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

2023-12-11 08:48刘庆邦
芙蓉 2023年5期
关键词:尿床堂弟斑鸠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家长》《断层》《远方诗意》《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五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等。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等文字。

天黑了下来,越来越黑。该睡觉了,爷爷还没回来。我们家的灶屋里支了一张小床,我和爷爷睡在那张小床上。爷爷很喜欢我,对我持的是欢迎的态度,一直。可我不怎么喜欢跟爷爷睡,更愿意和娘、大姐、二姐、妹妹和两个弟弟一起,挤在堂屋西间屋的那张大床上,像一群雏鸟依偎在亲鸟的翅膀下面一样。把我单独摘出来,让我跟爷爷一块儿睡,是娘分派给我的一项任务,说是给爷爷暖脚。我的脚还是凉的呢,怎么给爷爷暖脚!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任务。娘不由分说,坚持派我去给爷爷暖脚。娘说出的理由是:谁让你爷爷最喜欢你呢!娘对我说过,爷爷没抱过我大姐,没抱过我二姐,更没抱过我妹妹,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老是把我抱在怀里。不管是到镇上赶集、听小戏儿,还是下雨下雪天,去听村里的一位老先生给他念书,他都会带上我。我饿了,他买白蒸馍给我吃。我想玩点什么,他就让我捋他长长的花白胡子。爷爷有一件棉袍子,在天冷的时候,爷爷就把我揣进他的棉袍子里,外面再系上一根布带,只让我的头在棉袍子里露出来。现在想来,爷爷那样把我揣在他贴胸的怀里,很像一只老袋鼠揣着一只小袋鼠。有人从对面走过来,爷爷往往不等人家问,就主动把“小袋鼠”推荐给人家看,说这是他孙子。爷爷的做法,显然有些显摆。暮年有了孙子,仿佛孙子是他一辈子的全部骄傲所在。

对于能不能起到给爷爷暖脚的作用,我一点儿信心都没有,因为我有尿床的毛病,三天两头把尿水撒在床上。我们姐弟六人,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娘的别的孩子都不尿床,只有我一个人尿床。也就是说,他们在被窝里睡一夜,到第二天早上,被窝还是热气腾腾的干被窝,只有我的被窝,常常成了臊气烘烘的湿被窝。被子和褥子被尿湿了,在晴天有太阳的时候,娘难免会把湿成一塊块深色的被褥拿到院子里晾晒。院子里的叔叔婶子们看见了,把我尿湿的地方,说成是我画的地图,还说每一幅地图都不重样。这样一来,娘晾晒被褥,等于公开晾晒我的丑,把我丑得眉头紧皱,头都不敢抬。还有人把尿床的事编成了顺口溜儿:尿床精,踩床牚,半夜里来数星星;老天爷,咋还不明,把我的屁股渍得一片红。我相信,这个顺口溜儿不是专门针对我编的,它应该是把天下所有的尿床精都包括在内了。不想承认也不行,这个顺口溜儿还真的道出了尿床精尿床后的难堪细节和悲苦心情。我有时发觉自己尿床后,就压在尿湿的地方不挪窝,企图用自己的热身子把湿处暖干。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自己说:谁让你尿床呢,你把床尿湿了,就得自己暖干。可恼的是,我身上释放的暖气总是有限,虽然带碱的尿水把我身体渍得又红又痒,可每次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

开始上学并当上班长以后,我渐渐地有了自尊心,知道了树要皮,人要脸。树没有皮就不能成活,人不要脸面呢,就会被人看不起。兔子撒尿,可以撒在窝里;羊撒尿,可以撒在圈里。人既然变成了人,不是别的动物,怎么能尿在床上呢!都当上学生了还在尿床,肯定是丢脸的事。有时刚躺下睡觉时,我大睁着两只眼,不允许自己睡着。只要还醒着,总不会尿床吧。然而,把眼睁一会儿不难做到,倘若睁着眼一夜不睡,我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在不知不觉间,我关上眼皮,睡着了。同样在不知不觉间,我又尿了床。真恼人哪,真可恨哪,人干吗非要撒尿呢,难道不撒尿就不行吗!

长大成人后,听大姐、二姐回忆往事,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养成了尿床的毛病,与娘对我的娇生惯养不无关系。我一两岁之前,都是娘搂着我睡。我夜里撒尿时,有时会滋在娘身上。娘明明醒了,却一动不动,一点儿都不惊慌。娘不叫醒我,也不中断我的撒尿,任凭我把尿水一直滋在她身上,直到把一泡尿撒完。娘对我大姐、二姐说,半道打断我撒尿,她担心我会憋出毛病来。娘还说,我撒的尿热乎乎的,一点儿都不凉。这就是娘,娘对我的宠爱达到了溺爱的程度。我见过溺爱这个词,以前对这个词不是很理解,不懂溺和爱怎么就联系到了一起。听了大姐、二姐讲的我小时候的故事,才真正懂得了溺爱的含义,得知娘对我的爱是典型的溺爱。

不见爷爷回来,娘让我去喊一下爷爷。二姐见我迟疑着不想去,主动要求跟我一块儿去。是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但是,我们不是去喊爷爷回家吃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家不再做晚饭,无晚饭可吃。不做晚饭,是因为没粮食下锅,做不起晚饭。当时,我们家仅有的可以哄哄嘴巴的东西,就是半瓢棉籽,半筐长着黑色霉点儿的红薯片子,还有半盆用霉红薯片子磨成的粉。这些东西要留给做早饭和做午饭的时候用。人在上午和下午都要干活儿,不吃点儿饭干不动。晚上不干活儿,天一落黑就可以上床睡觉,不吃晚饭也可以吧。多次听娘说过,人的肚子是盘磨,躺着不动就不饿。在没什么东西可吃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向不动的石磨学习,向不动的石磨看齐。我和二姐都知道,爷爷有可能还在饲养室前墙的墙根那里靠墙坐着。只要是晴天,爷爷就去那里晒太阳。牛要从饲养室里牵出来,拴在门前的木桩子上晒太阳。驴也要牵出来,拴在木桩子上晒太阳。爷爷跟它们一起晒太阳。在晒太阳时,牛和驴都眯着眼不说话。爷爷也不说话。爷爷晒太阳的能力很强,一晒一上午,一晒一下午。到了下午,牛和驴都被饲养员牵进饲养室里去了,爷爷还在原地坐着不动。太阳都落到地底下去了,早春二月的夜晚还很凉,爷爷不回家睡觉,还坐在那里干什么呢!以前,是我们的爹,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当饲养员。在爹当饲养员期间,爷爷就习惯了靠坐在墙根晒太阳。我爹在回家的时候,会喊他一块儿回家。爹在去年六月去世了,老年丧子,爷爷伤心是难免的。爷爷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是不是在这里守着他儿子的魂呢?是不是等着他儿子的魂喊他回家呢?

离饲养室还有好几步远,透过饲养室的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煤油灯光,我们就看到门口左侧的墙根有一团黑影,不用说,那团黑影就是我们的爷爷。二姐拉了我一下,把我拉得停了下来。二姐小声对我说:咱爷不会没气儿了吧!二姐的话把我吓住了,吓得我禁不住直往后退。在我们那里,说人没气儿了,就是人死了。说得好听一些,是没气儿了;说得直接一些,就是死了。我和二姐知道,因为长期吃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爷爷得了浮肿病。爷爷的浮肿,是从脚面子那里开始肿起,肿得脚面像遇到危险就虚张声势的气蛤蟆一样。爷爷肿起的双脚,跟气蛤蟆又不大一样:气蛤蟆是灰白色,爷爷的肿脚是蜡黄色;鼓胀起肚皮的气蛤蟆富有弹性,越按越硬,爷爷浮肿的脚面是软的,用大拇指一摁就是一个深坑,深坑迟迟不能弹平。村里所有因饥饿得浮肿病的人症状都差不多,都是先从脚面子那里肿起,然后是脚踝、脚脖子、小腿等,自下而上逐渐蔓延,等蔓延到大腿、胳膊、脖子,甚至面部,离没气儿就不远了。我不知道爷爷的浮肿到了哪个阶段,至少还没肿到脸上,难道这么快就没气儿了吗?

二姐让我不要害怕,她说,她要对爷爷喊三声,如果喊过三声,爷爷不答应,我们就赶紧回家告诉娘。二姐第一声喊的是爷,第二声喊的是爷爷。二姐喊第一声的时候,没听见爷爷答应,我扎好了架势,准备往回跑。还好,二姐喊第二声的时候,爷爷有了回应,爷爷嗯了一下,像是在睡着的状态下被喊醒了一样。打二姐一出生,爷爷就不喜欢二姐。同样,二姐也不喜欢爷爷。二姐的口气像是有些生气,问爷爷:天都黑了,你为啥还不回家?

爷爷说,他站不起来,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爷爷没有把站不起来的原因归结到双脚的浮肿上,他说看来他真的老了,不中用了。爷爷让我们两个把他拉起来。

我和二姐确认爷爷还活着,还会说话,这才敢走到他身旁。爷爷还穿着那件粗布棉袍子,棉袍子已经很破旧,老得像爷爷一样。爷爷很瘦,瘦得皮包骨头。棉袍子把爷爷的瘦包住了。夜影中,在地上坐成一堆的爷爷,不但不显瘦,似乎还有些臃肿,全身都浮肿了一样。爷爷向我们伸出了手,爷爷的双手有些发抖。爷爷说,他疼孙子,真是疼值了,孙子现在中用了。他只说孙子中用了,没说孙女中用了,这让二姐有些生气。好在二姐对爷爷没有甩手不管,我们姐弟二人分别抱住爷爷的一只胳膊,使劲往上拉。是的,爷爷递给我们的是他的手,我们不敢接触他的手,他的瘦骨嶙峋的黑手让我们有些害怕,我们只能隔着棉袍子的袍袖子,抱住爷爷的胳膊奋力拉拽。我们刚把爷爷拉起来,爷爷站立不稳,身子有些摇晃,差点儿跌倒。爷爷把后背靠在后面用土坯垒成的墙上,以墙壁为依托,才没有跌倒。村子里很静,听不到人的说话声,也听不到狗叫声。大概每户人家都不做晚饭,村子里闻不到一点儿烟火味。没有风,树梢一动不动。不见月亮,天上只有一些星星。每一颗星星看上去都很寒,像是用冰凌做成的。爷爷仰脸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捋了一下胡子说,走吧,回家吧。

回到家,二姐去堂屋跟娘交差,我和爷爷直接回到灶屋的小床上睡觉。别看我们家的灶屋只有一间屋,几年间先后住过两户人家呢。在“大跃进”时村里成立大食堂那年,当队长的堂叔家的房子被挪作生产队的磨坊,堂叔一家四口只好搬到我们家的灶屋里住。接着,人民公社搞集体农庄,邻村的小李庄有一半人口要搬到我们村居住,住房重新调整,堂叔家搬出去,小灶屋里住进了外村来的一家六口。后来,集体农庄垮掉了,大食堂断顿了,解散了,各家各户的人重新回到原来的房子里住,我们家的灶屋才得以物归原主。灶屋里没有煤油灯,我和爷爷只能摸黑进屋,摸黑脱衣服,摸黑往小床上爬。我们那里不管大床小床,床上都不封床板,只在床上横着钉几根牚子,再在床牚子上铺上秫秸箔和席子,就可以在床上睡觉了。小床上铺的褥子很薄,虽说褥子的正反面都打了不少补丁,薄得还是跟没套棉花差不多。别管如何,床上能铺一块褥子,热身子不用直接贴在冰凉的席片子上,已让我们感到不错。更让我们感到不错的是,床上还有一床被子,爷爷每晚把他的棉袍子敞开覆盖在被子上面,等于我们爷孙俩身上又盖了一层被子,构成了加倍的满足。

我和爷爷打通腿,各睡在床的一头。北为上,南为下,爷爷睡北头,我睡南头。既然娘派给我的任务是给爷爷暖脚,睡觉时我应该把爷爷的脚抱在怀里才对,可爷爷总是把他的脚跟我拉开一段距离,从来不让我抱他的脚。这样正好,爷爷的脚是臭脚,不值得我抱。爷爷也知道我有尿床的毛病,他大概不愿意让我尿在他的脚上吧。不管抱不抱爷爷的脚,尿床是难免的。每当发觉他的孙子尿了床,爷爷是什么样的反应呢?他从没有用脚踹过我的屁股,连大声吵我都没有,顶多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说:又尿床了,真没办法!爷爷的脚浮肿之后,我更不愿意抱他的脚。听大人说,人的脚一旦浮肿,表面看像是脚发胖了,其实里面包的都是水分。这么说来,爷爷浮肿的双脚里等于也包了不少水,说不定爷爷的脚也会尿床呢,我还是离他的脚远一点为好。

我和爷爷分两头在小床上躺下,爷爷不说话,我也无话可说。我们像是两个哑巴,一个老哑巴,一个小哑巴。说话也是需要费力气的,我和爷爷的气力都有限。能省一点气力就省一点吧。睡觉前,我把灶屋的单扇桐木门关上了,灶屋顿时陷入与世隔绝般的黑暗。灶屋因常年烟熏,四壁和房顶本来就很黑,黑夜里把门一关,黑上加黑又加黑,小屋里显得更黑。我呢,好像嫌黑得还不够,拉被头把脸蒙上了。我眨眨眼皮,除了从眼底冒出的朵朵金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用被子蒙上脸和鼻子,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尽量少闻灶屋里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要知道,灶屋主要是做饭用的,我们家是没做晚饭,但早饭和午饭还是做了,那口铁锅虽然刷得干干净净,闪着乌黑的铁光,但屋里还残留着咸咸的熟饭的气息。锅灶下面的炉灶膛里,那暖暖的草木灰的气息也在屋子里弥散。闻不到这些气息还好些,一闻到这些气息,就难免勾引起我的食欲,我饿得肚子里磨牙,恨不得拿自己的牙齿当炒豆儿吃。饿得实在受不了,有一天夜里,趁爷爷睡着了,我偷偷爬起来,到我家盛盐的盐罐子里摸出一颗盐子儿吃。那时候吃的盐,都是未加工的原盐,结晶体黑乎乎的,形状像一块块冰糖。可盐子儿毕竟不是冰糖,放进嘴里又涩又苦,越吃越苦。这还不算,待盐子儿在我嘴里化完,我就开始反胃,恶心,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往上顶,顶得我直想呕吐。这时,我想到了水,倘若喝上几口凉水,或许可以把嘴里和肚子里的咸味冲淡一下,并把反胃压制住。我们家盛水的水缸,就放在我床头不远处。水缸里的清水,都是我大姐挑着水筲,从村南的水井里打回来的。我们家缺粮食,却从来不缺水,水缸里的水总是保持着充盈的状态。水缸的水面上,天天漂着那只用葫芦开成的水瓢,谁要是想喝水,抓住瓢把儿一舀就能喝。我要是从床上下来,喝水很容易,想喝几口都可以,哪怕一口气喝上半瓢,都无人干涉。可是,不敢哪!我听大人说过,肚子里没本儿,难咽清水儿。没本儿,就是没食儿,在肚子里没食儿的情况下,是不能喝清水儿的。越喝清水儿越坏事儿,只能加剧饥饿,或加快死亡。还有,我要是喝了水,就会变成尿,肚子里有了尿,尿床的可能性就会增大。罢罢罢,就不喝水了吧。

这天一大早,大姐推开灶屋的门时,我和爷爷还没有起床。大姐的开门声使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醒来后,我的第一个发现,是自己没有尿床。这让我感到欣喜,像是取得了一個小小的胜利。我想,可能是因为昨晚没喝稀饭,没什么可尿的,所以才不尿床。看来,不吃晚饭并不是没有一点儿好处。不管被窝里有多暖和,我醒了就要起床。我们那里的习惯是,社员要早上下地干活儿,学生要去学校上早自习。大姐让我起来,说她要给我一点儿吃的。

一听说有吃的,我顿时来了精神。大姐对我很好,正像俗话说的,哪怕她只逮到一只蚂蚱,也会分给我一条蚂蚱的大腿。有一回,大姐给了我半根生胡萝卜。还有一回,大姐给了我几粒被称为“鸡蛋黄”的野草的花蕾。这一回,不知大姐给我什么可吃的东西。在我们家,除了娘,大姐是最勤快的人。每天的早饭和午饭,都是大姐跟娘一块儿做,不用说,大姐这么早进灶屋,是准备做早饭。我穿衣起床一看,大姐提进屋的竹篮子里,盛了半篮子野菜。那些野菜有细面条儿、羊蹄甲子、荠菜,还有灰灰菜、米儿蒿等。野菜都水灵灵的,上面好像带着露水珠和田野里的雾气。地里的麦苗刚开始返青,野菜跟着春风就发了出来。这表明在我们还正睡觉的时候,大姐已经下地挖野菜去了。在我们还没起床的时候,大姐已经把准备做早饭的野菜挖了回来。我知道,大姐准备把野菜择一下,洗干净,切碎,掺点儿红薯片子面,做成菜团子当早饭。我伸头往竹篮子里瞅了瞅,没瞅到什么可吃的东西。野菜不能生着吃,大姐给我什么可吃的呢?

大姐看出了我的急切,看到我饿得好像从喉咙眼儿里伸出了手,小声对我说:我给你点豌豆头吃。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豌豆头塞给我。我知道,生产队在种小麦的同时,也会种豌豆,这种小麦和豌豆一起播种的方式,在我们那里叫豌豆绞子。随着熬过一冬的麦苗开始返青起身,豌豆也会发出新芽,长出新叶。所谓豌豆头,就是豌豆苗新长出来的嫩尖子。大姐压低声音跟我说话,是不想让爷爷听见,更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豌豆头属于生产队,是公家的东西。豌豆苗刚长出嫩尖子来就被人掐掉,会影响豌豆开花和豌豆结果,生产队的干部不允许村里人掐豌豆头吃。掐豌豆头的事若被干部发现,是要受到处罚的。大姐之所以把豌豆头放在大襟下面的衣服口袋,而不是放在盛野菜的竹篮子里,是担心被别人看见惹麻烦。我领会到了大姐的意思,三口两口就把豌豆头吃掉了。豌豆头真好吃,吃起来甜丝丝的,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清香味儿,让人吃了还想吃。我看到大姐衣襟下的口袋里鼓鼓囊囊,估计里面还有不少豌豆头。我没有再跟大姐伸手。剩下的豌豆头,大姐有可能会跟野菜掺在一起,做成菜团子,让全家的人都能尝一尝。那就等着吃菜团子吧。我去堂屋拿上课本、作业本和墨盒、毛笔,到村东的学校上学去了。娘没有给我做书包,每天上学或下学,我都是把学习用的东西拿在手里。

这天下午放学时,春风刮着,太阳还没落。学校前面有一个水塘,水塘里的春水开始发白,紫红的芦芽从水里钻了出来。芦芽倒映在水中的影子黑黑的,在随着水的波纹波动。我站在水塘边看了一会儿,想看看水里有没有鱼。水里或许有鱼,因为隔着水,我一条鱼都没有看到。鱼都是腥的,每种鱼都有鱼刺,但鱼肉是很好吃的。有一次,我在水塘里钓到一条鲫鱼,娘用黄泥巴把鲫鱼包上,趁做饭烧火时放进炉灶膛里烧。等把黄泥烧干,包在里面的鲫鱼就烧熟了。把烧干的黄泥包啪地在捶衣石上摔烂,里面蒜瓣一样的白鱼肉就暴露出来,那是相当好吃。想到吃鱼,我的口水几乎流了出来。我不想回家,回家怎么样呢,我们家还是不做晚饭,一点儿吃饭的希望都没有。我绕到村后,迎着西天的晚霞,向村西的田野里走去。田野里种的有麦子,也有豌豆,我要自己掐一些豌豆头吃。大姐会掐豌豆头,我也会掐。大姐给我的豌豆头是有限的,我想吃多少就掐多少。

在踏入麦田掐豌豆头之前,我必须前后左右看一看,若是附近有人,我就不能掐豌豆头吃。我回头往后一看,果然发现有一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一见这个人,我不由得心中起烦。这个人是我的一个堂弟,也是我的同班同学。从去年秋天以来,他就老是跟着我,我去哪里,他也去哪里,像甩不掉的影子一样。他跟定我的目的是在模仿我,我下地拾粪,他也下地拾粪;我下地刨红薯,他也下地刨红薯。我听说,这是他娘教给他的办法。他娘嫌他笨,骂过他,打过他,让他摽着我,跟我学。在学校里读书学习方面,我不反对他向我看齐。但是一放了学,我就不愿意让他跟着我了,他盯梢一样跟着我,我就不自由了,想干点什么事就干不成了。比如说,到生产队里收过红薯的地里找红薯,我的办法,是一个人溜到比较远的地方,用玉米秆子做遮挡,赶紧把生产队还长在地里的红薯刨上几块,算是自己找到的红薯。这样的办法,有堂弟跟着我,就行不通了。为了拒绝他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我曾把他摔倒过,并把他的铁锨夺过来,恶狠狠地扔到挺远的地方。他从地上爬起来,捡回自己的铁锨,眼里含着泪花儿,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我。碰见这样的堂弟,真让人没办法。

有堂弟从后面跟过来,我掐豌豆头吃的计划一时难以实现。不难想象,我要是拐进地里,蹲下身子掐豌豆头吃,他模仿我的行为,也会掐豌豆头吃。那样的话,被别人发现的概率就会大一倍。不行,我绝不能让堂弟跟我一样吃豌豆头。于是,我沿着田间的小路,一直往西走去。西边有一片坟地,在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往西走需要一定的勇气。为了甩掉堂弟,我鼓足勇气,只管往西走。我故意不回头看他,以表示我对他的无视。可恼的是,眼看我一条道快走到了天黑,我感觉他还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再走就走到别的村子的地界了,我怎么办?我猛地转过身子,虎起脸子,迎着他往回走。走到他面前,我停下脚步质问他: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他说:我想看看你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得着吗!我看风景。

我也看风景。

看个屁!那你就在这儿好好看吧,一直看到鬼出来,把你拉到坟里去。我可是要回家去了,不许你再跟着我。我丢下他,加快脚步,向我们的村子所在的方向走去。

堂弟也加快脚步,跟着我往回走。他说:你回家,我也回家。

饥肠在空转,眼看吃豌豆头的计划就要落空,我突然心生一计,对堂弟说:我还要解个手,你先走吧。说罢,我就拐进麦田里去了。我想解手的事不是齐步走,我要解手,他总不能也解手吧。我往麦田里走了好几步,把学习用品放在麦苗丛中,褪下裤子,蹲下身子,做出了解大手的样子。

然而堂弟说:正好,我也要解个手。他学着我的样子,也在我不远处蹲了下来。

堂弟就是这么能缠人,他能把人活活缠死。我看见了,我眼前的麦丛中就长着一些豌豆苗。新发出的豌豆叶片有些白,一看就很嫩,里面充满了汁液。每棵豌豆苗的拔尖处,还探出一根弯弯曲曲的须子,那样的须子也很好吃。须子在对我招摇,仿佛在说:吃我吧,吃我吧,我是很好吃的。回味起大姐早上给我吃的豌豆头的味道,我口舌生津,真想伸手掐点儿豌豆头放进嘴里。可我咬了咬牙,把自己的欲望压制住了。我斜眼儿瞄了堂弟一眼,见堂弟也正在斜着眼瞄我。这时候我要是掐豌豆頭吃的话,他肯定会模仿我。他吃着豌豆头味道不错,会告诉别的同学。倘若同学们像蝗虫一样,都到地里吃豌豆头,那就大事不好了,老师和队里干部追究起来,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我宁可把自己的肠子饿得拧成绳子,并把绳子结成疙瘩,也绝不会在堂弟的眼皮底下吃一根豌豆头。

肚子里没货,当然解不出什么大手。我相信堂弟跟我一样,连一个臭屁都放不出来。夜色笼罩下来,坟里的鬼们恐怕要出来活动了。我愤然起身,提起裤子,系上腰带,拿上学习用品,快步向麦田外面走去。一走出麦田,我说了一句鬼来了,就加速奔跑起来。我的用意是甩掉堂弟,让小鬼儿把他拉走才好。

一回到家,娘就问我:这么晚才回来,你干啥去了?

我说没干什么,就到西地里转了一圈儿。

你是不是到地里掐豌豆头吃了?

我摇头说没有。

大姐说:要是吃了豌豆头,他的嘴角儿会有点儿发绿。我看他的嘴角儿一点儿都不绿,不像吃过豌豆头的样子。

二姐说:要是偷吃了豌豆头,他一张嘴我就能闻到。二姐让我张开嘴,她要闻一闻。

我紧闭嘴巴,别过头去,拒绝让二姐闻。

娘说:记住,不许你去地里掐公家的豌豆头。

我有些不解,还有些不服,大姐可以去掐公家的豌豆头,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呢?我隐隐感觉到,娘对大姐和对我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娘对大姐好像更宽松一些,而对我的要求好像更严格一些。

心里想的是好好吃一顿豌豆头,肚子好像也敞开了口袋,做好了接受豌豆头的充分准备。我见过一些老豆虫,在夏天的庄稼地里,老豆虫天天对着嫩绿的豆叶或红薯叶大吃大嚼,把肚子吃得圆滚滚的,浑身都绿莹莹的。我曾设想,自己足足吃上一顿豌豆头,也变成一只绿色的老豆虫算了。可是,由于堂弟的干扰,我白准备了,连一口豌豆头都没吃到嘴里。不但没吃到豌豆头,到地里瞎走一气和往回奔跑,又消耗了我不少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体力。当晚摸黑和爷爷躺在小床上,肚子里饿得转磨,老也睡不着。娘多次对我们说过,肚子是盘磨,躺着不动就不饿。以前,我对娘的话深信不疑,以为躺着不动真的就不饿。待我有了深切的体验,我才知道,娘的话并不符合事实,并不是真理。我甚至觉得娘是在哄骗她的孩子们。

对于石磨,我再熟悉不过。在我们家灶屋一角,就是现在我和爷爷支小床睡觉的地方,原来就支着一盘石磨。在我刚刚能摸到磨棍的时候,娘就拉上我和大姐、二姐一块儿推磨。我们磨过高粱、玉米、黄豆、绿豆、大麦、小麦等各种各样的粮食。不管什么粮食,经推动沉重的石磨反复研磨,就变成了面粉。一旦变成了面粉,就可以蒸馍,摊煎饼,擀面条,打稀饭,做什么都好吃。1958年成立大食堂的时候,我家的石磨被收走,集中到村里的大磨坊去了。如今大食堂解散了,磨坊取消了,可我们家的石磨还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石磨虽说没有搬回来,只要一到厨房睡觉,我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那盘赭红色的石磨。我感觉,石磨是石头做成的,人的肚子是皮肉组成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在不推动石磨的情况下,石磨自己不会转动,堆在磨顶上的粮食,也不会通过磨眼漏下去。而人的肚子好像有自动功能,在我仰面躺在床上的时候,肚子里面一拱一拱,仍在不停地蠕动。那些蠕动的东西,仿佛是一群饿死鬼,饿死鬼们在挥着拳头向我抗议,并高喊口号,说它们快饿死了,要我赶快给它们一点儿吃的。我是很同情它们,很想给它们一点儿吃的,可是老天爷呀,灶屋里除了铁锅和凉水,什么可吃的东西都没有啊,连盐罐子都空了啊!在我们老家,有一个由来已久的规矩,不管谁家用石磨磨面,都不许榨干磨净,最后都要留一点压磨底的麸子,以免石磨上扇的磨齿直接咬在下扇的磨齿上。如果把石磨里的麸子磨得干干净净,是犯忌的,不道德的。和石磨相比,我肚子里连一点儿垫底的麸子都没有。好像我肚子里也有上磨齿和下磨齿,赤裸得几乎有些锋利的磨齿,就那么直接磨起来,呼嚕噜,咯吱吱,磨得像是冒出烟来,又冒出火来。肚子不是磨,躺着不动照样饿。饿得我真想大哭一场啊!

我饿得身体非常衰弱,第二天下午,在学校的课堂上,老师还是交给我了一项让我难以完成的任务。有一个男同学,我不记得他犯了什么错误,只记得老师命他到讲台上做检讨。大概因为男同学的态度不够好,检讨得也不符合要求,老师就指定另外一个同学上台帮助他一下。所谓帮助,是当时社会上的流行做法,帮助者动手,使劲往下按被帮助者的头或脖子,使被帮助者低头,弯腰,老实交代自己的错误。这种粗暴的做法,被美其名曰“帮助”。社会上刮什么风,一刮就刮到了学校。我们的老师,也学会了这种做法。老师指定的帮助男同学的另一个同学是哪位呢?正是我。我们村的学校只有一个班,班长就是我。我们学校的老师也只有一个。既然老师对我比较信任,老师在学校所开展的一切实践活动,我都是积极支持者。一听老师点到我的名字,我就当仁不让般地走到台上去了。来到台上,往男同学身边一站,我才意识到,老师交给我的重任,我不一定能够胜任。原来,这个男同学是我的一个远门子堂叔。堂叔虽然比我大三岁,村里一开始办学,他就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堂叔不但岁数比我大,个子比我高,体重也肯定比我大一些。让我“帮助”他,能不能实现老师所预期的效果,我心里委实有些打鼓。我够不到按堂叔的头顶,只能按他的脖子。可能堂叔觉得我岁数比他小,又是他的侄子辈,由我动手按他的脖子,使他有些丢面子。我每按一次,他就反弹一次。按第三次的时候,我双手上去,使出全身力气往下压。这次堂叔反弹得更厉害,弹得我向后退去,后脑勺碰到了身后的黑板。黑板是用桐木板做成的,我的后脑勺碰得黑板砰的一声响,引起同学们一片笑声。老师见我缺乏“帮助”同学的力量,让我下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可能还是饥饿的缘故,加上我上台“帮助”同学时,脑袋碰到了黑板,回到座位上后,我觉得有些头晕,有些天旋地转,转得教室的一切似乎形成了倒挂。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好像变成了头朝下,脚底板朝上。为了克服头晕,我的两只胳膊往课桌上一趴,闭上眼睛,把脸埋在臂弯里。说是课桌,其实并不是桌子,只是用土坯支起的一块块木板。因木板比较窄,我们在木板上写作业时,只能把作业本斜着放。长此以往,从这个学校出来的学生,写出的字都有些倾斜,不够端正。下课后,老师叫着我的名字,问我怎么了?我抬起头来,说有点头晕。老师说:你实在坚持不了,就先回家吧。

就是这次提前从学校里回家,使我意外地遇见了一件事。这件事对我构成了强烈的刺激,使我终生难忘,并构成了对我一辈子的教育。我前面不厌其烦地说那么多,做的不过是铺垫的工作,都是在为说这件事做准备。如果前面的一系列细节朋友们可以忽略不计的话,这最后一件事情,一定会给朋友们留下一些印象,我坚信。倘若不是我提前回家,我不会遇见这件事情,家里跟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也就是说,遇见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有很大的偶然性。人的生活中总是会有偶然事件发生,小说往往是在偶然性上做文章,短篇小说更是如此。

我一回到我们家所住的大杂院里,就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香味,像是熬肉时散发出来的味道。我张开鼻翅子吸了吸,肉香味就到了我的肺腑里,咦,奇怪,家里没有鸡可杀,也没有兔子可宰,哪里来的肉香味呢?我顺着香气来到灶屋,掀开锅盖一看,锅里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没有。可是,锅里掩盖的肉香味却扑鼻而来,比弥漫在院子里的香味更加浓郁。家里只有娘和大姐在家,我问娘:咱家的锅里怎么一股子熬肉的味儿?

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问我:还不到放学时间,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说我有点儿头晕,老师就让我提前回来了。我像抓住一块熟肉一样,抓住我的问题不放,还是问娘:咱家的锅里是不是熬过肉?

馋猫鼻子尖,吃嘴闻上天,你这孩子鼻子真是尖。娘没有否认锅里熬过肉,轻描淡写地说:我在地里干活,逮到一只老斑鸠。我把老斑鸠剥了皮,放进锅里熬了熬,就给你大姐吃了。人没吃的,老斑鸠也没吃的。人都很瘦,老斑鸠也很瘦。把老斑鸠放进锅里一熬,就那么一小疙瘩肉,还不够勾引人肚子里的馋虫呢!

我的嗅觉没有欺骗我,我们家的铁锅里果然刚刚熬过肉。我见过会飞的老斑鸠,听见过老斑鸠在树上咕咕叫,却从来没有尝过老斑鸠的肉,我想,老斑鸠的肉也许比老公鸡的肉更好吃吧。我说:我也想吃肉,我也想尝尝老斑鸠的肉,你们为啥不给我留一点呢?我看你们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件事使我重新认识到,全家人都认为娘最心疼我,原来娘最心疼的是我大姐。老斑鸠肉让大姐一个人独吞,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委屈涌上来,我的嘴一撇一撇,哭了起来。

大姐见我哭了,抱歉地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会提前从学校里回来,要是知道你这么早回来,老斑鸠肉我一口都不会吃,都给你留着。

大姐的话一点儿都不能说服我,我认为,她们是故意瞒着我,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老斑鸠肉吃掉。被我发现了,隐瞒不住了,大姐才不得不这样糊弄我。于是,我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厉害。

哭什么哭,这孩子,一点儿都不懂事,也不怕别人笑话!娘捉住我的一只手,把我拉到堂屋的西间屋里去了。西间屋的窗棂子上冬天为防风所糊的旧报纸还没有撕去,屋里显得有些黑。娘用手掌给我擦了擦眼泪,要我别哭了,听她说话。说听了她的话,我就会明白一切。娘小声说,下午,她跟几个男劳力在场院里用桑杈清理麦秸垛的底子。清理到最后,从麦秸垛底子下面蹿出几只老鼠。老鼠有大有小,四散逃命。人见到老鼠就会打,她用桑杈一拍,就拍死了一只老鼠。她捡起老鼠捏了捏,捏到老鼠身上有些肉,就趁男劳力工间吸烟休息的时候,把老鼠提溜回家,剥光老鼠的皮,并用剪刀剪去老鼠的头和腿爪,弄得看不出老鼠的样子了,就放进锅里点火煮了煮。刚把老鼠煮熟,大姐外出拾柴火回来了。她把老鼠肉说成是老斑鸠肉,就哄大姐把肉吃掉了。

娘的话让我大为吃惊,惊得我几乎掉了下巴。啊,原来大姐吃的不是老斑鸠,而是长相让人恶心的老鼠。娘没有跟大姐说实话,我相信,娘跟我说的是實话。我知道,爹去世后,生产队里为了照顾我娘多挣工分,就让娘天天跟男劳力一块儿干活儿。在干活儿中偶尔打死一只老鼠,这完全有可能。而老斑鸠长有翅膀,会飞,很难逮到。

虽然隔着窗户,但大姐大概还是听到了娘对我说的话,开始冲着我们家门口一侧的粪窑子呕吐。大姐呕的声音很大,像是在搜肠刮肚。

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表现相当差劲。娘已对我做出了解释,大姐也把吃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我还是有些不服气,还在撒娇,我说:我也想尝尝老鼠肉。

娘生气了,拉下脸子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你一个男孩子家,以后要靠你顶门立户,我怎么能让你吃不干净的东西呢!娘还说:你还小,还不懂事,等你长大了,慢慢懂事了,就会明白娘是为你好。

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磕磕绊绊走到今天,我从少年变成了青年,从青年变成了中年,又从中年变成了老年。岁月如流水,白了少年头,对娘的话,我明白了吗?后来,我才渐渐地明白了,要是还不明白,就不会有这篇小说。

一转眼,娘离开我们也二十多年了。啊,母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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