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年

2023-12-11 12:06吴文君
芙蓉 2023年5期

吴文君,1971年生,现居浙江海宁。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作家》等刊,部分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转载,出版小说集《红马》《去圣伯多禄的路上》等。

她说她们的任务是去凝视黑暗,直到一种色彩出现。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病房吃饭早,四点就有家属跑进跑出,拎回一碗碗面条馄饨。

很快,送饭的推车也来了。大食堂最钟爱的青椒洋葱带着浓烈的味道冲在最前面,一路招摇着飘进病房。茅诗诗不想夹在一群咀嚼进食的人中间,也不耐烦老是对那几个好心的老阿姨摇头、微笑、解释,索性披件外套下了楼,沿着花坛慢慢往前踱着。

天暗成钢蓝色,灯光也远远近近一齐闪烁起来,所有的楼房都成了四面玲珑的光之墙。她从小喜欢这种天色,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火柴隔着玻璃看橱窗的时间,爸、妈、姐姐、哥哥围着一张大八仙桌开始吃饭。尽管姐姐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上得了白血病,家里乱成一团,再没一天宁静,这会儿她还是往最大最圆的一簇光看去,仿佛这能化解掉她心里的紧张。

要做的检查都做了。要打的动员剂也打了。明天就是抽血的日子。怕也没用,她能做的就这点了,行不行看姐自己了。反正她已经尽力了,管妈满不满意,她还能怎么样?不过这个姓殷的医生挺好,讲话轻轻的,知道爸爸丢不下砌瓷砖的活儿,妈要管弱智的哥哥,叫她放心,安慰她姐很快就会恢复,和以前一样。他总让她想起小时候比较依恋爸爸的那段时间。凭良心讲,爸对她还好,妈打了她,总是爸给她拨拨头发,整整衣裳,再悄悄往她手里塞颗糖塞块饼干。她就算为了爸,也得听妈的话,随便妈怎么指使,她都不恨。

光骤然一闪,爆裂了似的从光之墙上消失,好像被“恨”字刺中,好像那个“恨”字带着尖尖的钩子刺破一切。茅诗诗吐口气,打算到了前面花坛就折回去,突然听到有人叫,一抬头,看见刘雨雨,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拎着一袋东西,头仰得高高地正看着她。

那么多年没联系,居然在这里碰到了,还是这种时候。她嗫嚅说:“我到前面去去,帮我姐拿个报告。”

“怎么你姐又不好了?”夜色下,刘雨雨仰着皮肤雪白的面孔,看上去更显得眼睛幽深透着寒意。她来不及多想,应付着说:“这种病反正就是反反复复。”声音还是不大,又问,“你呢,怎么在这儿?”

刘雨雨笑一声说:“还不是陪我妈检查,动不动这儿痛那儿痛,很烦的。”

她点点头,对“烦”有着感同身受的理解,而且,远不止“烦”。

“这不,听卖菜的说这家的医生好,非要我带她来。有什么用?算了。”刘雨雨摇了两下头,“今天不回去吧,明天一起吃个饭?”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香水味里,她怀疑这个邀请不是真的,又怕打翻了正朝她漂来的浮板,一个难得的重温旧情被友情包围的下午。还没想好,“等下就得回去”已经脱口而出,只等刘雨雨转身,她也转身,直奔对面那幢楼,好像真有一份报告急等着她去拿。

离台阶还有几步,刘雨雨在后面喊:“加个微信吧?都没你微信!”她再不想加,也说不出“不”来,又有点好笑,加了,以后发个圈还得先想想要不要屏蔽,就像去年加她的几个同学,不烦?想想以前,真不敢相信,她们好到那样,《金瓶梅》还是她拿给刘雨雨看的;也是她先说要文身而且真的和刘雨雨一起坐火车去上海找从日本回来的文身师文了指甲大的蝴蝶,她文了左肩,刘雨雨文了右肩。认识她们的都说她们文静,像姐妹俩,哪知道她们心里也都藏过一只胆大包天的小魔兽。

从对面那幢楼溜回来,她不由得怀了个鬼胎。万一再碰到怎么说?直到推开病房的门,回到床上,拉上帘子,才松了口气。晚上她没去翻朋友圈。连Wi-Fi都掐了。就让刘雨雨以为她在火车上没看见好了,不能让刘雨雨知道她要捐骨髓给姐姐。刘雨雨只会说她蠢。这是肯定的。

抽血的过程跟殷医生说的差不多,进去了差不多半天,女医生从头到尾没什么表情,偶尔问问她话,哪里的人,结婚了没有,确认她神经系统没有崩溃,安慰她钢针插到骨头里的恐怖场面只是没经历过的人瞎想出来的。

回到病房她有点头晕,还有点说不出来的兴奋。虽说没想象的可怕,反应还是有的,她没食欲,几乎一直在睡。醒过来只觉得四周一片白光,灯亮得刺眼,妈在椅子上靠着,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她小声问起哥哥,这些年这算是她的任务,活干到一半爸放不下,干到很迟才去庇护中心,哥就得眼巴巴地等。妈说的却是前些天碰到老早的邻居,问她记不记得那个丈夫死得很惨的女人。

她想起是有一个人,喝喜酒喝到一半,肉还在嘴里,人溜到桌底下死了,一度是邻里的热谈。妈说那女人现在住在上海女儿家里带小孩,穿得好,人也年轻。听上去挺羡慕。因为那女人的女儿工作好,嫁得也好,她却一个儿子弱智、一个女儿白血病。她看着妈疲倦的脸说:“不是說了不用来的,你看着姐就行!”

“哎,你姐那边那么多医生护士,你一个人,别头晕摔了都没人知道。”

她想说“我这儿不也有这么多医生护士”,脑中出现的却是自己倒在路上被车轧过的镜头——妈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怨恨少了一个帮手,而不是没了一个女儿。

读小学的时候同学之间风传她是妈妈和一个生意人的私生子,所以比哥哥姐姐聪明,会读书。这当然是假的。不然她的骨髓怎么可能和姐姐配型成功?可真是这样,岂不是爸妈把仅有的一点读书的基因全给了她?连姐姐也没轮到多少,勉强读完初中就去一个小理发店学剃头了。

看到刘雨雨的微信,她都到家了。是妈陪着她一起回的。饭桌中央摆着爸炖的鸡汤,迎接功臣似的等着她。吃饱喝足,她彻底不想睡了。家里静悄悄的,没点人声,就像折叠出一个诱人的缺口。Wi-Fi一接上,刘雨雨的微信就进来了:

“来了微信你。”后面拖一个笑。

她脑子一蒙,再看上面的一条:“这一阵老是做梦回来。”

什么意思?她猜想片刻,颓然把手机放回床头,脑中盘旋着讲不出来的话。

现在不是以前了,她和刘雨雨,她们早就反转过来。就是那一年,刘雨雨考进上师大,而她只录了个二本学校,还没去成。姐姐感冒,医院一查,马上叫他们转院,去杭州的第二天就确诊了白血病。全家人手足无措。妈要去医院陪护,哥只能她来管。想到这一管弄不好就得几年,她很烦她妈的决定。她问妈干吗不送哥去福利工厂,有人管,还有人教,被妈骂了一顿。“他去福利工厂你就脸上有光了?不怕以后找不着对象?谁跟你介绍对象,都要加一句有个哥在福利工厂?残疾人?弱智?!”妈大喊大叫,好像哥哥姐姐的不幸是她招来的,是她偷了他们的幸福,自己却活得好好的。妈就是这种逻辑。他们倒霉,她也要倒霉。否则就不公平,没良心。她不知道自己多恨这些话,恨得晚上想从床上跳出去,头也不回走出这个家。可她干吗不走?趁年纪小,趁脸蛋和身材都在最佳状态?说她听妈的话,不如说看不下去哥的可怜。哥有间歇性语言障碍,最严重的时候一个字不说。妈气得踢他,抠他的嘴,吼他,恨不得拽出他的舌头。为了有个一技之长,他勉强读完初中就被送到杭州的特殊学校学做中西面点。她每两周和妈一起去学校看他一次,他还是很少说话,但是成功地做出一只填满馅料的日式菠萝包,给了妈巨大的幻想,以为他毕业后可以隐身在一家面包店的后厨当个不用说话的面包师,靠两只手活下去。他一度确实在好转,除了话少内向没别的毛病。可一毕业,他又露出一副不跟这个世界合作的老样子。为了让他少吃点苦,妈硬是让他在家里待了十来年,谁劝妈也不听,直到半边腿、胳膊都萎缩了,人也越来越瘦,妈才把他弄到庇护中心,让他也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每次妈极度灰心,就会讲起去上海看中医的经过:“医生也没办法呀,劝我想开点,残疾都是前世带来的,不残疾也有别的毛病。”她怀疑妈找错人,搞到算命先生那里去了。哪有这样做中医的?要不就是碰到骗子了,总有妈这种病急乱投医的人撞上去。“以后你要管你哥的”成了妈的口头禅,也成了拴在她身上的一条铁链。姐姐再一病,她再也没有凡事冲在刘雨雨前面的劲儿了,连和刘雨雨笑谈几句的精气神都拿不出来了。

爸妈和哥陆续回来,饭已经煮上,汤也炖得差不多了。

她督促哥洗手,问他今天怎么样?装了几个夹子?有没有跟对面的小谢讲话?

哥皱着跳个不停的眉头,“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嗡嗡嗡,嗡嗡嗡。

她被哥嫌弃的表情逗笑了。小谢新来不久,工位在哥对面,看人头低到胸前,扭成四十五度,第一次看见吓她一跳。庇护中心的大姐说小谢可怜,家里谁都不疼,放假都没人接,之后她见了小谢便有意笑一笑。久了,小谢脸上也有了似笑非笑的样子,虽说比哭还难看,却也知道小谢这是在对她笑,她鼓励哥多跟小谢说话,同病相怜嘛。

她要洗菜,妈叫她歇着别动,脸上却是愠怒的。她懒得问妈路上碰到谁了,听了什么具有刺激性侮辱性的话,无视妈转来转去,跟菜刀、水槽、抹布较着劲。

“等你来了聚。”直到这时她才回了刘雨雨的微信,腿并拢了,伸到地板上的一块灯光里。她的注意力有一会儿全在手机上,等着它在口袋里发出令她既盼望又害怕的嘟嘟声。可手机始终静静的。她的目光不知不觉移向被灯映成暖黄色的白袜子。这是妈买给她的,袜口装饰着一圈小花边。她盯着花边,一动不动看了很久,直到妈让她拿碗拿筷子准备吃饭。她答应着站起来,觉得自己就是个只会被这种小事打动的愚人。比如,脚上这双袜子;比如,爸炖的鸡汤;比如,哥难得叫她的那声“妹妹”。只要她一想到走,它们就会变成链子拖着她,让她走不成。

饭盛好,哥又不肯坐下来了。最近他老这样,叫他吃饭,他总要捧着碗磨蹭半天,弄到饭凉了还不肯吃。要不就把饭碗从左手抛到右手,从右手抛到左手,让人担心他非要弄到把那饭碗打翻才罢休。她和妈像看杂技演员一样看着他发愣。

“我看他是越来越糟了。”妈说,朝哥哥瞪着白眼,“你说我到底前世作了什么孽?是不是我死了,他就好了?”

她在心里说:“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

妈得不到她的援助,一边发狠把哥哥往椅子上拖,一边气喘吁吁说:“那几个医生都是吃屎的?没一个有用。就知道要钱!就知道钱!”

她忍不住说:“殷医生总还好吧?姐能不能好不全靠他!”

“不是你说的,他上上班会好起来?好哪儿了?你倒说说他好哪儿了!”妈对准了她。

“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他又不是我生的!”可这句话在她喉咙里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出路。

“你跟他说吧。我反正一跟他说,就要被他气死!”妈吐出一口气。如果这口气有颜色,一定比窗下那条地沟的泥还要黑。好在哥耍够了那碗饭(也耍够了她们?)总算坐下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吃起来。

收拾好碗筷,她拉着哥玩公交车游戏。妈一定忘了她也会死,未见得百分之百死在哥后面。培养简单的自理能力,才是让哥活下去的保证。

“车辆启动,请拉好扶手,下一站,天仙桥站……”本来这是小孩玩的,现在她和哥——他们这两个成年人玩起来,总有点可笑。哥三十五了,她也三十三了。眼看嫁出去都难了,谁敢到她家?面对一个弱智哥哥,一个白血病姐姐,外加一个神经病妈妈?只有蔡杰说她还小。忙完双十一聚餐那次,坐她对面的早早说蔡杰喜欢她,吓她一跳。她尖叫蔡杰有老婆哎,儿子都四年级了。早早说她,怎么啦?哪个男人不家里一个外头几个?她笑早早哪儿听来的,外头真要是有几个,顾得过来吗?蔡杰对她好,那也是人家性子好,不忍心看她为家里这些事奔忙。她之前那些工作,哪个做得长?头两次请假还好,再下去就让她走人了,来了照明厂才算安定了。一半是厂长好,一半就算蔡杰好了,有事替她兜着。她知道早早早不耐烦她的长篇大论,推早早一把,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早早结婚,早早生儿子,早早玩儿个快乐,完了早早当奶奶!

哥没耐心,车还没开到庇护中心那站,就喊下车了,不玩了,要去折纸。她正好也想早點睡。眼看双十二了,今年最后一波行情,到圣诞节都有的忙,明年过年早,赶在物流停运前要把货发完,这两天已经是蔡杰替她顶着了,不能太麻烦他。

刚坐到床上,听见手机响,是蔡杰,问她明天来不来,不行再休一天。她回他来的,谢了他。他回,谢什么,小事一桩。她纳闷,他们真是什么暧昧都没有呀。蔡杰总说她心好。哪怕她说有一阵整天被妈喝来骂去,杀了妈的心都有,蔡杰只是笑,笑完了说,让他说,她杀自己也不会杀了妈。他也是这种人,做不来对别人太坏的事。

退出微信前,她又看见刘雨雨那句“这一阵老是做梦回来”。这么丁点大的地方,还值得做梦回来?反正对于从前她们扬扬自得摘录在本子上的“一次遭遇便能决定人的一生”这句话,她算是真正尝到味道了。刘雨雨读了上师大一路顺,毕业,当老师,房子买得早,或者不如说买得是时候,面积不大,离市中心倒近,几年一过,爸妈也接走了。但她总是嫌老城区不舒服,再后来一家都搬到浦东去了。这些消息有些是刘雨雨在电话里说的,有些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唯独刘雨雨家的老房子卖了,是妈说的。妈问她,刘雨雨没跟你说?她就像当年妈问起刘雨雨考上上师大的事一样,忽然间自己就像没有了胳膊、腿、脚,自己的肢体全没有了。就剩下一个头,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案板,看着妈的两只手,空洞地告诉妈,刘雨雨忙得要死,她们很久没联系了。进照明厂后,她听了蔡杰的话,报了电大读本科,选了心理学课,才明白过来那种感觉其实是一种极度的失落。

那时她们就算不联系了,还跟她说什么?换成刘雨雨是她,她也不想再说了,要不就走,干脆点,要不就耗死在家这个无底洞里。她承认刘雨雨说得也对,先出来,有钱有办法了再回去帮他们。有一年趁着厂里去千灯春游,她一早起来给家里弄早饭,摊了煎饼,煮了哥总说好吃的皮蛋粥——没有瘦肉也挺香。刷了锅,背着隔夜理好的背包出门,不防爸跟出来,塞给她两百块钱,叫她看见有啥喜欢的别舍不得。她心虚得不敢回头,到了弄堂口,才偏过去瞥了一眼。就那一眼,朦朦胧胧的爸,朦朦胧胧的灰墙,窗上探出半个脑袋的哥,像是当胸给她钩上一条弹簧,一路走,一路往回弹。经过苏州的时候,她没像计划好的找借口脱离大部队,再转车去上海找刘雨雨,在老镇的老街上失魂落魄地走走停停,到底跟上了大部队,拿那两百块钱给爸买了熏青豆,给妈和姐买了袜底酥,还给全家买了个蹄髈,直到晚上看着一双双筷子把蹄髈撕开戳碎,才差点哭出来。她就这样了。她只能这样。从心里断了和刘雨雨的联系。刘雨雨发个过年好,她也回个过年好;刘雨雨不吭声,她也不吭声。谁知道这就又碰上面了。总觉得底下还有什么挂着,又说不清是什么。东想西想,自己觉得这一晚睡得很好,把消耗的体力都补了回来,进了厂,一径上楼,穿过中空的展示区,正好蔡杰过来,蔡杰说老板熟人过来看灯,她要是吃不消,叫早早陪一下。

她答应了,他还不走,看着橱窗里的那排筒灯。

她见最边上那两只眼生,问是不是上回老板想申请专利那款。

他笑着说是,扭过脸看着她:“下午不用休息?”

“不用!”她说。

“真不用?”

“真不用!”

“对了,前些天有个一院的医生来买灯,我问她移植干细胞的手术,听说现在成功率挺高。”

她摇头说:“就我妈怕两头空,钱花了,姐救不回,家里再多个废人。”

“你妈还是疼你的。”

“嗐,其实我爸想用我哥的,我妈不忍心,说我哥本来就废了,再落点病以后怎么活?从医生的角度,用我的排异性小,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吧。”她又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

下午早早叨咕蔡杰去东莞厂部了,刚到的一批货出了差错,卡口容易掉,得发回去。她心里奇怪,什么都是早早先知道?他这一去就是五六天,回来才告诉她,那天她脸色那么差,真怕她撑不下去。

她倒没觉得有那么糟。那几天心思都在姐身上。殷医生说手术挺成功,关键看之后的排异了,要是能扛过去,她的努力就不是白费的。一周接一周等着,总算等到姐换到普通病房,妈连上视频,让她跟姐说两句。姐戴着她买的绒线帽,一看见她就哭了。她也哭了,心疼姐瘦瘪干巴成这样,说好忙过双十二就去医院,让妈回来歇两天。心里高兴,做什么都带劲。这天,她钻在库房里,把刚到的货一层层往上垒着,同事们都在调侃刚发的段子:“早一步准时发货,慢一步刚好有货,晚一步明年待货,有需要赶紧下手。”正越爬越高,快挨着房顶了,听见手机“叮”了一声,以为客户找,却是刘雨雨发过来的。

“杨立走了,你知道吗?”

杨立?她当然知道,只是太久没想起来了,得用点劲才能把那张光鲜的脸从一堆陈年旧事里拉出来。

又有微信进来,只写了“心梗”两个字。

她在上面再也站不下去,喊早早上来,自己慢慢往下爬。大家以为她去厕所,也没人当回事儿,蔡杰正好进来,问她怎么了,她小声说:“我同学没了。”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到了走廊上,蔡杰问她:“生病?意外?”

她苦笑说:“说是心梗,老婆带着孩子旅游去了,两天联系不上才发现。”

就在两个人的沉默里,手机又在口袋里“叮”了一声。

“明天上午火化。我晚上坐火车回来。”

她蹙眉看着,问刘雨雨几点到,她过去接。

刘雨雨回:“估计得八点。”

她回了“晚上见”,对着蔡杰苦笑一下。

蔡杰说:“没事,去吧!”

“不是不是。火化是明天。明天上午。”

“那行,你要下午去就跟我说。”

她再三保证下午不去,不好意思地说:“你瞧今年这事儿多的,净给你添麻烦。”

“客气什么?没事,都一个厂的。”

蔡杰也不多说,一转头,朝那头卸货的几个人走去。

她倒是愣了一下,觉得自己没想那么多是对的,都一个厂的,不就是这样嘛!

火車晚点,等她望眼欲穿守到刘雨雨出来,弄清楚刘雨雨不去酒店,打电话给爸,再一起坐上爸的小破车,朝殡仪馆开去,都快九点了。

“晚上车不好叫。”她解释。

“辛苦叔叔了。叔叔这几年也见老。”刘雨雨对爸说。

不老才怪,爸笑,又抱歉车脏,怕她们等,都没顾上扫扫。

“这车三天两头装建材,灰大,平时我们都不坐。”她解释。

戴着黑贝雷帽的刘雨雨坐在边上,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印象里,她们俩的个头原来没差这么多。

经过一个小广场,刘雨雨被歌舞声的喧闹惊住了:“都几点了,这么多唱歌跳舞的?”

“他们啊,十点之前都算正常。”

“这么大声,没人嫌他们吵?”

“这不是从你那边淘汰过来的吗?”

“前些年闹太凶,现在好多都静音模式了。”

“耳机?再过十年吧,这边。”

“你跳吗?我是说有时候。”

“我才不和这些人跳,这么老!”

“有不老的啊!”

她斜着眼睛略微往外一探,只说了一句:“有吗?”

“还真是,想想以前出来唱歌跳舞的那拨人多有劲儿!再看现在这些人!”刘雨雨说着,用力往座椅上一靠,几乎把她从座位上弹出去。

“是那些人老了?跳不动了?”

“本来就不是一拨人吧。喂,那边那个倒有点像。”

路灯下走着的是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腿又细又瘦,像两根套着黑长筒袜的竹竿,如果头发不是这么油这么贴着头皮,还真像小时候看见过的跳街舞的那种人。

她们咯咯地笑着,直到刘雨雨用结束一堂课的语气说:“你要是能想起以前那些人多精神,就会觉得现在这些人多懒散。”

一种倒过来的感觉包围住她,让她觉得可怕,在她的无动于衷中,那些跳舞的真的换了一拨?就像她对房价、对什么生意赚钱一样麻木?她都没想过她不想跳是因为如今这些人代表不了胆大、代表不了敢做敢说了,只能代表代表养生、消闲,或者不如说代表人生的末梢?

车子驶出城区,一路闪动的灯光熄隐下去,只有路灯把昏黄的光一段一段打到她们身上。

车开进殡仪馆,绕过服务大厅,通灵堂的岔路口,爸停下车。

“啥时候要我过来接,打我电话。”爸说,像是在跟哥说话似的,手伸到耳朵边上,比了个通电话的样子。

“知道知道。”她嫌爸的手势蠢,催着爸走,“哥一个人在家呢。”

“你哥没你想的笨。”爸说着,把车开走了。

“你哥比以前好点了?”刘雨雨问。

“算是吧。你不知道我妈管得多死,就怕别人欺负他。就不想想哪个人不是被欺负过来的!”她转了一圈,找到刘雨雨说的7号灵堂。

殡仪馆。又是冬天,又是深夜。她实在不知道这个杨立值得刘雨雨连夜赶来,又觉得就她们两个女的,不过来看看,把白事包送了,敬支香的工夫也就走了。

“你刚才说等下有车?真不用我爸接?”

“我问李一波了,他刚到,陪外商看项目,酒局散了才得空。等下搭他的车,省得你爸再跑一趟。”

她想那就对了,她是局外的才对。“你跟李一波一直有联系?”

“偶尔发条微信,你跟他有联系吗?”

“李一波?好多年前找我们聚过两次,喊了十来个人吧。他是班长嘛,生意又做得大,请个客还不是小事一桩?”她挖着口袋里的线头,到底没说姐姐刚发病她求告无门的时候找过李一波,他倒也帮忙,亲自开车带上她去医院找认识的医生,她怕的是医院出来的路上,有人抢红灯超他的车,他冲着风挡玻璃骂了几十个“操”,直骂得她脸皮发热,每个“操”字儿都带尖儿拐弯抹角扎到她肉里,她之后没再找过他,这时想起他,也还是心浮气短,把话扯到杨立,学校一别再无联系也无消息。

“不会吧!”刘雨雨抬起眼睛,“那时你那么喜欢他。”

“我喜歡他?”她也吃惊地抬起眼睛。

“那时好多人喜欢他。他爸在财政局,他妈教我们音乐,整天漂漂亮亮的,脸上有颗痣。”

“痣?”她蓦地停下,看着刘雨雨,好像那颗被她淡忘了多年的痣长在刘雨雨脸上。

“想起来了?”刘雨雨指指右嘴角下面。

“对对对!”她一拍手,听到一声脆响,才惊觉这儿不是喧哗的地方。况且,那个她“喜欢”过的人,现在正躺在7号灵堂的冰棺里,等着她们去告别。

远处的树丛透出雪白和昏黄混杂的灯光,四周仍是一片寂然,听不到一丝人声。

她跟着刘雨雨从花坛折过去,没进门,一眼看到正中间的遗像——头发蓬松地盖去半个额头,眼睛越过镜头看着她们身后很远的地方,端正底下藏着几分不服管束的味道。

听到她们走近,几个人都把头转了过来。

正中最矮那个就是李一波,她们的班长,脸圆得像个球,一点没了过去精干笔直的样子,眼睛空出一秒钟瞥瞥她,就像她是团空气似的,只知道朝着刘雨雨送出一个又一个笑。

她们按规矩敬了香。李一波,还有康明——以前也和她们一个班,陪她们到后面看杨立。

她很容易从那张苍白的因为太瘦颧骨突露的脸上认出她认识而且“喜欢”过的那个人。那时他就很白,是白里透红的白,常被人讥笑像个女生。班里的女生都没这么好的肤色。她是少数几个可以在“白”上面和他相提并论的人。甚至有人说和她一样白,或者和他一样白的只有他和她。现在想想,他们以“白”硬把人联系在一起,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女生们喜欢他,有更复杂的原因。比如他有个在财政局又会写几笔书法画几幅花鸟的爸?因为他有个会弹钢琴会唱歌的妈?即便嘴角边那颗痣太大,让心怀妒意的人取笑成“发财痣”,也掩盖不了她的美。人们不好意思说她漂亮,就夸她儿子。所以,这个杨立,实在是听多了好话,只有别人哄他高兴,他是断然不会低头哄别人高兴的。

即使这种时候,也还是他们在瞻仰他,哄他高兴,永远轮不到他来瞻仰他们,哄他们高兴。

他们默不作声从他脸的这一边慢慢绕到脚这一边,回到外面。边上就是休息室。刘雨雨跑到外面接电话,李一波跟她闲聊了几句,诸如还这么年轻啊,眼睛里没老同学都不跟我们联系啊,哪家照明厂、老板谁啊?她觉得自己孤零零地对着全班同学在讲话,正僵得慌,忽然李一波拿了根烟,点着了,抽了一口,说忘了这儿有空调,夹着烟出去了。

她枯坐了一会儿,自称是杨立表弟的人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接过来捧着,谢了他,问起钱老师。杨立的表弟说杨立的爸爸前年去世,钱老师受了很大的打击。

“啊,”她恻然说,“钱老师本来那么无忧无虑。”

“就是啊。”杨立的表弟垂着头,似乎不想再说下去,她还是又问了一句,“那钱老师以后怎么办?”

“杨立有个哥哥,在加拿大,会把她接过去住,不然留她一个人也太惨了。”

“那就好。”她吁口气,虽然还有很多疑惑,比如杨立的爸爸怎么去世的,年纪不算大啊;杨立这点年纪怎么会心梗,但也没有再问下去。

屋里静下来,只有日光灯管的电流吱吱地叫着。给杨立守灵的几个亲戚看着都是与他同辈的表兄弟堂兄弟,伸长了腿,都在刷手机,不像是能给她解释疑惑的人。无聊还有莫名的焦躁把她从长椅上拉起,往窗边踱了几步,正好看见刘雨雨和李一波,站在一丛箭竹边,手指都夹着烟,李一波不时抬手指着半空,好像在为某件秘事指点方向。刘雨雨侧对着她,更显出大衣的合身,这么冷的天也绝不臃肿。相比之下,自己镶着人造羊羔毛的棉夹克实在太随便太寒酸了。

踱到休息室门口,只见炉台一片火光,杨立的表弟,刚才给她倒水的那个,蹲着,从小山一样的纸元宝堆里抓出一把,往炉台里抛着。

她走过去,也蹲下了,捡了几个纸元宝,学他的样抛进炉台,看着它膨胀了几倍发出耀眼的光。

一种安宁得近乎舒适的感觉让她不想马上站起來。这种心情总发生在只有她和一个陌生人的时候,而不会是和爸妈,和哥哥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她贪恋着这种转瞬即逝的舒适,即使听到刘雨雨进来,还是又拖延了几秒,才被她声音里的急促惊得扭过头。

“诗诗,你坐一波的车回去吧。”

“你呢?”她不明白怎么了。

“一波说康明不走,徐方也要来,读书的时候他们就是连体兄弟,我也不走了,下午咖啡喝多了,到酒店也睡不着,白浪费钱。”

“没看见康明啊!”她仍不明所以。

“我叫他买吃的去了。”李一波解释,“你跟我走吧。明天我看看你过来搭谁的车方便。”

“你明天不来了?”

“这几天忙死了,一早就得陪外商去开发区,不去不行。”李一波说。

她听着市长都出动了,也觉得他是来不了,转过去看刘雨雨。

刘雨雨说:“明天结束了,我坐中午的火车走,上去正好补一觉。”

“这么急?”她实在没想到刘雨雨真是为送杨立来的,她多少以为是为她,多少以为今晚的重头节目应该是她陪着刘雨雨,在酒店的标间隔着小过道聊半夜,一转念,“那我也不走了。”

“你就算了,还得管你哥呢。”

想到坐在李一波车里,又没什么可说,太尴尬了,她忙说:“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

“我怕回头你爸妈说你。”

她含糊说就一晚上没事,刘雨雨上来挽住她,对李一波说:“好了,你回去吧,有茅诗诗陪我。”

她们送他到停车场,刘雨雨朝他摆摆手,她也朝他摆摆手,李一波正在掉头,没看见她。就算他没掉头,也不会看见她。时间像一个符号“∽”,把她移到背光的地方,真不知道她过去那种好感觉是哪里来的。

一滴软乎乎的东西掉下来,既温且凉,正中她眉间,她吓得大叫,看清手指上的灰白色,懊丧地说:“鸟屎。”

刘雨雨朝上面望了望:“你老是会被这种东西砸中。”

“老是?”她想反驳,却不知反驳什么。早几年她就习惯了让妈说去,想说什么说什么。换成刘雨雨也一样。换成李一波也一样。但是意识到这一点,她还是有点难受。鸟都欺负她。怎么不把屎拉刘雨雨脸上?

她们还是从花坛那边折过去,还是先看到正对着门的遗像。

“这照片啥时候拍的?这么年轻!”

“他一直挺年轻的,三十多岁了还白净得像小孩似的。”

“最近心梗的怎么这么多?前些天有个电视台的女主持人,才二十五岁,也心梗死了。”

刘雨雨手插在口袋里,和她一起看着遗像。

她想了下,想出一个问题:“钱老师明天来吗?”

“不来。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他老婆呢?不给他守夜?”

“我们来之前刚被劝回去,还有孩子呢。明天一早就得来。”

“这也是李一波说的?他什么都知道。”

“那当然,啥时候不是他做主?我抽根烟。”刘雨雨站到刚才和李一波抽烟的地方,地上扔着七八个烟头。

“刚才不是抽过了?烟瘾这么大?”

“你不抽?”

“不抽。”

“那你特别累,我是说特别沮丧的时候怎么办?”

“累了我就睡觉,一睡着啥都忘了。”

刘雨雨的眼睛揶揄她似的闪了闪:“你真行啊!这东西抽上了真不好。”

“戒嘛。”

刘雨雨点点头,打量她一下,忽然问:“还一个人?”

“一个人。”

“有男友没?”

“没有。”

“你还是我们这群人里最早谈恋爱的。”

“所以我不是高考没考好嘛!”

“早恋的成本果然大。后来怎么就崩了?有一阵你们不是谁都离不开谁吗?”

她摇头:“我妈找过他。”

“真的?跟我们不是一个学校,你妈都能找到他?”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她说我将来要照顾父母,还有弱智的哥哥,有白血病的姐姐,绝不会嫁到外地去。”

刘雨雨拉拉她耳朵边的头发:“这事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你不是去上海了嘛,好几次想跟你说,都说不出口。”

“那后来呢?后来你谈的男朋友,也是你妈搅黄的?”

“后来还真不是她。”

“你从来不讲你的事。”

“又不是什么好事。我老是会被这种东西砸中。你看那只鸟就不会往你脸上拉。”

“不奇怪,你没看见比鸟屎脏得多的东西砸到我头上。”刘雨雨说着,扔掉烟头,嘴古怪地往下弯了弯。

“我当然看不见。你去了上师大,我就很少看见你。你的事,不也从来不讲的?”

“大概我和你想的一样,也觉得都不是什么好事。说出来,徒增伤感,而且丢脸。”

她们对视着,她忽然有个感觉,在现在这个异常的地方,不管她说什么,眼前这个人都会讲,脱口说:“我现在就奇怪,这么多年你都不怎么回来,今天奔丧不算,还守夜。老实说,以前是不是有过一茬?”

“不是你想的这样——昨天李一波打我电话,他去看钱老师,本来是去安慰她的,没想到反而被钱老师劝了一通,叫他要懂适可而止,钱是赚不完的。名,到头来也没什么意思。杨立的爸爸去世,外头说得病,根子还是抑郁,在财政局那么多年,提副局长提了几回,就是上不去。他们家的关系都在他爸那儿,钱老师和杨立都不好跟人结交。他爸一走,他家更冷清了。你看今晚就这几个人。下午全靠同学撑场面,灵堂也是大家弄起来的,他老婆刚带着孩子从张家界回来,直接蒙掉,哪儿跟哪儿都分不清。李一波看不过去,把康明、徐方给叫来了。刚才我用李一波的手机给他老婆打了个电话,有班长那张嘴,人家老婆不至于多心,也算我们同学一场,送他最后一程。”

她听着,就像對着一个电视屏幕,一帧画面接着一帧画面翻过去,都是她不知道的——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说起来她离他们更近一点呢。因为妈,因为哥哥姐姐,她这些年就像活在一个龟壳里、蜗牛壳里,不知道外面,也不关心外面。不过,这些话就算她全听信了,心里还是存了一点疑惑,李一波干吗这么义气?想让人家说他乐善好施?没等她问,外面传来脚步声。很快,康明拎着两袋吃的大步进来,叫她们赶紧趁热吃。

“这么时尚?”刘雨雨说他。她看着他的锅盖头,两鬓推得溜光发青,以前读书的时候他就喜欢在头发上玩噱头,郑伊健头,古天乐头,陈坤头。他最招她不喜欢的也是这点。等大家都坐好了,她才姗姗过去。

打包盒里有馄饨、面、冬笋烧卖,菜泡饭。晚饭吃得早,她真是饿了。只是大家捧着打包盒边吃边说让她恍惚之间又回到在医院等抽血那天。还是那股肉馅味,那股醋、辣酱、香油五味杂陈又让人胃口大开的味道。只不过这里又是一个世界,活着的和死了的只隔着一道墙。她突然很不好受,说:“我们小点声吧。”大家停顿了片刻,搞不懂她怎么了。康明笑她:“你怕杨立嫌我们吵?跳起来叫我们不准吃?真这样我还真不吃了!”说得她一时无语。刘雨雨递给她纸巾,她抹了嘴,顺便又抹了鼻子、眼睛,大家也就当她没说过什么,又吃了起来。

走廊上响着脚步声,徐方来了,大家把剩下的点心全推给他。他似乎挺意外她在这里,但也没跟她说什么,她只能跟刚才看李一波一样带着点呆样看着他。他是几个人里变化最小的,还是读书时那张瘦脸,个子却高了很多,肩膀宽阔,有点像健身房的金卡会员。

直到刘雨雨起来泡奶茶,喊她:“茅诗诗,你要不要?”他才认真看着她:“茅诗诗啊,真是你,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毕业后就没见过吧。”她说,为他语气里的诚恳虚飘飘地高兴。

“那会儿我们坐得挺近。”他说,语气仍诚恳,甚至诚挚。

“是挺近,隔着三排。”她补充,想起那时一回头就看见他,白衬衫,特别帅气。

“你老是那么高傲,从来不理我。”

“我高傲吗?”她哭笑不得地反问,“没觉得我很自卑?”

“算了,你才不,你是自傲、自大!我们这些人全不在你眼睛里。”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看她的另外两个同学都不替她帮腔,只好自嘲:“确实让你说对了。”

“就算你有个智障的哥哥,你也还是瞧不起我们!”

她的心缩了缩,就像被一个锐利的东西触碰了一下,因为“智障”?因为“智障的哥哥”?她想起自己有时候是会谁也不看独自穿过操场;大家围成圈的场合,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为了不给别人当着她的面说她哥哥的机会?因为“智障”和“智障的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火,引发出自己都想不到的举动,生气、翻脸、撕掉手里的书和本子,大声咆哮?

她及时收住隐约冒上来的火,为了快点结束这个话题说了声:“好吧!”承认这么做人是挺不堪的,应该被攻击。工作换来换去这么多年,早该知道要想合群,就得听任他们奚落。奚落她,也奚落她那些奇奇怪怪的家人。客客气气算什么?讲话不好听,才是自己人。臭味才能相投,别人的臭味当然也算。

果然徐方放开她,换了话题,说到李一波热心这事,跟当年钱老师的猫有点关系。本来是只野猫,钱老师给它弄了个窝,每天弄点饭给它。那猫挺通人性,钱老师妈妈去世,钱老师回老家待了一礼拜,那猫天天跑到路口等她。她在廊下打电话忘了关煤气,那只猫就冲出来又跳又叫的。在钱老师家住久了,那猫也不怕人,到处溜达。平时学校围墙那头没人来,那天不知怎么来了几个小孩,把猫套住弄死了。弄死就弄死了,还点了火烧。烧又不烧干净,把半拉猫扔过围墙,掉宿舍楼前边,让钱老师认了出来。李一波上完赛前辅导课出来,正好看见那帮小孩在拨弄那只猫,急着回家就没管,后来就老后悔没下去看一下,把那群小孩轰开。钱老师也奇怪,说起她妈死了倒不哭,在她心里,她妈不如一只猫?

“这不是一回事吧?”刘雨雨说,有点护着钱老师的意思。大家忽然就都沉默了。好像猫的死藏着神秘莫测的事。

刘雨雨松开支着头的胳膊,朝她挨近了说:“跟猫没关系。他觉得对不起钱老师,是因为喝多了,把人家的私事说了出来。他是没恶意,传得挺不堪的。以后跟你说吧。”

她听着“以后”的意思是“别打听了”,至少是“现在别打听了”。显然这事除了她都知道。那又干吗?她也不关心李一波心好心坏,她就是有点好奇。这好奇也没维持多久,困意上来,她越发懒得插嘴,有一搭没一搭随他们说去。

忽然,刘雨雨推她,问她去不去洗手间。她应了一声,跟着往外走。从灵堂到洗手间有两三百米,沿途种着冬青和月季。寒气里走着,先还迷迷糊糊,简直忘了在哪儿,走到厕所里面,隔间的门全都是打开的,而且统一呈四十五度角——这地方的保洁还有这规定?灯雪白惨淡地从很高很空的地方照下来,她顿时醒了过来,只想快点尿完,快点走。

刘雨雨出来,走到她旁边,踮起脚,做了几下拉伸。

“累了?”她问。

“坐久了坐骨神经痛。”

“那,去那边站一会儿?”

她说的是北面的草坪,两边也是修得很矮的冬青和月季,她们的影子和枝叶零乱的影子叠在一起,路灯昏沉得像团蜡烛。

“这地方这么黑。”她说,“看着像在做梦。”

“梦见参加一个悲伤的葬礼?”

“你觉得呢?”

“做人不就是像在做梦吗?你想,梦里想一个人,和真的想一个人,有什么两样啊!”

“我可不做那种梦。”

“算了吧,我就不信你没想过谁。”

“反正没想过杨立。”她朝着一团影影绰绰开着的花走过去,对着一朵端详了片刻说,“我现在百分之百相信你和杨立不一般。”

“没啥不一般的,他约我看过电影。”

“还有呢?”

“他也约过你,你没去。”

“说什么呢?”

“别装了。他发作业本把字条夹在你那本里,你敢说你没见过?”

她一时僵在那里,下午人声鼎沸的教室,那块永远擦不干净的黑板,贴在黑板上方励志的大字,还有回头看她的杨立,在她眼前连续闪过。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我没去,你去了。”

“好吧,算你坦白。我愿意去,是因为我想看看钱老师的钢琴。那时候只有电影里才有钢琴。”

“他真带你去了?”

“去了,趁他家没人。”

“不怕钱老师突然回来?”

“那才有冒险的劲儿。他弹了他妈妈最喜欢的一支曲子。我们一起吃了蛋糕,偷喝了他爸的葡萄酒。怎么样?”

“有点疯狂。不过,不算太疯狂吧。”想到此刻他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再也不能参与她们的生活,她忽然有一种疯狂的感觉,觉得咽下气一走了之才是一个人最大的疯狂。

刘雨雨凝神看了她一会儿:“那天走的时候,他吻了我的脸,说那是法国人的习惯。”

“这是要甩锅给法国?”她咧咧嘴角,觉得很多年前蔑视一切的勁儿又回来了。

“别忘了后来我很回避他。”

“有一次换座位,老师把你们换到一起,你一天没说话,隔天老师就把你们换开了。”

“他看上去太漂亮、太柔弱了,是不是?像个男洋娃娃。我就是好奇。他家里那些布置,吃的用的,印着大象的桌布,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他其实很单纯,那点小狡猾,真碰到有心机的人,是应付不来的。”刘雨雨说着,蹲下去闻一朵花。“又太要面子,小时候父母把他罩得太好了,话稍微讲得不好听,他就觉得受了侮辱。李一波只不过说在别人前头,他那个女儿,我也见过,长得太像一个人了,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明眼人一看就猜出来了,只不过不当他面说罢了。谁管谁闲事啊?他自己觉得好就好,别的话不多,一说到女儿就滔滔不绝。没准真以为女儿像他,关别人什么事!只怕心里到底是窝塞的。这次去张家界我猜就是一家三口约好了一块儿团聚去了。别说我恶毒。没有一种死是无缘无故的,抑郁,过劳,营养不良,都是会死的。”

她看着灵堂耸起的屋檐,有一会儿,觉得杨立就站在边上,不满地看着她们。嘀咕什么?瞎说什么?欺他不能睁眼说话?这当然是她幻想,除了风刮动枝叶,飞起一片片黑影,眼前没有任何可疑的景象。为了不让自己在这几分钟的其中几秒里喘不过气来,她说:“果然每个人头上都有个盖子。”

“差不多吧,就看你想不想揭。”

“你先揭。”她说,以为这只是一句笑话。

所以,刘雨雨说:“我先就我先。”她以为这只是她们今天有心思开的第一个玩笑。这么长的晚上,谁还能从头到尾保持一种心情不变,还是特别压抑的那种?她继续开玩笑说:“你不怕你揭了,我却没揭?”

“揭不揭随你。其实,我上班没几年我妈就得了卵巢癌。她不让我说。因为她相信作恶的人才得癌症。没法理解是吧?老师、同学,能找的我都找了,华山、复旦、长海,都跑遍了。好不容易熬过手术化疗,走路又不行了,脚麻手麻,站不起来,我给她找了康复中心,他们有专业的理疗师。她恢复得算好的,两三个月下来,也能走走了。可康复中心那种地方贵得要死,那时我才知道我们家居然没积蓄。康复中心也不建议我们长期住,说锻炼的要点掌握了,回家练一样。问题是回家了谁管?老是请假,学校也不好交代。和我爸轮流了几年,我爸看我快垮了,只好提前办了退休。开始还算好,时间长了也烦,有时把她锁家里,只管玩去了。有一次他居然打电话说她掉河里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出去散步,我妈嫌冷,让他回家拿衣服,等他回到那儿,我妈已经掉河里了。幸亏有个保安救了她。大冷天的,气温零下五六摄氏度,她让冷水一泡,又动不了了。只好再送医院,送康复中心……”

“怎么掉河里的?”她插嘴问。

“还不是掉了一次。救我妈的保安认识我爸妈,我买东西去谢他,才知道我妈那天其实被我爸晾在凉亭里有一个多小时,那个保安路过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待在那儿,等他回来,我妈已经掉水里了。他赶紧跳下去把她拉上来,叫她坐着,自己跑去找我爸找了半天,发现我爸居然在跟几个钓鱼的老头瞎扯。等他们跑回去,我妈又在水里了。我爸不会游泳,还是那个保安跳下去把我妈拉上来的。问她怎么掉河里的?她说那边有棵金橘树,想摘几个金橘,脚底一滑就下去了。问她怎么后来又掉下去了?她还说想摘几个金橘。你说要命吗?为了几个金橘,掉水里两次。那种金橘又不能吃,摘它干吗?我问我爸,拿件衣服要那么久?他先还不肯说,后来我真火了,才说他拿了衣服,看见几个老头在钓鱼,有条鱼鱼钩吞太深了,怎么也弄不出来,老头又不想硬拉,把鱼弄死,边上的人都在帮老头出主意,他保证只看了两分钟,保安就跑来喊他了……”

她正听得出神,忽然真冒出一个喊声:“你们在这儿呀?”吓了她一跳。

康明从路灯下钻出来,问她们:“不冷吗?”

刘雨雨说:“坐得背疼,溜达一会儿。”拉了拉毛衣领子,问康明,“打电话打这里来了?”

康明说:“没留神,走了这么远。”

刘雨雨笑他:“哪個情人这么晚还不睡?”

“什么情人,我跟我老婆打。”

他们说着话,走另一头的小径回到灵堂。杨立的表弟蹲在炉台前,又在化纸元宝,她也蹲过去,问他:“这一晚上,要化几次啊?”

杨立的表弟说:“隔一两个小时一次。”

刘雨雨说:“钱老师不是什么都不信吗?也搞这个?”

康明说:“问过她,她说随俗,大家都这样,管他用得着用不着,有总比没有好。”说着摸出两副扑克牌,问她们打不打,“这个也是随俗,我阿爷死了我们守夜打了两晚上牌。”

徐方笑他:“杨立从来不打牌,你不怕他嫌你烦,一脚把你踢开?”

康明说:“你晓得他从来不打牌?他告诉你的?”

徐方说:“咦,不是钱老师说的吗?你也在,她说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什么坏毛病没有。”

康明一听得意了:“所以嘛,人这种东西天生要有点坏毛病的。”想起手里的牌,又气起来,“我就是问问你们,不打拉倒。他爱听音乐,你放音乐给他听啊?”

徐方拿出手机点开,好像真要翻出一支什么曲子来。

刘雨雨说:“打就打,我们用自己的方式陪他不好?”

她不会打,坐边上看他们打了两圈,睡意上来,靠在椅子上闭眼打瞌睡。耳朵边一直吵吵嚷嚷响着出牌声和说话声,脑子里盘旋着刘雨雨刚才讲的那些事儿,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点儿声音也没了,四周静静的。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几个男人或躺或靠好像都睡着了,刘雨雨却不在。

三点还没到,房间里亮得跟白昼似的,她茫然了片刻,轻手轻脚走到外面,刘雨雨就坐在斜对着遗像的地方,看见她,悄声问她:“不睡了?”

她应了一声,不知进好还是退好,直到刘雨雨没有声音地拍拍边上的椅子,才挨过去坐下。

有一阵,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看着冰柜的一个角,想着杨立的头部就在那个角再过去一点的位置。他会高兴,她也来了?她差点就去了他说的电影院,镇上就这么一家电影院,很多人会看见他们,把他们联系起来。她那时那么怕别人把他们的名字连起来,杨立茅诗诗,茅诗诗杨立,在那些满是口水的嘴里变成一种丑陋的组合。

就像沉默了一两个小时那么久,刘雨雨悄声说:“刚才我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真奇怪,本来都忘了,坐在这儿,一件一件都想了起来。”

她点点头,想起很多年前她们晚上伴在一起说话,懊恼地说:“都怪康明,忽然闯过来。你刚才说的我一点不知道。”

“唉,家里的闲事,说再多也就那么回事。”

“你妈现在好点儿了吗?”

“就那样吧,跟你姐差不多,能拖着就算不错了。”

“你爸呢?没再把你妈晾外边吧?我记得你爸比你妈还小两岁,玩心重也正常。”

刘雨雨撇撇嘴,脸上浮现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他们,唉,跟你说吧,已经离婚了。”

“怎么会这样?”

“唉,我爸真不是那种会照顾人的人,找钓友、烟友钓鱼吹牛皮也算了,不知怎么认识了一个女人,动不动嚷着受不了我妈,要我给她找保姆。有几年,为这个事儿,我冒火得不行,说不上几句话就吵。开始他也怕我,特别是我去浦东后,他发誓跟那女人断掉,说得跟真的一样。我在浦东买了房子,想着那女人不见得追过来。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偷偷见面的,再后来就摊牌要离婚,同意不同意都要走。那女人还算好,过一两个月放他看一次我妈,说给她两个女儿积点福气。管她怎么想吧。能让我妈见见我爸也就不错了。说实在的,她都不清楚自己离婚了。有时还问我找我爸。”

“你妈后来一直是你管?”她朝刘雨雨靠过去一点,像是要回到过去最亲密无间的时候,可她的肢体好像比她更精确地算出该留出多宽的空隙,不会有伤自尊的尺寸。

刘雨雨根本没发觉她的用意,吸吸鼻子,弯腰捡起几个纸元宝,凑近蜡烛点着了,扔进火炉。她看着,没吭声。真的,干吗非要对这种东西嗤之以鼻?火光燃起,就好像心头有亮光闪出。从前她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挤在一张小床上,一扇小窗前,一个念头就是一把新钥匙,打开一个新的世界。

刘雨雨还在说:“一半靠保姆,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那时做家教管得宽,可带学生也累。我爸劝我养老院的护工比保姆照顾起来更好。以前读卡夫卡的《变形记》,那一家人多无情,格里高尔一死,全家就高高兴兴看电影去了。可我把我妈送养老院后一边惭愧,一边却也高兴,你不知道我妈说话很毒,说谁不孝顺,谁没良心,能让你听得生不如死。你信吗?从小到大她都没表扬过我,一次都没有。那天从养老院出来,我就像搬开一块压在身上的石头,就想赶紧谈个恋爱,赶紧结婚。可跟谁呢?那几年真是太灰心丧气了。有一年我妈肠梗阻,养老院打电话给我,半夜叫了车送医院。等到出院,她就说不要回去。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她带回家。但是做人真是不好预料的。后来就认识了现在的丈夫,结过一次婚,没小孩,是他前妻的原因,他倒也不在乎孩子不孩子,关键是过不下去。老家在外地,这边一个亲戚也没有。有时就跟我吐吐苦水。聊多了,就跟我说,结婚吧。我问他介不介意我妈?他说他不介意。我磨不过他,又觉得人哪儿能想那么远?在一起一年是一年,管那么多?就这么成家了。有了孩子。他眼光好,趁老家房子便宜买了好几套,一两千一平,跟捡来的一样,谁知道这些房子会涨那么多倍?说起来也好笑,我们也算读了上海的大学,在上海生活了下来,供养我们的却是他老家那些房子,要不然浦东的房子拿什么买?拿什么给孩子学这学那?累过头了,我也跟他吵。一天到晚老的小的,家、丈夫、房子、钱、爸妈,都在,唯独自己再也找不到了。那个好学的我呢?对什么都好奇的我呢?我算是明白你干吗走不掉了。好几次想找你说,想想又有什么好说的?有时早上起来,看着镜子,就觉得悲哀的一天又开始了,而我自己早就死了。死了。李一波打电话说杨立走了,想找几个同学送送他,我一听就说我来,我想找找死的感觉,被人送别的感觉……”

刘雨雨的声音越来越小,小成呓语和叹息。她一连说了好几个“我也是”。至于“我也是”下面的话却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她也没机会再说了,就在她们一齐低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时,一颗锅盖头从那边冒出来,问她们要不要喝口酒。她坐在外侧,所以比刘雨雨更早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为她们打开的秘道合拢,刚才被施了定身法的人又開始说话,走动。

“走吧。”刘雨雨拍拍她的胳膊,跳起来。

康明拧开酒瓶盖子,劝她们喝点,暖身,不然睡着了要受寒。酒把他们带回学校的往事,讲起打着打着就会掉下来的破球网,班主任的乡下口音老是把“酒”的音发成“走”的音,还惯用冷面无情的批评来表达他最热烈的喜欢,她每天都盼着被他批评,直到有一天她真的被他批评了,而且被批评了五次,被批评到哭。讲杨立,讲他的白他的双眼皮让他看上去像女的,他既会玩他们的把戏,拿弹弓弹鸟、弹玻璃窗,掐辅导老师的花;也会弹钢琴、画画这些他们不懂的东西。大家都以为他不属于这个小地方,是第一个离开这里的人,谁知道他干脆走了,成了他们这群人里第一个离开人世的人……

快四点了,刘雨雨歪在椅子上打起瞌睡。她也闭起眼睛。灯刺着她的眼皮,但是忽然之间她做起清醒梦,没意识到自己睡着了就滑进梦中世界,走到一条窄窄的小路上,路边有几幢低矮的房子,看上去就像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垂直比她高出几米,和她并行的还有一条路,上面长满了深绿色的草,刘雨雨一身红装——红风衣?红连衣裙?——走在上面。她走不上去,刘雨雨也下不来。路的尽头伸向一片建筑,她们就在这儿分手了,她继续往前走,在一扇巨大的玻璃门那儿转过头,刘雨雨已经不知去向。

说话声越来越嘈杂,她惊醒,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灰中透着青,不像是个好天。康明和徐方开车出去买早餐。她和刘雨雨去洗手间梳洗,一路无话,刚才的默契和亲密已经像露水一样被白昼吸走了。

豆浆都没喝完,就有人陆续过来了。敬香、祭拜,到休息室等着起灵。她麻利地把吃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安静地守在饮水机边上,不时递杯热水给想喝的人。更多的时候递给他们纸巾,好像她也是这个家里的成员。没人对她好奇,只有一个人问她是谁,怎么没见过她。她坦然地说同学,指指另外几个,说他们来了四个。她看到杨立的老婆,纤细的身条,美颜都拍不出那么好的脸形和皮肤。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头上别着小鹿发卡,影子似的跟着她,谁也叫不动。胆子这么小,她想,看着女孩的脸,想看出像刘雨雨说的是哪个人,没准她在新闻里见过,那么有名又有钱的大企业家!却什么人也对应不上,就是一个不算多漂亮但也蛮可爱的女孩罢了。

大概殡葬一条龙的人也觉得小姑娘不太靠得住,最后捧着遗像走在头一个的是杨立的表弟。扶棺的是他的两个堂哥,加上康明和徐方。他老婆紧跟着棺材,整个人被包在白包头白孝衣里,只露出一个发红的下巴。

她和刘雨雨还有几个赶过来给杨立送行的同学夹杂在杨立的亲戚和同事里头。想到这是他的最后一段路程,她情绪低落地跟在后面。到了告别大厅,一个醇厚而沉痛的电子男声叫所有的人都站好,开始致悼词的环节。上去的是杨立单位的工会主任。她起先还凝神听着,想从他说的话里得出一个具体真实的形象,但是那些听着好听其实却干巴巴的套话很快就成了一缕风从耳朵里刮过,除了生卒年月以及英年早逝的伤感,别的什么也没有留下。

悼词读完,仍是电子男声叫在场的人对着遗体鞠了三个躬,走出来两个工作人员,把棺材推向走廊另一头。杨立的老婆扑到棺材上,更多的人冲上去拉她。走廊上全是人,她四处看着,想找到刘雨雨,却发现杨立的老婆正被人架向远处,而那具孤独地被推向火化炉的棺材就在她眼前。一个工作人员背朝着她正单手把它拉向走廊的另一头。

出于奇怪的她自己都想不透的原因,她没有跟着朝外散开的人群,而是梦游一般脱离了所有的人,沉默地跟在后面,笔直的走廊倒映着推车的四个轮子、几根斜杆还有她的白运动鞋。她一直跟到火化间门口,除了炉门和墙别无他物,才蓦地醒悟她已经走到活人止步的地方,不能再朝里走了,那儿不是她能进去的地方了。她站在走廊和火化间相接的空地上,目送杨立消失在门后。

人流涌向另外一个休息大厅。她找到刘雨雨,正要过去,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吓得她头皮麻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早早。

“我姑婆没了。我妈一会儿来一会儿不来,还得我顶她跑这一趟。”

“我同学没了,”她说,“蔡杰今天要晕死了。我们两个都赶这儿了。”

“他晕的是别的事儿,他老婆要跟他离婚,你有机会了。”

“这啥地方,你都能开玩笑?”不吉感从她心里涌起,她跟早早说好等下一起回去上班,朝刘雨雨那边走过去。

“蔡杰谁啊?”刘雨雨问。

“照明厂的同事。”她说。

“什么机会?我听见了。”

“听见了还问?”她推了推刘雨雨。姐姐,抽血捐骨髓,殷医生,好不了的哥哥,在并不肃穆也谈不上悲伤的说话声里掉回心里。徐方要送刘雨雨去火车站,康明也劝她心意尽到就是,没必要等一只骨灰盒。她插不上话,对着目送他们的锅盖头猛一阵挥手——好像要把这些年和他们的疏远全都弥补回来。

离汽车还有几步远,徐方问她去哪儿。她听着像是要送她,吃不准真假,忙说搭同事的车走。“好吧老同学,我们以后再见,别那么瞧不起我们,我们也有帮得上忙的时候……”徐方一调侃起她就没完没了。刘雨雨截断他,叫他有朋友买灯记得找她,别把钱送给别人赚,她才有机会和刘雨雨说了最后几句,关于杨立走得太早,关于英年早逝究竟是悲伤的。

“我们也是英年……”

“活着的英年?”

“活着的英年……”

“这才是开始吧,谁知道谁是下一个?我吗?可不想那么早……”刘雨雨说得平平静静,给了她见面以来最灿烂的一个微笑。

她看出这意思就是再见了。车门从里面推开,她看着刘雨雨坐上去,从车窗里探出手朝她摇着。尾灯消失的地方没有一个人一个房子,暗沉的天空如巨幅的幕布上映着之后的事:在火车上睡了一觉的刘雨雨对着手机整理齐头发抹掉这一夜的疲倦挤进地铁再挤出来就成了一个崭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