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足轻重的人

2023-12-11 12:06曹军庆
芙蓉 2023年5期

曹军庆,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魔气》《影子大厦》,中短篇小说集《雨水》《越狱》《24小说》《向影子射击》《会见日》等。

八十八岁的老纪衣着打扮像个卖菜的农民,像在街头下苦力拖板车,这样的人也被叫作“打兔子的人”,一点也不像个退休干部。他身板小,冬天还穿着很薄的棉袄,衬在里面的毛衣也很单薄,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老古董似的解放鞋,脸上皱巴巴的,但他身体好,没什么病,身体好是老纪最大的本钱。这年头我在街上时不时能碰见他,每次见面,我们都要握手,他手上的力气很大,而且他还刻意暗暗使劲,就像在跟我偷偷掰手腕,我因此能感受到他枯瘦的手指抓握我的力道。每次我都情不自禁地赞叹他:“你手上的劲好大。”老纪便呵呵笑着,我又说:“你这么好的身体 ,恐怕能活到一百岁。”

老纪说:“我确实想活到一百岁呢,我家里还藏着几瓶好酒,一直放着,等我真活到了一百岁,就把你们请到我家里去,把那几瓶好酒打开,我们一起喝。”

关于老纪家里藏着的那几瓶好酒,我听好几个人说起过,他们都说,等老纪活到了一百岁,我们就去他家里喝他的好酒。老纪从不请客,想喝他的酒非常困难,所以大家盼着,盼着能喝上他的酒,就必须等他活到一百岁。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冷笑话,有点不真实,也就是说,要把喝老纪家的好酒跟他必须活到一百岁这两件事情捆绑在一起。很多人心里都在犯嘀咕,等到老纪活到一百岁,那些想去喝他酒的人,未必都还活着,未必都还在人世。而他自己倒像是志在必得,仿佛一个马拉松选手已经看到了终点线,还有十二年,其实只有十一年多一点,他就能触碰到一百岁那根红丝线了,十二年或者十一年多一点,相对于八十八岁是一段多么短的距离啊。

早几天,我在街上又一次碰见老纪,在我们热情握手的时候,他再一次提到,说等他活到一百岁,一定把我们请到他家里去喝好酒。我问他:“纪老师,你们家的好酒到底是什么酒呀,是什么牌子啊,我们都很好奇。”

老纪很神秘地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我总觉得这是一次跟老纪无中生有的碰面,我现在的记性不是太好,也有可能把之前跟他的某次碰面混淆了,这可说不定。可是没过几天就听说,老纪去世了,老纪是在外贸局宿舍小区去世的。当然,我们县城里早就没有外贸局这个单位了,外贸局是以前的单位,这个曾经很光鲜的单位消失了,那个旧小区便是他们以前的宿舍楼,都是些很破旧的房子,听说小区里还有危房。那天太阳很好,老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据目击者说,老纪很安静地坐在那个地方,双肩微微耸动了几下,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目击者说,有人喊他:“老纪,你怎么睡着了?”

老纪没吱声,喊他的人就近前去看了看,还推了推他,这才发现他已经过去了。他就坐在石凳上,在他后面,也就是他的后背并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即使已经去世了,老纪还直直地坐在那里,没有马上倒下。老纪在他八十八岁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无疾而终。说实话,老纪活着的时候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死去的时候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就死在旧小区的石凳上,那是一种真正无足轻重的死亡。老纪死去后,为他安葬的人只有他孙女,再没有别人。老纪距离他的人生目标——活到一百岁,只剩下十二年,据说他在自己放置好酒的柜子里同时放了一个牌子,那是个倒计时的牌子,上面每天都会写上他距离一百岁的天数。我想起那个牌子,此时是否也能做他的灵牌?老纪没有基础疾病,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能活到一百岁。这是比较普遍的看法,活到一百岁对他来说,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可是他突发了某种致命疾病,这才是关键,但他是否确实突发了某种致命疾病也很难说,因为他不曾去医院做过检查,那么谁知道他有没有生病呢。至于是否还有其他症状,也没人知道,他看上去好着呢。不过,外贸局小区的人能听到他偶尔咳嗽的声音,咳嗽很轻微,就连他自己也没当回事,有人说:“老纪你是不是感冒了?”

老纪说:“我没有感冒,我怎么可能感冒呢。”

但是,老纪死去了,他唯一的儿子,大约在半年前也病故了,身边只有一个孙女。听说老纪的孙女离婚了,一个年轻的离异女人,陪同她死去的爷爷去了殡仪馆。

老纪的音容笑貌在他死去好久之后,还留在我记忆里,他的死亡,以及随后孙女为他操办的那桩后事,在我看来一方面可以说是凄凉悲惨,另一方面如果仔细想想,所谓凄凉悲惨实际上与他的身份有很大关系,或者说,与人们对他的真实看法有很大关系。比如说同样是老纪那样的音容笑貌,那样的衣着打扮,同样是那种死亡方式,并且也同样是在他这个年纪去世,如果他曾经做出过另外了不起的成就,或者如果能从他的生命中挖掘出另外不平凡的东西,那么关于他的死亡事件有可能得到提升。可惜的是老纪没有了不得的功名,一生没有什么可以隐藏,他始终活在明处,在人们眼里是那样无足轻重,他度过了荒腔走板的一生,然后寂寂无名地死去了。

档案上清清楚楚写着,老纪是1934年出生的,出生地在山东。早在1970年,老纪就从部队转业到了我们县里,他妻子是老纪老家的乡下姑娘,在部队跟着他随军,后来随着他转业,一起来到我们县里。有关他老家我就知道这些,他转业时是营职,被分配到乡镇做副镇长,一个山东人,从此成了地道湖北人。

那时候从部队转业的干部都很吃香,转业干部按行政级别提升半级安排,老纪在部队是营职,对应地方上的行政级别应该是科级,如果提升半级就应该安排副县职务。但是县里却让他到海棠镇去做了副镇长,看起来有些吃亏,其实是另有安排,领导的意思是让他随后再做镇长,因为镇长第二年就要调到县里去,空出的位置给老纪。海棠镇是大镇,副镇长也是正科级,镇长书记是副县,这里一向出干部,对老纪的安排也算重用。大家对转业干部都有比较好的评价,说他们做事情大刀阔斧,有能力,执行力强,性格也豪爽,直来直去,乐于助人,有亲和力,很好打交道。每个人都风风火火,尤其喝酒厉害,端起酒杯就喝。如果酒量大,工作上就有优势,喝酒爽快被认为是可以信得过的男人,是有侠肝义胆,能為朋友两肋插刀的男人。我所说的这些转业军人,通常都是本地人,当了几年兵,转业又回到我们本地,如鱼得水。可是老纪不一样,他虽是山东人,个头却很小,酒量不大,沾酒就醉。刚开始和镇里的同事一起进餐,还有人劝他喝酒,老纪一概拒绝了,人们认为他是装。看上去身体挺不错,怎么会不喝酒呢,显然是不愿意和我们打成一片,大家还有微词。次数多了才发现他是真不喝酒,人们笑话他,说老纪一看到酒就醉。后来,这种说法又被加码,镇长老苏说:“老纪不是见酒就醉,而是听到我们说酒就会醉。”

在某个时候,我们经常以喝酒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优劣,老纪喝酒不及格,大家对他不满意,慢慢又发现他性格太文气了,缺少霸气侠气,过分阴柔,优柔寡断。处理事情拖泥带水,上面交办的事情,不能让人放心,这也直接导致他后来未能如期接任镇长。

老纪是新来的人,同事们排着队请他吃饭,谁请他都参加,也不客套。在老纪看来,既然别人请他吃饭,肯定是诚心诚意的,再说别人邀请的语气呀,表情呀,都特别热情,让他无法拒绝。其实请人吃饭是有讲究的,无论别人多么诚恳多么热情,吃饭这种事情也是有来有往的,比如我请你吃饭,意味着你也要回请我,我请你一次,你回请我一次,我请你两次,你当然就必须回请我两次。有点像借钱和还钱的意思,有借有还,我们这里放在吃饭上面就叫还席,你吃了我的酒席,那么你当然要还我的酒席。其中的道道,老纪并不知晓,也没人跟他讲,谁会去讲这个?人情世故都是大家熟知的,即使不熟知,也是可以悟到的。比如大家一起聊天时有人说,什么时候谁请过我,我还没还席呢,这话老纪听过好多次,却不放在心上。同事们差不多都请过老纪了,老纪也都去吃过别人家里的酒席,可是老纪自己却从来没有回请过别人,人们常常觉得老纪奇怪,要么是不通人情,要么是做人太小气。再说他是刚转业的人,请他吃饭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其实也是试探他的性情,试探他有什么来历,有什么背景。老纪不喝酒,吃饭时一个劲埋头只顾吃,也不抽烟,那些打情骂俏的笑话段子他也不会说,听到别人说,他也就一笑。吃过几次饭,人们都知道他其实没什么来历,没来头,也没后台,无非是正常转业,正常安排。他自己没什么要求,可能也是不知道还可以要求什么,没回山东老家,也没到其他地方去,而是听从组织安排,由组织上分配到了我们这里。

于是大家都觉得老纪对谁也不构成威胁,不会妨碍任何人,因为老纪不喝酒,也不请别人,那么大家再要组酒局的时候,都不会想起他,不再叫他。在乡镇工作,酒局特别多,夸张点说几乎每天、几乎每餐饭都有酒局,既然大家都不叫老纪,这么一来老纪就落单了。他显得很孤独,实际上是被排挤了,回想起来,老纪从部队来到地方上,其实有一个比较好的基础,或者叫比较好的开端,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他就很快遭到了排挤。而对老纪约定俗成的排挤,是从不让他参加酒局开始的,是从对他进行酒席上的排挤开始的,这样的排挤让你无话可说。

而且我们县里的人,无论私事还是公事,在说话上面也是有讲究的。说话时,明明说出的是这个意思,但话的背后,或者说,说话的人其实有可能完全是相反的另一个意思。比如吃完饭,有人刚好骑着自行车,他顺便对老纪说:“纪镇长,我骑车送你回去吧。”这话里面的意思明明就是我骑着自行车,你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送你回家。但他真实的意思却是在说,我没时间送你回家,或者即使我有时间,也不会送你。那么他之所以说这句话,无非是虚意客套一下,实际上是让你自己拒绝他,按照说这句话的人的初衷,接下来老纪的回答应该是:“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回去。”这时那位说要送他回去的人会继续客套:“我还是送你吧。”然后老纪再次拒绝:“不用了。”然后骑车的人向老纪告辞,自己骑车回去了。可是老纪不知道这里面的讲究,他通常在听到别人说“我骑自行车送你回去吧”,便会回答人家“好吧,那谢谢你”。说话的人便立马呆在那里了,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被架到火上去了,于是不得不骑着自行车送老纪回家。这还是老纪刚来时,大家轮流请他吃饭发生过的事情,送他回去的人几天后便在背后议论他,那人愤愤地说:“老纪太扯淡了,我家那么远,我还要骑车回去,他家那么近,他却心安理得坐我自行车后座上,让我送他回去。”至于他不懂还席,议論的人就更多了,人们说老纪只知道吃别人,却不请别人。所有这些请人吃饭的讲究,以及说话时故意把意思反着说的讲究,其实是我们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或者不如说是虚头巴脑的礼节,多少年来都是这个样子,初来乍到的老纪哪里知道。

生活上受到排挤的老纪,工作上也很难放开手脚开拓新局面,同事们,甚至下级,都有意无意不配合他工作,老纪因此做什么事情都碍手碍脚,不顺畅,疙里疙瘩,人也总显得局促。镇里只有一台小车,是台吉普车,开车的司机叫小贾,平时用车比较多的都是镇里的书记老徐和镇长老苏,老纪身为副镇长,很少有机会用车,偶尔县里点名副镇长去开会,如果小贾刚好又没别的事情,便轮到他坐上一回吉普车。小贾虽是司机,却见多识广,各色人等都见到过,老纪形单影只,小贾很有些心疼他,觉得他受到了孤立,日子过得孤孤单单没滋没味,工作也没办法做,趁这次开车送他去县里,有意想点拨一下他,开导一下他。

小贾真心想这么做,他说:“纪镇长,我们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有可能和你们那里不太一样。”

老纪很亲切地问道:“有什么不一样呢?”老纪跟每个人说话都很亲切。

小贾说,比方说,就是打个比方嘛,比方说,假如有人对你说,明天周末,你要没事就到我家里去吃饭吧,你一个外地人,虽然你老伴也在家,总归还是不方便。即使别人这样说了,人家的意思也可能还是希望你拒绝,就是说人家给了你人情,你接受了这份人情,但还是要拒绝。你应该说我明天有事情,尽管你明天没有事情,你还是应该说你有事情。我们这个地方说起话来虽然云遮雾罩,好像根本弄不清楚什么话是真话,什么话是假话,但实际上还是有规律可循的,是有套路的。这些话里面都有讲究,隐藏着的意图对聪明人来说,好像到处都是机会,对不聪明的人来说,却又处处是陷阱。有些人会说话,自以为得到了好处,讨到了便宜,有人不小心却落入了陷阱,能不能见眼行事,能不能听出话中话,不怪别人,全看你个人的历练。再说,我们这地方请人吃饭,主要集中在春上,春上所有人都要请一次客,这叫接春客,轮流做东,我请你,你也要请我。春客接完了,再就是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大家凑了份子钱去恭贺或安慰,别人因此需要酬谢,才会请客,除此之外一般不会再有人请客了。无论谁请客,都是有目的的,不会无缘无故请你。你再想想,再盘点一下,虽然大家天天有酒席,天天有酒局,看上去很热闹,但实际上呢,大多数酒局都是单位安排的,真正私人做东的少而又少。所以你要弄清楚,其中的道理或者玄妙处,你还是要捋一捋。小贾这番点拨,也很肤浅,上不得台面,坦率说并不是我们这里独有的风俗,哪里还不都是一样,看起来就是些不起眼的小水坑,一马平川的直道,问题是老纪恰恰在这一马平川的直道上摔了跟头,在这小水坑里呛了水。小贾还是有诚意的,老纪真要听进去了,应该对他有些帮助,可惜老纪听完就完了,左耳进,右耳出,他才不会费心思琢磨这类鬼都不缠的小事情。

老纪是1970年转业来的,在部队是文职人员,说话一个吐沫一个钉,句句都是实话。这是他的性格,养成了习惯,所以听人说话,无论是别人作为个人跟他说话,还是代表组织跟他说话,每句话都被他当成是实打实的真话,从不认为别人在说假话,也从不计较谁的话里面会有什么弯弯绕绕,哪有那么多讲究,他才不管。虽然小贾说的话,他一个耳朵进去一个耳朵出去,但是他也知道这些全是真话,是为他好,只是他记不住,悟不透。

那时候从海棠镇到县城,开吉普车也要一个多小时,路很难走,狭窄,七弯八拐,路面都是沙子。小贾说了请客吃饭的事,又说起怎么做领导,反正说了这么多,不如接着说。小贾之所以同情老纪,是因为他自己也曾经当过兵,在部队没提干,是志愿兵转业回来的,他从前是汽车兵,转业安排工作,没职务,只在镇里做了司机。在别的镇领导面前,他沉默寡言,从不敢多言语,哪轮得上他说话,可是老纪让他着急,总觉得这个人的脑子被什么东西蒙蔽了,他得帮他把这东西打开。小贾遗憾的是,或者说小贾痛恨的是自己不在老纪的位置上,他要在老纪的位置上,一定能做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每个有职位的人都能这样,都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老纪磕磕绊绊。小贾恨不得有老纪的位置却没有,老纪有了那个位置却白搭,浪费了那么好的位置,天哪,他压根不知道怎么逞威风,怎么耍能力。小贾说,工作你也要有狠气、有霸气,做任何事情都得说一不二,狠劲在别人看来就是能力,你手下的人发现你有能力,会觉得踏实,更愿意为你卖力,而你上面的领导发现你有能力,会对你放心,更信赖你。

接着,小贾讲了个故事,故事说有个分管养殖业的副县长,到各乡镇安排人挖鱼塘,养鱼嘛,每个乡镇都要挖鱼塘。副县长来到海棠镇,先指定哪几个地方要挖鱼塘,后来把手一指,山坡上有块庄稼地,平时也就是种种花生,没法种水稻,因为山坡上没水,副县长灵机一动,将手一指,指示他们把这块地也挖成水塘,蓄水养鱼。海棠镇的书记,那还是现任书记老徐前任的前任,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很忐忑,有些抵触,但是书记又不敢公开顶撞副县长。有一天县长也下来调研,书记便有意把县长带到副县长要求他们挖鱼塘的地方,让县长到那里看看,并汇报说,准备在这里挖个鱼塘。县长马上提出疑问说,在山坡上挖鱼塘,哪来的水呢?镇里的书记便汇报说,我们可以用抽水机把下面河里的水抽上来。县长说,这个是不是太费劲了,要养鱼,在其他鱼塘里多养些鱼不就行了吗,这个地里种点庄稼不就行了吗,这样养鱼成本是不是太高了?县长可能也知道镇里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就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书记马上就说,这是副县长安排的工作,我们是要照办的。县长明白了,镇里其实不想挖这个鱼塘,其实是要他这个县长来表个态。县长也不好明说,副县长毕竟是他的副手,是他的班子成员,便委婉地说,我看挖鱼塘也要根据实际情况,可挖的挖,不可挖的不挖也行。书记不可能在领导中间制造矛盾,县长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什么叫可挖,什么叫不可挖,就看你怎么理解,书记好像拿到了尚方宝剑,停止在山坡地里挖鱼塘。副县长知道这件事情后,专门跑过来,假装不知道县长曾经来过,假装不知道县长说过那些话。只是追问镇里为什么还不行动,上次安排好了要在这块地里挖鱼塘,为什么现在还不动?并且说,你们今天就给我开始,马上挖。副县长在现场督战,让人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就坐在现场,坐在山坡上那块地里,看着他们干。镇里毫无办法,只好组织农民大会战,肩挑手扛,一个月后,果真在那个山坡上挖好了水塘,并从河里把水抽过来养鱼。这个鱼塘只用了一两年,就废弃了,副县长也没希望这个鱼塘能用很长时间,只是要表现他雷厉风行的那一面,说到做到的那一面。对也好,錯也好,凡是他决定的事情,都要落实,都要一干到底。副县长也是当过兵的人,小贾心目中就佩服这样的人。

小贾讲完这个故事,总结说,做领导就得像副县长这样做。他这也是在点拨老纪,小贾不是话多的人,在徐书记面前,在苏镇长面前,他平时开车一言不发,闷着头,只听领导吩咐,从不轻易开口。此时在老纪面前说这么多话,不是他怎么放肆,而是真心想帮老纪,他为老纪着急。小贾当时就已经活得很通透,后来果然也有了很大的发展,他下海做生意,因为在行政部门开过车,有人脉关系,会说话,能来事,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大老板,他的企业是县里最先,也是迄今唯一的上市公司。

但是老纪在某些方面就像是个病入膏肓的人,吉普车司机小贾那些话,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不能点醒他,不可能改变他。老纪在海棠镇越来越被孤立,越来越可有可无,他活成了一个非常边缘的人,既没有学会并掌握我们这里的人情世故,也没有学会怎样做领导。同事也好熟人也好,大家吃饭不再叫他,打牌不再叫他,吹牛聊天也不再叫他,工作上更不配合他,他分管的那块事情,基本上被他手下人顶着。他的老伴跟他住着镇里的宿舍,吃饭时人们看见夫妻俩一人拿着一张大饼,卷着大葱吃,老伴是山东老家人,自己会烙饼。

老纪这种情况,徐书记及时反映到县里去了,苏镇长两年前调走时,老纪也未能按原计划接他的班,继续干了几年,如果还留在海棠镇也不好工作,建议把他挪动一下,看能不能挪到哪里去。县里的领导认为这是实情,考虑到老纪是文职干部转业,有些斯文气,不太适合干大刀阔斧的工作,于是将他调到文化局做了副局长。文化局局长老周对县里的干部都很熟悉,文化局和海棠镇的书记镇长也都熟,平常像哥儿们一样,老一块儿喝酒,老周也曾私下向徐书记询问过老纪的情况,对他的底细有所了解。分工时名义上老周还是让老纪分管电影公司,但是老周又和电影公司的负责人谈话,告知他们,公司有什么重要的情况和决策,还是要单独跟他这个局长汇报。电影公司的书记经理又不是傻子,听话听音儿,局长说了这话很清楚,有些事情未必要听老纪的。老周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并不是要架空他,实在是对他不放心,担心出岔子。

老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但是老纪挪到文化局很快又活成了他在海棠镇那个样子,像他在海棠镇那样可有可无。又过了些年,时局有了很大变化,文化局和其他局一样,除了正常工作,还有临时性工作,需要配合上面把干部抽调到哪里去,组成新的临时性机构。这时宣传部要组建新单位,叫五讲四美三热爱办公室,简称五四三,听起来像是保密单位,实际上就是宣传部的临时机构,暂时放在宣传科,需要从下面抽调几个人上来。文化局首先就把老纪推荐上去了,现在的局长姓吴,老吴沿袭前任做法,凡是有临时抽调任务,都派老纪去。老纪参加过多次社教之类的工作,有经验,这一次,宣传部还正式发了个文,将老纪抽调到宣传科任副科长,分管五四三工作。

老纪到了五四三办公室,一开始不知道抓手在哪里,不知道做什么,感觉像是悬在空中一样。五四三办公室当时是临时机构,多年后却成了有固定编制的宣传部的一个部门,叫文明办。文明办现在是家喻户晓的机构,但是当它前身还叫五四三的时候,老纪就已经在那里了,随后又从教育局抽调两个人上来跟他搭班子,一个叫老古,一个叫老秦。

领导看老纪没着没落,成天坐在办公室,不知道工作怎么做,便建议他带着老古老秦到外地取经学习,看看人家五四三怎么工作。老古和老秦以前做老师,很少出差,现在有机会到外面考察,都很兴奋,觉得新鲜,也很快乐。一圈下来,回到本地,两个从前的老师都等着老纪发话做什么事情,老纪好几天都没动静,不安排他们做事情,也不派他们出去,还是老样子,坐在办公室看报纸。老古老秦只好自己找副部长汇报,实际上算是越级汇报了,好在副部长支持他们。然后有了副部长的指示,他们积极往下面跑,到乡镇去,到其他局里去,在全县评选文明家庭、文明单位。凡评上了文明家庭,就在人家门上钉一块红牌子;评上了文明单位,送锦旗。

这么一来,五四三工作立马活了,也有了很好的抓手,还能适当收取费用。文明家庭牌子和文明单位锦旗,都有工本费,还有评审费,那时候不像现在管理这么严这么死,还可以找相关单位要钱。于是五四三这个清水衙门也有收入,也有经费,可以招待一下往来的干部职工。各部门各乡镇,现在都愿意到五四三来请示汇报工作,或者单纯来这里坐一坐,人气一下子旺了,一个原因是大家都希望本单位本辖区,能有更多家庭、单位上榜,成为文明家庭、文明单位,另一个原因是汇报完工作,还有接待,有饭局。那时候对收费管理不太严格,对吃喝管理也要松一些,五四三办公室成了有活力的一个单位。然而,这些功劳也好,成绩也好,似乎又都跟老纪沾不上边,一开始的饭局,老古老秦还会叫上他,后来也不大叫他,不叫老纪的原因是这个临时机构很快有了变化。三人都是抽调上来的,对他们的工作,领导都看在眼里,孰优孰劣,一目了然,老古老秦都被正式调到宣传部,有了正式编制,正式提拔了职务,都是副科级。老纪却没有调上来,还在文化局,行政级别也还是从前的正科级。老古老秦虽然资历比老纪浅,级别也低半级,但是主要工作都是他们在做,老纪实际上在这个临时机构也被边缘化了,成了闲职,当着闲差。这时候的五四三办公室离成为文明办还有好几年时间,既然工作不怎么需要老纪,那么让他继续待在这里就没什么必要了,宣传部又将老纪退回文化局。

老纪继续分管电影公司,跟先前一样可有可无,需要抽调干部到哪里,可能还会再把他派出去。正是改革开放年代,县长有改革精神,他是从县里一个大厂的厂长位置上提拔上来的,有闯劲。而且县长是老牌大学生,在我们县里工作时间长,一毕业就分配来了,他对地方文化有研究,着迷,欣赏。我们本地说起话来进三步退两步,或是退三步进两步的那种云遮雾罩的调调,县长年轻时就深有领悟,他的领悟是多方面的,能够得其精髓,仿佛现在他站在山巅上,再回望山谷里的风景,想起早年经历,别有意味。历史上也曾经有多位文化名人游历此地,在民间,人情友爱像根深叶茂的大树,深扎在老百姓心田里,这是个有爱的地方,是宜居之地,县长因此特别想把我们美妙无比的地方文化介绍出去,吸引客商,招商引资。全国都在招商引资,县长的意思是让大家知道,我们这里是个迷人的地方,以文化的形式,以软实力吸人眼球,他提议组建一个临时机构,就叫地方文化研究所,简称地研所,专门研究推介地方文化。不是提倡大家尽情想办法动脑筋吗,县长率先出奇招、出新招。

成立五四三办公室的时候,人们以为是保密单位,现在成立地研所,人们又以为是地质单位,实际上是文化局下面成立的正股级临时机构。从宣传部回到文化局不久的老纪,又被委派到地研所担任所长,地研所就放在文化局,在老纪手下,从博物馆和文化馆各抽调一个人,搭建了一个团队框架。按文化局局长老吴的意思,也没想弄出多大动静,想想也是,如果想弄出大动静,也不会让老纪去做这件事。以老吴惯常的思路,先敷衍一下,想必县长也是心血来潮,才要求他们组建这么个机构,至于所谓研究会不会出成果,出怎样的成果,说不定过段时间县长就忘掉了。或者说不定过段时间,县长就升到上面去了,老吴正是抱着这种想法组建了地方文化研究所。

这时候,县里在干部任用上出了个小差错,也可以说是小失误。当时正是方方面面用人的时候,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宣传部从教育系统调来了一个名师。这个名师叫老黄,因工作能力强,准备提拔宣传部副部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程序都走完了,最后向上级部门报备,由领导审批,一般来说,也就是走个过场,不會有什么异议。但是偏偏出了问题,因为上级部门负责审看材料的人,刚好对老黄很熟悉,他们原本是大学同学,早些年被推荐上大学的大学生,统称为工农兵学员。那人清楚记得,老黄有历史遗留问题。那人不敢马虎,当即将这一情况向上级领导做了汇报,老黄的提拔当然就被否决了。

县里没办法,老黄自己也没话说,吃了黄连,苦在心里。这时老黄面临着人生选择,要不要回到教育系统,继续做名师,县里领导征求他意见,虽然老黄不能提拔,但是可以对他的工作做些调整。领导爱才,老黄的确是人才,大家都觉得这么好的机会老黄没能上,也是可惜,问他愿意回去教书呢,还是留在宣传部,如果留在宣传部,没有上升空间。老黄经过一番考虑,决定不回去,好马不吃回头草,但是他也不愿意留在宣传部,而是选择去地方文化研究所。老黄是有雄才大略的人,是能做大事的人,是可以展翅高飞的人,只是突然间被剪断了翅膀。他决定从此不再从政治上寻找机会,而是在学术上做出成就,仔细考量,最适合去的地方,还真是地方文化研究所,这是个开创性的部门,正适合他这样的人,在一张白纸上画图画。

领导答应了老黄的要求,将他的工作关系从宣传部转到文化局,然后又把他安排到地研所做副所长,由于地研所是正股级,让老黄做副所长不算是提拔。他跟老纪搭班子,表面上看,老黄是新来的人,老纪应该是他的领导,是单位负责人。但老黄是个很强势的人,是个自视甚高的人,他来之前就对老纪有过清晰了解,所以从来没把老纪放在眼里。再说,全县人民都知道老黄是准备当副部长的人,虽然没当上,但他的能力足够当副部长,甚至当副县长、副书记都绰绰有余,人们对此也是认可的,这事明显是老黄吃了亏。因此到了新单位,老黄更不会容忍老纪这样一个毫无能力的庸人管着他,他有理由,也有办法不把老纪放在眼里。

老黄埋头做功课,埋头坐冷板凳,寒窗苦读,著述,不出两年时间就做出了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很快出了第一本书,书名叫《楚文化源考》,老黄认为要研究本地的地方文化,不能太拘泥于细枝末节表层的东西,要有大格局大气派,风俗礼仪呀,方言呀,是可以研究,但更重要的是要找到地方文化的根,这个根老黄认为就是楚文化。楚文化是个大东西,我们县里的地方文化必须依附在这个大东西上面。老黄的研究一开始就找到了大东西,我们是楚文化发祥地,是楚文化核心地带,是古云梦所在地,那么我们璀璨的地方文化瑰宝实际上就是楚文化。这是老黄的发现,老黄的成就,也是县长后来最信任他的原因。楚文化发祥地,历史上吸引过很多文化名人来到此地,最有名的,据老黄考据有这么三个人,一个是李白,他在这里娶了老婆,娶了当时退休宰相的孙女,还有欧阳修和王阳明。老黄的第二本书,就是专门研究这些历史文化名人在本地的游历。他在地研所做出了成绩,是县里无可争议、无可替代的文化学术权威。关于地方文化,在成立地研所之前,要探讨这个问题,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现在,无论谁,尤其是行政上的领导,在面对上级来调研的领导和外地来的客人时,需要介绍本地情况,都能头头是道地说出楚文化,说出李白,说出欧阳修和王阳明。这些介绍、这些研究都是从老黄那里来的,源头在他,他无疑提升了我们县里的文化品位。老黄有了学术地位,跟文化人不同的是,他以前还有过行政工作经历,在领导面前有纵横捭阖的交际能力,所以在县里说话越来越有话语权。他向上面要编制,果然就能要到编制;他向上面要经费,果然也能要到经费。地方文化研究所因此成了有五人编制的固定机构,是文化局正式的二级单位,不过还是正股级。虽然之前所长是老纪,但老纪几乎不起任何作用,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用老黄的话说,如果让老纪去要编制,那是一百年也要不下来的;如果让老纪去要经费,也是不可能要到的。现在编制有了,也是一个正式单位,老黄顺理成章应该担任地研所所长,这也是众望所归的事情,谁都认为所长非他莫属。但是以前的所长是老纪,现在只能让他把所长让出来,由老黄担任,老纪对此没有异议。考虑到老纪的资历,文化局给他保留了支部书记的职务,让他有一个拿工资的地方。这种单位清贫,可是因为有老黄就不一样了,经费有保证,后来的多任县長,包括后来的每一任财政局局长,都买他的账,看他的面子。宣传部、县政府,只要提文化,都会讲地研所的成就,老黄成了全县最有名的文化人物,文章好,口才也好。

很多部门、很多地方都邀请老黄去演讲,老黄对地方文化这一块也是了如指掌。他写文章把楚文化作为最重要的主题,他说那是楚魂,但是演讲的时候老黄又是另一副面孔,他喜欢即兴发挥,喜欢讲故事,很注意深入浅出,将他的研究成果通俗化,他讲到李白、欧阳修和王阳明在本地历史上经历的故事,一些趣闻逸事,讲到兴头上,他还会借题发挥,讲到跟本县历史人物无关的另一些书中人物,他想到谁就能讲到谁,比如西门庆。老黄说,大家想想看,西门庆这个人物在《金瓶梅》里面,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清河县城里面,大家熟知的是他跟女人那些事情。但是另一方面,比如说西门庆的酒局,认真研究的话你会觉得特别有意思。所有跟西门庆打过交道的女人都很喜欢他,这个没有疑问,但同时,所有跟西门庆打过交道的男人也都喜欢他。原因是什么?这里面的奥秘就在西门庆的酒局里面,在清河县城,无论是那些泼皮无赖,还是有头有脸的官府中人,或者京城里的人,或者富商,凡是跟西门庆交往过的人,都是他朋友,当然仇敌除外。因为什么?因为西门庆豪爽,西门庆善结交,几乎在《金瓶梅》里,也就是在清河县城,差不多所有的酒局都是西门庆在组局,做东。至少在这方面,西门庆是个豪爽的人,他朋友多,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朋友,所谓舍得,有舍才有得,这句话特别有深意。老黄又说,我不是为西门庆翻案,我也一直认为西门庆是负面人物,无论在文学史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他都是无恶不作的坏人,但是在这个无恶不作的坏人身上,是不是也有我们普通人能借鉴的一些东西,因为人都是复杂的。每次听到老黄讲到这些,在现场的许多人都会露出赞许的眼神,老黄从西门庆的酒局中,提炼出一种非常契合我们本土精神的所谓酒文化,尤其是他所引用的关于“舍得”那个词的解释,更是我们这里人挂在嘴上的至理名言,大家都深以为然,因此老黄的演讲也可以说是不动声色地在迎合我们。继而老黄又将我们本土的酒文化与李白善饮酒联系到一起,他得出的结论是酒文化是值得也是需要弘扬的。对那些正在忙着招商引资的部门领导,老黄演讲的时候循循善诱地告诉他们,要让外地客商能够领略并享受到我们酒文化的魅力,即使在民间,我们也是好客之地,这一点很重要,这种好客正是包含着意犹未尽的酒文化在其中。

老纪在地研所再一次失去了存在感,老黄就像一棵参天大树,老纪瑟缩在这棵参天大树的树荫下面,如同一株见不到阳光的小草。老纪虽然在地方文化上没什么理论建树,但他还是会有一些想法,而他那些不成熟的想法和老黄是有冲突的,他写不了文章,也没有到处演讲的机会,所以他的想法无法与公众分享。而且他的想法事实上登不了大雅之堂,老实说老黄是在塑造地方文化,他总结的是长处,是可以大书特书的正面元素,而老纪注意到的恰恰是短处,是需要回避和遮掩的现象。于是老纪只能私下跟三两好友交流,比如,他说地方文化也涉及诚信、涉及慈善,这两个问题是本土文化的短板,老纪的这些话就像碎片,不连贯,不成体系,大家都不爱听。他说,我们这块土地上的人不够诚信,不够诚实,我们说话的时候听上去很热情,听上去很热闹,却显得模棱两可,让人摸不清真实意图,这就为行骗或诈骗留下了空间。事实上,在电信诈骗时期,我们县里确实是重灾区,出现了很多犯罪嫌疑人。又比如说慈善,在老纪看来,慈善不仅是善行,也是一种文化,那些有钱人,那些挣了大钱的人更应该做慈善,做好事。但是我们这里好像这种文化很弱,那些大老板有了钱之后,不是忙着做慈善,而是忙着显摆,他们更愿意拿钱找女人,或者拿钱大把大把赌博,以赌场上的输赢论英雄。

这些议论很是零散,能听到老纪发表这些言论的人并不多,终归不值一提,无非是些闲言碎语,说三道四。老黄一般不会和老纪直接打照面,不和他直接打交道,在听到这些言论时,老黄表示不值一驳,太小儿科,太浅薄,嚼别人嚼过的馍,不过是些陈腐的关于良知道义的概念,拾人牙慧而已。

老纪是六十岁退休的,他退休的时候几乎一无所有,从海棠镇调到县文化局,县里给他分了一套房子,那是套平房,在一个老旧的院子里,坐落在城关镇三皇庙。那时候县委大院还有一个房管局,专门负责县委大院的房产,房产局下面有个房管所,负责管理属于县财政资产的旧房子,这套房子属于房管局,老纪和老伴,还有儿子,就住在三皇庙的平房里。他退休那年是1994年,从1970年营职转业到退休,他在我们县里整整工作了二十四年。二十四年之后退休,老纪的身份是个股级干部,而且因为地研所是事业单位,他的公务员身份又变成了事业单位职工身份,他从一个正科级副局长变成了一个正股级支部书记,并在这个位置上退休。2022年12月底,在外贸局职工宿舍院子里,老纪去世后,熟悉他经历的人,也就是他过去的同事老秦在微信朋友圈发文称,老纪的身份是在不停的调动和借调中,在一连串兜兜转转中无意间丢失的,不了了之的。老秦说,老纪以营职转业到海棠镇任副镇长,是科级,调到县文化局做副局长,也保留了科级,职务和级别低配都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将他借调到宣传部宣传科任副科长,负责五四三办公室工作时,他的文化局副局长职务并没有免除。然后,老纪从五四三办公室退回文化局继续担任副局长时,他在宣传部的副科长职务也没有免除。再然后,在安排他担任地研所所长时,并没有在他的任职通知后面加个括号,里面写上科级,仅仅是任命为所长。当时地研所还是临时机构,后来经过老黄努力,才变成了有编制的固定机构。老秦称,组织上绝对无意害老纪,绝对是调动过程中无意间的疏忽,任何工作都可能出现疏忽或漏洞,问题是老纪个人从来没有向组织上申诉,他对所有的一切唯有服从。其中的原因不知道是他过于老实,还是过于懒散,或者是能力不足,或许他天性中就是个可以接受任何结果的人,无论别人或组织上怎么说、怎么安排,他都会毫无怨言地接受。既然他不向组织上提出来,组织上又怎么可能去解决他的问题呢,因为组织上压根就不知道他的问题。退休后的老纪,拿着事业单位股级干部的退休金,又活了二十八年。

退休的老纪一无所有,没有财富、成就,没什么长处,没有值得炫耀的私人关系,也没有任何交往或爱好。虽然以老纪的性格,他并不觉得无聊,但是毕竟成天无事,再也没有办公室可以去坐坐,喝喝茶,或者边喝茶边看报纸。某一天老纪突发奇想,竟爱上了书法,每天都在家写字,他还住在三皇庙,住在房管所院子的平房里。天刚亮,他就在桌子上铺开废旧的报纸,开始一笔一画写起来,他主要练草书,一写一整天。那个时候县里也有些人喜欢练书法,都是在自己家里练,经人提醒,也是因为老纪曾经担任过文化局副局长,担任过地研所所长和支部书记,有过这么一些身份,所以有人建议他出面组建书法家协会。当时县里的协会组织不是太多,好像只有老干部诗词学会和作家协会。老纪便出面牵头,组建了书法家協会,到民政局去注册,他也就成了我们县里书法家协会的首任主席。秘书长是个年轻的房地产商人小陈,小陈早年人生走过弯路,年少时因打架斗殴在监狱待了两年时间。也正是在监狱,此人觉悟到了人生道理,并遇到一个高人,拜他为师,那人是书法家。回家后小陈一边做生意,一边勤练书法,却苦于找不到同路人,找不到组织,当他听说老纪正在组建书法家协会,便自报家门,跟老纪联系上了。老纪见小陈年轻,能说会道,在社会上也有些门路,就让他做了秘书长。小陈有很多做生意的朋友,跟行政上的领导也能说得上话,于是为书法家协会搞了些活动,吸纳了更多会员。

时间久了,书法家协会不光吸纳了更多会员,还出了人才,老纪的徒弟,尤其是秘书长小陈,似乎比老纪走得更远,成就更高。他们一旦入了门,修炼时间多了,渐渐发现老纪已经远远落后于他们,根本的原因还是老纪悟性不高,这使得他的书法成就很低。所以真正服气老纪的人越来越少,虽然他是书法家协会创始人,虽然他是主席,但是在他自己创建的书法家协会里面,他也成了个很边缘的人。所有人差不多都聚集在秘书长小陈身边,小陈是个商人,经常把会员召集在一起,大家一起吃吃饭,写写字,用他的话说叫雅集。五年后换届,老纪从主席的位置上下来了,秘书长小陈成为新主席,自此,老纪对书法的热爱,重新成了他的个人爱好,与其他人无关。

老纪只有一个儿子,当儿子成年后,老纪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一个担任过副镇长,当过副局长的科级干部,要安排自己的子女是没有问题的,何况是他的亲生儿子,但他就是办不到,他不知道要去求谁,也不知道怎样求。就连他的老伴,也不是他自己找关系托门路安排的,而是组织上主动安排的,她在环卫部门扫地,老伴毫无怨言,老纪也从没多想,但他的儿子长大了,上面没法主动安排。

在老纪第二次担任文化局副局长期间,也就是他从五四三办公室退回文化局,仍然分管电影公司,又还没有去地研所的这个时期,老纪经常有事没事往电影公司去,电影公司的书记经理因为有局长的交代,都不怎么待见老纪,他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并不向他请示也不向他汇报。老纪没事就在电影院看电影,电影公司有个大礼堂电影院,有个广场电影院,还有个露天电影院。这时候有一些闯荡江湖的马戏团流动演出,当时正好有个马戏团来到我们县城,老板和他女儿是马戏团主角,他们租用了露天电影院的场地,在那里演出,演些小把戏,还驯养了一些动物,人和动物同台表演。

马戏团来自山东,听老纪说是从他老家过来的,老纪跟他们交流觉得特别亲切。他们在一起讲话时便用山东话,我们这里的人就是在旁边听见他们说话,也不是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马戏团老板喜欢吹牛,总是吹嘘他们每年到处巡演,要见多少世面,能挣多少钱,可能闯江湖的人都喜欢吹牛,事实上,那段时间在我们县城的演出也的确吸引了不少观众。老板跟老纪不停聊天,是因为他听说老纪是文化局副局长,分管电影公司,想跟他套近乎,看通过这层老乡关系,能不能减免部分露天电影院的场地租用费。虽然老纪当不了家,当家人还是电影公司的书记经理,但是这种交流,让马戏团老板和老纪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老纪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跟马戏团老板说。马戏团在我们县城演出了半个月,离开前一个晚上,老板和老纪在一起喝酒,就他们两个人。老纪本来不喝酒,但是陪着他喝了两杯,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吃大饼卷葱。不知道是老纪不胜酒力,还是酒喝多了,他当场提出要求,希望马戏团老板把他儿子带走。老板愣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想到,纪局长居然会提出这种要求,在这之前他是见过老纪儿子的,老纪的儿子也经常来看他们演出,每次来看演出,老纪的儿子都很开心,笑呵呵的,眼睛不住地盯着他女儿看,想到这一层,马戏团老板马上就答应了。老板实际上就是个流浪艺人,也是个商人,因此身上兼有商人和艺人的狡黠聪慧。那个时候马戏团的生意也还可以,老板想长期流浪下去,也非长久之策,如果接受了他儿子,将来女儿说不定也能有个着落。实在不行了,不能继续在外演出,也能有个落脚之地,毕竟老纪是副局长,应该还能指望。就这样老纪把他的儿子给了马戏团,马戏团第二天带着他儿子离开了我们县城。这件事传开后,全城的人议论纷纷,人们说至少老纪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果断和浪漫气质。可能他信得过作为老乡的那位马戏团老板,也可能他心里也看中了马戏团老板的女儿,他认为儿子虽然没有找到正式工作,跟他们在一起也能过上不错的日子,对他自己来说,算是去掉了一个麻烦,了却了一桩心愿,儿子的生计和婚姻全都解决了。他作为父亲的责任,也一并完成了,就像老纪到了部队,离开老家,他的一生对他父母而言有了最好的安排。那么他的儿子去了马戏团,离开他们,儿子这一生,也靠他自己去闯了。老纪是这么计划的、这么设想的,好像他全都想到了,但是唯独有一点没有想到的是,他儿子跟他性格差不多,有人讲,老纪的儿子基本上遗传了他的性格,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走江湖的人。是啊,老纪那种性格,既然遗传给了儿子,那么他儿子又如何走得了江湖!

老纪以为帮儿子找到了出路,他哪里知道儿子是和他一模一样的人,这样的人实在是人畜无害,在江湖上不要说卖别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给卖了。卖人和被卖,都不由他自己选择,老纪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实际上也不了解他自己。

五年后,也可能是七年后,老纪的儿子独自回到我们县城,准确说也不是独自,他还带回来一个女婴,那是他女儿。从此,再也没有任何关于那个马戏团的消息,关于那个马戏团的老板和他女儿,我们都一无所知。并非老纪出于什么动机在封锁消息,他本身就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别人的八卦他不会说,自己的八卦或者儿子的事情他更不会说。他不说,也没人问,大家都假装没有这回事,老纪闭口不提往事,他儿子也什么都不说。我们只知道老纪的儿子带回了一个女儿,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那女孩是他跟马戏团老板女儿生下的孩子,还是他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也不知道老纪的儿子跟女孩的母亲是否有过婚姻关系,当然我们更无从知道,他儿子是被马戏团老板父女赶出来的,还是他自己偷跑回来的。同样无从知道的还有,那个马戏团在这个世上是否还继续存在,所有这些谜团都没有谜底。

那时候老纪已经在地研所工作了,被老黄和他的手下边缘化,他老伴在环卫所扫地,一家人还住在三皇庙,住着房管所那套平房,儿子回来后,带着女儿跟他们住在一起。儿子仍然没有工作,漂在社会上,女孩长大了,就在我们本地上学。老纪退休那年,房管所清理房产,发现老纪不是公务员身份,没有继续住这套房子的资格。房子的状况不好,需要维修护理,加上之前的相关手续都不齐全,建议他先把房子退出来。工作人员都很客气,一套一套理由说服老纪,老纪没有抱怨,默默退出了房子。他拿出一生的积蓄,还借了些钱,在外贸局宿舍小区买了一套又老又旧又破,被人称作危房的房子,这房子唯一的优点就是价格便宜。

不久,老纪的儿子申请到一间很小的廉租房,他没妻子,没生活来源,没收入,还带着年幼的女儿,符合申请廉租房的条件,这才跟老纪分开住了。老纪八十岁的时候,他的老伴去世了,无声无息、无怨无悔跟了他一生的老伴,悄悄病故了,为老伴送葬的人有老纪,有他们的儿子和孙女。等到老纪自己去世的时候,身边却只有孙女,孙女是大龄女子,结婚没多久就离婚了。老纪死去时的意识不知是否清醒,无论清醒与否,对孙女结婚离婚的事,他注定是一无所知。

老纪住在外贸局的二手宿舍房里,回顾自己一生,一无是处,他承认自己永远是那个可有可无的人。从来都是他在接受什么、听从什么或服从什么,回想起来倒也顺顺畅畅,没太多周折,基本上永远是老样子,永远是那个不变的自己。没有痛苦,没有焦虑,没有不甘,没有不服气,一生就这样过来了,怎样过还不都是一生,谁不是一生。

单位每年组织体检,退休人员也要体检,老纪生活俭朴,没有大鱼大肉胡吃海喝,也没有额外从事什么体育锻炼。但是每次体检,老纪各项指标都非常正常,没有常见的三高,血压血糖血脂都是正常的,从来不高,没有大肚子,做CT和B超,内脏也都没问题。后来他要么不去做体检,要么做了体检,他都懒得去拿体检报告,因为他知道所有的指标都是正常的。某年体检后,老纪突然意识到,对他来说,相对所有他的同龄人和他曾经的同事而言,身体才是他实实在在的优势,才是他比别人强的地方,他的体检报告比他们任何一个人的体检报告都要優异。发现这一点令他十分惊异,他终于也有比得上他们,或者说能够超过他们的地方。他没怎么照顾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养生手段,过着很平常的日子,可是没想到他的身体状况那样好。老纪注意到以前的同事或熟人,每次体检完了都很沮丧,好多人脸色大变,垂头丧气。他们跟人交流自己身体出现的各种问题,或者闭着嘴巴什么也不说,有人在打听另外某人的状况,也有人主动把自己的病情说出来。当他们得知老纪身体健康,体检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时,他们都很无语。正是从这时候开始,老纪心里开始出现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我要让自己多活几年,我在其他方面不如你们,被你们瞧不起,但是在能够活着这方面,我可能会比你们厉害,比你们强。刚开始,这还只是一个比较简单的想法,还没有成为执念,只是在体检时才会冒出来,或者拿到体检报告时,老纪才会这样想一想。

又过了几年,在老纪七十来岁的时候,他发现从前的一些同事,比如他从前的上级或下级,有人已经去世了,他的人生已经到了凋谢季节,他所认识的人正在变得稀少。据他得到的消息,去世的那些人有同龄人,也有比老纪更年轻的一些人,比如老纪刚到海棠镇的同事,他的班长,当时的徐书记比他大一岁,前不久去世了。徐书记死于中风,他生前住在武汉,中风后在协和医院重症监护室住了几天,终究没有挽回生命。还有老纪在地研所的同事,后来的所长老黄也去世了。早些年老黄心脏有问题,县里为了保护这样一个难得的专家人才,建议他做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很成功,老黄的身体状况也很好。但是有一天,省里领导下来调研,县领导让老黄陪同,向来宾介绍我们地方的风土人情和文化,并陪同看了些人文景点。当时是夏天,老黄受了累,也很辛苦,他特别高兴,因为他的讲解得到了领导认可,晚上接待领导吃饭,老黄还喝了一点点酒,就一点点,第二天老黄就过世了。这些都是社会上的传言,因为是老纪认识的人,他听到便记在心上了。更离谱的是以前海棠镇的吉普车司机小贾,有一次开车送老纪到县里来开会,还曾在路上好心好意点拨过老纪,他自己后来成了大老板,他的公司是县里唯一的上市公司。本来他身体很棒,很壮实,平时很注意锻炼,很注意运动和养生,但是却在五十九岁的时候死去了,也是因病去世。老黄去世时也才六十二岁,都很年轻,实在太可惜了。只有老纪的老班长,海棠镇从前的徐书记,比老纪大一岁,其他人都比老纪年轻。还有另外一些熟人,老纪听说也去世了,老纪对这些死亡事件由衷地表达了他的哀悼,为他们感到惋惜。

同龄人中的一些死亡事件,在不停发生,就像水面上的船只,老纪自己也是一艘船,他还是又破又旧的小船,看起来他应该是最容易倾覆沉没的那艘船,但他还漂在水上,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他看到那些远比他华丽、远比他体量庞大的大船一个接一个沉没,这委实让老纪感到震撼。他意识到自己能比他们活得更长久,他为自己能比他们更长寿而感到庆幸,老纪有理由相信:我在工作上、在为人处世上和林林总总的什么上面,都比不上你们,干不过你们,我确实所有的一切都干不过你们,但是我能够活得过你们。

活得更久一些,老纪最初的这一简单想法,于是变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执念,他为自己能够活到的终极岁数制定了一个目标,那就是一百岁,他至少要活到一百岁。我和他们什么也比不了,只能跟他们比谁更长寿,寿数这个东西不能说明什么,但活到后面的人毕竟能看到更多,死亡对每个人是唯一的公平,也只有死亡本身不可能有任何可以运作的机会,只有天定,都是天意。老纪开始公开说出自己的目标,让他的熟人都知道他有这样的野心,跟每一个碰到的熟人热情握手,握手时暗自使劲,他枯瘦的手掌非常有力量。当别人称赞他手上有劲时,他便跟人说:“等我活到一百岁,我要请你们到我家吃饭,我收藏了几瓶好酒。”老纪对每个人都说这样的话,在他晚年,八十来岁的时候,他把长寿,把健康地活到一百岁,当成了他人生的唯一理想。他还在自己家的柜子里,放上一块一百岁倒计时的牌子,这块牌子在老纪活着的时候,曾经是他的荣耀。

老纪卸任县书法家协会主席二十年后,2022年11月下旬,我有一次又見到了他。我们在湿地公园的草地上晒太阳,我告诉老纪说:“我从不怀疑你能活到一百岁。”老纪很高兴我能这样说,在阳光里向我拱手,我问他:“你长寿的秘诀是什么呢?”

老纪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意。”停顿了一会儿,他反过来问我,“你从早上睁开眼睛醒来,一直到夜里闭上眼睛睡觉,这一整天时间,你的内心,能不能不起任何波澜呢?无论遇到任何事情,也无论悲喜,你的内心都是平静的,从早上睁开眼睛到夜里闭上眼睛,你能保证你的内心像丝绸那样光滑吗?”

我特别记得我跟老纪曾经有过这样一次谈话,因为让我永远忘不了的是,他用到了丝绸这个词语,他问我能不能做到无论悲喜,经过一天的时间,我的内心还能像丝绸那么光滑、那么平静。我看着老纪的脸,那么沧桑,皱纹密布,就像是个真正的农民,还有他的手,皮肤那么粗糙。但是他却提到了丝绸这样的词语,我想所谓无论悲喜都能平静如常,或许只有他能做到。此时,老纪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非常单纯,甚至我会想到透明,一个有着如此粗糙外表的人,内心却可以像丝绸那般光滑,也算是生命的一个奇迹。但是我告诉老纪:“我做不到。”我接着说,“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看到了很多事情,都放不下,我对世界的看法比较灰暗、比较悲观,这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时常会感到羞耻,为写作而羞耻,也为我活着而羞耻,甚至我的羞耻感也是无法言说的。”

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外人袒露心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老纪说这些话,老纪睁大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本来很小,这时候努力想睁得大一点。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令我吃惊的话,但是他突然就懈怠了,松弛下来了,眼睛重新变得很小,密封着,他摊开瘦小的两只手说:“你想得太多了,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我对我跟老纪的这次谈话很失望,本来,我以为他听明白了我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以为他对我能有一些呼应。可是他滑过去了,他用一句“你想得太多了”就把我给打发了,我因此相信他是真的什么也不想的一个人。无论怎么说,他的身体状况堪称完美,从他的身体里找不到任何毛病,不管是中医的望闻问切,还是西医的各种检测仪器,都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疾病,这跟他什么都不想有没有关系呢?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有过的私密谈话,随后我们在街上又碰到过几次,每次碰到他都使劲跟我握手,然后叮嘱我,到他一百岁的时候,千万记得到他那里去喝好酒,我答应他一定赴约。

老纪的同龄人好多已谢世,他自己从不主动谈论这些人,即使有人偶尔在他面前提起这些故人,他也从不正面回应,不对那些人做任何褒贬评价。当我听说老纪在2022年底去世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经反复找人询问,终归确认是事实。

好些人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纪念老纪,老纪这个人突然又被大家记起来了,想起来了,他们回忆他的往事,对他评价很高、很正面,有人说他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有人说他清清白白做人,不争不抢,为人厚道,还有人尊称他是人民书法家。所有这些发文的人,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我其实也明白,在老纪生前,有些人心里恰恰是瞧不上他的,但是老纪已离开人世,他们都一致称颂他。这不仅是亡者为大的原因,可能也是因为他们想起了这样一个独特的人物,发现了他不同于平常人的品质,老纪确实跟我们所有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我很想为老纪撰写一份民间个人传记,以民间传说为主,跟他的官方档案资料可以有重合的地方,但更多的部分只能称作是补充。也就是说,我将在2023年为老纪写一篇非虚构文章,前面所写关于老纪的事情,基本上是我亲历,或是我听说的关于老纪的生平,我想大体上也都是准确的。在这篇非虚构文章的结尾,我认为还需要再补充几个细节,鉴于我对我们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和地方文化的了解,人们在公开评价或谈论一个人所说的话,跟他们背地里谈论那个人所说的话,往往不一样,面目不同。这是因为他们习惯于在公开谈论某个人时,以说对方好话为主,而在背地里议论时,才会说出另外一些话,说出不好的负面的话,也就是所谓的真话。那些在社交媒体上为纪念老纪发的文,实际上就是公开谈论,我看到的那几个人,在网上对老纪的评价,无疑也是出自真心,但是为了使这篇非虚构文章更真实、更全面,我还是想单独再和他们交流一下,采访一下,因为有几个人也都是我认识的熟人。我没有和我提到的几个熟人见面,而是分别和他们通了电话。

有一个老纪从前的同事,五四三办公室的老秦,比老纪小十几岁,身体非常健康。我们在电话里寒暄了一阵,老秦跟我说:“老纪没有基础疾病,本来应该死不了,就算一时间得了什么病,也不一定会要他的命。”

老秦接着又说:“尽管老纪没有基础疾病,可是他有另外两个很要命的缺陷,一个是平常他的生活条件差,营养差,没有得病无所谓,真得了病还是不行。再一个原因是老纪没有朋友,不跟人打交道,这使得他身体出问题时,来不及有人把他送往医院,他是一个孤独的老人,设想一下,如果他感到不舒服,跟谁通个电话,让人把他送到医院,有可能就能救他一命。”

另一个跟我通电话的人,是老纪在地研所工作时的同事,那个同事比老纪小很多,不是同代人,当时他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叫小李,现在也是老李了。老李告诉我:“老纪发誓要活到一百岁。”

我说:“这谁都知道,差不多全县人民都知道他这一志向。”

“但是,”老李说,“半年前,老纪唯一的儿子去世了,这对他是个伤害,在他儿子去世前八年,他老伴去世也曾对他有过打击,但这一次的打击和伤害更要命。”

我告诉老李,早几天我还在街上碰到过老纪,我跟他握手的时候,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手劲很大。我没觉得他内心有怎样的伤痛,雖然我也听说过他儿子因病去世的消息。

老李认为在我们全县,还是他跟老纪走得更近一些,因此他对老纪的了解和认识,自然比我们其他人更深。他说:“老纪是个情感不外露的人,但他也是个有情感的人,儿子在他前面去世,对他来说是一场灾难,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一场伦理灾难。老纪其实特别在意这个,他认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他死在儿子前面,而不应该是儿子死在他前面。”

我知道,老黄去世后,这么多年长期担任地研所所长的是老李,老李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所以他提到的人道伦理灾难这种表述,我认为是可信的。他说:“老纪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儿子竟然死在他前面,这不符合生命的基本伦理,也不符合生命的基本秩序,他觉得在儿子后面去世是有罪的,虽然这责任并不在他,但他继续活着就是一种罪责,一种不可逆的反向的僭越,不可饶恕。这种想法可能从精神上摧毁了他,他在肉体上没有疾病,但精神摧残却有可能破坏他的免疫力。老纪是在和其他人比谁更长寿,但绝对不能包括他儿子,他是爱儿子的。”我沉思了很久,如果照老李的思路往下想的话,也确实没办法想下去。

最后一个跟我通电话的人,是老纪去世时的目击者老关。老关没跟老纪做过同事,但他们彼此认识,老关是在博物馆退休的,他们算是在一个系统工作,所以彼此都熟。老关那天刚巧到外贸局小区去了,他去那边看小孙子,顺便在院子里坐了会儿,他坐在那儿,跟老纪一起晒太阳。老关一生都在博物馆,经常使用放大镜,所以他的视觉基本上是放大镜视觉,什么事情或事物,都要放大了观察。我们照例谈了一阵闲话,老关特地压低嗓门,像是对我说悄悄话,避免被旁边的人听见。他说:“老纪很可能不是突发疾病去世的,也不是什么无疾而终。据我观察,老纪可能是自杀死的,他那种样子,几乎可以说老纪完成了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他做得很完美,称得上是完美自杀,可以说他是一位完美自杀者。”

我听说过完美犯罪,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完美自杀。我问老关:“老纪好端端的,几乎对每个人都要说,他想活到一百岁,他为什么要自杀?就像长跑者,一个马拉松跑者,在快到终点,或者将要看到终点时,何以会突然倒地不起?而现在,你居然告诉我,他完成了完美自杀,这到底是为什么?”

老关提高嗓音,可能我的提问有些咄咄逼人,他不再在乎会不会被人听见,也不再对我说悄悄话。他说:“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我是目击者,以我的观察,他那样安静、那样毫无来由的死亡,就像是所有老年人梦寐以求的死亡。而这样完美的死亡,只能是经过精心设计才能得到,我因此猜测,老纪是死在自己手里。”

不过,老关随后又谦和地跟我说:“可能我的话有些过分武断,好在我已经跟你说了,我只是猜测,没有证据。”

我和三个人都通了电话,并将对话记录在此。另一个需要补充的细节是,作为一篇非虚构文章,我认为也需要写出来,那就是老纪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春夏秋冬,都会端端正正将一枚钢笔插在胸前。你可以想象,那个矮小的满脸皱纹的老头,穿着中山装,胸前插着一支钢笔,正在大街上迎面向你走来。他谦卑地微笑着,使劲跟你握手,然后真诚地邀约你,等他活到一百岁,他会把你请到家里去,跟他共饮好酒,但是他已经在八十八岁时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