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穿裙子的女孩

2023-12-11 12:06陈仓
芙蓉 2023年5期
关键词:苗苗裙子

陈仓,原名陈元喜,1971年生于陕西丹凤县,现居上海。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著有“陈仓进城”系列小說集八本,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长篇散文《预言家》《动物忧伤》,小说集《地下三尺》《上海别录》《再见白素贞》,散文集《月光不是光》,诗集《诗上海》《艾的门》《醒神》等二十余部。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

1

人生就是一个盲盒,各种味道各种颜色都被随意地装在里边,在打开之前谁也无法预知会遇到什么结果。在我的眼中,我的“初恋”余小卉,十二年前被装进盲盒的时候,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山区女孩,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却因为偷同学的裙子被开除。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十二年后盲盒被打开的时候,像渔夫打开了魔瓶的盖子,她像一股青烟一样冒了出来,差一点惊掉了我的下巴——她竟然来了一个惊天大逆转,成了一个裁缝,高级的称呼是服装设计师,而且设计的衣服进入了上海时装周。

2

那是2022年夏天的某个中午,我参加完上海时装周新闻发布会,正准备回报社写稿,《忘掉你像忘掉我》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生也猜不透,死也猜不透……这是我用王菲刚刚出道时唱的一首老歌设置的手机铃声。我瞄了一眼头顶的棉花云和毒辣的太阳,接起了这个陌生的电话,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是谁呀?对方说:你猜猜吧。我说:幼稚,懒得猜。对方说:你不猜我就挂了啊?!

那软软的不失深沉的声音,像刚刚吞下肚子的水晶粉丝,感觉十分熟悉又那么遥远。我试探地问:难道你是余小卉?余小卉说:谁是余小卉啊?我说:还能是谁,黑寡妇呀!余小卉说:黑寡妇死了,余小卉也死了,我现在的名字叫余顺兴。

天哪,余顺兴!这么一个老夫子一样的男性化的名字,怎么可能和当年的余小卉联系在一起呢?我猛然醒悟,难怪这么多年,余小卉离开陕西师范大学以后,像谜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更像在梦里曾经梦见的一个人一样虚幻,但是为之惋惜的感觉又那么真实。原来,她隐姓埋名,已经不叫余小卉,改叫余顺兴了。

我曾经向陕师大的学弟学妹们打听过余小卉的下落,有人说她回中学复读了一年又重新考上了大学,有人说她回农村种庄稼去了,有人说她给一个老板当了保姆,甚至说她长得像非洲人所以就嫁到非洲去了,也有人说在某某裁缝铺里遇到过和她长得特别像的女人。各种各样的猜测比较多,都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余小卉似乎有点伤感地说: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呢,原来你的狗耳朵还真灵,竟然听出了我的声音。我也感慨万千地说:是啊,仔细算下来,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整整十二年了。我之所以听出了余小卉的声音,是因为她的口气和当年一样,像玫瑰一样暗暗地带着刺。不懂她的,听起来有些扎人;懂她的,便知道那是一种自嘲。

余小卉个子不高,下巴偏右的位置有一颗芝麻大的黑痣,因为经常帮着家里人干农活,皮肤被晒得黝黑光亮且十分细腻,身材不胖甚至偏瘦却显得比较结实矫健,让人感觉有着非洲美女的那种漂亮,再加上她平时喜欢穿着一身黑,我本来想给她起一个“黑玫瑰”的绰号,不知道为什么说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黑寡妇”。

对于这个绰号,余小卉是抵触的,同时又是欢喜的。抵触的原因是“黑寡妇”听上去不像良家妇女,欢喜的原因是我答应过她,这个绰号绝不外传,天知,地知,她知,我知,只专供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用,类似一个心领神会的接头暗号。虽然我叫她黑寡妇的机会并不多,但是每次我叫起来的时候,她都会仰着头,停顿一下,显得十分享受似的看着我,像递过来一个黑芝麻烧饼似的,轻轻地答应一声— —唉!

就这么一声“唉”,像是轻轻的叹息,又像是发嗲撒娇,被她答应出了少有的韵味。不过,我叫她黑寡妇的机会不多,印象最深的一次,最不是滋味的一次,也是十二年前的最后一次。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陕师大的校园云淡风轻,有一轮上弦月挂在天边,粉红色的樱花已经开了。我第二天将要离开陕师大,前往上海的《新闻午报》实习,有两个美女同学,一个是低我一级的学妹白苗苗,另一个就是余小卉,她们找了一个小饭店,点了几个小菜,还要了两瓶啤酒,非得为我送行。

吃完饭,喝完酒,又聊了聊天,然后大家就散了。谁知道,我刚刚回到宿舍,正准备收拾行李的时候,余小卉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发信息说有急事,让我赶紧下楼。我说:有事刚才怎么不说?余小卉说:刚刚不是有电灯泡白苗苗嘛。

我下了楼,问余小卉到底是什么急事。余小卉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就是有点舍不得你……余小卉说着,竟然伤感地哭了起来。我们两个就来到了昆明湖边,默默无语地绕着昆明湖散步,湖里有一对黑天鹅也在默默无语地游弋着。不知道转了几圈,夜已经深了,同学们都回宿舍休息了,我们便爬上了旁边的“不高山”。

陕师大长安校区属于新校区,本来是没有山的,是修建昆明湖的时候,用挖出来的泥土在西南角堆起了一座山。因为环境比较优美僻静,成了小情侣们的约会地,开始大家把它叫作情人坡,因为山不太高,后来就正式起了个名字叫不高山。山上种了桃花、杏花,最多的是樱花。山顶有一个环形的凉亭,早晚都有同学聚会于此,或者弹着吉他或者吹着口琴,抒发一点青春期的莫名忧伤。

现在已经是深夜,同学们早就散了,只有树林子里的小鸟,偶尔发出几声鸣叫。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坐下来,余小卉突然一转身,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明白余小卉的心思,但是第二天就要启程前往那个陌生的城市,真有一种“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凉,也有着对前途一片迷茫的担忧,实在是无法再增加一份感情的重量。我摸了一下她下巴上的黑痣,心痛地叫了一声“余小卉”,又叫了一声“黑寡妇”,她抬起头仰起脸闭着眼睛,十分期待地答应了一声“唉”的时候,我却把她从怀里轻轻地推开了,宛如无情地拂去一朵落在肩头的樱花。

不高山的不远处是篮球场,虽然已经熄灯了,显得黑漆漆的,但是仍然有一个人在打篮球,把孤独的篮球拍得嘭嘭直响。我们在凉亭坐了半天,余小卉才伤心地问:你到底嫌弃我什么呀?我就苦笑着告诉她,我不是嫌弃她,而是我喜欢穿裙子的女孩。我们村子没有一个穿裙子的女孩,我从小到大最大的梦想就是找一个城里的女朋友,因为她们可以穿着花枝招展的裙子,像仙女一样在我的面前飘来飘去。

余小卉就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穿裙子吗?我说:因为你是农村的女孩呀。余小卉说:农村的女孩为什么不穿裙子呀?我说:裙子优点很多,通风,散热性强,行动自如,穿起来容易,样式变化多端而漂亮,但是你想想吧,我们农村的女孩,采药呀,种庄稼呀,打核桃呀,如果穿着裙子的话,上个山,下个地,爬个树,大腿甚至屁股都露在外边,到处都是刺,扎人不说,毛毛虫钻进去了怎么办?人家城里的女人就不一样,穿着裙子,上上班,逛逛街,跳跳舞,尤其是谈恋爱,亲热一下多方便啊!

余小卉有些生气地说:是不是像白苗苗穿的那样?!

白苗苗那天晚上穿着一条白色吊带裙,外边披了一件天蓝色的对襟毛衣,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清新时尚的气息扑面而来。而当时的余小卉,上身穿着一件黑色衬衫,外边穿了一件酒红色的夹克,拨浪鼓一样吊着几颗亮晶晶的大扣子,下身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大头皮鞋,上上下下捂得严严实实。我伸手拍了拍余小卉的肩膀,最后还加了一句:不穿裙子的女孩那还叫女孩吗?

余小卉听了我的话,目光像断电的灯泡子,尴尬地站了半天,然后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她的动作很慢很慢,解开一粒扣子像挪开一个磨盘一样吃力。她先脱掉上身的外套,再脱掉自己的牛仔裤,只留下了内裤和那件黑色的衬衫。

虽然已经是春末了,晚上的风还是有一些寒意,余小卉无所适从地站在风中瑟瑟发抖。淡淡的月光穿过樱花淡淡地洒在她裸露的大腿上,使得她像一根拔出一半的莲藕那么皎洁。我才突然发现,她的脸之所以那么黝黑,纯粹是制造出来的一种假象,迷惑住了所有的人,而她的白或者叫美,却被捂在了深宫大院里。

余小卉缓缓地走了过来,再一次紧紧抱住了我,而且像一头麋鹿一样,用头在我的肩膀上蹭着。我一下子慌了,像木偶一样僵在原地,任凭余小卉像一个棉花糖一样融化在我的怀里。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呀?她说:你不是觉得穿裙子方便吗?白苗苗穿着裙子,还需要你去脱呢,我自己脱光了给你,不是更方便了吗?!

余小卉再次提到白苗苗的时候,白苗苗还真就从夜色中冒了出来,双手插在裙子的口袋里,站在了我们的面前。白苗苗哈哈一笑,说:余小卉,你不知道吧?穿裙子之所以方便,那是因为连脱都不用脱……她提起裙子得意地旋转了一圈。

白苗苗的出现,把余小卉吓了一跳,她像兔子一样从我的怀里蹿了出去,哆哆嗦嗦地躲到樱花树的背后,十分生气地说:白苗苗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白苗苗从地上拾起余小卉的衣服,拿过去披在了她的身上,笑哈哈地说:对不起啊,我打扰了你们的好事。余小卉穿衣服的速度更慢了,她穿上的似乎不是衣服而是十分沉重的盔甲。

3

叫余顺兴真别扭,还是叫余小卉吧。我和余小卉属于正儿八经的老乡,我的老家塔尔坪村和她的老家余家村,都属于秦岭南坡的丹凤县,不属于同一个镇,相隔又有四十多里的路程,但是我的母亲去世得早,姐姐嫁到余小卉他们余家村的时候,为了方便照顾我,也为了方便我上学,把我当成拖油瓶一起“嫁”了过去,所以我也算是半个余家村的人了。

除了娶回来的媳妇,余家村的人清一色姓余,只有一个姓黄的男人,还是倒插门的上门女婿,所以大家都是一个家族的。这样一来,我和余小卉就成了东拉西扯的亲戚,按照辈分,我的姐夫余大鹏,是余小卉远房的哥哥。以此类推,余小卉也应该叫我哥哥,余小卉她妈也是这样要求的,但是余小卉从不这么叫,也不直呼大名陈小元。我们在村子里遇到过几次,余小卉每次见到我,都像是遇到了土匪一样,低着头,红着脸,紧走几步,一句话不说地跑开了。

我和余小卉之前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有两次,第一次是我上了大学以后,回姐姐家过暑假,余小卉她妈做了几个菜,醋熘土豆丝、西芹百合、西红柿豆腐干、红烧肉,还有一个青菜菌菇汤,好好地招待了我一番。吃完饭,天便黑了,她妈说余小卉数学成绩总是上不去,让我给她辅导一下数学。那天晚上,余小卉家的大门,被她妈从外边给反扣了,他们家里就剩下了我和她。她的闺房布置得十分温馨,床上铺著粉红色的被褥,旁边的书桌上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台灯,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皂的气息。

那正是最炎热的季节,余小卉似乎还停留在春天的时候,仍然穿得比较厚实,上身是一件蓝色的衬衣,下身是一条牛仔裤,都已经洗得发白,很明显已经穿过多年。即使如此,她举手投足间,还是带着一股无以名状的气流。我第一次进入女生的房间,第一次和女生共处一室,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已经可以听到彼此怦怦的心跳。但是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话也没有说两句,只是安静地沉浸于慌乱之中。什么函数呀,什么不等式呀,在心里已经变成了一锅粥,加上从高中毕业几年了,学过的知识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最后一道题也没有辅导成功。

我临走的时候已经很晚,余小卉隔着门问我:你知道一个角如何三等分吗?我说:当然知道啊!余小卉说:你会解吗?我说:那可是世界难题,我会破解的话,不就成了大数学家了吗?我后来听说,余小卉那阵子对于这个世界难题走火入魔,吃饭做梦上课都想破解它。不过,关于一个角三等分的世界难题,在未来似乎成了她和我之间的一个谶语。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看着她额头上的汗珠,和胸前大大的一块湿斑,突然补了一句:这么热的天,别想什么世界难题了,你还是穿得清凉一点吧,比如裙子。

第二次是某一年的春末,丹凤中学搞了一个高考冲刺班,请一些所谓的高考状元回母校,给高三学生传授高考经验,我就在被邀请的这些人之列。余小卉正好就在这个班里,那天晚上上完课,我走出教室的时候,余小卉乘人不备,塞给我一张字条。我展开字条一看,上边写着一行小字:出门一直朝前走,丹江桥头有人等你……

丹凤县的城南,有一条河叫丹江,江水一年四季都清清澈澈地流淌着,河上架着一座桥叫丹江桥,桥头就是漂亮的船帮会馆,又名平浪宫、明王宫、花庙,当年是著名的北通秦晋、南接吴楚的水旱码头。丹江桥是丹凤县城一景,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喜欢在此约会,也有一些流浪汉喜欢坐在桥上一边拉着二胡一边喝酒,真算得上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我忐忑不安地来到桥头,并没有看到余小卉。我朝桥下一看,才发现她站在桥下,仰着头笑眯眯地朝着我看呢。那晚的月亮圆极了,也明亮极了,把整条河都照亮了。河里流动着的似乎不是水,也不是月光,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我们脱了鞋,挽起裤腿,踩着河底软绵绵的沙子,顺着丹江河朝着上游走去。春末的夜晚特别安静,整个世界只能听到哗哗的蹚水声,偶尔还能听见鱼儿的跳跃声。走到著名的商山脚下的时候,我们爬上了河滩,躺在一块石板上,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深情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余小卉喃喃地说:我的下边都湿了。我坏坏地问:下边是哪里啊?余小卉说:全部湿透了。我说:是怎么湿的啊?余小卉看了看我说:你想什么啊?!打湿的当然是裤子!我说:水这么深,裤子根本挽不上去,如果穿着裙子就不会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提到了裙子,当时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会带来什么后果。我只觉得,凭着余小卉的体型条件,如果像城里的女孩穿一条裙子,尤其穿着连衣裙,黑的、白的、蓝的、碎花的,什么颜色的都好,腰带在腰间再打一个蝴蝶结,站在微微吹动的风中,应该是无比曼妙的。但是她,却总是打扮成这样,不仅浪费了她的身材,甚至还有一些乡土气息。

余小卉在水中打了一个趔趄,情绪顿时有些低落地问:你说说吧,西安的女孩平时都是怎么穿的?我说:她们啊,什么都不穿。余小卉说:你们大城市的人真开放,竟然像猪狗一样是光着屁股的啊!我想好好地刺激刺激她,就笑着告诉她,城里的女人都喜欢穿裙子,鱼尾裙、连衣裙、直筒裙、喇叭裙、超短裙,如果上身配上低胸露脐吊带衫,半个胸、肚脐眼和大半条腿都露在外边,和不穿也差不了多少了。

余小卉又问:她们四季都穿裙子吗?夏天还行,冬天不嫌冷吗?我说:人家服装设计师早就想到了,夏天有夏天的裙子,冬天有冬天的裙子,而且不同职业有不同职业的裙子,比如警察和洗发店里的女人,那裙子的风格也是不一样的。余小卉问:裙子是不是比衣服贵?我说:我不太了解,听一个女同学说,她穿的裙子都是法国品牌,据说一条就要上千块呢。余小卉说:这么贵,我们土农民,那也穿不起啊!

沉默了半天,余小卉忧心忡忡地说:穿得那么暴露,她们不知道害怕吗?如果遇到了坏人怎么办?反正打死我,我也不愿意这么穿!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余小卉才低着头问我: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我说:你给我写信了吗?她说:当然,而且每周一封。我说:你都写了什么啊?余小卉什么也没有说,下巴上的黑芝麻跳动了几下,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返回西安以后,我专门去雁塔校区的收发室问了问,负责收发工作的大爷说:现在有网络,很少有人写信了,应该是从山里寄来的吧?我说:对呀,山里不方便上网。大爷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陈小元。大爷说:我记得陈小元,你的信挺多的,好像被一个女生取走了。

大爷在墙角的一堆废报纸里翻了翻,勉强翻到了两封,信封已经发黄,收件人的姓名已经褪色,封口已经被拆开了。信中什么也没有写,只是分别夹着一首诗,也没有落款和日期,从邮戳判断应该是前一年秋天和冬天寄的了。

第一封信里夹着的诗,题目叫《秋天》——树是为风活着/树开不开花结不结果/风是一点也不在乎/你满身的叶子/为什么从绿色/全部变成了红色/为什么由眼睛的形状/慢慢变成了心的形状/难道是想告诉我/这是因为从春天起/我就一直在越过山头/眺望着你所在的方向……

这首诗被折叠成了一只鸽子,中间还夹了两片红叶。我认识,这是黄栌木的叶子,和香山红叶是一样的,在老家漫山遍野都是,秋天的时候红彤彤一片,尤其被阳光一照,像火一样十分好看。不像枫叶有五个角,形状像一个手掌,红叶的形状像一颗“心”,被秋风轻轻一吹,就哗啦啦响成一片。

第二封信里依然夹着一首诗,题目叫《冬天》——我手握一枚晶莹的雪花/对你宣誓,在这个冬天/我要用我特有的方式取暖//不需要用花送你/不需要唱歌给你/不需要用绚烂的颜色对你/我觉得冬天的心情很干净/白色的含义最深//树呀,请等一会儿再绿/河流,请等一会儿再流/小鸟,请明天再去飞/在我向一个人抒情的时候/请保持安静//我要在火熄灭的时候/我要站在最冷的风中/我要爬上雪花的高度/小声地告诉你,在这个冬天/我不觉得冷/我在用你的背影取暖……

这封信还是被折叠成了一只鸽子,只是中间没有再夹什么东西,在诗的后边画了几片雪花和一个人的背影。

对于丢失的那些信,我当时没有再往下追究,心想不过是几封信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那两首诗,我只是觉得很美,但是凭着我当时的阅历,无法判断到底是她自己写的还是从什么地方抄的,也没有觉得诗中的“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只是满不在乎地以为她也许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而已。

4

我吃惊地说:余顺兴这个名字,怎么听都像老男人,你不会把性别也改了吧?余小卉说:变性手术肯定是没有做过的,不过,我爸妈一直重男轻女,从小就把我当成男孩子养,被你这么一提醒啊,我得赶紧找个人来检验一下。

我好奇地問了一句:你难道还没有经过验收?余小卉说:都是因为被你叫的,黑寡妇、黑寡妇,命中注定孤独终老,你呢,应该已经儿女成群了吧?

我真想告诉她,我也一直单着呢。但是,这么说容易引起误会,而且毕竟是十二年未见,在电话里说得太多显得尴尬。我就言归正传地问:你现在在哪里啊?余小卉说:我啊,你再猜猜吧。我说:你不可能在上海吧?余小卉说:怎么了,我们土农民,没有资格来上海对吗?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在上海哪里啊?余小卉说:你再猜猜吧。我说:估计是在寺庙里。

我之所以猜到她在寺庙里,是因为我听到了清脆的木鱼声和嗡嗡的诵经声。我说:你不会是出家了吧?余小卉说:我们土农民,进寺庙除了出家,就不能烧烧香,顺便看看风景吗?你猜猜我在哪座寺庙里吧。

我说:玉佛寺、静安寺、龙华寺、真如寺、法善庵、碧云净院,上海的寺庙多了,我怎么猜啊!余小卉笑了笑说:我的陈大记者,我就不为难你了,我现在在静安寺,里边有个素食店,你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见上一面吧。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十二年后再次相见竟然是在静安寺,像是两个已经皈依佛门的人,吃的竟然是一顿斋饭。我走进素食店的时候,用餐的香客特别多,却显得特别安静,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洒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感觉像在透明的天堂一样,与一墙之隔的闹哄哄的南京西路宛如两个世界。

我看到餐厅的西北角坐着一个人,我之所以称之为“人”,而没有直接叫女人,是因为她理着一个小平头,远远看去很难一下子看出性别。当然,我迟疑了十几秒,就认出了她是余小卉,尤其下巴上的黑痣似乎黑了一些,或者是她的皮肤粉白了一些,配合着她笑眯眯的表情,再加上她朝这边张望的下巴微微翘起,那颗黑芝麻就显得十分俊俏而香艳。

余小卉像从前一样一身黑色,不同的是上身穿着黑色T恤,下身却穿着一条黑色裙子。我坐下来,盯了一下余小卉,她竟然红着脸低下了头。我说:这么大了,还懂得害羞啊?余小卉说:害羞怎么啦?老女人就不是女人啊?我说:当然是女人,而且吧,十二年不见,像熟透了的桃子,除了发型像男人,其他地方更有女人味了,尤其是懂得穿裙子了。

余小卉说:我什么时候穿裙子了?!我指了指她说:你穿的不是裙子是什么?余小卉站了起来,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说:你看到的是假象,这不是裙子,而是裤子,严格意义上来说叫裙裤。

我这才发现,她穿着的确实是裤子,只不过两条裤腿相对宽大一些而已。我吃惊地问:像裙子一样好看,而且还比较宽松凉快,这是你发明的?余小卉说:当然不是我发明的,不过这条是我自己做的,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如今是一个裁缝,开了一家叫余顺兴的裁缝铺。

我问余小卉,她的余顺兴是不是抄袭人家朱顺兴?余小卉说:算你聪明!不过,也不算抄袭,我也算得上朱顺兴的半个徒子徒孙。

我在报社主要负责文化时尚新闻的采写,曾经采访过上海滩最后的裁缝褚宏生先生。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滩头号裁缝朱汉章,创办了一家朱顺兴裁缝铺,这家极负盛名的铺子位于北京西路,大师傅朱汉章的绝活是缝制旗袍,全国各地想拜朱先生为师的人,在北京西路总是排着长队。有幸被收为学徒的话,从缝纫、绣工、盘扣,到量体、打样、裁剪,学下来最少需要两年。在朱先生门下的学徒中,成为旗袍大师级的人物并不少见,最有名的就数褚宏生先生了,他一辈子缝了不下五千件旗袍,其中为中国第一位电影皇后胡蝶特制的两件“蕾丝旗袍”成为传奇佳话。那两件旗袍采用法国蕾丝,蕾丝是镂空的,把它改造成中国旗袍,并且由最红的胡蝶穿着,在当时迅速形成了一股风潮,闻声而来的客人里,有钟爱旗袍的宋氏三姐妹,有和王丹凤、李丽华、周璇并称沪港四大女明星的白光,还有叱咤上海滩的青帮大佬杜月笙。新中国成立后,许多的裁缝店都改为了公私合营,“朱顺兴”经过改组,变成了龙凤服饰有限公司。

余小卉告诉我,她在龙凤服饰有限公司干过一阵子。故事是这样的,她被学校开除以后,真是迷茫极了。离开学校的最后一晚,她来到了陕师大长安校区,爬上了昆明湖畔的不高山,在凉亭里坐了一个通宵。她不怕回到余家村种庄稼,也不怕看不到顶的大山,但是害怕看到她妈失望的目光,害怕听到左邻右舍的风言风语。世界这么大,人比蚂蚁还多,她却没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没有一个可以投靠的人。她唯一想到的地方是上海,唯一想到的是那个人。但是,她哪里还有胆量去见他呢?

第二天一清早,余小卉拖着行李来到了火车站。余家村虽然属于陕西丹凤,但是更靠近河南的官坡,平时收听的天气预报也是河南的,听的老戏也不是秦腔,而是河南豫剧。余小卉第一次坐火车,也没有去过其他的大城市,只知道离西安最近的大城市是河南郑州,于是就盲目地买了一张前往郑州的火车票。当时还没有高铁,都是那种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她迷迷瞪瞪地坐了一站又一站,中途才知道,这也许是天意,这趟火车的终点站是上海。

余小卉干脆补了票,晕晕乎乎地坐到了上海。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城市,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人,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投宿。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顺着火车站前边的马路走啊,走啊,也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走过了多少条街,终于在一座寺庙前边停了下来。这就是江南名刹静安寺,位于繁华的南京西路,旁边就是有名的百乐门舞厅。好在正是江南炎热的夏天,余小卉靠着静安寺前边的石狮子睡了一夜。

天亮以后,余小卉试着拨打了那个人的电话,但是很快就放下了。不是对方关机,也不是无人接听,而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她进入静安寺烧了烧香,在里边吃了一碗素面,然后在周围盲目地转了转,静安公园、马勒别墅、梅陇镇广场、南京西路,最后停留在了陕西北路。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陕西”两个字太亲切了,关键是有一幢赭红色的老房子,深深地吸引了她。老房子的几个玻璃橱窗里,展示着几件旗袍。她以前见过旗袍,是宿舍里的一个室友特别喜欢穿的,当时还无法体会到旗袍的美,如今来到了十里洋场,感觉顿时不一样了。

余小卉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穿上旗袍穿行在上海会是什么感觉呢?不过,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就像她在脑海里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穿上裙子是一样的。

橱窗的玻璃上贴着一张招聘启事:招聘清洁工一名,限年轻女性,工资待遇面议。招聘公司的名字叫龙凤服饰有限公司。余小卉的心动了一下,自己何不试一试呢?她差不多已经身无分文,如果能找一份工作,先安顿下来,再從长计议,岂不是更好吗?

离公司上班的时间还早,余小卉就坐在台阶上耐心地等待着。天很蓝很蓝,早晨的太阳格外灿烂,来来往往的行人迈着匆匆忙忙的脚步,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女孩子,她们穿得像一只只花蝴蝶一样,在繁华的大街上飞来飞去。而自己像什么呢?像刚刚从庄稼地里爬出来的一只五星瓢虫。

余小卉在面试的时候,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管吃管住。因为只要饿不死,只要有地方安身,只要和那个人同处一片天空下,她就心满意足了。

余小卉如愿以偿地进入了龙凤服饰有限公司,虽然是打扫卫生和沏茶倒水的清洁工,但是天天可以看到裁缝师傅像变魔术一样,把一块块布料缝制成一件件旗袍,穿在各种各样的人身上,尤其是听着剪刀从布匹上滑过的刺溜声和缝纫机的嗡嗡声,这让她又踏实又兴奋又着迷。裁缝师傅看到她十分机灵又特别勤快,而且对裁缝非常感兴趣,于是一有机会就教教她,有时候还让她搭搭手。这样一来,余小卉不是学徒却胜似学徒,不到一年时间,从选料设计、打样剪裁和缝纫制作,还有后期的熨烫、压褶和绣饰点缀,都可以独立完成了。

余小卉在龙凤服饰有限公司打工的时候,就住在公司的小阁楼里。每天一下班,她唯一的活动,便是顺着陕西北路散步,然后来到康定路江宁路的路口,坐在一家叫江南小厨的小饭馆里吃一碗面。她在小饭馆里会坐很久很久,静静地盯着马路对面的旋转门发呆。她不为别的,就为了看那个人一眼。似乎看一眼那个人,她的心才会落地,这一天才会真正地结束。

对面的大楼叫艺海大厦,旁边是艺海剧院,经常会演一些话剧。她仔细地数过了,艺海大厦共有二十六层,二十一层是一家报社,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所以那些窗户会一直亮到天亮。她看着艺海大厦的旋转门,像是童话故事里不停旋转着的水车,人被一拨一拨地卷进去又被一拨一拨地吐出来,她会一直等到那个身影出现,再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如果很晚还没有看见那个人,她就十分担心他,便会爬上二十一层,偷偷地朝着那间办公室看上一眼。那个靠窗的座位大多数时候是空的,只有极少数时候坐着人,而且只留下一个背影。

通常情况下,那个人会在晚上八九点钟下班,她常常会远远地尾随着他,目送着他回到出租屋。他的出租屋离艺海大厦不远,位于延平路昌平路交叉口,从康定路朝西,到延平路右转,总共也就三站路的距离。出租屋的对面是自然美大厦,那是一个生产化妆品的地方;背后是静安区工人体育场,经常有人在那里打网球。她并不随着他上楼,而是拐到背后的体育场,或者坐在草坪上,或者躺在草坪上,看着他的窗户灯亮灯熄,看着满天的繁星闪闪烁烁。有一天晚上,他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他躲在一棵梧桐树下,仍然被淋成了落汤鸡,而且还打起了喷嚏。她着急坏了,真想亲自把自己的伞送上去,但是她不想暴露自己,最后拜托一个陌生人,把伞带给了他。

大概一年半以后,她连续半个月看见一个女孩,等在艺海大厦的门口,然后和那个人一起离开了。女孩总穿着漂亮的裙子,身材高挑,走起路来像是模特。他们有说有笑,肩并着肩,朝着同一个方向,消失在同一条路上……她想,他应该是恋爱了。她回到宿舍,趴在床上哭了一夜。既然已经心无可恋,她干脆就提出了辞职。龙凤的师傅再三挽留,说可以聘请她当裁缝,但是依然被她婉言谢绝了,她的理由是自己想家了。

余小卉没有继续留在上海,而是直接回到了丹凤县,首先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余顺兴,然后在凤鸣老街租了一套百年老宅,注册了一家余顺兴裁缝铺,既接受各种各样的服装定制,也自己设计加工“余顺兴”裙裤,主要是销售给农村的女孩和女人们。离开上海的那一天,她依然选择了火车,在前往火车站的时候。她首先来到了康定路的艺海大厦二十一层,隔着门偷偷地看了那个人一眼,然后又拐到静安寺烧了一炷香,祈求佛祖保佑那个人能够美满幸福。

我十分吃惊地问,我总觉得有人跟踪我,尤其是下大雨的那天晚上,还以为自己是许仙,遇到了送傘来的白素贞呢。余小卉说:反正不是我,也许真是白蛇精吧。我说:还有坐在办公室的时候,总觉得门外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你当时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啊?余小卉说:我又不知道那是你。我说:那你到艺海大厦看谁啊?余小卉说:我啊,谁也不看,我就是想看一看那些窗户,那些窗户在晚上会发出白色的荧光。

我赶紧岔开了话题,问她在龙凤上班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褚宏生先生。余小卉说:当然见过了,而且还不止一次呢,老人家给巩俐缝制旗袍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当时巩俐想找褚师傅做旗袍,可巩俐又不能亲自来上海,就派助理拿出一张她穿旗袍的照片。褚师傅的眼睛绝对是一把尺子,他看了一下照片,再要了几个数据,就给巩俐做出了一件非常合身的旗袍。

巩俐那件旗袍,我在电视上见过。我告诉余小卉,胡蝶穿过的那两件白色的蕾丝旗袍已经成了文物,2015年5月拿到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进行展出的时候,在西方时尚界引起了轰动,外国记者十分好奇地问,为什么中国人几十年前就可以这么时尚?

余小卉给我的回答是,几十年前,包括上海在内,中国其实就是一个大农村,即使不种庄稼也是农民,不过是江南水乡的农民而已,这就是她开办余顺兴裁缝铺的原因之一,只不过她的裁缝铺并不做旗袍,最主要的业务是加工裙裤,针对的也不是城市大小姐,而是那些在城里人眼里土得掉渣的农家妇女。

余小卉说:谁说我们农民就不能穿着裙子喂猪放羊种庄稼啊?!只是吧,我们设计的裙子,能不能防止虫子,能不能方便下地干活,甚至能不能防止那些坏人……余小卉的质问,让我的心为之一颤,“偷裙子事件”难道是因我而起的吗?

5

静安寺的素斋非常不错,不比外边那些优雅的饭店差。余小卉点了三菜一汤,醋熘土豆丝、西芹百合、西红柿豆腐干、青菜菌菇汤。我说:怎么全是我爱吃的菜啊?余小卉说:你别自作多情,我为自己点的,只能说明我们的口味相同。

我想起当年,在余小卉家吃过的那顿晚饭,其中就有这样的三菜一汤,现在唯一缺少红烧肉。余小卉似乎也想起了那顿晚饭,便拿起菜单又看了看,然后加了一个“东坡肉”。

菜上来了,我看着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的“肉”,半肥半瘦,红得透亮,色如玛瑙,十分吃惊地问:这不是素斋吗,怎么会有大荤啊?我拿起筷子犹豫着不敢下手,倒不是因为我不吃荤,而是因为在佛门净地,感觉有辱佛门清规。余小卉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先夹了一块放入自己嘴里,一边吃一边笑眯眯地说:这都是表面现象,你看着是荤的,其实是素的,你看着是大肉,其实只是普通的冬瓜而已。

我试着夹了一块嚼了嚼,味道鲜美,入嘴即化,果然是由冬瓜做出来的。余小卉说:所以吧,不要被外表所迷惑,这和我当年偷裙子一样。

于是,那天中午,在静安寺里,盲盒被打开了,我惊奇地发现,人生比盲盒还要奇妙。

真正的故事得从2010年的长安城说起。我之所以喜欢说长安,不喜欢说西安,原因是陕师大除了雁塔校区,还有一个长安校区。另一个原因是,一说起长安的时候,我的思绪总会从大唐,甚至是从秦汉,绕那么一大圈,再回到现实之中。

我和余小卉读的是同一所初中和高中,只不过,我大她三岁,她在镇上上初中的时候,我正好去丹凤县城上了高中,她到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我正好考上了陕师大。按照余小卉的说法,这就叫阴错阳差和鬼使神差,不然我们绝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直到三年后,她也考入了陕师大的汉语言文学系,我们的时空总算重叠在了一起。所以,我和余小卉正式的相对频繁的来往,是她考上陕师大以后的事情了。

余小卉来陕师大报到的时候,她一下子傻了眼,竟然和过去一样,我们的时空是错位的,因为陕师大有雁塔和长安两个校区,本科三、四年级在长安校区,本科一、二年级在雁塔校区,中间隔着十几公里,坐车需要一个小时。我当时已经大四了,早就搬到长安校区了,根本不像余小卉想象的那样——两个人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在食堂呀,操场呀,图书馆呀,甚至是宿舍呀,随时随地就可以迎面而遇,可以肩并肩一起跑步一起看书。

那是大四的第一学期,开学第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体育场踢足球呢,有个女生拾起飞出场外的足球,腼腆地送到我的手中,有些害羞地问:你认识我是谁吧?我看了看和半年前相见的时候比,更加黝黑成熟的余小卉,嘿嘿地笑着说:你是谁啊?余小卉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说: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余小卉说:名字知道,我叫秦香莲!我说:我看你越来越像美国漫画里的超级英雄,所以干脆就叫黑寡妇算了。

黑寡妇这个绰号就是这么不经意间叫出来的。我把足球再次踢出了场外,一边走出体育场一边问:你来我们学校干什么啊?余小卉说:秦香莲嘛,当然是找陈世美算账来了,不过,请你注意,这不仅是你们学校,同时也是我们学校。我说:你什么意思啊?余小卉说:意思就是,从现在开始,我不仅是你妹妹,同时也是你的学妹。

那年暑假,为了准备毕业论文,我留在了学校里,并没有回余家村的姐姐家,只知道余小卉肯定能考上大学,但是并不知道她考上了哪所大学。

我十分吃惊地问:你也考进了陕师大?我问过余小卉,她高考的分数高出一本线那么多,填清华、北大、复旦有风险,但是省内省外可以填报的志愿不少,为何不选一个吃香的985?比如西工大的自动化专业就非常牛。余小卉却说:你曾经说过你喜欢当老师,我也喜欢当老师。我说:那还有北师大、华师大、南师大,为何偏偏选择了陕师大?

余小卉说:陕师大不是985,却也是211,何况我那不叫“考”,而是“追”,因为你在陕师大,陕师大就是你的,我在追你知道吧?

我记得那次丹江夜游的时候,余小卉无意中问过我,从陕师大毕业以后最想干什么。我非常随意地告诉她,应该是去当老师,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下边一双双懵懵懂懂的大眼睛,那种感觉多美妙多威风啊。余小卉说:那你回县城当老师吧,我考不上大学的话,就继续复读,这样就可以给你当学生,坐在下边让你威风个够。我说:你眼睛又不大。

余小卉追入陕师大以后,每个周末兩天都会坐着班车,早早地来到长安校区。我每天都有跑步的习惯,所以她就直接来到了操场,跟在我的后边默默地跑上几圈。因为是周末,我们跑步的时候天刚刚亮,大多数同学还在睡觉,少数同学准备进城逛街或者郊游,还有几名老师登上不高山打太极或者舞剑,所以整个校园是十分安静的,我们跑步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就特别悦耳。

跑完步,我去澡堂子冲澡,余小卉就去冲澡。我去食堂吃早餐,余小卉就去食堂吃早餐。我去图书馆查资料看书,余小卉就坐在我的对面看书。我问过她,当年在余家村,我们相遇的时候,她娇羞得像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连头都不敢抬,如今胆子为什么这么肥?她笑着说:在村子里熟人多,怕人家笑话,而且当时还处在含苞待放的未成年,现在好了,长大成人了,别说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你,差不多都可以谈婚论嫁了,听说女生年满二十岁、男生年满二十二岁,就允许领证结婚生孩子了对吧?

余小卉很快就发现,形影不离的跟屁虫,并非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白苗苗,老家是武汉市的,是比我低一级的师妹,读了陕师大的物理系。白苗苗身材极好,高高的个头,瓜子脸,皮肤白白净净,总梳着一头披肩长发。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在跑步的时候,白苗苗不穿运动衫,而总是穿着一条裙子,白色的、粉色的、天蓝色的、百褶的、蕾丝的,各种各样的款式都有,双手插在裙子的口袋里,慢条斯理地在草坪上散步,偶尔也会展开双臂旋转那么几下,那种样子用杨柳飘飘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余小卉当着白苗苗的面问我:她是谁啊?我只能笑而不答。白苗苗就跟着问我:她又是谁呀?我照样是笑而不答的。两个人就像示威似的自我介绍了一下,余小卉说她和我青梅竹马,我们是一个村子的,初中高中都从一个学校毕业的,读陕师大的汉语言文学系也是约好的。余小卉说着说着,就有一些得意:而且吧,我们还是亲戚,他姐夫是我哥,我哥娶了他姐,在一个锅里吃过饭。

白苗苗哈哈地笑了笑说:你们没有钻过一个被窝吧?他和我啊,不是什么青梅,也不是什么竹马,但是差不多算“一见钟情”,我的好多第一次都是他给我的,我来学校报到的时候,是他去火车站接的我,然后他带着我吃了来学校之后第一顿饭,洗了第一次澡,上了第一次图书馆,甚至上了第一次厕所。余小卉说:他不会带你进了男澡堂、上了男厕所吧?

余小卉和白苗苗的心里怎么想的,我一点也不清楚,反正从表面上看,除了有一点点火药味,或者是暗流涌动以外,她们倒是不争不吵,反而越来越亲密,整天嘻嘻哈哈的,似乎像是闺密一样,有时候还把我冷落在一边。大家每个周末不见不散,一起出现在操场,一起去澡堂子,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图书馆,吃同一种菜,看同一本书。

尤其她们两个,除了身上穿着的衣服,毛巾啊,沐浴液啊,化妆品啊,都已经不分你我了。有时候时间太晚,余小卉懒得回雁塔校区,就去白苗苗的宿舍,两个人在狭窄的架子床上挤上一晚。

我们偶尔还会结伴去郊游或者看电影,看过的电影有张艺谋导演的《山楂树之恋》,故事讲的是,漂亮的城里姑娘静秋,去农村体验生活,编写革命教育课本。她住在队长家,认识了老三,两个人就这样彼此相爱了。老三是极重情谊的人,甘愿为静秋牺牲一切,他等着静秋毕业,等着静秋工作,等着静秋转正,等到静秋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真,他却得白血病去世了。

电影中有一个片段,静秋要求老三躺上她的床,而且他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老三爬上静秋的床以后,在静秋的身上摸索着,关键时刻却一下子停住了。静秋问:书上说,男人和女人躺在一起就会怀孕,你是怕我怀孕对吗?老三说:将来你会怀孕的,你会有孩子的,你会做妈妈然后做奶奶的,你会子子孙孙的。静秋说:那你呢?老三说:你活着,我就活着;要是你也死了,我就真的死了。

后来,余小卉和白苗苗分别问过我:你知道老三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我说:那能有什么意思啊!白苗苗说:你真笨,人家的意思是,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而余小卉却说:老三就想告诉你,你啊,即使死了,也會永远活在爱你的人想你的人的心里。

在电影的结尾,当静秋对着断气之前的老三反复呼唤:你不是说我穿红衣服好看吗?我穿着红衣服来看你了,我穿着红衣服来看你了……白苗苗听了,哭得稀里哗啦,而余小卉一句话没有,她那天晚上正好穿着和静秋差不多款式差不多颜色的上衣。她偷偷地伸过手拉住了我的手,却被白苗苗抬起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提醒余小卉不要有非分之想。

看电影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插曲,反正同学们遇见了我们,都会朝着我们挤眉弄眼,甚至称她们为东宫和西宫。我也没有想到两个女孩,竟然可以和平共处,搞得我自己也不知道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所以就把我们之间的关系界定为哥们式的“铁三角”。

第一学期,可以说是毫无故事可言,我们都是在三角形的稳定性的交往中度过的。故事是从第二学期我离开学校,前往上海实习的时候发生拐弯的。我走了以后,三角形就瞬间坍塌了,只剩下余小卉一边了。但是余小卉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生活轨迹,每个周末的早晨坐着班车赶往长安校区,在操场上跑完步,然后去冲澡和用餐,然后去图书馆看书,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去看一场电影。不同的是,每次返回雁塔校区之前,她还会去白苗苗的宿舍转一圈。

不过,白苗苗那阵子很忙,周末的两天都在校外的教育培训机构兼职,教学生物理和数学,所以每天回到宿舍的时间都很晚。白苗苗每天都要换着裙子穿,晚上回到宿舍以后,把换下来的裙子放在清水里洗一洗,然后就搭在宿舍的小阳台外边晾着。

有一个周末回到宿舍,白苗苗发现自己晾晒的裙子不见了,开始以为被风吹走了,后来以为是哪个室友收错了。她找遍了楼下的花园,问过楼下的宿管阿姨,也问过左邻右舍的同学,但是都没有任何消息。

更让白苗苗十分纳闷的是,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她的四条裙子竟然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不翼而飞,有一条还是从自己的衣柜里消失的。白苗苗为了买这些裙子,可真是省吃俭用,不惜牺牲周末时间,去外边的培训班打工。而且对于裙子,她是个完美主义者,布料、花纹、颜色、款式、大小、品牌,起码要逛好几个商场,经过千挑万选以后,直到完全满意才肯罢休。为此,她解释说,裙子就像鸽子的羽毛,就像蝴蝶的翅膀,穿在身上不好看不舒服的话,它们就飞不起来了。每次穿上满意的裙子,她就会像要飞起来似的自信和快乐。

因为丢失的裙子,她和别人吵过,也自己偷偷地哭过,甚至还有些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那几条亲爱的裙子,像没有妈的孩子,或者像丢了魂的流浪汉,空空洞洞地在四处飘荡的时候,她的心就特别难受。有一次,她看到有一个女生穿着的白色连衣裙,和她丢失的裙子一模一样,赶紧上前拦住了人家。但是靠近了一看,发现款式一样,颜色也一样,品牌却不一样。她的裙子是太平鸟的,而人家的裙子是山寨版。

有同学就提醒白苗苗,同样的裙子在世界上又不止一条,即使是有人偷了你的裙子,你怎么证明就是你的裙子啊?白苗苗恍然大悟,会不会是遇到了小偷啊?她就开始仔细地观察每个女生穿着的裙子,但是并没有发现自己裙子的踪影。她又想,虽然穿裙子的只有女人,但是偷裙子的不见得是女人,说不定是男生干的呢!曾经有新闻报道,有一个男人在家看电视,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出门一看,发现有人拿着一根竹竿,正在挑自己妻子晒在外面的内裤,于是就报了警。警察来了一调查,发现是个变态狂,因为谈过两个女朋友,都因为内裤事件失恋了,从此就迷恋上了女人的内裤。警察在变态狂的床铺棉被和床垫下面查获各式各样的女人内裤将近二百五十条。

对!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自己的裙子肯定是被人偷了!白苗苗在一个下午来到了保卫处。大学校园是一块净土,偷窃、女生和裙子,都是一些敏感词,如果发生在学生身上,将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保卫处的老师非常重视,根据白苗苗反映的情况,发现裙子丢失的时间总在周末,而且只有白苗苗的裙子丢失,于是在白苗苗的宿舍对面悄悄地安装了一台摄像机。

又一个周六的傍晚,夜色朦朦胧胧,灯还没有完全亮,有一轮月亮像气球一样浮上了地平线,同学们有的外出未归,有的吃完晚饭已经去教室自修,体育场有一场篮球比赛已经开始,好多学生围在那里观战。每天的这个时候,只有宿舍区是安静和黑暗的……

果然不出所料,有一个女生模模糊糊地走进了镜头,她先是推开了窗子,站在窗前待了很久很久,然后像是暴雨来临之前的时刻,抬起头慌张地看了看天空,赶紧把阳台外边晾晒的裙子收了起来……

女生被保安带到了保卫处,她对自己的行为并没有丝毫抵赖,而且很痛快地讲述了所有经过。她是大一的新生,她报考陕师大汉语言文学系,完全是奔着一个师兄来的。自从师兄离开学校以后,她觉得整个校园像一座空城,没有任何一门课能够提起她的兴趣。她很想念他,于是每个周末,沿着他们曾经一起学习一起生活过的路线重复一遍又一遍,把那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有那么一阵子,她真想叫上白苗苗,但是每次一想到白苗苗,她的脑海里便会跳出白苗苗的裙子,她感觉白苗苗的那些裙子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着她。

她的计划是偷完白苗苗所有的裙子,直到白苗苗没有裙子可穿为止。没有裙子穿,白苗苗会怎么样呢?她是不会裸着身体的,她肯定会和自己一样,穿上普通的夹克或者T恤。到那时候,她还会那么漂亮吗?走路还会像模特一样吗?白骨精不就现了原形了吗?想到这里,她的心情特别爽,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爽过。

但是,每次偷完裙子,她都会责怪自己,白苗苗的裙子那么贵,穿着又那么好看,把它们偷走了多可惜啊。她又会自我安慰,这些美丽的裙子 ,既是一种诱惑,也是一种不安,给白苗苗带来了危险,像自己的师兄说的那样,穿裙子谈恋爱方便,同时不也方便了坏人吗?所以,从某种程度上看,她这是在保护白苗苗啊!她这么一想,心情也就好多了。

她每次作案的时候,进入白苗苗的宿舍,如果遇到了同学,就坐下来聊聊天,一直等到空无一人的时候,再独自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白苗苗的裙子发一会儿呆,才把裙子收回来,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在手提袋里,大摇大摆地走出宿舍。她顺着昆明湖转上十二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转十二圈,然后在很晚的时候才爬上不高山,来到一片樱花树林里,把裙子挂在樱花树上。

在迷离的夜色中,挂在树上的裙子,如果有风吹动的话,真像白苗苗在微微地走动。如果没有风的话,像有人在树上上吊似的!每次一想到上吊,她就会把自己吓一跳。

然后,她会从身上掏出一把剪刀,先剪掉裙子的袖子,再剪掉裙子的腰带,再剪掉裙子的下摆,再剪掉裙子的后片,再剪掉裙子的前片,最后剪掉裙子的吊带。

她剪得很慢,有点像农村的屠夫杀猪,会把猪肉分门别类地卸下来。她把剪下来的布一片一片摆在地上欣赏半天,她突然想到了黛玉葬花的那个情节,于是用剪刀在树下挖出一个坑,把已经剪碎的裙子埋起来。裙子穿在人的身上,感觉很立体,和人是一样的,但是被剪碎了揉成一团,还没有西瓜大,所以特别容易埋。她一边埋一边唱《黛玉葬花》 。不过,林黛玉葬花的时候会哭得梨花带雨,而她在埋裙子的时候只是觉得好笑。

白苗苗看到偷裙子的是她,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但是看在“三角形”的分上,仍然替她开脱地告诉保安:估计要下雨了,她是替我收衣服呢。但是她并不領情,说白苗苗撒谎。白苗苗又说:我们是好闺密,生活用品从来不分你我,她是想借我的裙子穿穿呢。她更是不屑一顾地说:我讨厌裙子,我从来就不穿裙子。

保卫处的老师说:你不穿裙子,为什么要偷人家的裙子啊?她就凄凉地笑了笑,什么话也不说了。反正她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偷。老师说:不管是什么情况,你能说说那些裙子现在放在哪里了吗?她说:已经被我埋了。

保安从樱花树下,还真挖出了几件裙子的碎片,可谓人赃俱获了。但是,学校开会一研究,林黛玉埋花那是在小说中,现实世界有埋人的,有埋金银财宝的,哪有埋裙子的啊!这种行为太反常,估计是精神有问题,而且仅仅拿了几件裙子,案值也不高,加上白苗苗不承认是偷,也不想追究什么责任,所以“裙子事件”就没有移交给公安部门处理,仅仅是悄无声息地做出了学校内部的处分——责令退学。

但是余小卉口口声声地说:什么退学啊,其实就是开除,我是被学校开除的。余小卉被抓住以后的那段时间,仅仅打过一个电话给我,而且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把电话给挂了,从此再也没有音信了。

一是那年夏天上海召开世博会,我那阵子非常非常忙,跟着指导老师整天跑世博;二是觉得自己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伤害了她天真的心灵,她还在生着我的气呢;三是猜测她会不会谈恋爱了,那个支支吾吾的电话也许是一种暗示或者告别。反正各种各样的原因加在一起,我就没有太在意她,甚至把她给淡淡地忘记了。

毕业前,回到学校办理毕业手续的时候,我十分好奇地打了两次电话给余小卉,第一次她的手机已经停机,第二次已经成了空号。生气或者谈恋爱,也不应该换手机号码吧?我抽空去了一趟老校区,找遍了教室、图书馆和操场,都没有发现余小卉的身影,最后又去了一次她的宿舍。

当时,只有一个同学在宿舍,她的名字叫王磊。王磊十分警惕地说:你是谁呀?我说:我是你们的师兄,我的名字叫陈小元。王磊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余小卉的男朋友。我说:谁告诉你我是她的男朋友?王磊说:余小卉亲口对大家说的,而且她离开的时候叮嘱我,如果你来找她的话,请把一封信交给你。

我拆开了信,信里只有一张纸,纸上没有一个字,只是一幅铅笔画,看上去像是涂鸦,其实是一张服装设计草图。草图画着一个穿裙子的女孩,我隐隐约约地感觉那就是余小卉自己。

此后的十二年里,我都在自责的心情中度过,觉得她之所以走到那一步,完全都是因为我关于女人和裙子的不当言论,即使随着年岁的不断增长、阅历的不断增加,我仍然错误地以为穿裙子的女人才算真正的女人,起码在青春年少的时候不穿裙子的女生是遗憾的。

6

我以为故事至此应该结尾了,但是余小卉示意我,故事并没有讲完。我和余小卉在静安寺吃完斋饭,因为离晚上的服装展示还早,我就带着她到处转了转,先去长乐路逛了逛时装店,又去陕西北路看了看那幢赭红色的老房子,再去康定路艺海大厦对面的江南小厨吃了碗面,然后选了一家咖啡店坐了下来。

我呷了一口咖啡,忍不住问余小卉:学校的那件事,是因为我吗?余小卉说:哪件事?我说:就是裙子那件事,其实当年我拒绝你,不是因为你不穿裙子,而是因为白苗苗……余小卉说:因为白苗苗天天穿裙子,所以你喜欢白苗苗?我说:当然不是,而是那天晚上,她一直都跟着我们。余小卉说:我知道她跟着我们。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脱衣服?余小卉说:这是为你送别。

我又问了一个问题,她偷了裙子又不穿,而是把它们剪碎,是不是怀恨白苗苗?余小卉抬起她的下巴,怀疑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情绪有些低落地说:你别自作多情了,其实我穿过裙子,我穿裙子的时候你还没有见过裙子。我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余小卉说:大概是八岁,你姐还没有嫁给大鹏哥,你还没有来到余家村。

余小卉本来要了一杯橙汁,突然就增加了一杯咖啡,而且不让加糖。她喝了一口苦咖啡,看了看咖啡店外边已经偏西却有些刺眼的太阳,把盲盒彻底给打开了。

那是余小卉上小学二年级的事情了。她爸好多年前就跑到陕北,在榆林一家煤矿挖煤,夏天收麦子,秋天收玉米,都不回家,只有在春节的时候回家一次。有一年,在回家过年之前,她爸打电话回家,问她学习怎么样。她就告诉她爸:我考了两个100分,是全年级的第一名,你准备怎么奖励我呀?她爸说:你想要什么奖励啊?她说:我想去煤矿看看,大家都说我长得像煤,我就想知道煤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从多深的地下挖出来的。她爸说:煤有什么好看的,像我们家玉米地里的泥巴疙瘩,只不过泥巴是黄色的,煤是黑色的而已。她说:书上说,煤是一亿年前的大树变的,而且埋在地下几百米的地方,我就想去地下看看,我们整天都在山上跑,还没有去过地下呢。她爸说:地下黑咕隆咚的多危险啊,人家也不允许小孩子下井,你就提个别的要求吧,玩具呀,书包呀,衣服呀,我保证满足你。

余小卉突然就想到了裙子。他们班有一个同学小枝,她妈在南京那边打工,据说在洗脚房上班,所以总是遭到同学们的嘲笑,说她妈整天抱着别人的臭脚丫子,像抱着猪蹄子一样啃呢。有一年小枝的生日,她妈寄了一条裙子回来,这可把小枝给高兴坏了,她穿着那条粉红色的裙子,站在讲台上转了几圈,有些得意地说:抱着猪蹄子怎么了?猪蹄子多好吃啊!我妈即使抱着猪蹄子也是穿着裙子的,你们的妈穿过裙子吗?你们自己穿过裙子吗?

从此,再也没有人嘲笑小枝了,反而又嘲笑起了余小卉,说她长得这么黑,都因为她爸是个挖煤的。

余小卉告诉她爸:那就买一条裙子给我吧。她爸那年腊月回家的时候,果然给她带了一条裙子,是米黄色的,上边印着细碎的小花。余小卉真想立即穿着裙子在整个村子里转一圈,尤其是去让小枝看看,但是当时天寒地冻,根本不是穿裙子的季节。她把裙子就挂在床里边天天看着它,等待着冬天过去,等待着春天过去,等到了夏天的到来。山里的夏天来得比较晚,等到可以穿裙子的时候,已经到了六七月的天气了。

余小卉在一个晴朗而暖和的早晨,终于穿着裙子来到了学校。她穿过玉米林中间的时候,微微的风从身边吹过,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掀动着她的裙子,让她感到了一丝羞涩,更多的是舒服和爽快,不像穿着裤子和衬衣,把人包裹得都透不出气,而现在她的身体是自由自在的,尤其是她的双脚和双腿,像刚刚吐出缨子的玉米棒子,走起路来是那么轻快。

余小卉没有像小枝那样站上讲台,而是像一只归来的燕子那样,看似气定神闲实则心脏怦怦乱跳地在校园里转悠着。她走过操场,走过楼梯,走过教室,她的裙子像一块磁铁一样,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甚至上厕所的时候,那种轻松方便,都让她在心里感慨一声:穿裙子真好啊!

事情就是在那天傍晚发生的。放学的时候已是黄昏,当了一天公主的余小卉,正以无比轻快的脚步再次穿过那块玉米林的时候,有人堵在了她的前边。这个人叫强子,三十多岁,是方圆几里内有名的小混混。同龄人都外出打工了,而他整天游手好闲,在大路上转来转去,嘴里一边嗑瓜子,眼睛一边贼溜溜地盯着到处看,尽干一些顺手牵羊无中生有的事情。那天,他在田间小路上转悠着,正准备折一根玉米秆当甜秆吃呢,远远地就看见余小卉像一只燕子一样翩翩地飞了过来。

强子堵住余小卉笑嘻嘻地问:你干吗去啊?余小卉说:我放学回家啊。强子说:天还没有黑呢,跟着叔叔折玉米秆吃吧,现在的玉米秆和甘蔗一样甜。余小卉说:玉米秆是要长玉米的,我才不干这种坏事呢,你赶紧让开吧。强子说:你的裙子哪里来的?余小卉说:还能哪里来的?是我用钱买的!强子说:我们这小地方,哪里有裙子卖啊?我看应该是偷的。余小卉说:你胡说,我爸去过西安,是我爸在西安买的!强子说:你穿着裙子真好看,你让叔叔看看你的裙子吧。

余小卉意识到强子不怀好意,很生气地说:你是瞎子看不到吗?强子嘿嘿一笑,说:我就是瞎子,瞎子看东西需要用手摸,你让叔叔摸摸你的裙子好不?余小卉说:你做梦去吧!强子说:我只是摸摸而已,我想知道裙子是不是布的,裙子和裤子有什么差别。

那个王八蛋说着话,就把余小卉推进了玉米林,然后把余小卉的裙子给撩了起来……余小卉坐在玉米林里,哭了很久很久,她既害怕又慌张,她对裙子是既爱又恨。那天晚上,她回到家,换上了原来的裤子和衬衫,带着裙子、锄头和剪刀来到了玉米林,先是把裙子剪成了碎片,然后又挖了一个坑,把裙子埋了进去。她知道过不了两年,她的这件美丽的裙子就会腐烂就会变成肥料,这里长出来的庄稼就会更加茂盛。

余小卉讲到这里,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我也被气坏了,端起手中的咖啡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问她:他对你到底干了什么?!余小卉说:他掀开了裙子,而且把裙子都撕烂了,最后是一串脚步声救了我。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余小卉说:我爸不在家,我害怕……

喝完了咖啡,天已经接近黄昏,我以回报社写稿子为由,没有参加在静安寺斜对面的嘉里中心举行的上海时装周第一场服装秀。不过,从侧面打听到,那天晚上展示的服装里,有一个叫余顺兴的设计师大出风头,她设计的服装看上去是裙子,其实是裤子,你说它是裤子,却有着裙子的美。这些裙裤上印着各种各样的花草,都是山里的野花野草,狗尾草、白茅草、一枝蒿、白头翁、凤仙花、喇叭花、含羞果、马兰菊,花花草草上边还有晶亮的露水。我坐在静安寺前的台阶上,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音乐声和掌声一直持续到深夜。我特别希望接到余小卉的电话,但是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收到余小卉的一条微信,她已经在返回的高铁上了。

和余小卉在上海重逢后的两个月以后,我遇到了平生的一件大喜事,我被选为记者代表要去北京参加一个大会。在去北京开会之前,我先回老家转了一圈。姐夫余大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这大上海的人,怎么穿得还不如我们土农民?姐姐也跟着提醒,你去人民大会堂呢,穿成这样是不行的。

虽然算是“衣锦还乡”,但是我随意惯了,那天上身穿着一件蓝色棉袄,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脚上一双平底鞋,本来就不高大威猛,加上这么一身行头,于是显得更矮更矬了,走起路来像滚动的包袱,真不如姐夫这个农民有型。正在这时候,我收到了会务组发来的通知:正装出席。

我赶紧在百度里查了查,所谓的正装是指:适用于严肃场合的正式服装,而非娱乐和居家环境的装束,比如西服、中山装、唐装等服饰,都属于正装的范畴。

我天生就不喜欢西服,尤其是再打上领带,裹得人浑身不舒服,简直比上吊还要难受。西装西装,自然是西方人设计出来的。西方不是宣称什么自由吗?却弄出这种酷刑一般的服装,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便问姐姐,余家村有什么商场可以买到像样的唐装吗?姐姐便告诉我,余家村没有,这得去县城,现在流行定做,你去县城量身定做一套吧。

我突然就想到了余小卉。我是当天晚上独自一个人赶到余小卉的裁缝铺的。她的裁缝铺位于丹凤老街的凤鸣路上,凤鸣路不远就是丹江河,夜宿凤鸣路可以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犹如凤凰鸣叫一般,据说许多诗人当年从光滑的石板路穿过,留下了优美的诗——不过,自从建了新城,丹凤老街就已衰败。

余小卉的裁缝铺更是隐藏在一个古老的小院里,没有任何牌子,也没有任何广告。问起余小卉的名字,根本没有人知道,问起余顺兴,也没有人知道。但是问起裁缝铺,人家就都知道了。

余小卉看到我说:你还是穿一件西服吧,你说过不穿裙子的女人不算女人,我想说不穿西服的男人那还算男人吗?起码是算不上成功的男人!你既然不喜欢拘束,我就给你做一件休闲西服,不用打什么领带,也不用穿衬衫,配着圆领的T恤就好,下身也不用穿什么西裤,只要穿着牛仔裤就行。这样既庄重,又简洁大方,和女人穿裙子一样宽松舒服。

那天晚上,量腰围、量肩宽、量身高、选布料、打样、裁剪、缝纫、垫肩、烫熨、钉扣子,余小卉的手像一条聚精会神的鱼,在我和布匹之间游来游去……

余小卉整整忙了一个通宵,在太阳已经升上头顶的时候,把一件西服穿在了我的身上。紧接着又带着我去了一次商场,挑了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牛仔裤,再回到裁缝铺把T恤的袖子和下摆、牛仔裤的裤脚,都改装了一番……这就是大家后来从电视上看到的我:一件休闲风格的西服,一件白色的T恤,一条天蓝的牛仔裤,一双灰白色的运动鞋,都不是什么世界名牌,而是余小卉一手打造的杰作,显得那么得体、合身而优雅。

我从试衣镜里看了看这一身行头,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赞叹地说:真不愧是朱顺兴的徒子徒孙啊!余小卉拍了拍我的肩膀,无比得意地说:你就说自己帅不帅吧?我說:帅,确实帅,而且比以前年轻多了,这不就是新郎官入洞房前的样子吗?

我盯着面前的余小卉情不自禁地叫道:余小卉,余顺兴,黑寡妇……余小卉听到我叫“黑寡妇”的时候,仰起带着黑芝麻的脸看着我,有些意外地答应了一声——唉!我说:你真行啊!我们赶紧入洞房吧!

我有些激动地抱住了余小卉,但是被她轻轻地推开了。她笑眯眯地说:小心衣服!你这次去北京也要注意一点,不要把我们的衣服弄脏了。我说:脏了就脏了,反正开完会以后,没有什么场合需要了。余小卉说:怎么没有场合啊!你结婚的时候可以再穿!

我突然才想起来,我这个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剩男还没有结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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