、石刻等组成丰富多彩的立体图案,虽然都在山坡上逐层上下,却是家家有院,户户有花,古朴大方,外拙内秀,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温馨和舒适。村庄地处偏远,室内装饰也和别的山居村庄一样集中在门窗,并以剑川木雕工艺雕刻的动物、植物纹样等为主,让人看到了木雕的丰富品种和精湛技艺,也显示出木匠的用情和用心。

村里有很多木楞房颜色已经旧得发白了,有些是空的,像是着意打造的一道风景。有些里面散发着浓烈的马粪味,偶尔会见到一两个马头从木栏上探出,吃着槽里的草。没有门的那些变成了土鸡的天下,有的在里面喁喁私语,有的用爪子使劲刨食,见到来人,都睁大了警惕的眼睛。小狗见到我们不是狂吠,而是摇着尾巴和女儿戏耍。在木楞房与土砖房之间游走,听鸡犬相闻,看马嘶牛叫,感受到的是一种扑面而来的原始乡村气息。

2

我原是称杨树明为叔叔的,他头发全白,起初在竹林寺门口见到他时没有判断出他的年龄,后来听说他和我表哥是“亲家”,便改口叫大哥了。杨树明早年赶过马帮,经常在横场村和弥井村之间的两条山路上行走,这两条山路分别长15千米和12.5千米,如果是车在路上行驶不会感到有多大差别,但对于马帮和脚步来说,2.5千米路并不短,能磨去草鞋的一层鞋底。当然,12.5千米的路会比15千米的路陡峭一些,因为它相对是捷径。

杨树明懂得横场村的历史,他提及一些事物的声情并茂能让人暂时忘却眼前的时间,轻而易举地进入一个村庄的历史画面。横场村原名叫辛滨邑,村庄自明朝时期迁入,已有六百年左右的历史。我在跟别人交流的过程中,了解到很多滇西北的白族古村先民来自南京应天府,但杨树明告诉我横场村的先民是只隔着十几千米的弥井村杨姓人。他听过的传说是,弥井村牧羊人把羊群赶到周边山坡放牧后发现羊群长得特别肥壮温顺,就在此盖了房屋住下来牧羊定居。

和万事万物一样,一个村落的形成和发展有它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古时,横场村附近有滇西北著名的乔后井、弥沙井、诺邓井、啦鸡井等盐井开采,村庄成为盐马古道的必经之路,是盐业兴盛时期重要的关卡驿站。马帮从村中经过,东行可抵达附近的弥沙井,南行经象图后可一路到云龙的顺荡、石门等盐井。盐马古道的兴盛让一个又一个的村庄成为历史上的繁荣之地,也使横场人丁兴旺,逐渐形成了一个在滇西北历史上不可忽略的村落。咸丰中期,盐井逐渐衰败,留下很多马蹄印的盐马古道也因盐井关闭逐渐荒废,辛滨邑也逐渐失去了关卡驿站的功能价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辛滨邑从一个重要驿站演变为现在的横场自然村。

杨树明在盐马古道上赶马时常见的盐是1600克、2500克和5000克的筒子盐,但他的马帮不是为了驮盐而组建的,他赶马主要是用村里的当归、蓖麻、干蔓菁片皮去换取大米。山里的土地有它们的特点,属于横场村的土地除了生长蔓菁、芸豆、洋芋、大小麦等农作物,当归、蓖麻在这里也长得很精神。当然,这些作物不能作为主粮来维持村人的身体和饮食习惯所需,就只能用互换互易的方式用它们换取粮食,让人们继续在日出日落中坚韧而积极地生活着。

3

在白族地区,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些宗教建筑,供奉着本主、观音、山神土地等塑像,每逢宗教节日,人们便不约而同地到这些庙宇中进行祭拜、还愿、祈愿,在平常日子中寻找一份心灵的寄托。横场村作为一个盐马古道上的古驿站,迎来东南西北的马帮,也目送过很多人走向四面八方,这让它拥有了相对浓烈的宗教文化氛围和相对辉煌的宗教建筑。竹林寺、本主庙、山神庙、古戏台等,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古建筑,滇戏则成为这个村庄留存的文化遗珍。

走过村庄往左上拐即见到这些宗教建筑,拐角处有一些大树和几个木架子,木架子类似香格里拉看到的青稞架,它们在村里发挥的也是青稞架一般的作用——晾晒农作物。木架子有端正的,也有歪斜的,有一个盖着的木板上已经生了很多青苔,另一个的盖板和绑着晾杆的竹篾已经掉落一部分,用两根长木头支撑着,显然是很久没有使用了,那些掉落的木条和木板中间,还长出很多滇西北地区常见的杂草,其中艾蒿的叶片已经泛黄,九里光却还开着鲜艳的黄色小花朵。那些支撑着它们的木头和已经变得很旧的篾条告诉我们它们已经有一些年岁,晾干过很多大麦和小麦,已经经历了一些事情,见证了一些村子里的婚喪嫁娶,正在退出人们的日常。大树为苍劲的杉树和水杨树,几个老人说杉树年代超过300年了,原来此地并无树,传说有一年竹林寺内的一对石龙显灵,倾盆大雨引发山洪倾泻而下,冲毁了农田庄稼,后来种了几排树木后村庄没有再遭遇过那样的大水,石龙也不知去向。

竹林寺门口有几块蔓菁菜地,碧绿的叶子让人忘了时令已是深秋,从这里看横场村,视觉已经从仰望变为俯瞰,村子的地势已比寺院的位置低了很多,集中的瓦片和屋檐就在一块块这样的绿地中,安静地继续着与时光的厮守。进入竹林寺,内心更是受到震撼,原以为这座建于明清时期的寺院,还保留着我了解过的递高一进院的古朴建筑样式,但进入后看到寺内殿阁巍峨,壮丽辉煌,构筑精巧,大殿内彩绘、雕刻精细,和一个偏远的古村落呈现出一定的反差。经过了解,才知道大殿经过修缮,已扩建为两进院式,是村内学习、交流的重要场地。每逢村里有什么事情,要举行什么活动都集中去寺中商议定夺。

寺院外有一株粗壮的古柏,那是一种香气极为浓郁的香柏,我出生的村子里也有一棵,树形不高,枝叶有些下垂,皮有些像桉树皮,村人喜欢摘它的枝叶和皮燃香,那香气成了我长期在外的叔叔的乡愁,他夸张地对城里人说燃一小点全村都能闻到香气,让在大学当教授的婶婶一度回来验证。古柏比我们村子里的那一棵粗很多,枝繁叶茂,老人们说详细年代没法考证,据说古柏原来是一排,某一年忽然被风吹倒,因其香气浓郁,倒地后一下子就被村人拿回去当了香料,剩下一棵保护至今。

本主庙在竹林寺上方,为递高的两进院式布局,砖瓦木结构,共两层。大门内侧为古戏台,两侧是东西厢房,大殿面对古戏台。同样的,进门就让人感到震惊。白族崇敬本主,本主庙在白族地区随处可见,很多地方也保存着古戏台,但这个古戏台相对于我之前见过的精巧很多,戏台为两层,下层为过道,两旁红褐色石板打砌,上层才具备戏台的真正功能。我们没有遇上表演,遇上也应是对人生的再度体验。让人感到惊奇的是戏台上的木雕,且不说雕龙抱柱和镂空彩凤,那飞檐翘角、人物花卉等的雕刻工艺之精湛,无一不让人感受到它们在村人心中的分量和地位。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仰?能让一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庄保留着如此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

给我们开门的是村中65岁的杨诗进老人,杨诗进不会唱戏,但她的脑海里清晰记录了一些戏台上的情景。在她的记忆里,我们知道横场村悠久的历史,作为古时重要的关卡驿站,村庄汇集了来自各地的优秀文化,除了传统的白族调、滇戏、白族霸王鞭等各类节庆活动舞蹈与宗教仪式,村内还留存着盐马古道时期的滇戏与戏服、道具等等。每年正月初八本主庙会期间,村人都要在戏台上唱滇戏。这些文化积淀至今,早已深厚成村人心中的一种人文情怀。他们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一个个滇剧道具,一件件样式各异、色彩绚丽、纹样华丽丰富的戏服,每逢重大节日就汇聚一堂,登台呈现,演者入戏,听者入迷,其乐融融。

杨诗进讲述村子的事情如数家珍,又带着一丝淡淡的遗憾。科技的快速发展让农村也以极快的步伐跟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电影、电视、网络等的普及缩短了农村与城市的距离。随着老人们的老去和年轻人的外出,村中会唱滇戏的人渐渐少了,虽然习惯还保留着,但氛围已远不如以前。盐马古道繁盛时期,村中男女老少都会唱戏,过往客商和马锅头们把一切安顿好就和村里人一起在古戏台下听戏,把疲惫的身躯安放在神佛面前,暂时忘记路途的艰辛,让紧张的神经在剧情中松弛下来,享受短暂的喜悦和快乐。而村人也在这种交融中拥有一种自信。现在一两天就结束的滇戏,过去唱七八天还不过瘾,村人还自发组织继续唱几天。现在村人已不像以前一样个个会唱戏,会唱滇戏者多为男性,戏中女性角色也由男子扮演,但过去戏中女角都是村中50岁以上妇女,除了村子里的人和弥井人,其他人还不能轻易上戏台,据说是外地人上戏台就头昏眼花。禁忌很多,却没有人不遵守,这是一个村庄最朴实的情怀,想想一些规定约束,有很多人在监管督促,却漏洞百出,而一个可以轻描淡写的传说,却让村里人养成了一种自觉意识,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杨诗进阿姨的这种遗憾我也有。在我老家,很多村庄的老旧事物被蜂擁而来的新事物替换了,起初人们以为这是一种进步而沾沾自喜,但在越来越多的新事物中迷失方向时,人们才意识到很多丢弃的事物原来是多么的宝贵。好在国家已经不断地在做保护传统村落的事情,让我们在欣喜之余,也看到了一个个传统村落里保存着的珍贵历史文化遗产。

我告诉杨诗进阿姨,横场村已于2014年列入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现在,弥沙乡正在做着横场村保护发展规划,在不久的将来,村子里的传统技艺都会后继有人,非物质文化遗产都会得到良好的传承与保护,村民的生活生产人居环境也将进一步得到改善,整个村庄会向更加健全的方向发展。她听后笑了,说希望那样的日子早点到来。

4

我问村中还有没有当年背过盐的老人时,杨诗进把我领到了82岁的杨炳瑞老人家里。

杨炳瑞家在村东的低处,我们从竹林寺回穿过整个村,再左转从入村口的小道往下走数百米,才看到她家门前的小木房,小木房上盖着的木板已经发白,和旁边随意丢着的木头一样,泛着古旧时光的气息。

杨炳瑞是杨诗进的表姐,过了不少贫困艰辛的日子,但耳聪目明,声音洪亮。她从房门里一出来,杨诗进就温柔地帮她整理了头发和衣服,满是关切的眼神令人动容。杨炳瑞阿姨原来患过白内障,做了一次白内障手术后精神不错,在她家崭新的房檐下,她给我们讲了很多她们在盐马古道上的情景。

事实上,杨炳瑞没有背盐,她背的是军粮,村里人也没有称作军粮,而是“袋米”的白族话译音,以至于我问了几遍才听懂那是什么。

背军粮是公家安排的,一个村10多个妇女。杨炳瑞还记得她们背军粮的路线是从沙溪出发的,每人一袋25千克的粮食。先到弥井,然后到马登,再翻越马登西面的盐路山到达兰坪,然后再到啦井。这一路要走八九天,除了背粮食,还要背一捆草鞋。她们在公鸡打鸣时就出发,草鞋一天要走破三双,有时候带得不够就三分钱一双从路上买,有时候也能从路上要到一把稻草自己打几双。那时候还有匪患,路上寄宿很难,敲很久才有人出来开门,门也不是开得很大方,但她们只要看到门缝就先挤进去,然后再请求主人收容。虽然都贫困,但沿途的村庄还是给予了她们力所能及的帮助,以至于她们每天走得筋疲力尽后,还能在黄昏找到可以挤进去的门缝,在黑夜里睡上安稳觉,让自己疲惫的身体得到恢复。杨炳瑞还和村里的妇女们在古道上背过柴,用一背柴去弥井换一小片盐,有时也背一捆干蔓菁片到我老家马登街子上卖,换取点生活所需的物品。

横场村也起着收容和善待的作用,那时候,很多云龙人和来自中甸的藏族人都和村里的人攀结了“富甲”(同庚老友),有了“富甲”关系,无论他们的马帮是早是晚来到村子里,都能有居住之地。杨炳瑞老人这么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早些年来过我娘家的两个男子,他们自称是我爷爷“富甲”的后人,说了一些过去的情况后,我父亲便好酒好肉地招待了他们。我问父亲怎么这么轻易相信陌生人的时候,他说,过去结“富甲”的大多是陌生人,结了“富甲”,就是多了一个亲人,人们在那么艰苦的岁月里都能相互帮助,何况今天。还有几个我父亲在兰坪等地的“富甲”,在我们小时候一直和我们家保持着比较亲密的来往。我忽然明白过去白族地区相互结“富甲”的人那么多,还一直盛行来往,主要就是在艰辛的路途中相互行个方便。

“村里和我一起背过袋米的大都走了,剩下几个也都老得不行了。现在的年轻人日子好过哩,不用像我们年轻时那么辛苦,我孙女外出打工经常给我带好吃的,儿媳妇待我也很好。”杨阿姨说这些话的时候,阳光正暖融融地照在院子里小菜园的植物上面,我们已经在她家新盖的房子里吃过了她孙女买回家的石榴,喝了她儿媳妇泡给我们的茶。石榴是甜的,菜园里的蓖麻和四季豆呈现着它们在秋天里的青翠和紫红的生命色彩,若不是有更多的事情等着,那时候,我是想在阳光下慵懒地坐着,在蓖麻的香气中听她把故事讲到黄昏。

离开杨炳瑞家时阳光已经偏西,我们从院子里出来,在坡道上歇了几次才走上村中的大路。时光过去数十年,村里的新房已经盖了不少,有电灯电视,有各种各样的新型电器,和过去相比,人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横场村历尽千辛万苦的老人们也逐渐老去。回想过去的艰苦岁月,杨炳瑞感叹不已。听了她的讲述,在敬佩老一辈坚韧隐忍的同时,我们也多了一份对生活的感恩和珍惜。常看到有人说我们70后这一辈人吃的苦多,有时候也对生活的不易有深刻体会,但相对于父母一辈,我们已经很幸福了。跟杨炳瑞阿姨告别,她表妹杨诗进和我都祝福她安康长寿,多感受一下国家对老年人的关怀和亲人对她的孝与爱。

岩  洞

1

在村卫生室边的小广场下车,我才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多次经过的岩洞古村了。

岩洞古村距离滇西北剑川县城90多千米,是坐落在剑川县弥沙乡千柏山腰的白族传统村落,以前我们的车子一路翻山越岭弯弯绕绕,加上目的地都是比此地远数十公里的象图,每次坐车到此都有明显的不适感,除了车窗外常见的房屋和柴垛、堆放在坡地上的一堆堆豆秆,还没有好好关注过这个村庄。

时值立夏末期,村中的蔷薇花开得正香,房前屋后的桃树上挂着一些毛茸茸的桃子,地里的芸豆每株已经长了几片叶子,豆荚已经泛黄,麦穗粗壮结实,小山村正进入它清新而充实的夏日。

村庄依山而建,在路边小卖铺的平台远眺,东边能看到曾为盐马古道驿站的横场村的村貌和房屋,西南方向能看到过去村人翻山越岭来往象图的山垭口,而村庄左侧的密林中则耸立着一座精美的白塔和一座六角亭子。

在大理白族地区,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一些庙宇,三圣宫、城隍庙、本主庙、玉皇阁、观音殿、孔庙、龙王庙、山神土地庙等等建筑与村庄共为一体,作为村庄的保护神,尽可能地享受着村民的信仰和敬奉。和很多村庄一样,岩洞村的岩龙寺和洞明庙在村庄的最上边。我们从小卖铺边的石板路上坡,踏上一层一层的台阶,路过一些砖木结构老房子的柴垛、松毛堆,以及一些古旧的木楞房,左拐右拐,就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岩龙寺。

一株粗大古老的松柏长在寺前的石阶边,这种古柏在我出生的村子里有一株,因為枝叶燃烧起来特别香,被称为香柏。也因为香气浓郁招人稀罕,古柏的枝丫常常被村人折去当香料。岩洞村这株古柏粗大古老,却没有任何遭人为损折的迹象,它枝丫自然垂落,小孩在树下伸手可触,却完好无损地长在寺前,用它的枝繁叶茂和粗壮古老来证实它作为一棵树所拥有的无上尊严和福气,以及村人对它的崇敬之心。

岩龙寺正在修建,还没到寺门口就遇到了一群正从寺里出来的女子,她们刚卸下沙石,正说笑着从石阶上下来。我们上石阶,就看到门口堆满了零散的木料、椽子和沙石,几个工人正在新建的厢房上钉着椽子,一座房子的土夯墙已经舂好了一层。正殿前挂着一大张防尘的油布,拨开油布进入正殿,只见里面除了道教供奉的各种神像,还有观音菩萨像。大门上暂时拆下来的木刻楹联也收藏于大殿一侧。“岩生玉色青岭似城坡圻台上临谒圣宫;龙彩金身水滚如黛有感威灵幽静佛门。”龙是中国文化的突出符号,龙宫、龙潭、龙王、龙故事、龙传说……和我生长的村庄一样,龙在岩洞村民心中也长期被神圣化。村民朴实,虽然口上说崇尚道教,但心存敬畏,所有能为人间造福的神佛都为他们所敬仰,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诠释对天地自然的敬畏,即便炎炎夏日背运沙石这样的重力气活,村中女子们做起来都是那么的心甘情愿。

建于明末的洞明庙是村里的本主庙,只隔着岩龙寺几百米,庙前有一块平整空地,和一些古村一样,门楼下为走道上为古戏台,历经多年,经过多次修建后依然保持着作为一座庙宇的清净牢实。古戏台飞檐翘角,雕龙刻凤,尽展古建筑的古典雅致和白族木雕的精湛技艺。我们进去参观的时候,在岩龙寺做活的村民们正在庙里吃午饭,他们反复热情地招呼我们跟他们一起吃,但我们才吃过不久就婉言谢绝。他们吃的是素食,有洋芋、芸豆和深加工的蕨菜、野生食用菌、蔓菁菜等,都是村庄长期以来赖以生存的食物。那木蒸笼里的荞麦饭是由荞面做成的小颗粒和米饭混合而成,色彩分明,营养又好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多少年来,村人就在千柏山上放牧、耕耘、种植、采撷、收获。喜迎春种秋收,静看花开花落,与自然和谐相处,把一个个平凡日子过得踏实而自信。

和我出生地的白族村寨一样,本主也是岩洞村的保护神和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村民有了生活上的大小变化都要去本主庙祈求保佑。那天是普通日子,村庄在做自己的常规性工作,古戏台作为村庄的古建筑供我们参观拍摄,但逢农历六、九月的朝斗盛会,以及正月初六本主庙会等,村民都会在戏台上演剧唱戏,从早热闹到晚。古戏台和正殿在一条中轴线上,但基础比正殿矮了两截,院子和表演台呈平行状。村人说,过去滇戏盛行时,他们打开正殿门邀本主一同看戏。现在大年初六村人举办本主庙会,全村人汇聚一堂敲锣打鼓,给本主敬献香花、诵经,并进行舞狮、舞春牛、跳霸王鞭、演奏洞经古乐等文艺活动,用展示才艺的方式和本主一起庆贺新春,祈愿风调雨顺,日子和乐安宁、节节向上。

岩龙寺、洞明庙、岩洞村,相互关联着的几个名字让人感受到村庄先人的情感智慧。“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明白看待人世间的各种事情,远离闹市,小山村的日子越发过得恬静安详。

2

“就是那个山垭口,人到那里能看到家了,但没救命房时遇到大风雪也无法回到村庄里来。”那个山垭口我们视觉上看着不远,但从村庄到那里要上下各种陡坡,天气不好时危险重重。村民施义忠说在1985年弥象公路修通之前,村人就是翻过山垭口古道到象图去云龙的。他说的古道在历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剑川交通志》对弥沙至核桃树驿道如此记载:“由弥沙井(今弥新村)西行走乾江岩洞,过千柏山救命房,经下登村至核桃树村(今象图村),一站40千米。是弥沙和象图之间的重要交通,常有人马把弥沙盐井的食盐过核桃树村经云龙石门运往保山、腾冲一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此驿道常年有人马行走,也是自剑川直往保山、腾冲的一条通道。道路崎岖盘绕,山高林密,尤以千柏山救命房一带,山高路险,每遇大风雪则冰封路断,行人冻死路旁时有发生,今此道已为弥象公路所取代。”

那个山垭口我们在村中能清楚地看到,盐马古道热闹的时候,马帮和行人就从垭口来回穿梭,曾有人从那边回来时遭遇大雪封山,再也没能从村庄天天对望的山垭口回到村里来……

听村民施义忠举他见过的例子,心情有些沉重,剑川境内和周边多地历史上产盐,有着很多盐马古道,却因山高坡陡和气候冷凉,很多古驿道绕越大山的山垭口都有3000多米海拔,时有冻馁毙命者,后有好心人举善扬德,在山垭口最高寒危险处募建草屋,称为“救命房”。生长于滇西盐路山山麓的马登镇,除了千柏山救命房,我从小听长辈说的救命房还有老家马登西南25千米北角山翻山垭口处的救命房和马登西20千米盐路山翻山垭口处的“救命房”。和千柏山一样,北角山、盐路山翻山垭口处海拔都超过3200米,夏日到此,人常有弱不禁风之感,可以想象在寒冬遭遇大风雪时,山垭口那些“救命房”给人的温暖和希望。行人遭遇风雪走投无路之际,能有一间备有红糖、生姜等物以及锅、碗、柴火的屋子歇脚取暖救急,实为对行人的一大恩赐,而提供这种恩赐的是民间朴实之人,更能让行人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深情厚谊。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救命房”被民间乐善好施者由最初的茅草屋募捐改建为瓦屋,他们用慈善行为帮助他人,行人受到帮助影响,也养成一种自觉意识:非不得已不取用“救命房”的物资,有必须取用此物者,返回经过时都主动加倍纳还,用实际行动来诠释人性的真善美,并日渐成俗影响后人感恩乐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公路交通迅速发展,境内古驿道“救命房”逐渐废弃。千柏山“救命房”曾由县政府拨款重修,弥象公路通车数年后“救命房”三间瓦屋还保存完好。盐路山古驿道被剑兰公路取代,但20世纪80年代末期兰坪矿山大开发,剑兰公路时遇堵车,为了减少支出和节约时间,我们家乡马登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步行经过盐路山古驿道去兰坪做活或售卖家乡特产,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家人经常帮他们背物送到山垭口。后来随着路况不断变好以及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少有百姓再走盐路山古驿道了,再听到它,大都是对古道历史文化感兴趣的专家学者在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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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水是一个山居村庄最好的生存资源。在岩洞村,我的羡慕之心油然而生。我就生长在盐路山和大理州最高峰雪邦山山麓的马登坝子里,因缺乏水源,过去没通自来水时我们生产生活用水极不方便。岩洞村在半山腰,但始终拥有着甘甜清洌的饮用水,这是滇西高原很多村寨无法比拟的优势。我们从洞明庙前不宽的村道上下行至村子中央,就看到了长期以来滋养村庄的古井。古井不深,是村庄的先人们依着山腰渗涌的山泉用石板砌成的四方水井,挽起袖子探进去手就能触到底部,但是宽阔,储水量大,能供多人不停打水。村庄地势陡峭,过去什么都要人背马驮,挑水走路一不小心就会洒了,为了方便生产生活,村人就采用大木桶来背水。为了防止山洪冲进来,也为了安全起见,村人不仅在井上砌了井盖,还在井沿和井口四方砌了齐腰高的三个平整台阶供村人放置木桶。村庄已经在近年全面接通自来水,现在没有人舀水的井里有了一些漂浮物和沉淀物,但从几个长台阶可以想象村人你来我往舀水背水的热闹场景。过去自来水没有全部接通之前,古井是小山村最为热闹的地方,大家在井边打水洗菜,聊村庄的来历,聊苞谷洋芋,说柴米油盐,讲述古井能借碗给敦厚善良之村民办客事的神话传说,并以此相互告诫要诚信友善、敬爱自然山水。有一口古井滋润万物,即便地处偏远,小山村的日子也总是热气腾腾。

自2013年被列入第二批中国传统村落后,岩洞村列入了云南省农村综合改革试点村,村庄在被修复旧貌的同时不断焕发新颜。现在村里有卫生室,有村民活动场所,道路或铺了石板或得到硬化,家家户户喝着自来水,但古井一直与自然生命有着密切的关联,干旱季节,更是发挥着滋养万物的作用,就在我们停顿的时候,我看到井边人家的一窝小鸡在吃井边渗出的水,蜜蜂也不断飞来采水。

我们在2014年冬日就去过了岩洞村的岩洞。那一日去象图乡采访,车子离开岩洞村西行十多分钟就看到弥象公路西面山间有一座独特的山峰,峰为岩体,峭立于一座山坡上,在蓝天白云下很是美丽。陈老师说峰底就是著名的岩洞,岩洞村名也由此而来,并带我们去参观了一番。我们离开公路,顺着山谷溪流进山,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山峰下的岩洞。岩洞洞口朝南,洞里很宽阔,也很潮湿,长有很多苔藓,除了四周岩间渗出的水,洞顶的钟乳石上也不断有水滴落。一块较大的钟乳石上水滴落下的地方是一个小山坡样的天然石块,也不知是先人开凿还是滴水穿石,我们看到的石块已经成为一个装满水的天然石盆,水跌落下来发出的声音清脆,神奇而美好。那日洞口藤蔓上的叶片还没有落,我拍照的时候阳光照过来,拍出的逆光照除了藤叶都为黑色,像是人为刻意替换的背景色,极具禅意。那日天蓝云白,岩峰下流水淙淙,山谷里牛羊欢歌,至今难忘。

岩洞内供奉着土地神和龙神,村里人说过去每遇干旱之年,就到洞里举行求雨活动,他们举行仪式祭拜龙王,舞龙泼水,用自己朴实的方式虔诚祈愿天降甘霖滋养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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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施义忠和施玖儒都已年过70岁,但两人的精神状态都非常好。虽然现在他们是古村100多户人家里的两家人,各自有着过人的才能技艺,并持有不完全相同的思想见解,但数百年前,他们的祖上就是一家施姓人。唐南诏时剑川开设的“傍弥潜井”就在不远处的弥井村,作为“傍弥潜井”和云龙诺邓盐井之间的一个重要关卡,来自剑川龙门邑的施姓守关人在此安家落户。1955年弥沙盐井封井停采以后,已经习惯于此的他们继续喝着山泉水,在千柏山腰安家落户、繁衍生息。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山坡上种着芸豆、小麦、苦荞、苞谷、洋芋、蔓菁,放牧牛羊,就地取材建木楞房,做蒸笼、木桶、篾扎、竹凳,在山中弹三弦、唱白曲、剪纸,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现在,他们曾经赖以生存的技能技艺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施义忠在大年初六表演剑舞和村人一起表演舞牛的照片被收入一本摄影文化书籍,施玖儒的剪纸已经在县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中展出过,村中有志青年施福德前两年拉了一车竹凳,去剑川木雕艺术小镇参加非遗展第一天就被抢购一空,而施永妹成了阿鹏艺术团演员。我之前没有看过施玖儒的剪纸,原来以为他的剪纸也是常见的门窗上贴的小字小花,但见到之后令我很意外,他给我们看的是装裱起来的大型剪纸“渔樵耕读”中的“渔樵耕”和两幅“花开富贵”。那“渔樵耕”,分别为黑、红色剪纸。“渔”者头戴斗笠,裤脚挽起,脚穿草鞋,手拿鱼竿,身挂鱼篓,一脸胡子但两眼炯炯有神;“樵”者肩扛柴火手拿斧头脚穿布鞋面容疲惫;“耕”者头戴包头,身穿褂子,手拿锄头,赤脚在地里挖着。几副剪纸人物形象逼真饱满,把农人劳作时的各种形态表达得栩栩如生。“花开富贵”分别呈现给我们的是宝瓶里的一大束花和底端的两旁的绿植,花瓣、花蕊也是栩栩如生,令人惊奇不已。我乃俗人,若不是亲眼所见,之前还真想不到这种技艺高超的剪纸艺术就出自如此僻远的山村。施玖儒的剪纸没有家传,也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和名师指导,他高超的剪纸水平再一次验证了一个道理:凡事刻苦钻研必有成就。

社长施有志家的房子也是新盖的两层土木结构砖瓦房,我们从广场边左拐右拐下坡,来到他在村子下部的院子的时候,看到他家楼上挂满了干蔓菁串。蔓菁是滇西北高原生长较多的常见蔬菜,每年立秋播种立冬收获,各地农人成丘成片种植,人畜同食。我们根据它的生长时间顺序,从蔓菁苗吃到蔓菁头(根部),把蔓菁叶腌了晾干,把蔓菁头切成菜花让霜啃日晒,把蔓菁片穿成串风干,从秋天吃到夏天,尝尽它们的各种滋味。有山基土和山泉水的滋養,岩洞村的蔓菁菜长势格外良好,不仅茎叶肥厚,根也一个个如大碗小盆。有了蔓菁,不论是草枯风疾的寒冬,还是干旱少雨的春季,岩洞村民都不用为菜肴发愁。若有远客自山外来,拿串蔓菁干扯下一截,在水中泡煮漂洗,与火腿、虾米、蚕豆、干椒等分别同佐,再把那蔓菁叶做的干腌菜捏碎了放入洋芋片中水煮,再配上芸豆、蕨菜、锅贴和野生食用菌,一桌子生态宴席就出来了。能让山外客人吃后念念不忘,主人家久居深山也从容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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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精美的白塔原以为是镇守之意,走近才知是聚文塔。塔有七层,底座上刻有十二生肖和二十四节气,塔的每一层中间则分别有一尊佛像。从碑记上看,岩洞村明代属于象图核桃树村,清代以后属弥沙文新村,村庄小而偏远,但重文重教的风俗一直沿袭。20世纪以来,一批批勤奋好学的学子学业有成后都考取或找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在享受自己成就的同时,扛起作为一个村民的使命和担当,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引领村庄走向宽阔世界。心存感恩、祈愿文风世代沿袭的村人团结一心,汇聚力量修建聚文塔,并于每年农历九月二十日举行塔会,用最真诚的方式感恩自然万物的滋养馈赠,感恩春风和畅、万象更新。

“从这往前三千米半有岩洞村十三家新盖的院落,右边山谷里那条小道才是过去的盐马古道。”聚文塔边,施有志用手给我指了前面的大路和山谷里的一条小道,告诉我们村里已经有一些人通过外出打工收入在大路那边另选基地盖起了新房。站在塔边远望,远山近岭重重叠叠,我们来时路像望不到头尾的长蟒蛇一样盘踞山谷。深山里不好另辟蹊径,即便年代久远,村庄通了车路,古道依然是村民山间来往的通途捷径。采菌子、放牧、唱山歌……村人不断的穿梭来往阻止了杂草想要侵占一条古道的计划,让盐马古道始终保留着一条道路的模样,也让自己欢快嘹亮的歌声在山间不断地回响。

新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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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出生地西边的滇西盐路山下,曾经有一大片旱地至今还被人们称作“接官坪”。小时候,那片地一直闲置着,我们捡柴火、上坟常要经过,后来才知道,“接官坪”来源于老家马登新华村的土司。土司移驻兔峨后,来回要经过盐路山,那一大片地就成了土司随从护卫的交接之地。土司从兔峨回到马登的新华村,或从新华村去兔峨,两边都有大轿在此恭候,土司抵达此地,便换轿子回新华或去兔峨。这让我们对新华和兔峨这两个地名都尤其熟悉。

新华是后来的称谓,在我的印象里,提及这个村庄的所有父老乡亲都称之为白石江。白石江是从老君山流出来的一条溪流,汇入更多的支流后成为一条以江为名的河流。河流最大限度地哺育了新华这片土地,村庄以河为名。秋日,一场大雨下过,江水汹涌。但一踏上横跨在江上的石拱桥,就有一种超然的淡定。桥带着现代意味,却泛着历史的光芒。轻唤一只沉睡的石狮子,就能知道桥是清康熙年间由一位姓罗的土司出资建造。桥初建时叫庆鼎桥,在宣统年间改名为太和桥,几经修建后称新华桥。土司已成为历史,桥却一直以太和的含义连接着江水两岸,方便着村民的生产生活。心中有一座太和古桥,村民就一直在山水间和睦相处,安居乐业。

一个村庄,如果仅仅以村庄两字来看,很多时候就是一些农人在一块土地上建造一些屋舍,聚居在一些能遮风挡雨的房檐下过日子,普通而自然。但如果这个村庄经历过一些重要的事情,有过能载入史册的显赫人物,就显得不一样了。马登古称兰州,因为有土司,新华村拥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元史·地理志》《马登镇志》《新纂云南通志》《土官底簿》等书都对兰州土司作了记载,从中我们可以知道,元朝马登境域属兰溪郡,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改为兰州。古兰州包括现在的马登、老君山两镇、兰坪县大部以及永平、云龙、维西、丽江等县的部分地区。民国后,兰州所辖范围缩小到马登和上兰两地。

马登镇境内的土司制度始于明初,一世土司是祖籍江南的白石江人罗克。南宋宝祐元年(1253年),忽必烈率蒙古军南渡金沙江征大理国。宝祐二年春,兰溪郡头领罗氏率部归附。罗氏因军功被封为义兵万户侯军民总管职,任万夫长,统领属下各军民千户所。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春,朱元璋派出的征南军队攻克大理,元朝罗氏万户侯后裔罗克率部归附明军,并因军功被封为五品奉训大夫,世袭兰州土知州土司。罗氏原来居住在上兰(今老君山镇)建基村,在罗克任兰州知州后迁到相邻的马邑坪(今官坪村)修建土知州署,后来再迁司署衙门于白石江东的中河村(今新华村)。明洪武十七年(1384年)实行“改土归流”,第十三世兰州土知州降为土舍。民国元年(1912年),土舍署由白石江中和村(今新华)移驻兔峨。兰州土司在境内传袭二十三世,历经五百六十六年。

马登一直被兰坪和剑川县城周边的人们称作“可赕”,大多时候他们提到马登和马登人的时候,会用“可赕”和“可赕人”。“可赕”是白族语言,最直接的意思为“里面的坝子”,马登人对被剑川坝子的人称“可赕人”相对能接受。马登在剑川西北部,比起剑川坝子来海拔高气候冷,物产也不如剑川坝子丰富,交通更是不便,地理位置上也真的在“里面”。而兰坪从地理位置上比起马登来更在“里面”,所以就出现马登人在被兰坪人称“可赕人”时会反驳说“剑川人说就剑川人说,你们也说,比起我们,你们才是可赕人呢”的情况。多年前,我也和很多人一样以为“可赕”这个词里有对高寒山区的一种贬义。后来才渐渐知道,“可赕”马登和“汪赕”(白族语,外面的坝子之意,指剑川县城)是剑川的两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只是时间久了被人们模糊了概念,只顾名思义记住里面和外面。土司衙门府搬到白石江后,以白石江为中心进行军事、经济统治,形成了政治文化中心。因罗氏在婚配上只与丽江木府、云龙、怒江等地的土司以及剑川名门望族联姻,加上接纳因战乱、灾荒从南京等内地迁徙而来的移民,各地文化的深入交流有效促进了古兰州汉文化、佛教文化、白族文化的传播和经济发展,马登成为仅次于滇西北剑川文化中心的兰州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因剑川坝子在外,马登坝子在内,就把马登坝子称作“可赕”,剑川坝子称作“汪赕”。

白石江为弥沙河的上游,和滇西北很多山川河流一样,经过多重的相遇汇合,最终也汇入了澜沧江。作为五六百年的土司署衙址和古兰州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新華村有着辉煌的历史。即便几经更名,它依然和白石江水一样源远流长。那些远去的事物,就如一本线装的书,不管搁置了多久,在清晨或黄昏翻阅,都会闻到它的淡墨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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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登,人们经常把一些人突出的技艺或性格作为一个村庄的代表性符号,提到一些人的名字或一种技艺,人们就会联想到一个村庄;提到一个村庄,也自然会联想起一些人。如果这些人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他们所从事的技艺又具有一定的独特性和社会意义,这种符号就具有了很强的装饰性。这种装饰美观而体面,提到他们或他们的村庄,人们的口气中都会含着自豪和畅快,眼神里都会流露出钦佩和敬仰。

新华村就是这样一个村子。一直以来,村中的文人墨客、名流士绅层出不穷,能工巧匠更是数不胜数。如果说土司衙署显赫一时,革命英雄事迹可歌可泣,泥塑手艺则是这个村源远流长的一门独匠技艺。村人多才多艺,特别擅长绘画和泥塑。在我的认识里,老家与新华村邻近的几十个村寨里的大小寺庙的泥塑都出自新华村人之手,只要谈到泥塑,人们就会提到新华村一个叫徐国珍的人。

已故的徐国珍生前是村中的泥塑高手,被云南省文化厅命名为云南省民间美术大师。在马登,我们只知道,不论是神佛菩萨像,还是动物泥塑,只要出自徐国珍之手,都神态自然,栩栩如生。然而稍稍深入,就会知道,白石江徐姓一家在明末就以泥塑为业,世代相传,村里的觉民庵,马登各村的寺庙,剑川石宝山、宾川鸡足山的许多泥塑都为徐家世代相传的杰作。徐国珍父子还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昆明西山华亭寺、太华寺、金殿、下关洱海公园制作泥塑佛像,他们在各地制作的泥塑都具有极高的工艺水平,深受赞誉,极大地提高了白石江泥塑的美誉度。

不论时光怎样流转,世间万物总是遵循着自己的秩序和规则。一代人老去,一代人就成长起来。徐国珍已经去世多年,但泥塑作为一种技艺,一直以独特的方式存在着,鲜活着。在新事物遍及的今天,村里还有数十个匠人从事着泥塑手艺,他们以精湛的工艺和良好的品行让一方手艺享誉各地。在一些庙宇祭拜时,不经意间,就会听到这样的语言:“看,这是来自白石江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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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新华村、白石江都是我们绕不开的一个话题。村中觉民庵兴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庵内有观音、释迦牟尼、十八罗汉、玉帝、地藏王等的塑像,一直以来都是马登地区的佛教文化圣地。

觉民庵原称觉林寺,迄今已有五百多年历史,据说是前人观其地形山容似弥勒肚,认为是自然佛地而建之。庵一进四院,由大佛殿、观音殿、玉皇阁等十六座古建筑物构成,为明代兰州(今马登)主要庙宇,后因各种原因遭到破坏,现存寺庙十间。经过多次重修构建成了“五合”“六院”“十八厢”的殿宇。修复后的觉民庵楼宇巍峨,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富有民族特色。庵内神佛塑像工艺精湛,形态逼真,栩栩如生。建筑群掩映在数十株参天古柏间,清幽雅静,庄严肃穆。

新华村佛教文化根深蒂固,传播极为广泛,至今仍延续传统的觉民庵庙会和朝斗会。每年正月初一都举行盛大庙会,除了做佛事祈福,还搭建戏台举行各种各样的曲艺表演和文化活动。马登白族一直有大年初一忌走亲访友和串门的说法和习惯,这一天就成了人们最自由闲散的一个日子。每到这一天,人们吃过早饭都会不约而同到新华村,和全村群众同聚觉民庵,祈福、还愿、观赏表演,其乐融融。而每到农历六月和九月,庵里则会举行盛大的朝斗会,是时,庵内香雾缭绕,诵经声、木鱼声、钟鸣声响彻四方。老人聚集庵内诵经念佛,年轻人自觉进素斋,全村以虔诚之心朝拜星君,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觉民庵门口,一棵古银杏树高高站立着。这是白石江的僧人为了兴建寺院持钵去滇西南募化善缘,跟腾冲某寺一长老道明来意后获赠的银杏。白石江数百年的滋养,让一棵小植物长成了三十多米高的参天古树。古银杏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生长的力量让为了保护树根镶砌的石坛裂开了幾道口子。现在,古银杏被敬奉为菩提树,保佑一方安宁。许是只有一棵,古银杏一直没有果实。初冬至树下,叶片全部变成金黄色,明亮,唯美,纯净。微风一吹,叶片小扇一般纷纷飘落,如入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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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以前,新华村还属兰坪县,归丽江地区管辖。1956年以后划归剑川县,属大理州管辖。”这是现今村里人最直截了当的说法。如果要从更久远的时间来看,马登在历史上经历了多次境域变迁。从《马登镇志》详细的记载中,我们很快可以知道,马登境域自西汉至南北朝时期属比苏县地,唐朝以前属姚州都督府,自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年)至宋朝为南诏大理国政权,元朝属丽江土知府,明朝洪武十五年至十六年(1382—1383年)属鹤庆府,十七年(1384年)复归丽江府至清朝末期。民国元年,原兰州属地的大部分地区由兰州析出,新建州(县)置,称兰坪县,兰州划属剑川,称兰州图。民国十九年(1930年)至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设兰州镇。1949年8月1日设剑川县人民政务委员会后,兰州属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为剑川县人民政府,但新华和黄花、新民三个村和上兰(今老君山镇)还属于兰坪县。直到1956年10月,新华村才划入剑川县管辖。1962年设马登区,新华和黄花、新民又属于马登。

这样的变迁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历史的复杂性和客观性,也让我们知道马登与兰坪、丽江曾经有着密切的关联。

过去,村中民居大多为白族民居典型“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样式,其中罗氏土司衙署驻地规模宏大、气势壮观,展现着古代土司的显赫地位。现在看新华村,后有秀山如佛,前有江水南流,青瓦白墙被田园和山场围绕,依山而建的民居保留着传统的土木结构,不论在哪一个季节哪一个节气,走进去或遥望这片隐在滇西北马登镇东北角的屋舍,都能感受到一个村庄依山傍水的踏实和一方福地的安宁祥和。这个秋日,远望就能看到房檐前走动的老人和小孩,看到挂在房檐下的火红辣椒串和金黄色苞谷棒子。

罗氏土司衙署已经改为新华小学,还未到校门前,就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进门,已找不到一点古老土司衙署的痕迹(我在一张老照片上看到罗氏土司衙署气派精致的大门),崭新的教学楼、综合楼、大门、运动场充分展示着新时代一个农村小学校在义务教育均衡发展中的新貌,实验室、音乐室、美术室、德育室、图书阅览室……让生长在偏远山区的孩子们也享受到了跟城里孩子一样的学习条件。

新华村名列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据说村中仍然有木制生活用具还在生活中被鲜活地使用着,但我去过几次也没遇上。我希望能在哪一次看着木瓢舀水进木盆,揉面,然后再吃一个用木甑子蒸的馒头。

向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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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踏出214国道,往西,就入村了。古井、古树、古道、古民居……深秋的剑川向湖村,透着浓浓的古老气息。

深宅、老墙、老石磨、老木门窗……在村中行走,时常忘记今夕是何年。一院接着一院的古老民居,把人带进了一种回穿历史的特殊感觉中。还没走过这一家的土砖墙,那一家宅门上的诗书彩绘就出现在眼前了。我的惊奇,逗笑了提着一袋草药自北而归的何银祉大妈。何大妈是杨家的媳妇,跟着慈祥热情的她走进杨家大门,也如同走进了向湖村的历史中。

杨家大门内有一株古梅,生长姿势像特殊符号“ㄣ”,何大妈说,古梅开花时花蕊为嫩绿色,为绿芯梅花,旧时历经变故与劫难倒地,但依然虬曲向上,杨家人以此精神相互勉励、团结奋进。和向湖村的众多古民居一样,杨家院落宽阔敞亮,石榴、柑橘、香橼等花木果实在和煦的阳光下各自清雅和谐。

向湖村原名水寨村,旧时为望德城遗址,因居于东湖(剑湖)和西湖两个湖泊之间而得名。村庄有着众多的历史文化遗存,于2013年列入第二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剑川居于汉、藏文化的交汇口,历史上曾经是中原——南诏——吐蕃频繁征战的战略要地,曾经于唐代、宋代、明代建过三座城池,望德城是其中的一座。明景泰《寰宇通志》载:“望德城,在剑川州南,周围五百余丈,段氏时所筑,今为民居。”《康熙剑川州志》中更具体指出:“望德城在剑川同三里,周围五百余丈,段氏时筑,即今水寨村。”

此时,向湖村周边全是稻田,剑湖已在村东数百米之外的环湖公路之内,西湖已成为一片鱼塘,但在历史上,这是两个辽阔的湖面。剑湖水面在雨季达10平方千米,覆盖着剑川坝子一半以上的土地,西湖水面在雨季近3平方千米,两个湖面每年都会会面。《康熙剑川州志》称:“西湖,治南金华山麓,秋水泛涨与东湖通,沿湖堤岸,烟柳翡翠,华山倒影。”也正因为这样,微微隆起的水寨村就成了南北通道上的战略要冲。在唐贞元十年(794年),南诏夺取了剑川一带,为了巩固北防,南诏将军事据点向北推移,修筑望德城于水寨村。望德城历大理国至元代,于明初废弃。明代初期,剑湖水位大幅下降,望德城周边露出许多陆地后,逐渐失去了作为战略要冲的重要性。

院落一个比一个大,巷道一条比一条深。在村中行走,不由自主就羡慕起村人来。土木结构的住房,“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格局,保持着传统的白族民居建筑风格。向湖村的白族民居建筑群,是目前剑川县保存最好、规模最大的白族民居建筑群,村中有三十五六院年代在百年以上的历史住宅,有的已有三四百年历史。行走中看到的这些古老的住宅中,规模最为宏大的还是杨家大院。杨家大院由新宅和旧宅两个“四合五天井”接成,新宅与旧宅之间又由三排东西向的廊房相连接。整个大院布局严谨,设计精巧,做工精细,一砖一石都一丝不苟,尽显大户人家的气派。除了杨家大院以外,段氏院落、赵家大院等都是古民居建筑中的精品,精致古朴的木雕,规整大气的建筑格局,清幽雅致的园林庭院,瓦檐下的诗书画等,处处透着浓郁的文化气息,让人不禁产生羡慕之情。在生活空间越来越小的今天,能够拥有一个宽阔雅致又蕴含民族文化特色的大院落,闲暇时种花养草,或听风看雨,或在满院的阳光中怡养性情,已经是很奢侈和幸福的事情了。

赵家大院是剑川历史文化名人赵藩的出生地,同其他院落一样,还保留着很多旧物,老石磨、石臼、雕刻有“福祿寿喜”“福禄富贵”的槅窗、题有诗书画的彩绘墙壁等等,无声地传递历史的声音。我进门的时候,一个小姑娘正在院门口安静地写作业,旁边是收拾着豆秆的奶奶。赵藩是中国近代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学者、诗人和书法家,曾任四川臬台,官至川南道按察使。参加过辛亥革命和护国运动、护法运动,历任众议员、南方军政府交通部长,1920年辞职回滇,任云南省图书馆馆长。作为他隔了年代的亲戚,大院里的人们已经说不清他的成就和才华。只有从一篇篇别人的文字里才能具体了解到他的生平经历和文学著作。

故乡是文人创作的摇篮,赵藩颇多的著述里,向湖村占了很大的分量。他的《向湖村舍诗初集》《向湖村舍诗二集》《向湖村舍杂著》等诗文一直为本地文化学者津津乐道,他的楹联著述《介庵楹句集钞》《介庵楹句续编》《介庵楹句正续合钞》等现今都没被忘记。晚年致力于文化事业的他总纂了《云南丛书》等书籍,是云南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四川成都武侯祠著名的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就出自赵藩之手。乾隆年间名士孙髯翁所作、被称为“天下第一长联”的昆明大观楼长联则为赵藩书法。“攻心联”的微言大义受到几代国家领导人赞赏推崇,现在很多剑川木雕厂家还将联语雕刻在笔筒等木雕物件上,不乏喜爱书法者买回家品读习作。大观楼长联也经常成为文人墨客聚会时读诵的内容之一,在剑川“景风诗社”的一次年会上,还有本地文化人士出奖品临场号召与会人员默写,很多诗词作家一字不漏默写出大观楼长联而获得奖励。人们研习赵藩的诗词书法时,无不赞叹。

时光飞逝,数百年光阴中,在保留下来一些事物的同时,另一些事物在没落。向湖村也有些院落是破败的,砖墙快要倒下来,屋檐上结满了蜘蛛网,老井快要被艾草湮没,却也因牵牛花和大丽花在墙头屋角鲜丽开放,破院便有了一丝丝明媚。村中老人说,别看院落古旧破败,过去都是殷实人家,且每家每户的檐柱上都挂有木刻楹联,现在很多人家存有赵藩等人的字画。细看果真如此,村庄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现在不论是保护完好的大院落,还是久无人居的院墙,都有些诗书画的痕迹。村人把处世名联作为传世的族训、家训,用独有的形式传承着一种文化精神。

行至村南即见到古城隍庙,虽是普通日子,门口依旧香烟缭绕,香客不断进出。古城隍庙是剑川所有寺庙中香火最旺的寺庙,每年举行几次全村男女老少聚集参与的大型庙会,大年初一更是香客如云。平时人们有疑难杂事也都会来拜拜城隍老爷,祈愿平安顺利。早几年一位朋友买了新车来祈福时,我还看见很多因为各种缘由在庙里磕头祈福和聚会的人。古城隍庙保留着传统的建筑旧貌,入内可见寺庙建筑宏伟,上悬匾额无数,时代有远有近,匾额上的题刻和常年不绝的香火在呈现民间信仰力量的同时,体现了民众对安康生活的热爱、珍惜和感恩。

城隍庙旁的德胜桥已经有500多年历史,桥不大,原来是明清南北官道和茶马古道上的一座重要桥梁。传说,元代以前,望德城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东西为湖,兵营驻扎于城内,出征次次大捷,便于望德城南的西湖出水河上建起了德胜桥。茶马古道已经成为历史,德胜桥依然是人们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处。站在桥上看西湖区域,稻谷金黄,柳叶金黄,一片怡人的田园秋色,湿地水汇成一条溪流自桥下静静流过,清幽、安静、美好。

作为一个战略要冲,向湖村还是元世祖忽必烈曾经驻留过的地方。据资料载,1253年,忽必烈带领蒙古大军跨乘革囊渡过金沙江,很快到达丽江九河,与大理国的精锐部队进行了大战,战斗十分惨烈,双方伤亡甚多,最终大理国军队被击败,主将也在战斗中阵亡。紧接着,忽必烈带领蒙古大军南下剑川,在剑川又与大理国军队发生了战斗。由于伤亡较大,蒙古军在剑川休整了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忽必烈就住在剑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望德城,精心筹划,准备继续南下攻打大理等地。

“有赵藩这个榜样,我们村人尤其重视教育,孩子们也很勤奋努力。”赵藩影响了一个个剑川学子,也从根本上影响着向湖村一代又一代的后人。我在一本书中看到,村民在明、清以来的地方史志和相关文献中留下事迹或有作品传世的就有30多人。对于这样一个有着厚重历史文化底蕴的古村,外人来访总是小心翼翼,但村人说起历史像家常便饭,仿佛历史就是昨天。

赵氏家祠是村人孕育文化的摇篮。赵氏宗祠由赵藩捐资进行扩充后,从双湖小学、向湖小学演变为现在的赵藩小学,高大明亮的教学楼在214国道边较为醒目,村中往来之间,也会遇到神采奕奕的学生和老师。校门前一对神态可爱的青石石狮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作为外来者入访,我说不完全村庄的内蕴,也许只有它们才能在每天朗朗的读书声中完整无缺地记录着村庄的变迁吧。

前有东湖,后有西湖。向湖村,就是滇西北剑川县城南郊这样一个历史悠久、具有白族文化典型意义的村庄。走进去,就难以迈出离开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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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明展示着人类社会进步的成果,厚重的历史积淀孕育出魅力无穷的灿烂文化。春去秋来,时间匆匆而去,不断改变着一片土地的风貌,不断给人传递一些关于这片土地的信息,也不断给人带来新的感受与体验。

数年过去,向湖村以及村庄周边的事物也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村庄一些古老的房屋得到了修复,还新建了驻跸亭,村人茶余饭后在亭内休憩,回味村庄历史的同时,展望村庄的美好未来。村庄东面的剑湖,已经越来越清净。原本只有一丈多高的剑湖水源涵养林已经长得高大笔直,51.53公顷的中林美荷杨以“小树林”的名义不断吸引县内外游人前来打卡观光,数百亩海菜花恢复了在剑湖的凌波绽放,成片的菱角结成果实,有黑鹳、白尾海雕、铜翅水雉、灰鹤、彩鹮、白琵鹭、钳嘴鹳等珍稀保护鸟类栖息,剑湖紫水鸡数量逐年增加,已为全国最大的种群。至2021年夏季,剑湖湿地省级自然保护区鸟类名目已达268种。我每次去湖边拍照,都能和一群一群的鸟儿相遇。冬天那些鸟儿更是密密麻麻在湖面嬉戏游乐。我到离向湖村很近的剑湖湿地公园,看到的都是候鸟占满了水面的壮观场景,多次想惊飞它们拍些水鸟群飞的照片,但它们就是不动声色,走到它们面前挥手喊叫,它们也只会在水面慢悠悠地移动身子,和家养的一般。而那些白鹭就喜欢在向湖村周边的稻田沼泽里嬉戏觅食,仲夏夜雨后的清晨至村边湿地,只见它们像散落在绿色绒布上的一颗颗白色珍珠,夺目而高雅。

村庄西面的西湖,已规划为“西湖公园”,于2019年夏日启动了建设,两年过去,公园不断展示着新的建设成果。一有空闲,我们就从城北走到县城南郊的公园观光。在环湖主路上走一圈,只见一排排青翠碧绿的柳树和蓝天白云相依相伴,在湖泊中倒映出水天一色的辽阔画面。白鹭随时和白色景观石站成一体,若不是人走得很近把它惊动,远看着一两只站在景观石上假寐就如看雕塑一般。秧鸡一般是两只以上一起活动,它们体型小,但警惕性高,一旦听闻人的声息就会有反应,大多时候人还没看到它们就听见它们在飞快划水跑动的声音,它们一只动数只起,时而在地面上飞奔,时而没入水中不见踪影,待听得咯咯咯咯一阵响,它们已经在数米之外优哉游哉唱着自己的歌谣。有时我们也会在夜雨过后的清晨至公园,看西面的金华山云雾缭绕玉带缠腰,看湖边的稻田青翠碧绿,看白鹭布满向湖村和公园旁边的湿地沼泽,看如画一般的人间仙境……

西湖生态风貌逐渐恢复,自然风光逐渐还原……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到2025年,规划中的湖泊水系景观生态修复工程、公园游憩设施工程等将悉数完成。可以想象,到那时候,不仅向湖村的人生活环境越来越美,我们茶余饭后也可以至公园游憩观光。在学习科普知识的同时,在公园进行生态体验、休闲健身,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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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藩出众的才学和治学精神是向湖村人引以為傲的宝贵财富,也是剑川乃至云南人引以为傲的宝贵财富。2021年5月2日出版的《丽江日报·文化周刊》发了一则《丽江作家简介》,看标题以为介绍的是丽江籍作家,点开电子版看到是选自丽江纳西族作家白庚胜老师编著的《纳西族文学读本》的《白族“三赵”多遗泽》。令我没想到的是,白族“三赵”非丽江白族,而是清末民初的剑川诗人赵联元、赵藩、赵式铭。白庚胜老师详细介绍了“三赵”的生平履历、文化成就以及他们对纳西族文化的影响。

我把这篇《白族“三赵”多遗泽》的链接发到朋友圈,即刻引起本地一些文化学者的关注。近年来,剑川县加大对历史文化名人的宣传,在剑川古城有赵藩陈列馆和赵式铭故居,大多数人对赵藩、赵式铭两个名字耳熟能详,但赵联元这个名字,很少听到有人提,孤陋寡闻的我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知道,丽江、鹤庆、剑川三县在历史上同属丽江,同属一个府署,三县文人也一定会有相互之间的交往交流。剑川也有书记录了向湖村有传世作品的一批历史文化人士,指出了赵联元为赵藩之父,曾编辑《丽郡诗征》十二卷、《丽郡文征》八卷,但没看《白族“三赵”多遗泽》之前,我们在剑川更多时候提的还是赵藩,对赵联元有一定程度的忽略。

《白族“三赵”多遗泽》指出了“三赵”诗人对纳西族文学的重大影响,对白族“三赵”给予了很高的褒奖。据文章介绍,赵联元主编的《丽郡诗征》十二卷和《丽郡文征》八卷,将当时丽江府三县的诗文作了整体地、有规模地展示,唤起了滇西北地区的文学自觉及文学自信,开启了云南各区域文学生态中的滇西北板块构建,为中华民族文学共同体建设进行了最初的奠基。赵藩创作了若干与纳西族及其地区相关的诗文,在《云南丛书·方言考》中专节介绍了“么些文”(纳西族东巴文),起到了唤醒纳西族文学乃至文化自觉的作用。赵式铭在1907年至1909年间担任国文教员,培育了许多纳西族学子,使纳西族现代文学始终能与时俱进,跟上全国发展的步伐。同时,通过主编第一份纳西族文学报刊《丽江白话报》,培养了本土白话文化和白话文学力量,加深了以汉文学为主要形式的白族与纳西族现代文学的互相借鉴、互相影响,促进了白族与纳西族现代文学的共同发展与繁荣。

丽江纳西族作家白庚胜老师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现任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白庚胜老师一生著作不断,他对白族“三赵”的这些中肯评价,让我们对剑川历史文化名人有了更多的了解,对文学的意义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使我们感受到了来自文化和文学的一种温暖和鼓舞,更给我们提供了民族团结与和谐发展的经验启示。

我们更有理由相信,我们的明天会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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