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不是村

2023-12-11 04:12余同友
芙蓉 2023年5期
关键词:跛子凯歌

余同友,男,祖籍安徽潜山,1971年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居合肥,文学创作一级。中短篇小说100余篇见于《十月》《芙蓉》《大家》《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出版有小说集《插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亲》《斗猫记》,长篇儿童小说《大水之夏》《长江的微笑》等,曾获安徽省社科奖(文学类)、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图书奖、澎湃新闻“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特等奖、飞天杂志十年奖小说奖等奖项。

1

葛明亮打我手机时,恰好是晚上00:08,为什么这个时间我记得那么清楚呢,是因为他刚一打通我电话,我就听见那列绿皮火车的哐当哐当声,伴着一声长长的亢奋的鸣笛声,那是一辆夜火车,每晚定时从我居住的小区的东北方向300米处驶过。00:08,这个时间点真让人崩溃,要么刚入睡,要么准备入睡。如果刚入睡,那火车的这一声平地怒吼肯定是要将人惊醒的;如果刚准备入睡呢,那声响如同给人打了针强心剂,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不花上几十分钟去平复心情,就别想睡着了。为这,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抓紧挣钱,三年内攒够钱,换房子。

那晚我喝了点酒,似睡非睡时,葛明亮打了电话来,刚“喂”了一声,绿皮火车声就排山倒海般轧了過来,我只好闭嘴,葛明亮却不停地说:“喂,喂,喂,听到没有?”他好像很着急似的。

等到这史前恐龙般的火车彻底消失在黑夜深处了,我才回答:“听到了,什么事呀,这大半夜的,发大财了?”

葛明亮说:“我们村死人了。”

“死人了?”我嘀咕了声,一个村庄死个人应该也是正常的吧,“谁呢?”

葛明亮说:“是命案哪!”

“谁?”我的意思是死者是谁,以及是谁犯了命案,这个消息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我在床上坐正了身子。

“汪跛子死了,被胡芋藤打死的!”葛明亮说,他的声音有点刻意压低,像是对我耳语着一个秘密。

我一怔,还想问什么,那边葛明亮却说:“大记者,你明天到大巴黎来一趟吧,我这心里乱糟糟的,人命关天哪。”他说完就挂了,丢下我一个人在夜里。

“神经!”我对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骂道。

“巴黎”是个玩笑,我们村的本名叫“笆篱”,将“篱笆”倒了过来,也不知道是哪位祖宗发明的,意思都一样,不过为后来人提供了一个玩谐音梗的机会,小时候,我们村里的小伙伴就骄傲地向别人介绍,我们在大城市巴黎,特别是自从葛明亮弄了那个刷村的事情过后,村里连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都喊叫“我们的巴黎”了,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巴黎长什么样,不知道它是法国的还是英国的,反正是在远远的国外,是一个有名的大城市。

“笆篱”也不是我的村,是我小时候认的干爸所在的村,因了这层关系,我读小学时,每逢寒暑假就去干爸家住一两个月时间,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就熟了,葛明亮是其中跟我玩得最好的一个。我们俩年纪一般大,读一个年级,能说的话题也就格外多些。

葛明亮这家伙胆子大,充满了冒险精神,只要他想做的,他总是尽一切努力去试,这一点很让我暗自佩服。比如,有一回我们听大人说,村后的高山上,一直爬到山顶,有个天然溶洞,洞里有许多瓷碗、瓷盆,景德镇出产的,好东西,文物,是过去长毛经过时留下来的,现在如果去弄下来,一只碗能卖几十上百块钱呢。大人只是随口这么聊聊,葛明亮却听上心了。他家穷,他爸早几年生病去世了,他妈一个人带着他,供他上学,确实穷得叮当响,一听说这发财的事情,他立即来劲了。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积攒了那么多工具,三节电池的长手电筒,一捆结实的尼龙绳,防风打火机,好几包方便面,矿泉水。一天早晨他喊出我,背着他准备的工具,带着我往山上走,他说,就算一个瓷碗卖五十,十个就是五百啊,要是一百个呢,天哪,那我们就发财了,这一大笔钱怎么花呢?那天我们爬了半天的山路,总算到了山顶上,也确实找到了一个溶洞,我们缠着尼龙绳下到洞里,里面阴风习习,钟乳石上滴着水,滴滴答答,像暗中有人在走动,恐怖得很。走了好一阵子,还真让我们发现了几个碗,不是瓷的,是黑乎乎的大陶碗,六个。我们兴奋地捡了起来,再往里走时,手电筒突然照见地上躺着一堆白色的东西,再一看,妈呀,是人骨头,手,腿,眼眶凹下去的头盖骨。我一声尖叫,立即回撤,葛明亮只好跟着我往回跑,爬出了洞,六个碗碎了两个,天快黑时我们捧着四个黑陶碗回到了村里。后来,我们将那四个陶碗拿到镇上去卖,没人要,时不时有文物贩子下村里来收老东西,我们就捧出宝贝来,结果,连一只碗五元钱他们都不收,他们说的话很难听,说你们这是从哪里偷来的狗食碗冒充文物的?

我和葛明亮找黑陶碗成了笆篱村大人们嘴里的一个笑话,但这件事增进了我们的友谊。我喜欢到葛明亮家玩,还有一个原因,他妈妈会烧菜,平常的小菜,经她手一过,就像变魔术似的,味道好了许多,哪怕是一个荤菜都没有,他妈妈从坛坛罐罐里摸摸,就能烧出一桌子菜来,油煎辣椒粑、蒸咸鸭蛋、腌野蒜、槠栗豆腐,又好看又好吃,那些年我没少到葛明亮家蹭饭。

葛明亮妈妈不仅会烧菜,人也非常能吃苦,家里没有男劳力,他妈妈家里家外都忙个不停,人晒得比男人还黑。有一年暑假里,中稻灌浆时节,田里起了大片的稻飞虱,大中午的,太阳毒辣辣的,鸡蛋都烤得熟,我和葛明亮跑到河里洗冷水澡去了,他妈妈却背了喷雾器,配了剧毒农药去田里治虫害,田里的水被太阳晒得发烫,水田里如蒸笼一般,一亩稻田刚打了一半农药,她就一头栽倒在稻田里。附近的田里有别人家在干活,看到这情形,赶忙将她拖到田埂上,掐人中,灌肥皂水。闻讯赶来的葛明亮看见他妈妈脸色煞白,两眼紧闭,喉咙里咕噜噜地响,一大半的命都没了,他跪在他妈妈身边大声哭喊。还好,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抢救,他妈妈总算呼出了一口气,吐了一摊,人也慢慢清醒了。那件事过后,有一天我和葛明亮在一起玩,是在村口的大枫杨树下,我们躺在隆起的树根上,仰望着树冠。他突然很严肃地对我说,我长大后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给我妈妈花,我不让她吃苦了。

后来我读初中了,而干爸那年秋天全家搬迁到了干妈的娘家,干妈的娘家在邻县的郊区,那里即将整体规划为城区,据说全村人只要有户口的都可以参加分红和分房,所以他们全家就奔着那个成为县城人的目标去了。笆篱村我去得就少了。

那以后我和葛明亮很少见面,我读完大学新闻系,在省城混了几年,混不下去,就考了老家县城的电视台,做了一名记者,现在我们电视台又和报纸、广播等合并,叫融媒体中心了。葛明亮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南方打工,好像待过不少地方,在福建、深圳、杭州,也做过不少事,电子厂、鞋厂、养殖场,偶尔给我打个电话,手机号码年年都不一样,进入了微信时代,他的联系方式才总算稳定下来。

我刚到县城电视台上班的时候,葛明亮来找过我一次,他好像是在外地打工,年底了老板跑路了,他辛苦一年却没一分钱收入,那些年民工欠薪这样的事很多,他问我能不能帮他找找人,他还认为一个县城记者的能量很大呢,我只好据实说,这个我找不到人哪。那一次,他来找我时,突然下起了雨,他身上差不多被雨淋湿了,一头长发遮住了脸,雨水从头发上往下流,像是泪水在流,我看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也无能为力,我留他吃饭,他摇摇头,他说,看来,我要学习点法律,否则净被人欺负。他说着,钻进了雨幕里,要赶车去城市要债去。

我们的联系并不紧密,直到他前年底在笆篱村干了那么件大事后,我们才频频地通电话,特别是刚开始那段时间,更是热线联络,不是我去村里,就是他来县城,“巴黎村”就是那时候叫响的。

“汪跛子死了,被胡芋藤打死的!现在还是保密的!”躺在床上,我想着葛明亮的话,他说这话,并不是一个新闻报料者的语气,而似乎是含有别的内容。

葛明亮说的这两个人我都认识,毕竟笆篱村拢共只有几十户人家一百多号人。汪跛子是左腿瘸了,比右腿短了约一根筷子长,腋窝下长年夹着一根硬枣木拐杖,因为个子矮,体重轻,行动还算麻利,他比谁都喜欢热闹,村头村尾经常晃动着他摇摆不定的身体,他是个老光棍儿,按规定送到了敬老院,但他在那里待不住,强行将他拉去了,隔几天他又偷偷溜出来,如是反复,村里也就随他去了。汪跛子除了爱看热闹以外,还有两个出名的爱好:一是看女人,看到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他就痴痴呆呆地望着,呼吸急促两腮酡红,张开的大嘴里流出牵连不断的口水;二是喜欢干点小偷小摸的事,在村里人家田头地角摘个黄瓜掐个李子,或者看见别人院子里晾晒的花生芝麻玉米黄豆,他就手痒痒,不抓一把放在裤兜里他就不舒服。汪跛子的这些爱好,怎么说呢,是让人讨厌,但又上不了纲上不了线,大不了,抓住现行了,就在他头上磕几个指栗子,骂他几句,其他你还能怎么样呢,用我干爸的话说,你又不能杀了他炖汤喝。因此也就能理解汪跛子为什么在敬老院待不住了,那里既没有活色生香的火热生活,又没有田头地角可供伸手,更缺乏俊俏的女人让他观瞻哪。

胡芋藤真名叫胡月庭,不知是谁喊起来的,反正大人小孩都叫他胡芋藤。笆篱村那里的方言称山芋为胡芋,胡芋的藤子生命力很强,绿油油一片,旺盛时能覆盖整个田垄,这倒还真有点和胡月庭相似。听我干爸说,胡芋藤年轻时日子过得不错,他非常勤劳肯干(在我看来,除了汪跛子,笆篱村的人好像都非常勤劳),是那种跌倒在地上爬起来,手里还要攥一把干草带回家的人,但他运气背了点,婚后不久,老婆就得病走了,给他留下一个两岁大的小儿子,把小儿子带大后,他又张罗给儿子娶媳妇,媳妇娶回家一年后,生了个小孙女,结果没高兴几个月,发现这小孙女不太对劲,她不会笑,也不会哭,更不知道饿和饱,喂多少她就吃多少,到医院一检查,是个智障,诊断结果一出来,全家人傻了,媳妇没多久就偷偷跑走了,儿子出去找媳妇,媳妇没找到,他也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事。面对着这个傻孙女,胡芋藤只好一个人带着她,苦伤了心哪,也就是胡芋藤啊,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你试试?印象中,我干爸对笆篱村佩服的男人不多,胡芋藤无疑是其中之一。

胡芋藤和汪跛子,最勤劳的和最懒惰的,这是笆篱村根本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他们俩之间怎么会发生命案呢?而且为什么又是保密的呢?我正这样想着时,葛明亮又发来一条微信消息:大记者,你明天一定要来呀,我有紧要事请教,你来,我请你吃腊肉骨头炖黄豆。葛明亮的妈会腌腊肉,他家的腊肉骨头炖黄豆实在是太好吃了,以前在他家我可没少吃,每次吃时都恨不得扶着墙出门。葛明亮使出了这个杀招,看来是迫切需要我去一次了,我回了个“OK”的手势。

2

一早我就去单位找老苏。

作为县融媒体中心分管业务的副主任,他每天早上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三级党报,从头到尾翻看一遍,我们县交通不算太发达,到现在还没有通高铁,《人民日报》送到单位,一般都是三天前的内容了,时效性不强,老苏却一个个字看得认真仔细。老苏搞了一辈子文字新闻,特别有新闻理想,老是要求我们到乡村去“抓活鱼”,写有新意的新闻稿件,说着说着,他又会举出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新闻史上的几个经典案例来,虽然那些例子他已经举过无数遍了。

老苏分管我们业务,有一个好处就是好请假,好糊弄,只要一说下去采访,他立马同意并同时给你一串儿建议。等我说明,我要去一趟“巴黎村”时(我当然没有说凶杀案的事),老苏脸上的神情却有点怪。他丢下手中的报纸,又拿起笔在办公桌上敲了敲,叹了口气说:“这个,这个村这阶段的报道要慎重一点。”

“怎么了?”我一愣。“‘笆籬变身‘巴黎”,当初这个报道从内容到标题都得到了老苏的极大肯定,一度还成了县领导口中的热词,我们中心由此获得领导重视,县里在财政不太宽松的情况下,还追加了财政投入,我们的记者人手一套多媒体采访设备,所以只要我提出去笆篱,那是要车有车要人有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巴黎村”这个网红村可是我以及县融媒体中心一手托举起来的。

老苏说,市里那边昨天打电话来,说是有个外省大媒体平台准备发一篇重头稿,质疑“巴黎村”的创新,说它是借文化之名而破坏传统文化,甚至还采访了该省一位著名的文化学者易厚地,那个姓易的竟然说这是一种媚洋文化低俗文化。这显然是派了记者去村里详细采访的,要是发出来,影响可不得了啊,幸亏有个老乡恰好在那家平台上班,和市里这边的熟人透露了一下,连夜派人去做工作,费了好大劲总算是摁住了。

我骂了一句粗口:“这帮人是不是闲得蛋疼啊!”

“巴黎村”自诞生之日起就伴随着一些小小不言的争议,但在我们的大力宣传和正面引导下,渐渐赢得了正面评价,我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不承想,这都一年多过去了,还是被那些学者惦记着。

“没事,我们这阶段不提或少提巴黎就是了,不是还有何凯歌那个点吗?你去吧,看看能不能抓抓活鱼。”见我皱着眉头,老苏又宽慰说,“今天没车,你自己开车去吧,油费回来报。”

我应了一声转身要出门时,老苏又喊住了我,示意我将房门关上,然后又低声说:“笆篱村那个项目应该定了,镇里说好了,到时由我们中心编,十万块钱,你去了再拍点好照片回来,到时用得着。”老苏说的那个项目,是指笆篱村申报市里的美好乡村示范点,镇里之前有意向,从这个项目给我们中心一点钱,让我们替他们编一本宣传册子,这也是我们中心一笔预算外收入,我们的奖金大多指靠着这些收入,所以老苏一说,我立即表态说好。

我开着我那辆二手破车刚出了单位院子,就接到葛明亮的电话,他说:“你别进村了,就在村口大枫杨树下,我在那里等你。”

“神神秘秘,搞什么呀?”我嘟囔着,强忍着没有对葛明亮说出那个文化学者的一番话来,因为我知道,如果抖搂出来了,他肯定会气得一蹦三丈高。

我们小县城就紧挨着村镇,开出去十来分钟,就来到田野中间,五月的江南,田野里稻秧起身不久,油菜正在结荚,河流活泛,不时有白色的水鸟在一片绿野上起起落落,而徽派民居白墙黑瓦马头墙就错落有致地安放在这河流、原野、山林之间,人家的院墙边,缀满了蔷薇花和金银花,是那么妥帖和养眼。江南还是美啊。这景象让我心里也咯噔一下,我想起了那位文化学者没有在网上发表出来的话,其实,我对于葛明亮做的那桩事心里也一直存疑。

说起来,那是前年春天的事了。那个黄昏,我正在单位加班,为刚开完的县人大、政协两会写综合稿,刚刚交完稿给老苏,准备下班时,葛明亮一头撞了进来。

那是我多年后第一次见他,他手捏着一个长方形的小手包,一身西装笔挺地站在我办公桌前,冲着我嘿嘿直笑,随后,他将我带出去,上了他停在路边的一辆新车,说是晚上要请我吃饭,好好叙叙。这我不惊讶,让我惊讶的是,这家伙竟然带了个司机,司机还是个美女,标准的美女,用美艳动人来形容也不为过,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向我介绍说,是他媳妇儿。

葛明亮看来是挣到钱了,我不由得想起多年前,在笆篱村村口的大枫杨树下,他对我说的一番话,看来,这人是得从小树立远大理想,假如一不小心就实现了呢。那天葛明亮只是略略说了他的发家史,原来,他四处打工后,最终选择了做门窗销售,主打做一个大品牌防盗门销售,他揣着销售经理的名片,天天出差,赚也赚了点钱,但始终没有打开大的局面,一年前,他逮着一个机会,终于打入了一个大公司的楼盘,一下子签下了大额订单,几万户的小区全都用他们公司的防盗门,他一步翻了身,一年进账五十多万。“这次回来,就是带着媳妇去见我妈呢。”他春风满面地举着精酿啤酒频频和我碰杯。

那次和葛明亮見面,给我刺激不小,我到小县城上班以来,相亲也相了好多次,但总是没有下文,凡是我看上的,最后都没看上我,我也自知,我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是破房破车,确实有点对不起人,别人不挑破,我自己先没有了底气。我甚至都萌生了辞职也去做销售的想法,葛明亮说了,如果他能拿下那家防盗门的大区域代理权,他就请我一起干,保证年薪不低于三十万,说得我热血沸腾。

但是到了这年秋天,同样是在一个黄昏,同样是我在加班时,葛明亮又闯到了我办公室。这回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手包还在,怎么看都软塌塌的,头发也还在,却乱蓬蓬的像鸟窠,我跟着他走出单位院子,他的豪华的车子不在了,美丽的媳妇也不在了。

葛明亮喝着精酿,说起了他的遭遇。

他生意有了起色后,就想着争取大区域独家代理权,为了这,他下了好多功夫,天天围着总公司负责市场营销的经理们打转转,后来公司要他打保证金,他不顾女朋友的反对,将已经付了首付的房子减价卖了,凑够了钱,就等着年终总公司调整区域划分了,却不料,节骨眼上,总公司内部大调整,新来的营销经理重新洗牌,将前任的很多政策全部否定了。葛明亮大半年的努力都白费了,更让他糟心的是,起先卖掉的房子价格却噌噌噌地涨上去了,准媳妇看他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发不了财了,便拔腿走人了。这一番折腾下来,葛明亮只拿回了不到五十万元钱。

听了他的讲述,我说:“你还有五十万,和我比,你还是个富人哪。”

葛明亮却说:“我不想做富人了,在城市里做个富人,也没什么意思。”

我乐了,差点将一口酒喷了出来,我说:“你这话说得真叫矫情,什么叫不想做富人?未必做穷人更有意思?”

葛明亮不理会我的讥笑,他很认真地瞪大了眼睛说:“我想干件大事,在我们村。”他的神情像极了那年我们在笆篱村村口的大枫杨树下,他心念念地说要挣钱给他妈妈的样子。

“什么大事?”我有点不以为意,在笆篱村能干什么大事呢?

葛明亮掏出手机,划拉着屏幕,找到一个文件夹,打开,递到我面前说:“你看,这里多漂亮。”

他一张张地划过照片,像放幻灯片一样,划到十来张的时候,我看出来了,这是希腊的一个极火的旅游小岛,名字太烦琐,我记不住,但那些图片我可熟悉,因为它们简直无处不在,在热播的电影电视剧里,在铜版纸印刷的时尚杂志封面上,在楼宇广告中,连我的电脑屏保都是小岛的风景图像。这个小岛最大的特色是小巷子多,而小巷子两边的民居全都被艺术家们做了大面积的涂鸦,画满了各种大胆的富有想象力的画面,既文艺又前卫,既古典又先锋,吸引了世界各地特别是中国的一拨拨文艺青年去那里看日落、谈恋爱、拍婚纱、订终身。

葛明亮大约划拉了上百张图片,然后停下来望着我。

我说:“什么意思?”

葛明亮说:“以前有点钱,烧包着的时候,我带着我那位前媳妇去过这里,那里酒店太贵了,一晚上花了好几千人民币,太浪费了,可是人是真多啊,凭什么呢,不就那些画儿吗?”

我说:“不是那么简单,那是艺术,还有铺天盖地的宣传。”

葛明亮说:“只要胆子大,都是艺术家,我想明白了,要想发展,还得在自己家里,我要在我们笆篱复制一个艺术村。”

趁着酒劲,葛明亮反复跟我说他的艺术村计划,他要将全村六十二户人家的房子,不管是明清时期老徽派的房子,还是这一二十年新起的小洋楼,全都刷上油彩,所有的墙壁都刷上,如果可能的话,连屋顶都刷上,油彩是五颜六色的,不仅要有赤橙黄绿青蓝紫,而且要有细分的颜色,光是红就有粉红、桃红、血红、洋红、殷红、紫红、酱红等,一共弄它个一百零八种颜色吧。他又说,画的内容呢,分几个系列,童话系列,比如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渔夫和金鱼、狼外婆和小红帽,还有卖火柴的小女孩;再有传说系列,比如阿拉丁神灯啦,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啦,芝麻开门啦;还有宗教系列,什么十字架上的耶稣啦,最后的晚餐啦,偷吃苹果的亚当和夏娃啦;外国名画系列,凡·高的《向日葵》一定要有,还有那什么《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啦,毕加索画的那些女孩啦。图画是现成的,买些画册,请美院的学生来照样子画就是了,我打听了,一个人一天包吃包住,一百二十块钱就能搞定。

看得出来,葛明亮不完全是心血来潮,他还是做了点前期调查研究工作的,他说得两只嘴角都泛起泡沫,人也一扫先前的萎靡和颓废,两只眼睛金光闪闪。

“可是,村里人能同意你刷他们的墙壁吗?”我问他。我觉得这恐怕有点难,要知道,笆篱村可是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村庄,原先大部分房子都是徽派古民居,虽然后来拆掉了一部分,建起了新式小洋楼,但毕竟仍有不少老房子啊,曾经县里还为它申报过“中国传统古村落”,尽管没有选上,可村里有好几幢古民居还是拿得出手的,有精美的石雕,有宽大的天井,给这些白墙黑瓦的老房子都刷上大红大绿的颜色,房子的主人们能同意吗?我再一次问葛明亮。

葛明亮喝下一大口啤酒说:“同意,我已经上门做了一轮思想工作,你要知道,我是搞销售的,这点演讲才能还没有吗?何况,我们村里在家的都是像我妈一样大的老头老太太,说服他们太容易了。”

“可是,你这是为什么呢?”我又一个疑问冒出来。

葛明亮说:“我想通了,以前我老想挣了钱,在城市里为我妈造个幸福的新家,接她去城里让她也享享福,可是太难了,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城里也不好玩,还没有我们笆篱村好玩,如果我们笆篱村好玩了,我妈在家门口就能挣钱了,那不就是大好事吗?”

“怎么挣钱?你还想扎个篱笆在笆篱村村口收费?”我笑道。

葛明亮说:“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刚开始肯定不能收费,也收不了费,只要我们村名气大了,来的人多了,那不是需要吃的、住的?我们村光提供这个就可以挣钱了呀。”

他说这个的时候,我仿佛闻到了他妈妈烧的那些好吃饭菜的香味,口水涌了出来,我说:“你是要你妈开饭馆?”

葛明亮点点头说:“正是,我妈兴趣很大。”

口水归口水,我還是继续泼冷水:“那刷墙得花多少钱哪,你费那个老鼻子劲,就为了让你妈在村里开个小饭馆?”

葛明亮不以为然,他说:“你这个大记者格局不行,我是要花出去几十万块钱,可是,不仅我妈开饭馆了,也带动全村的人挣钱了啊,这个贡献不就大了去了?”

不得不承认,葛明亮这么多年的销售不是白做的,他说的一番话,逻辑严密,立论有据,而且极富鼓动性,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经他一说,还真十分可信和可行了。

那天,葛明亮向我讲述完他的搞活笆篱村的整套计划后,小酒馆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了,他也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满嘴喷酒气外,还喷着一串串大词。他坐上我的车后说:“这个搞成了,挣钱了,我送你一辆新车,你就是我们笆篱村的艺术总监和外宣总监。”

我忍受着他的酒气,开车送他回笆篱,到了村口大枫杨树下,车子进不去了,我将车子停靠在大树边的空地上,空地的另一头就是过去的村办茶厂,现在已经多年没有人经营了。村里一片寂静,夜鸟在后山偶尔孤独地叫一声,村里的狗也有气无力地敷衍地叫一声,村庄确实太冷清了,在夜色里,人家屋顶上的鱼鳞小瓦闪着与夜晚质地不一样的黑,它们的黑色更浓一点,它们像一条条大鱼,游在黑夜里。看着这村庄,我和葛明亮都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又一声鸟鸣传来,我们才互相望了望,我忽然嘱咐他说:“葛明亮,你可不能硬来哦,违法的事不能干。”

他拍着胸口说:“这你放心,我可是学过法的。”

他又满嘴跑火车了,我笑笑,又发动了车子,我说:“你回吧,我也回了。”

他站在大枫杨树下,朝我挥手,挥了很久,直到在我的后视镜里成为一团黑乎乎的人影。

3

快到笆篱村了,远远眺望着村庄,能隐约看见村庄五颜六色的墙壁,在阳光下它们像一个巨大的魔方,很突兀地坐落在群山的怀抱里,此刻,这大魔方似乎自行旋转了起来,连带着大地也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我忽然心里有点慌,莫名其妙地慌张。笆篱村成为“巴黎村”后,我可是来过无数次了,怎么今天突然会有这种感觉呢?

我索性停下车,熄了火,下车在路边的草地上先坐一会儿。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可是不用看我都能知晓村里人家每一面墙壁上的内容。

进村第一家,是胡月忠家,橙黄色调,正墙画着二次元动漫风格的女武士两个,两个女武士占据着两边窗户,伸出的纤长的手指触摸到屋檐最上方,侧墙则涂了大片的拉丁文符号,两面墙交界处却又写了一句中文:好想和你一年又一年。字体是印刷体中的宋体,黑色,醒目,显得很郑重,很像文艺青年写在信纸上的爱情表白。

第二家,在胡月忠家的西边,墙体换成了蓝色,纯蓝,海水一样的蓝,大海里一面游动着大鲸鱼、小海龟、比目鱼、贝壳、珊瑚、章鱼等,另一面则浮起一艘大海盗船,船上站立着戴着黄皮帽形象凶猛的海盗,海盗头子照例左眼蒙上了黑布,是个独眼龙,不知道为什么海盗的形象总是和独眼龙有关。

村口这两家都是二十年前新盖的房子,墙面平整宽阔,便于涂鸦操作,再往里进的第三家就麻烦了一些,这是幢明清老建筑,翘角飞檐马头墙,正屋边还搭了个披厦,老墙上因水渍晕染出黑墨样的痕迹,我曾经向葛明亮建议这样的老房子就不要涂颜色了,但没想到房主人本人不同意。房主人就是胡芋藤,他家坐落在半山坡上,沿着一个石块砌成的斜坡通到村里的主巷道,他嚷嚷着说:“那不行,宁漏一村不漏一店啊,凭什么他们家都刷了,就我家不刷呢,我难道不是笆篱村的人吗?到时候,游客都去你们家看了,就不来我家,这不是刮我老脸吗?”他那个傻子孙女好像也非常不满,她哇哇啦啦地叫着,用手指不断地敲打着她家的墙壁。葛明亮很有成就感地对我眨眼睛,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意思是,他的创意在笆篱村是多么深入人心。最终,葛明亮在他的刷墙手册上找到了一幅画,青紫色的背景,画的是一个大胡子阿拉伯人,手持一个大魔瓶,瓶盖拧开,冒出一股青烟,青烟袅袅中,长出了一个巨人。原来画的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魔瓶的位置在窗户下面,画得还挺有立体感的。胡芋藤的孙女傻姑娘老是站在魔瓶前,低下头往里看,她想看看魔瓶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她低头扭颈左看右瞅的样子让人好笑。

因为经常下乡,我对乡村的实际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一般来说,做一件公共事务,总是很伤脑筋,老百姓的需求各不相同,有的甚至十分奇葩,每个村总有那么几个难剃头的,一到关键时刻就出来捣乱,拖也要把你拖死。我在采访时就碰到过一桩,那是农村电网线路改造,这本来是好事,政府投钱,改善乡村的电力设施,哪知很多老百姓不让施工人员栽电线杆,有的说占用了他们家的田地,其实面积不大,而且他们也几乎不种田了,都承包给大户了,有的说电线杆正对着他家的大门,破坏了风水等,只要不满意,他们就把自己栽在竖电线杆的坑里,本来一个月完成的工程能拖你一年。所以,笆篱村刷墙行动进展那么顺利,确实让我惊讶,这个葛明亮还真有一套呢。

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泡在笆篱村,有的时候还和美院的学生一起去涂画,葛明亮家的墙壁画我更是全程参与。他家处在村中央,主巷道的中间,对面本来有户人家,可那户人家早就搬到城里去了,房子也倒塌了,只剩下了一个老屋基,这使得他家比别人家看起来更开阔一些,他家的墙上画什么呢?我给葛明亮提了很多建议,其中有一条我认为是个金点子,我说:“你家不是要开设餐馆吗?不如画一些好吃的菜品,顺带还做了广告。”葛明亮没有采纳。他翻了好多画册,最后选了一幅外国的油画,就是那幅有名的《拾穗者》。画面整体是明黄色调,三个外国老妇人弯腰伸手捡拾着田里的麦穗,远处是隐约的村庄民居、教堂与麦草垛。“就是这幅。”葛明亮说。

我后来有点理解葛明亮为什么要选那幅画了,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葛明亮母亲在稻田里昏倒的场景,那三位农妇其中就有他母亲的身影,她弯成九十度的腰,她干枯黝黑的手,她面对褐色土地的神情,她头顶的日光与身后的田野。美院的学生先勾勒了画面的线条,然后进行涂色。我没事时也和葛明亮一起去帮忙。他家的房子比较大,一面墙够涂的了,涂到其中一位老妇人时,葛明亮突然让学生改变了原先油画的色彩,将她的衣服涂成了深蓝色,确实,他母亲最常穿的就是深蓝色对襟褂。

知道了葛明亮的心思,我便不再多说,只是帮他涂色。这幅画完成后,占据了他家整面墙,他高大的母亲(我是这样认为的)正好处于正中心的位置,她的那一只伸向土地的大手正好扶在大门框上,像是在开启大门,而如果从门里进屋,那只手又如同在抚摸着你的头顶。

那段时间,整个笆篱村笼罩在一派强烈的异域风情当中,也弥漫着乐观的发家致富的氛围,墙壁还没有画完,很多人家就在想怎么赚钱了,开饭馆,办旅社,卖山货,一般人家都在盘算这三条。胡芋藤没条件做这些,但他想到了一个别人没想到的产业,那就是把自己家的茅房辟出来,建成公厕对外营业,进去一人收费一元,收费的事他准备让他的孙女来做,她脑子有问题,但伸手收钱还是会的,并且收到了手里,任谁也是拿不走的。胡芋藤很为自己的想法自豪,他说:“你们光想到了进口,没想到出口,那么多人来了,出口也是大问题啊!”

就在笆篱村洋溢着全民创业的热情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时,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是个外来者带来的不和谐。起因是村口那幢原先的村办茶厂的老屋子。

過去大集体时,笆篱村里办起了茶厂,生产红茶交到县里的茶叶公司出口创汇。后来,县茶叶公司倒闭了,茶厂也就随之解散了,房子一直空着,中间也曾经有人想办别的厂,像什么竹子拉丝厂、木材加工厂,但笆篱村毕竟太偏了,进进出出运输不方便,这个厂房也就一直空在那里。小黑瓦覆盖的屋顶年久失修,瓦破了,屋内到处漏雨,村里又没钱维修,地面都起了青苔,那些制茶机都发了霉生了锈,墙壁上燕子窝麻雀窝老鼠窝蜘蛛窝各占一方,甚至有人还看见窗棂上悬挂着一长条菜花蛇蜕下的蛇皮。笆篱不像巴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它最不缺的就是房子,没有人打它的主意。这个茶厂眼看就像一个生了虫的苹果慢慢从里烂到外了,也是合该笆篱村走运,竟然有人要来长租,付的可是现钱。那个人向村里付了钱后,却大半年没有来。

本来,这个厂房已经在葛明亮的刷墙计划之内了,是村主任提醒了他一下,说这个房子已经有外地人租下了,是不是要跟那个人说一嘴,电话打过去了,那个人连说不行不行,他那里是一砖一瓦都不要动的。

在电话里不好沟通,葛明亮也理解,他说,就放在最后刷吧,无非再费一番口舌罢了。他已经对自己的营销能力充满了无比的自信,颇有点战无不胜的意思,何况对方是个外来人,更何况对方还是个读书人呢,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农民伯伯都这么积极,非农民的读书人还有什么阻挡的理由吗?

那个租厂房的人叫何凯歌,也是个90后,在大上海工作呢,这些信息是葛明亮从村主任那里得知的。

就在笆篱村的“再造笆篱成巴黎”行动即将结束时,何凯歌来了。那已经是秋末了,村口的大枫杨树叶子明黄黄的,枫杨树下的河水浅浅的,山上的枫树红红的,地里胡芋起出来了,有些人家的屋檐上就吊着一蔸蔸的红山芋。除了春天,这是笆篱村最美的季节了。我试探性地在本县融媒体上发了几张彩色笆篱村的照片,并写了几篇文章,想了几个标题,像什么《给我一个笆篱,还你一个“巴黎”》《深山有个“巴黎村”》《“古村变形记》,等等。没想到,这些照片和文章,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徽派民居村落竟然可以这样玩?其他的官方媒体和自媒体已经迫不及待了,尽管墙还没有刷完,他们却一窝蜂地来了。

摄影摄像机,长的枪,短的炮,进了村就是一通扫射。省台来了,市台来了,大报来了,小报也来了,微博上,微信公众号上,小某书上,一打开,全都有笆篱村。由之带来的,是周边城里的年轻人,在那些“想你一年又一年”这样的句子前比着爱心拍照,在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画前卖萌,在凡·高的星空下扮深沉。笆篱村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葛明亮的个人美誉度也达到了顶峰,县长来了,亲自找他谈话了,市长也来了,和他并肩合影留念,据说,省领导也要来看望他,鼓励他为乡村振兴做出的大胆尝试。

就在那样一个形势大好的时候,何凯歌来到了笆篱村。那天我刚好也在村里,我是亲眼看着他从村口来到村中找葛明亮的。

何凯歌是开着他的小车来的,他将车停在了村口大枫杨树下,下车后,又走到树下的河里洗了洗手,然后往村里走来,他的步伐有点犹犹豫豫,像一只长脚水鸟来到了一片不熟悉的水域,他迈几步停几步,张望着那些墙壁上五颜六色的画,随后,他越走越快,起伏着胸口,找到了葛明亮。

葛明亮的身上溅满了油漆,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大号的画眉鸟,双方对上了号,葛明亮立即跳下脚手架,挥舞着手臂,指点着墙壁,向何凯歌介绍起他的“巴黎计划”。经过这一段时间不断地向领导和记者们介绍,他的话术更加成熟、感人、流畅,很多人听了他的介绍后,立即双眼充满了敬佩和景仰,了不起,了不起,会连连竖起大拇指点赞。

但这个何凯歌听着听着却把眉头越锁越紧,他等葛明亮说完后,第一句话说的却是:“你知道你这是做什么吗?你这是犯罪!”

葛明亮说:“你说什么?”

“犯罪,你这是犯罪!”何凯歌说。

“笑话!”葛明亮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怎么还犯罪了?而且,我拿的是自己挣的血汗钱来为村里做事,我还犯罪了?”

何凱歌穿着一身浅棕色休闲运动服,浑身上下白白净净清清爽爽,一看就是个城市白领,他说:“笆篱村可是个古村落啊,几百年才在墙壁上产生了那么些岁月的包浆,它的味道和审美就在它的白墙黑瓦马头墙上啊,你现在倒好,一股脑儿破坏了,几百年的历史气息被你抹杀掉了,而且是很难恢复了,你这不是犯罪是什么?”

葛明亮呵呵地笑了:“你这些屁话也有人说过,可是,那都是你们城里人吃饱了饭撑过后的想法,你们就是欣赏我们乡村的落后贫穷,你们就是看不得我们乡村也像城里一样色彩缤纷,你们在这里找不到优越感,你们就骂我们是犯罪,我们才不上你们的当呢。”

他们争论时,我就站在一旁,我没有想到,葛明亮竟然能这样说,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呢。

葛明亮还说:“你说的那些包浆啦,历史的气息啦,能换来钱不?能让村里人赚钱不?如果不能,你那就是屁话。”

何凯歌脸涨得通红,很显然,这种刺刀见红的斗嘴他是斗不过葛明亮的,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句话怼葛明亮,他说:“我租下的厂房你是不能动的,我不要你这些恶俗的东西!”

葛明亮“切”了一声说:“还好你那房子在村外,不影响我们笆篱村整体风貌,你不愿意就拉倒,我还省了钱呢!”葛明亮的话引起围观的人一阵大笑。

我眼看着何凯歌在哄笑声中仓皇离开了笆篱村的中心,一个人走回了老茶厂厂房前,他打开厂房的屋门时,一定有一群麻雀被惊动了,在屋梁上乱窜。

现在,我坐在草皮上,仿佛又看见何凯歌走进老厂房的身影,我又朝老厂房望了望,我估计何凯歌应该正在屋子里,想起老苏的话,我是有段时间没和他联系了,今天是得去看望看望他。

4

随着“巴黎村”的走红,村里人也纷纷动了起来。葛明亮做了示范,他在家里开了餐馆,名字也霸气——“巴黎圣母院餐馆”,虽然餐馆里当厨的是他妈妈,做的菜是典型的乡村土菜,但葛明亮说:“我们就打巴黎牌,巴黎最有名的不就那个什么圣母院吗?”

为了增加笆篱村的“巴黎性”,葛明亮做了一番研究,有一回他带我到村里去,指着墙壁上新增加的内容说:“你看,我这几段加得不错吧。”我一看,他在几户人家的墙壁上又刷上了新内容,主要是文字:

“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人的呼吸,都不简单。”

“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往哪里,巴黎都会与你同在。”

“我们吃得不错而且便宜,我们喝得不错而且便宜,我们睡得很好而且睡在一起很温暖,相亲相爱。”

“每当我梦见死后在天堂的生活时,梦中的场景总是发生在丽兹酒店。”

我说:“可以啊,这些话很有意思,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葛明亮笑着说:“海明威,你知道海明威吗?大作家,是他说的,印在这里可是大好的广告啊!”

紧随着葛明亮家,村里先后开了几家餐馆,有叫塞纳河畔饭馆的,有叫埃菲尔铁塔酒店的,还有叫拉菲耶农庄的,也有几家开了住宿旅店,也就是在屋里腾出块地儿,买了几架席梦思,铺上床垫和被子,在门口竖个牌子,叫丽兹,叫卢浮宫,叫蓬皮杜,叫香榭丽舍。

如是下来,出乎“巴黎村”人意料,餐馆还勉强算有点生意,总有几个人坐下来吃餐饭,但住宿的却少之又少,那帮城里人,那帮子赶来拍照的,大部分除了对着村里的墙和人一阵猛拍外,根本不消费,有的连瓶矿泉水都舍不得买,自己背着个大水壶,一壶水喝一天,更不要说住宿了。最惨的要数胡芋藤家,他家的茅房改造成公厕后,只收到了几十块钱,那些男人没有一个肯交钱的,他们总是瞅准时机,在村里的大树下、院墙后、瓜架下,扯开拉链就来一泡,你还不能将他们怎么样。

热闹是热闹起来了,却挣不了什么钱,这是葛明亮没有想到的,他原以为,有了人就有了钱,现在却发现从人家口袋里将他的钱掏出来还是有不小的难度,面对一拨拨在村里流动的人,他急起一嘴的火疱,也开始对那些进村来拍照打卡的人不那么热情了。

葛明亮那边渐渐消停了,何凯歌这边却开始了敲敲打打,他在外面雇了一批匠人,天天在屋子里闷头装修,有好事的老头儿老太太跑去看热闹,发现何凯歌外面没动静,里面却闹翻了天,他将原先茶厂厂房高耸的顶给整个掀掉了,高度整体往下降,除了那些木头柱子没动外,从地坪到布局全变了,屋子里清一色用老木头包裹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木头的气味,那些过去的老铁窗子,好好的,也给砸掉扔了,全部换了落地玻璃大窗。

敲打了好几个月,笆篱村的人才看出了门道,这个何凯歌是要改造成住人的房子呢,有卫生间,有马桶,有大大的浴缸,那浴缸不摆在卫生间里,偏要摆在大房间大玻璃窗的下面,大玻璃窗对着的,是一座山,漫山的槠栗树林和毛竹林。

其间,葛明亮没有去过何凯歌的屋子里一次,在他看来,这是游离于他的“艺术巴黎”的另类,但我还是忍不住进去参观了几次,我一看,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民宿啊。真讲究,真文艺,我连连咋舌,他的改造处处显出了匠心和巧思。比如其中一间卫生间,洗脸盆前的圆形镜灯,外面套着的是一块旧竹匾,竹匾刷上清漆,闪着一种亚光似的包浆,中间挖空了,镶上了圆镜灯,两种不同材质的组合天衣无缝,既现代又传统,似土又洋。再有那个挂衣钩,看着简单,就是一块木板上钉着几个黑色的大铁钉,你仔细看,才发现那木板是由老木楼板处理的,纹理清晰若花,又老旧慈祥,那大铁钉也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即便是铁,也有着老东西自身所带来的光润。何凯歌告诉我,那块竹匾是他在村里捡来的,笆篱村的老百姓用坏了不要了的,那个木板是旧楼梯板,也是人家拆房子扔了的,大铁钉是他从镇旁的绿皮火车铁轨边淘来的道钉,一切看着随意,实则经过精心打磨,套用一句烂俗的话,这就是“低调的奢华”啊。

出于小记者的那么点新闻敏感,我找何凯歌聊了聊。与葛明亮不同,这何凯歌和我聊天,是选择在他的民宿門前广场上,那里有一棵大芭蕉树,阔大的扇叶下,他搭了一条长桌子,铺上蓝印花布的茶席,坐在舒服的布躺椅上,煮茶,喝茶,看不远处的群山连绵,听着溪水潺潺声,真是好享受。

何凯歌告诉我,他不是本地人,是邻省人,他在上海读的研究生,学的建筑设计专业,班上有位同学是本县人,有一次暑假,几个同学出来旅游,顺带着到了这位同学的老家,走了一圈,看了这里的山水田野和建筑,他觉得这儿真是太美了,因为都是学建筑的,都知道那句话——“人应当诗意地栖居”,这个地方可不就是诗意的栖居之地?他就说,能不能便宜点租个空着的老房子,收拾收拾,他们几个没事时就来这里住住,诗意诗意。在一次大排档之夜,他的建议被喝得醉醺醺的几位同学鼓掌通过。那位本地同学也就委托自己父亲找人随便问了问,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了信息,他们一群同学便集体去看那个房子。

“当时我就站在那个位置。”何凯歌站了起来,指着村口的那棵大枫杨树,“从那里看这栋有点破败的房子,它特别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躺在大山的怀抱里,我一下子就决定了下来,要了,我要养活它,我要让它变得像公主一样美丽。”

何凯歌的样子不像是在作秀,他似乎也没有必要在我这样一个小县城的记者面前作秀,他的这一番话让我很感动,我理解,他这可能是一个建筑艺术系高才生身上那种诗性的天然流露。

何凯歌他们几个同学凑了六万元钱,和笆篱村签了合同,租用二十年,在村干部看来,这六万元相当于是天上掉馅饼,白捡来的钱。租下来后,进入装修阶段,原先说好的再次集资却出现了分歧,有不少人打退堂鼓了,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弄个空间,真的能住得下来?就这样大半年都没有动静,到最后,还是何凯歌决定自己一个人来装修。

“我说了,我不想放弃它,它始终是我一个心结,我要不管它,它就会永远消逝了。”面对我,何凯歌依旧表情自然地抒着情。

那时,何凯歌和他妻子(他们俩是研究生同学,都学建筑设计的)正在导师的一个建筑设计大项目里工作,挣到了一些钱,他就离开了项目组,一个人来到了笆篱村。一开始,他只想着简单装修一下,供几个朋友来住住,但也许是建筑设计师的职业使然,改造过程中,他不断有新的想法,他简单不了,最后便不管不顾了,投了几百万,将全部身家都投进去了,他要建成一处高端的民宿。

“这里太美了,”何凯歌说,“就是建筑被破坏了,犯罪啊。”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故意装糊涂。

何凯歌指着老茶厂的厂房说:“你看,这个不是徽派老建筑,在审美上就差了点,它的高度太高,你可发现了徽派民居为什么那么美?美就美在它的比例适宜上,它的高度好比中国汉字里的一竖,宽度好比那一横,一竖绝对不能超过一横,它和中国其他艺术一样,是一种内敛的艺术,不能张扬啊,所以,我将这座房子降了高度,这样立马就和谐了,笆篱就是笆篱,人为地粗暴地将它搞成法国的巴黎,能搞成吗?那不是笑话吗?”

看得出来,何凯歌对葛明亮的所作所为是极为不屑和愤慨的,经他这样一说,我的立场也有些动摇了,我这个天秤座确实容易左右摇摆,我只好掩饰地说:“这茶真好喝。”算是结束了采访。

我回到单位后,将何凯歌的事一说,老苏立即来劲了,他说,这是另外一条大活鱼啊,说明“巴黎村”有了新动态,90后,研究生,文艺民宿,乡村振兴,这些新闻点多好啊,快写稿,上头条!

有点迟钝的老苏这一次却十分敏锐,他提出了一个“‘巴黎村的第二次革命”的噱头,让本来渐已沉寂的“巴黎村”又有了新的新闻热点,县领导也很高兴,上面来人了,就带着他们去“巴黎村”参观调研,也因此,那段时间我可是将笆篱村的路都踩平了,和何凯歌也一次比一次熟了起来。

过了有大半年的时间,何凯歌的民宿正式建成了,我受邀请去参加了开业典礼,他的民宿名字取得有点怪,叫“给孤独民宿”,也不知请了什么有名的书法家,用隶书竖题了,刻在一块上好的黑漆木板上,挂在大木门边。我约略记起,好像佛教的经典上出现过“给孤独”这个词,什么意思我却忘记了。那天,等参加典礼的人走了,我悄悄去问何凯歌,这是什么意思,用这个名字不怕吓跑了客人?

何凯歌笑着说:“不怕,不怕,到我们笆篱村来的,我们能给他什么呢?除了风景,只有孤独,一种高级的孤独感,在现代社会是多么难得啊,你等着瞧吧,就冲着这个名字,就有人排队等着来这里。”

他说得这么肯定和自信,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但心底一直存着巨大的疑虑,就笆篱村这么个偏僻之地,凭着“给孤独”几个字就有人上门?

这世界上的事真让人看不懂了,过了一个月,我又去笆篱村,再见到何凯歌,他这个“给孤独”还真不孤独,他介绍说,他拢共只有五间民宿客房,现在每天都几乎满房,网上的预订一直订到了四十天后,每间客房每晚的住宿费是多少呢?九百九十九元。一听这个数我都惊呆了,这是皇帝的金銮殿哪,这么贵!

当我将何凯歌的情况告诉葛明亮时,他的表情和我一样,他摸着下巴说:“一间一千,五间五千,一晚五千,十晚五万,一个月十五万,一年一百多万,他这钱也挣得太轻松了吧?你确定他不是吹牛皮满嘴跑火车?”

说是这样说,我还看出来葛明亮满心的失落、无奈和不解。他愤愤地说:“我们这个‘巴黎为什么就不行呢?不要说一晚上花九百九十九,就是让那些来拍照的人花上个九块九他们都肉疼!”

站在自家房子的门槛下,葛明亮望着门口竖着的“巴黎圣母院”饭店的牌子,一屁股坐下来,他头顶上拾穗的老妇人一只苍老的手看起来正在伸向他,要把他从地上捡起来似的,而葛明亮的神情也像是一根被遗落的麦穗。

看来阶层不一样,认识和做法确实也不一样啊。我当时这样想。

坐在村路边草坪上,我胡思乱想着,猛不丁,手机响了,葛明亮在催我:“到哪里了?”

“到村口了。”我说,“你急个什么呢?”

葛明亮说:“要不,你别动,我过来。”

5

葛明亮钻进我车子的副驾驶座里,他盯着我看,好像我裤子拉链没拉上似的,看得人怪不自在的,我说:“到底什么事?搞得神神鬼鬼的。”

他苦笑着说:“胡芋藤杀了人,却搞得跟我杀了人似的。”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葛明亮长出了一口气,又拉扯着领口,像是脖子上套着根绳索似的,其实他的衣服领口扣子都解到第二粒上了,露出心口窝。

我催促说:“哎哟,又不是唱戏,还要来个过门什么的,你有屁快放啊。”

嘴巴皮子一向利索的葛明亮,这回说得磕磕巴巴的,不过,他总算完整地说完了这场杀人事件。

胡芋藤经营旅游厕所的梦想破灭后,及时调整了策略,投靠了何凯歌。何凯歌的“给孤独民宿”要请人维护他屋后的大片草坪,以及栽花、种树等杂事,胡芋藤就找了去,做事勤劳惯了的他,舍得下气力,又样样农活拿得起,很快就成了“给孤独”的“正式员工”——何凯歌长年聘请他——据说一个月工资开到了三千这样的高薪,还不包括吃喝和加班费。

胡芋藤很满意这份工作,他之前日子过得不好,主要是不能像别人家那样出去打工,有手没地方伸,因为他要照顾他的傻孙女。他每天早起后,就做好了当天的饭菜,喊孙女起来梳头洗脸吃早饭,吃过了饭,他就将剩下的饭菜盛在一个大瓷盆里,放在火钵上,再盖起一件旧衣服,到了吃午饭时,孙女饿了,也知道自己揭开火钵上的衣服,托起大瓷盆吃起来,而胡芋藤自己则在“给孤独”和其他员工一起吃,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下了班,又赶回家再做饭。“给孤独”离他家不远,几分钟的脚程,他安心多了,不比他往常上山做事,一心挂两头,不是担心傻孙女在河里玩水,就是怕她将火钵里的炭火丢在柴火堆上引发火灾。

胡芋藤家的老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算是清末的老建筑,木雕、砖雕、石雕这些徽州三雕都在老房子有所体现,唯有堂前的天井被他填了起来,他怕傻孙女小的时候掉进去爬不上来。何凯歌到胡芋藤家去了两次,就对胡芋藤说,不如把这个房子租给他,由他改造装修,再做一处民宿,胡芋藤和孙女在村里另租一家住着。何凯歌保证自己给的租金比他另租房子的钱多两倍,这相当于白给胡芋藤一年好几千块钱。胡芋藤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何凯歌准备先从胡芋藤家的外墙改造做起,其间,胡芋藤还可以住在家里,租金照付,等他做内部装修时再搬出去。何凯歌对外墙所谓的改造,竟然是将之前葛明亮涂的彩色图画全部涂上一层白色,然后,又将它做旧,力求恢复成没涂色之前风吹雨打形成的样子。

这个消息传出去后,葛明亮觉得这是何凯歌故意要给自己一个难堪,这不是当面拆台嘛,但是面对着“巴黎村”萧条的现状,他也不好马上发作,只是在一旁冷眼相看着。

何凯歌的外墙改造进展很慢,涂了半天,那个巨大的装妖怪的大魔瓶还没有涂掉,不过,胡芋藤因为这桩划算的买卖,心里还是乐滋滋的,何凯歌的改造越慢,他越沾光呢,他根本想不到会闹出个人命案子来。

事情出在前天晚上,“给孤独”那边来了一群客人,在广场前烧篝火吃烧烤,胡芋藤在家吃过晚饭后,又被何凯歌临时喊去帮忙劈柴火,直到篝火熄了,客人们回屋了,胡芋藤才撤了火堆里的柴火,又在篝火外围泼了一圈水,确保了安全,这才往家走。

是个月圆的夜晚,月光亮闪闪的,天空中一片云也没有,天地清朗朗的,胡芋藤心里也美滋滋的,加班一晚上,何凯歌会给他增加五十块钱,这个钱挣得多轻松啊,比公厕收费还容易呢,更何况,晚上那些吃烧烤的家伙喝酒,剩下的好酒没喝完,他收拾残局时,将剩下的酒也收拾了一些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好酒就是好酒,喝多了也不难受,只是在脑袋里轻轻地荡漾着,给人些微的醉意。快到了家门口,他习惯性地看看自家墙上那变出妖怪来的大魔瓶,傻孙女不在魔瓶边,他这才看见屋子披厦厨房里亮着灯,他想,是不是这孩子又在偷吃东西呢?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饭量好像越来越大了,吃东西也总是不知道饱,经常半夜起床在厨房里翻找吃的。

胡芋藤急急地推厨房的门,门开了,却见一个人影子猛地一彈,然后从他的身边快速地蹦出门去,而他的傻孙女儿呢,竟然全身上下一根纱没有,白花花的一堆肉,坐在椅子上吃着一包方便面,她的花衣服在地上堆成一团,看见胡芋藤进来,她意识到了什么,哇哇地叫起来,但嘴里的方便面还是不舍得吐出,她一边叫一边还费力地往下咽。

胡芋藤明白发生什么了,他大叫一声:“你个狗日的!”便掩上房门,顺手从屋檐底下操了把锄头,回过头就去追那个黑影子。

其实不用看,胡芋藤也知道那个黑影子是谁了。

那是汪跛子,他像个蚂蚱似的一蹦一蹦的。胡芋藤一下子想起来了,最近一些日子,他看见好几次傻孙女都在吃干方便面,他还以为是她自己在小卖部买的,她长大了,他总归要给她一点零花钱,现在知道了,一定都是这个汪跛子在诱惑她,让她脱了衣服,傻孙女只要有了吃的,就什么都听别人的摆布。这么想着,胡芋藤头顶上直冒火,他低声喊着:“死跛子,你个要死的!你跑,你跑!你能跑到天边去?”

月光下,坡路上,汪跛子懸悬吊吊的,跌跌撞撞的,一下子就被胡芋藤撵上了,胡芋藤猛推了他一把,汪跛子立即两头并一头折叠成了个球状,往坡下滚去,胡芋藤跟着一锄头挖下去,也不知道挖着没挖着,汪跛子却哎哟哎哟哼叫着,继续往坡下滚,滚到了大枫杨树下,他试图借助枣木拐杖站立起来,但胡芋藤没给他这个机会,又朝他挖了一锄头,汪跛子闪过了,锄头的钢口碰到了地上的麻石头,嚓地撞出火花来,汪跛子顾不得别的了,他大声喊叫着:“救命啊!救命啊!”

汪跛子边叫边继续滚动,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他手脚并用滚到了大树下的河沟里,溅起了一摊河水,他已经无路可走了,他更加没命地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他不喊叫还好,一喊叫,胡芋藤更恼了,他直接跳到了河里,抡起锄头往下磕:“你叫!你叫!你做的好事!”

胡芋藤一锄头下去,只听到一声闷响,汪跛子就不再喊叫了。

世界突然寂静下来,胡芋藤拄着锄头,愣住了,他有点不明白刚才发生的事,他只听到远处传来哼子鹰沉闷而阴险的叫声,据说,哼子鹰一叫,就要死人的。死人,对,死人,真死人了。他一下子从怔忡中醒了过来,他挪动着脚步,河水哗啦啦,他去拉汪跛子,汪跛子像是被水泡大发了,身子沉重,他使劲拉扯着,才将汪跛子翻过身来,汪跛子的脸浮在水面上,两只眼睛大睁着,他试探着去摸汪跛子的鼻息,已经探不到一丝热气了。

“跛子!跛子!你狗日的现在装孬了啊!你说话啊!”胡芋藤推动着汪跛子,汪跛子一声不吭。

村口第一家是胡月忠家,除了“给孤独”,他家离河沟最近了,他听到了喊叫声,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走到河边,看到月光下的胡芋藤像个雕像,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喊:“胡芋藤,胡芋藤,怎么了?”

胡芋藤慢慢转过头来,他的颈子像是不太灵活的缺了油的开关,他哑了嗓子,张了张嘴巴,待看清了来人,突然跪了下去,在水里跪起了一阵水花。

葛明亮说得活灵活现,我忍不住打断他,我知道,在笆篱村里,没几个年轻人,村里的老年人一到夜晚九点,就基本都上床睡觉了,所以,我问他:“你都见到了?说得跟你见到的一样。”

葛明亮说:“我是没有见到,可是这事没法瞒住,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整个笆篱村的人都知道了。”

胡月忠本来就是笆篱村里做死人入殓这一行的,第二天早上,他带着胡芋藤挨家挨户去报丧,当然,这个报丧报得很奇怪,按笆篱村的规矩,报丧的是由死者的亲人晚辈来报,并且进到人家门前先磕一个响头,但这次胡芋藤不是汪跛子的亲人和晚辈,他苦着脸,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到了一家就从怀里的蛇皮袋里掏出两包香烟,放在桌上,木呆呆地点点头,又走到下一家。

不用跟在胡芋藤身后的胡月忠多说什么,大家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很同情胡芋藤,怎么就摊上了这个事,自己老了,还要给汪跛子这个死皮癞子送终,真是倒八辈子霉了,胡月忠说了,胡芋藤把给自己准备的那口好柏木棺材拖出来了,给汪跛子用,这个汪跛子死得真不孬呢,还找到人给他当孝子。于是,大家都纷纷表示,吃过早饭后,就到村里埋人的地方后山尸骨塘去帮忙挖墓地,不用胡芋藤再一户户喊了。

葛明亮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听见远处的山上响起了短促的鞭炮声。他停了下来,侧耳听着。

“可能是装棺了。”他说。他说完后,定定地看着我。

我说:“怎么了?你急慌慌地喊我来是什么意思?要我也去挖一锄头?”

葛明亮说:“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知道了才怪。”我说,“你这家伙脑袋瓜里想法太多了。”

葛明亮说:“你的意思是,就这样?事情就这样?”

我说:“那不然呢?”

葛明亮终于忍不住,他说:“胡芋藤这是杀人哪!这一村的老头老太太都不出来说话也就算了,可我知道了,我不能不说啊。”

“你要报警?”我问。

葛明亮说:“我想让你来帮助我,我们一起去劝说胡芋藤自首,他去自首了,量刑就会轻些,如果警察来抓他了,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我单独去劝过他了,他根本听不进去,他以为我是要害他。”

我和葛明亮展开了辩论,胡芋藤是不可能去自首的,如果葛明亮非要报案,那他就是和整个笆篱村为敌了,况且,胡芋藤如果被抓走了,坐牢了,他的那个傻孙女怎么办?谁来养她?就是到了福利院,她毕竟失去了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哪。

我说了一大堆理由,葛明亮吃惊地看着我,他对我吼着说:“我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一个读书人,一个上了大学的人,一个在政府单位里工作的人,竟然也和笆篱村的人一样的认识,他这是犯罪啊,是一条人命啊,照你这个逻辑,只要是社会上被人讨厌的无用的人,尽管都杀掉好了,都没有关系的是不是?”

我弄不明白葛明亮为什么突然间这么激动,我扭过头去,看着远处的山峰,一大片乳白的雾岚正缠在山腰,又一阵鞭炮声传来,大概是下棺了。

冲我吼了一阵后,葛明亮垂下头,他说:“我知道我是多管闲事了,可是,我跟你说过,我当年自学了法律。为什么自学法律,是我为了给自己讨工钱,那时候我们高中刚毕业就出去打工,太可怜了,经常上当受骗,我们是哈人嘛,在城市里,法律让我知道了,人不是蚂蚁,再哈的人也不是蚂蚁。”他说的“哈”是笆篱村这一带的方言,意思是差的、不好的、废物一般的。

我算是明白了,葛明亮火急火燎地喊我来,是要我陪他一起去说服胡芋藤自首。我又扭头去看四周的景色,这回我看到了“给孤独”,隐在青山中的白墙黑瓦的“给孤独”并不孤独,相反却是那么和谐,像是天然地生长在大山中。

“有了!”我说,“我们拉着他一道去吧!或许,我们三个人都去劝他,他就肯听了呢。”

6

葛明亮迟疑了一下,大约也是觉得我拉上何凯歌是个不错的主意,便不再反对,乖乖地跟在我身后,往“给孤独”走去。

我认定何凯歌肯定会站在我们——我和葛明亮——一边的。虽然,他和葛明亮之前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太愉快,像是兩个阵营的人似的,搞不到一个锅里去,但这一次不一样,毕竟是出了人命案了,或许他们能形成统一战线。

因为我的率先报道,让“给孤独民宿”一下子有了名气,何凯歌也认识到我这个地方小记者多少还是有那么点作用的,特别是在小县城里,人头熟,他后来也经常给我打电话,向我咨询一些县里的政策什么的,常邀请我来“给孤独”走走、玩玩和住住,我们的关系密切起来。

我特别喜欢有空时在“给孤独”的二楼房间里住上一晚,二楼全是原木板拼接成的,任何油漆都没有刷,只是打磨得光滑滑的,一屋子的木香。房间里是日式榻榻米风格,进去后,赤脚盘腿坐在床上,紧挨在床边的是落地大玻璃窗,拉开白纱窗帘,近景是一片大草坪,草坪过去是次第抬升的梯田,一层层梯田再上去,就是山峦,青翠的竹林和槠树林充盈在视野里,窗子就是画框,窗外就是一幅完整的山水画。我本来睡觉是非得要拉上窗帘的,但在“给孤独”,我舍不得拉上窗帘,就让那幅山水画整晚陪着我。有一次,是个大月亮的夜晚,我半夜醒来去方便,抬眼看窗外,月光铺了一地一山,我疑惑了一下,怎么下雪了?这也不是下雪的季节啊,可远山近岭一片雪白,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那不是下雪,那是月光落在新开的槠树花上形成的视觉效果,槠树开的花是碎碎的密密的黄花,全部顶在树冠上,月光落在上面,就如同落了场大雪。那一刻,我心里想,这才是真浪漫啊,要说“巴黎”,这里才像“巴黎”,浪漫是巴黎的代名词嘛。我甚至想,要是有个女孩愿意和我谈恋爱,我一定要带她到这里,请她看看月夜下如雪的槠树林,然后,我一定掏心掏肺地再向她求婚。

不过,浪漫是浪漫,这背后的运营也有让何凯歌十分头疼的地方。他将老茶厂门前的广场和屋后的草坪、梯田都一并租了下来,但村民不管许多,特别是门前广场,他们经常将油菜籽秆啦,绿豆禾子啦,从田地里收割后,拉回来,摊在广场水泥地上,等到晒得差不多了,再放在大簸箕上拍打、踩踏,收了油菜籽、绿豆后,用蛇皮袋装好,背回家去。村民是将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公共晒场了,有时候,何凯歌要在广场上组织篝火或者焰火活动,就和他们形成了冲突,他试图去阻止村民在这里摊晒,说这是他花钱租下来的,最后,他明白了,这只能是徒劳,村民是没有那么清晰的边界意识的。笆篱村的村民不会和你一个外地人讲道理的,你在那里讲道理,他要么是装聋作哑不理会你,要么直接怼你说,你说这里是你的,那你叫它一声,我看它答应不答应。

经过了多次交涉无果后,何凯歌知道了,笆篱村有笆篱村的规矩,笆篱村有笆篱村的逻辑,他就尽量将活动放在他屋后的草坪上进行,只有在广场上没有老百姓晾晒东西时再作为活动场所。这些都是小事,让何凯歌伤脑筋的是另外一些事。去年底,他回到上海待了半个月,是他原先导师的设计项目要突击完成,他被妻子召了回去帮忙。等他从上海赶回“给孤独”时,他傻了眼,他屋后的那块梯田最上面一块被村里一个人给占用了,用来做什么呢?那个人在那里搭了一排柴棚养鸡。柴棚不仅遮住了从“给孤独”的大窗子看出来的如画的视野,还让鸡粪的臭味缕缕不绝地飘荡过来,伴随着公鸡阵阵亢奋的啼鸣。

何凯歌去找那位村民理论,那位埋头扒拉着鸡粪说,借个地方养养鸡怎么了?你现在又不种稻不种麦的,我这鸡粪还帮你肥了地呢。他说得振振有词,反正你说他不对就不对,但搬是不会搬的。

为这事,何凯歌找到我,我给镇里领导打电话,往大了说,这是破坏营商环境,影响招商形象啊。镇里领导回复说,这是老百姓的小纠纷,我让村里解决。

我知道这事村里肯定是解决不了的,我就对葛明亮说,我说,村里人不是听你的嘛,你这个要帮帮人家何凯歌,人家毕竟也是为笆篱村做事啊。可是葛明亮却哧哧地笑,他说,这事要解决也容易,出点钱嘛。我听他这么说,就替何凯歌愤怒,我说这不是讹人嘛,活生生要钱哪。

后来,何凯歌只好出了一笔“搬迁费”,请那位养鸡的移到了别处,后来,他吸取了教训,将整个梯田都围起竹篱笆,他对我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真没错,他们哪有一点法律意识和契约精神哪。”

走到“给孤独”门前了,葛明亮拉住了我说:“其实,前天晚上何凯歌也看到了作案全过程,胡月忠对我说了,要说,何凯歌应该就是目击证人。”

据胡月忠说,他听到汪跛子的喊叫声来到枫杨树下的河边时,何凯歌也走过来了,因为他晚上一般都睡得晚,再加上当天晚上有客人,他以为是客人遇上什么事了在叫唤,一见到那情形,他的嘴巴立马张得合不拢。胡芋藤朝胡月忠跪倒时,也向何凯歌下跪了,何凯歌扶他起来时,两只手抖抖索索的,像受伤的鸟翅膀,他哆嗦着问胡芋藤:“死,死人了?是你杀的?”胡芋藤点点头,何凯歌吓得赶紧往屋子里跑,砰的一下关上了大门,像是怕汪跛子的阴魂会缠着他似的。

这么一说,我对葛明亮说:“那就更好办了,他也是证人嘛,他去劝说更有力度。”

何凯歌在他的民宿会客厅里,这里摆着一张大茶桌,精致的茶点摆放在茶席上,一个捡来的普通的盐瓶被他贴上了一片红宣纸,再写上一行楷书的“天下的盐”,瓶口插上了几枝紫色的野花,文艺风立即就吹拂起来了。

何凯歌从见证杀人之夜的紧张中解放了出来,他一见我们,就边斟茶边说:“我知道你们俩为什么来了。”

我一笑,说:“果然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何凯歌说:“不用担心,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和葛明亮相互看了看,我说:“不是,何老师,我的意思是,你不是目击证人吗?”

何凯歌愣了:“你们什么意思?”

我说:“我们的意思就是……”

葛明亮打断了我的话,他说:“我们得去说服胡芋藤自首,这样他还能从轻量刑。”

何凯歌放下茶壶,用毛巾将身前的茶席抹了又抹,他一字一顿地说:“那又何必呢?不是说那个汪跛子,是喝多了酒,自己栽倒在河里,撞破了头皮,死了吗?”

葛明亮说:“不对,不对,那是他们的说法,我们可不能这样说啊。”

何凯歌停止了抹桌子,他突然笑了,说:“什么他们我们啊,我们不都是笆篱人嘛,你就别担心我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还有别的事吗?没别的事我可忙去了,今天太忙了,我不陪你们了。”他说着,慌慌地往另一边走去。

我紧追着何凯歌的身影,转过身去,又站到了后墙边的窗户下,看见屋后大片的草坪上,立着一方帐篷天幕,四周围着各色的野花,天幕里摆放着舒适的桌椅,一台夸张的弯头老式唱片机里,正播放着轻柔的钢琴曲,十来个不知哪里来的客人正在那里喝咖啡听音乐呢。

葛明亮扭头就往外走,这回换成我跟在他身后了。

走到了大枫杨树下,葛明亮对我说:“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事?”我问。

“有人告诉我,我们笆篱村申报了市里的乡村建设示范点,差不多能评上,评上了就给二百万的项目扶持资金,人人都盯着这笔钱呢,如果这节骨眼上,出了个杀人案子,项目就泡汤了。”葛明亮冷笑着说,“胡芋藤怎么就不明白呢?”

尸骨塘那边好像又传来短促的犹豫的慌张的鞭炮声,也许,汪跛子的棺材都已经全部掩盖上黄土了,真相或许就要这样被掩盖了,这个时候真相或许就像趴在棺材盖上的一只蚂蚁,它根本挡不住大锹泼下来的黄土。

我躲开葛明亮盯着我的眼神,我想了想,低着头说:“算了吧,我还是回去了。”

听我这样说,葛明亮愣了会儿,他愣住的时间应该不会很长,但在我,却觉得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时间像是停滞了。

后来,葛明亮不再多说一句话,他径直丢下我,扭头往村里走,他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喂,110吗?我这里是笆篱村,我要报警……”

我跑也似的跳上了车,发动起来,掉转车头,往县城开去,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追逐我,对,就是那个从魔瓶里跑出来的巨人妖怪,他手里拿着一把凶器,正对我砍来,我心里怦怦地狂跳不止,直到把笆篱村远远地抛在身后,还一直平复不下来。

7

那以后,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去笆篱村。何凯歌曾经邀请我去参加“给孤独”的一个雅集活动,说有一个著名的古琴大师在,听起来很吸引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推说有事,拒绝了。

胡芋藤被抓走了,案件经过公安侦查后,已经移交给县检察院提起公诉了,正在等待审理,据说至少也是死缓,他的傻孙女已经被送到县福利院去了。

葛明亮也离开了笆篱村,大半年时间过去了,他一直没给我打电话,一个字也没有,我更没有勇气给他打电话,不过我还是经常翻看他的微信朋友圈,他朋友圈一直没有更新,他的封面图像还是五颜六色的“巴黎村”远景,初升的阳光下,那些新的、旧的、半新半旧的墙壁,涂在上面的油彩和图画,还是鲜艳如初生动如初,轻轻一戳,墙壁上的人物仿佛立即活过来了。我心里有一種东西似乎也活了过来,我相信,这家伙有一天肯定是要给我打电话的,说不定就站在笆篱村的村口呢。

这个深夜,我又一次打开葛明亮的朋友圈,看了好久,犹豫着,想给他的这封面点个赞,让他知道我在看他的朋友圈,我想了想,又作罢了。这时,从我居住的小区东北方向300米处,传来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的巨大轰鸣声,哦,这是00:08的夜晚,渐渐消失的火车声里,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无论如何,我要在下半年,拿出积蓄来,请个年休假,去法国,看一看真正的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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