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刺鱼

2023-12-11 15:13葛芳
芙蓉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美京都

葛芳,中国作协会员,现居苏州。作品见于《上海文学》《钟山》《十月》《花城》《芙蓉》《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作品》等,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转载。著有小说集《白色之城》《给孤岛的羊毛裙》《云步》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和叶圣陶文学奖。

1

宸亮自京都回来后,就想着要在那里开家小馆子,每晚弄个独一桌,预约,招待京都城的华人,当然须有文化,一般生意人和游客谢绝接待。赏花,望月,喝酒,吃茶,听银阁寺旁边的溪水潺潺,远看哲学之道的枫叶泛红。这清幽率性的境界,他想应该不难实现。而且,他要让店员把苏州的昂刺鱼空运过去,做鲜美味绝的名菜。

宸亮烧的昂刺鱼在寒山寺街上是出了名的。红烧或白汤,各有其美,吃过的人基本成了回头客。当然宸亮不是一般的厨子,烧菜只是他人生的一大爱好,他还喜欢书法、绘画、古玩、斗蟋蟀、拉下嗓子唱段评弹或昆曲。

家境好,没有办法,就是会玩。但第一任妻子没有这个福分,女儿凌可呱呱坠地后,她就生病去世了。宸亮也没有办法,他水汪汪的眼睛像化了装的昆曲小生,“啊——姐姐——啊——这可如何是好?”一个喜欢他的女人应了急,同开馆子,同管理,同照顾小囡,五年之后儿子凌之来到世上。但这个女人不知怎的后来也和他离婚了,仅仅成了生意合伙人。

在婚姻情感上,他真有些心烦,不会处理,这种事也没办法请教别人,只能顺其自然。

寒山寺街上日本人多,晨钟暮鼓中,总能看到穿着拘谨的黑西装的人一本正经地朝拜。宸亮正在提毛笔写菜单,瘦金体,有人进来,点单说吃昂刺鱼。昂刺鱼的发音比较特殊,须从鼻腔出音,外地人说这鱼的名称就显得怪腔怪调,可是很好玩,会忍不住多说几声。酒酣耳热,昂刺鱼肉味鲜美,品之通体舒坦。黑西装人放松起来,朗笑,竖大拇指,别过头来欣赏他写的几幅字。宸亮晓得自己并不是真正书家,写着玩玩,但有人如此仰慕吹捧,不觉身轻,也萌生出想去日本转转的感觉。

不久,他和两个友人去了日本。对大阪毫无感觉,京都却让他情有独钟。一打听京都租房并不是特别贵,于是,他想,换换口味吧——

地点就选在了哲学之道进入清水寺山脚下的溪水旁,樱花可赏,枫叶可观,下山歇脚,品茶听水。

日本友人帮他把营业执照一一办理妥当,还招聘了一个在京都大学读书的女大学生来兼职当服务生。宸亮坐在藤椅上晃着脚尖虚望远方时,有一刹那的恍惚,好像他就是京都本地人了。

看那庭院的角落里,一排菊花的枯枝,远处的侧影说不清楚是灯光还是星光,宸亮悠悠然,用瘦金体写下三个细削的字:昂刺鱼。

2

宸亮不会说日语,也不喜和日本人搭讪。他要的是自然轻松。偶尔一个人坐地铁出去爬爬山。清水寺边上的清闲寺,少有人去,他却是喜欢得不得了。门票一百日元随便给,潮湿的青苔、滴水入池的轻响、庭院里木结构的屋檐下的铃铛,都让他舒服。他看见屋子里有个老人住着,午睡后起身走动,但没有出门,然后枯坐一晌。

宸亮想一个人在山坳里过此生也不赖。

女儿凌可初二,叛逆之状越来越凶猛,但凡他回到国内,凌可总是霸占着他且不依不饶。不让他和其他女人挨近,不许他喝酒,不让他有独自空闲的时候。一些看出苗头的朋友,说:“小心,典型的恋父情结!”凌可长得眉清目秀,宸亮可怜她从小缺少母爱,便事事依着她。

儿子凌之小学四年级,小小年纪近视眼镜戴起,整日捧着iPad玩游戏,学习成绩可想而知。宸亮头疼也不顶用,索性把寒山寺街上的餐馆彻底丢给前妻去经营。

他想,自己会不会在京都找个女人同居呢?前提是坚决不可能再要孩子了。

当然,想法仅是想法,随缘,不强求。日本地铁常有老色狼偷窥女孩之事,宸亮听后觉得恶心可笑。没想到他店里来打工的女生就碰上了,她愤愤然瞪那老头,做吐口水状。她讲述的时候,龇牙咧嘴,恨不得把老头撕碎了的模样。

宸亮笑了,这女生小身子骨,小模小样,二十三岁,读本科,来京都后索性给自己取了日本名字:山上由美。这拨孩子对日本文化是迷恋得过了头,面对日本的小糕小点、小花小草,都要惊呼赞绝半天。

过了,太过了,他摇头。

他叫她小美,不喜欢一本正经称呼她山上由美。而她每次“哈衣——”得过分顶真了,他嘴角一牵就想笑。他细细打量起小美,还没长开,像一朵木槿花,淡紫色,朝开暮萎,他店后门就有几棵。

在京都的中国人真是多。远远看见两个穿和服的女人,拖着木屐,走路一挪一移,近了发现说一口国语,原来是为了拍照过把瘾的。也有专门来日本做代购生意的,什么化妆品啊,药啊,满满当当,飞一次日本可以净赚两万人民币。

宸亮的“独一桌”不接待她们。他基本是用微信接生意,靠朋友介绍推荐,前天来的一桌是苏州书法家协会的,昨天来的是南京绘画圈子的。小美喜欢和服出场,“哈衣哈衣——”挺像那么回事,宾主皆乐。

一桌苏帮菜,清炒虾仁、松鼠鳜鱼、响油鳝糊……最不可缺的是红烧昂刺鱼。虽说来到异国应该多吃些当地菜系,但是中国人的胃最具鄉愁,过不了几天就强烈思念起家乡菜肴。真正好一桌菜,色香味俱全,喝着清酒,看着穿和服的女子来往穿梭,这帮清闲之人高谈阔论起来,频频碰杯。在日本的料理店绝不可能允许这样喧哗。

宸亮作为老板,也会礼貌性地来敬酒,但明白他们都是过客,不会执拗。意尽阑珊之时,仅剩他和小美。他招招手叫小美坐下,一起喝一小杯。小美最初摇摇手,但相处久了,也没了芥蒂,坐在枫树下,抿几口清酒。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乳白色。

宸亮就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有一次小美喝得多了些,合上浓密的睫毛歪着头在榻榻米上睡着了。

3

小美是安徽人。

皖南的青山绿水和日本的相比并不逊色多少,可是小美十分较真地告诉宸亮:“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瞧,山上每一棵松树、枫树、樱花树,每一处苔藓都被养护得如此美好。它们得到了人类高度的尊重。”

宸亮不和她争辩,小姑娘,比他整整小十五歲。他知道她读书挺用功,考上国内大学后作为交换生出国。他女儿凌可真让他操心,如今虽然隔个太平洋,她还是会通过视频撒娇。扬言一会儿要交男朋友啦,一会儿要离家出走啦。前妻也埋怨很多,说他这女儿现世少有的坏脾气,说出来的话能噎死人,好像人人都得罪她了。他只能将女儿放在外国语学校寄宿,可是最近班主任老师也频繁联系他,说凌可问题太大,不仅是学习方面,还表现在情绪起伏剧烈,建议到了初三还是要改成走读。

宸亮好像脑壳上重重挨了一锤子,他求救于小美:“有什么好的学习方法呢?急死人,真是急死人。”

小美反而笃定悠闲,她说:“学习这回事急不来,看老天造化吧!”

这叫什么话!宸亮只能沿着哲学之道散步,走到一个地方,土坡上围着一道芒草的篱笆。芒草绽满了浅黄色的花朵,清新有生机,淡淡的芬芳飘荡在四周。

看老天造化吧。小美说得是没错。

宸亮在散步的时候,常会有错乱感,觉得自己并没有娶过两任老婆,也没有烦人的孩子,他就是一个人赤条条在世界上转悠。高中时代起有人说他是贾宝玉,一堆女生围着他转。他喜欢宝玉的率性和痴嗔,“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举目四望,日式的屋瓦泛着一种银白色的光芒,又像是在秋空中变幻无常的透明东西。这种情境中他仿佛还是少年呢,清白下颌不留一点髭须。他喜欢随身带一把小梳子,对着溪水,对着明镜,整整衣冠,梳梳头发,神清气爽。

他也喜欢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然,柿子树下任自己冥想,说一些小胡话。通常是店铺打烊、小美离开后,他把门一关,乌亮的玄关地板上,他随意坐和喝,轻轻打着拍子,哼着哼着,小美平时哼的娇嫩轻快、活泼的调子从他嘴巴里溜出来,他就傻傻一笑。

宸亮办的是旅游签证,三个月必须回一次国。

一想到这个,他成霜打的茄子要蔫了。不去想不去想,双手做推拒状。

小美读的专业是文学,宸亮就有意无意和她聊,他略懂皮毛,倒是很想从小美这儿沾点文气。她推荐清少纳言、川端康成、太宰治。尤其是清少纳言所著的《枕草子》,她学里面的句式和宸亮谈笑:

“雨滴打在玻璃伞上发出的声响是有意思的,一个会烧昂刺鱼的男人是有意思的——”

最后一句有点醒梦中人的感觉,他缩一缩脖子,京都刚下过一场雨,枫叶尖上挂着清亮亮的雨滴。手拂过,沁心透亮。

他问小美:“本科读完后怎么打算?”

她仰起头,毫不迟疑地说:“考研啊,继续在京都或去东京读硕士。”

“真好。”

小美的前途无限敞亮。他为她高兴,说也神奇,两个月的相处,小美这朵木槿花在绽放,花的边缘处流动着神采,她单眼皮,却清雅得有高级感,不俗耐看。他铺开宣纸写菜单时,她怔怔在一旁托腮。他手一抖,瘦金体豁边了,她哧哧笑,而且俏皮地补句子:“瘦金体豁边了是有意思的。”

有意思的,是有意思的,他忽然对小美有了意思。也不是非要和这女生如何如何,在人生的虚妄感越来越重的中年,他想,相看两不厌,也挺有意思。聚散有缘,说不定分别就在明天。

心里有了意思,但不说破,这更好。

4

周末,两人约好去奈良。京都到奈良一小时不到的车程。

宸亮心里明白得很,到京都开“独一桌”餐厅并非为了赚大钱,小钱而已,得闲还是要多走走多看看,让心境开阔。这个年龄,钱多钱少似乎没有太讲究,钱就是流水,哗哗来,哗哗去。

奈良公园的小鹿追逐着游人乱顶乱撞,中国人也实在多,宸亮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有些吃不消,只能往清静的地方走。小美推荐不远处有个元兴寺,前身叫飞鸟寺,宸亮来了兴趣,说:“好,往前走!”

果然,寺庙掩映在绿树葱茏中,一条洁净的白沙小路通往。宸亮特别喜欢寺庙角落里随处供养的地藏小菩萨,圆圆的脸,可爱通透,满地鲜花点缀着,别有生气。

小美说:“地藏小菩萨可爱吧?京都有地藏菩萨民俗日,那一天儿童们都要用净水清洗地藏菩萨像。”

“小美你真是个人精,是条蛔虫,知道人心里想什么。”他嬉笑着。

他拿起勺柄舀一瓢水净手,小美给他拍了张照,说:“奇怪,这照片上的你倒像是王献之在自家院子里悠闲,对着来访的客人招呼说,你们随便走随便看哈!”

“抬举了!”他笑得有些得意,这个玩笑听得舒服,他指望自己能像魏晋人活得潇洒,不受羁绊。

极乐坊是元兴寺留存下来的国宝建筑。他和小美脱了鞋子进大殿,脚踩在木板上没有一点声响,小美很认真地磕头,他散淡地绕了一圈,最后也双手合十,以表虔诚之心。

“喝酒吧!御御寒。”出了寺庙门,他说。

也是,这深秋的天气,早晚温差很大。选一家料理店,榻榻米上盘腿而坐,点上天妇罗、刺身、味噌汤和寿司,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

“来一壶青梅酒。”这是小美主动要的酒,她说,“好喝,味道有点酸有点甜,又不上头,青梅煮酒的意思又很雅致。”

“好,你说的都好!今儿咱们就青梅煮酒论英雄!”宸亮完全是依着她的口吻了。

在异国他乡,东洋音乐缓缓响起。壶很小,几口就饮尽了,小美叫喊着,让侍者一瓶接一瓶加酒。屋里也有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小美随即朗诵了一段文句:“一日,友人自伊豆归来,穿和服裙裤,悠悠然,藏掖起去过了哪里的身姿。独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击掌,飘浮起的唯有尘埃。”

“谁的句子?写得好。”宸亮请教。

“横光利一。”

宸亮默然,想那飘浮起的尘埃落在他的身上,一时有了些伤感。但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马上和小美点头举杯。小美憨态出来了,仿佛轻云出岫。原本两人面对面坐着,不知何时起,坐到了一处,小美依着他的肩膀,喝一会儿,靠一会儿。

“小美,你有男友吗?”他问了一个很私人的问题。

她哧哧笑,并没有肯定作答,眼梢像《聊斋志异》中的婴宁。宸亮内心跳脱出惆怅又唯美的情感,他搂了一下她。她骨肉匀称,小而结实。他低头闻见她头发丝里的香气。

枫叶的红褐色在枝头亮得耀眼,远山的群巒模模糊糊但尽收眼底。

他想,在他狼狈的婚姻中好像都没感受到这样的细腻与宁谧。人生匆匆,一晃他已近不惑之年,却仍是形单影只蜉蝣一般。他想揽她在怀中,但她意态蒙眬的憨颜让他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女儿凌可的模样——手掌心被刺痛一样,觉了个醒,掐自己两把。

扶着她去坐回京都的地铁上,宸亮感慨颇多,日本人一个个拉着脸不言语,他对着车窗微笑,仿佛看水面上的波纹,水纹漾开,层层涟漪。

小美偎依着他打盹,均匀的呼吸声哈在他耳畔,像是在给他挠痒痒。

5

京都的夜晚,秋雨潺潺。雨水顺着屋檐处银白色的瓦当滚落,成了断线的珠子。宸亮撑着雨伞走在祇园的花见小路,见两名艺伎涂着苍白的脸、精致的唇,躬身钻进高级轿车。

他站在一旁避让车子。

他没有对小美提起那晚她喝多的状态,其实聊也无妨,憨态可爱是他心底最喜欢的。他翻了手机日历,糟心事来了,他必须回国一趟。前后十来天吧,昂刺鱼也没有人会烧,就索性把店铺关闭十天,小美也要准备写论文迎接考试。

买了些药妆和包装精美的日式点心。大阪到上海两小时的飞机,距离太近了。傍晚回到寒山寺街的“随缘”餐馆,儿子凌之连蹦带跳猴子一样纵跃到他身上。

前妻乜着笑他:“哦,皮肤也变白了,小日子舒坦,泡了不少日本女人吧!”

他也笑:“死腔!儿子面前说话一点也不遮掩。”

两人仍会打情骂俏,但前妻的经济账算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含糊,只要你宸亮带来朋友白吃白喝的我仍旧全部算在你账上,对不起,该你付!

这不,晓得宸亮回来,他的一些闲汉壮汉朋友三三两两入了餐馆。五粮液、红酒、吴宫黄酒俱全,觥筹交错,喧哗不止。寒山寺这一带古城区平日里游客多,到了夜晚也依旧热闹,一直热闹到七里山塘。红红的灯笼悬挂,倒映在水中,评弹悠扬,让人有恍兮惚兮醉生梦死之感。

这些壮汉个个酒量大,喝到最后歌声迭起:“把酒——倒满,喝他个——不醉不归!”唱腔铿锵苍凉,像水泊梁山的汉子,一个个到了绝境,悲歌四起。

的确也是,大多是离过婚的,属于钻石王老五,也有做生意家庭不在苏州的,总之他们聚会丝毫没有时间观念。第一场酒局结束,会有第二个夜场,往往至凌晨三四点才消停。

宸亮脾气好,顺其自然,随着他们消磨时间,所以餐馆名字叫“随缘”。

凌可电话来了,晓得父亲今日回国,作死作活要回家住。宸亮说:“我喝酒了,不好开车。”

“不行,你一定要来接我!没有商量余地。”

宸亮想,也是,自己外出三个月,女儿必是想念了。和兄弟们打了个招呼,打了滴滴车到女儿校门口。

凌可长高了一些,热乎乎的脸颊凑上来,附在宸亮耳根旁呼哧呼哧哈气。她脚踮起,想双臂环着父亲吊起来。宸亮抱了抱她说:“好啦,重了不少,大姑娘啦,不能成天没大没小。”

凌可狠狠拧了他一把,亲热变成了怨恨,说:“你一定到日本去和野女人混了!”

宸亮听了不舒服,说:“谁和你这样胡说八道?”

“哼!”凌可又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再不管我,我就在你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你永远后悔!”

“臭丫头!”他捂住她的嘴巴。

宸亮耳边仿佛响起微弱的铃声,铃声里踏着细碎的脚步,是从京都的银阁寺走来,又似乎从寒山寺的大钟那儿传来,“嗡——嗡——”不绝于耳。

凌可缠着宸亮,不许他再去和朋友喝酒,要陪她回家一直到她入睡。

宸亮觉得她身体里好像有一只鸽子扑棱扑棱飞出,飞得一惊一乍。她说:“我和宿管老师反正已经吵翻了——那个老女人就是个神经病,总盯着我,我怎么了?我就是要把电子产品带进宿舍,我要听音乐我也要玩游戏,不听音乐我就会失眠,一失眠我就会得抑郁症,一得抑郁症我就会想跳楼——”

宸亮惊愕着,这孩子怎么了?怎么可以如此毫无逻辑地去推断和吓唬周围的人呢?

睡梦中,凌可把被子踢蹬了,绒毛兔压在身体下,脸颊上湿润润一片。宸亮凝视着女儿良久,似乎她的襁褓时期尚在眼前,人生流逝得太快了。他拿纸巾擦她脸蛋,不晓得女儿梦中被何事纠缠,她眉头锁着,嘴巴撇着,清秀带泪样让他不禁俯下身紧紧拥抱了女儿一下。

6

寒山寺因寒山、拾得有名,两人都是唐代国清寺厨僧,情同手足。后来拾得外出传道去了日本,而寒山一直在苏州枫桥施药舍茶,最后圆寂在枫桥寺。宸亮从小就听这些传说,尤其喜欢寒山拾得之间的问答——寒山问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 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拾得答曰:“只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他用瘦金体抄写下来,裱在镜框中,挂在“随缘”角落里。

在京都的小店里他也抄了一份,挂在客厅正中,小美无事可干的时候就盯着它读两遍。

苏州的天气和京都差不多,起了厚厚一层霜。前妻也早有男人相伴,只是不固定。她手指纤细,但抓钱厉害,绝不让到手的钱财无故流失。宸亮和前妻各占股百分之五十,“随缘”生意一直不错,维持足有十多年。

这几天,宸亮陪闲汉壮汉们“随缘”喝酒,晚上八点接凌可回家,清晨六点唤醒她,打仗一番急吼吼再送她到学校。精神高度紧张,忙得七荤八素,身心俱疲。有几次他好言对凌可说:“乖囡,爸爸真有事忙,明天你就在学校睡吧!”

凌可立即眉毛倒竖,一万个不愿意。宸亮再说两句,她就凄苦地把自己逼入绝境:“你这是要让我去死吧,可以啊!”

“怎么又扯到死不死了?”

明月皎洁,天气凉飕飕的,寒心,宸亮想想忍了,再过几天他就回京都了。

凌可临走前抱着父亲不放,回过身竟然咬了宸亮一口,胳膊上一圈牙印,皮肤没破,但瘀青发紫。她说:“我一放寒假就会来日本,看看你和你的小狐狸精!”

宸亮不开心了,说:“哪有小狐狸精?你这孩子成天脑海里想什么?净瞎扯!日本可以来,玩几天,然后回家好好复习功课,下半年都要上初三了,把心思好好放学习上!”

宸亮知道孩子缺少母爱性格偏执,所以他尽量依她顺她宠她,哪料到她会像一棵病树歪歪扭扭长得越发错了位,如果有小美的三分之一,他就阿弥陀佛了。瞧人家小美,也是单亲家庭出身,但好学、阳光、烂漫、心无城府。

也好,来日本几天,小美明媚的性格也许会影响凌可,说不定在学习上也会指点迷津。宸亮这样想着便得了安慰。

他温情平和起来,寒山寺的钟声敲了整整八下,嗡嗡嗡声飞向城郭谯楼,市廛荒村,朱门蓬户,斗室深巷。

他洗净手,决定做一道正宗的昂刺鱼。昂刺鱼,是俗名,是苏州人的叫法,其学名是黄颡鱼,属于淡水鱼。宸亮烧出来的昂刺鱼与众不同,丝毫没有泥土气味。第一步他大火煎鱼,下姜片;第二步淋花雕酒、老抽、醋几滴、糖,用小火焖;第三步大火收汁,最后撒上大蒜碎。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意蕴生动。

他想到了京都,要专门给小美做几条昂刺鱼品尝,就着青梅酒,好好喝。

“你做的昂刺鱼就像你的人品,没有丝毫的造作敷衍。”小美曾这样评价过,他觉得这句话是对他最大的褒奖。

回到京都时,天气骤冷,下起了第一场雪。雪花飞扬,飘在银白色的瓦片上,浑然一体。宸亮喜欢这种晶亮式的寒冷,他搓搓手,掀开门帘,小美已经端坐,见到他,赶忙站起,大喊一声:“哈衣——”

7

小美有一双清亮眸子,她带宸亮去美术馆,馆内有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画展。宸亮愚拙地问了句:“竹久梦二在日本很有名气吧?”“何止,在国外更有名气。”小美说,眼神里不知怎的有梦二一般的忧伤和纠缠不休。

窗外雪停了,开始小雨,蒙蒙的雾气,清雅流动的声音,原来雨天在美术馆慢慢消磨也不失为一件有意思的事。小美说:“这位画家曾经让丰子恺赞赏过,‘这寥寥数笔的一幅小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

宸亮喜欢跟着小美瞎转,他不用操心,坐哪号线地铁,走哪条路,到哪里吃饭,怎么和服务生交流。他全身心放松,小美带他去的地方,他无一处不喜欢。被小美奚落两句,他也心甘情愿,仿佛回到少年,无忧无虑,只管玩耍,在不知不觉中汲取美的养分。

譬如八坂神社,夜晚和白天,完全两种感觉。他俩尤喜夜晚安静少有人的时候去。灯光打在他俩身上,听得见秋虫的鸣叫,听得见他俩脚步声和呼吸声。

譬如吉城园,对于外国游客,庭园是免费开放的。池塘里的庭园,树木掩映之中水波轻摇,那是闲寂之风在吹。小美念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 。”宸亮安静地坐在室外的木板上,不说话。

茶道庭园小而秀雅。没有人出入,透过玻璃窗可以瞥见洁净的环境。挂轴、茶釜、株花、茶具、木炭,每一样物品,静谧摆放,和茶室共同呼吸融为一体,形成了和敬清寂的氛围。

这样的时光,太过美好,仿佛册页上的画,有些古旧气,但相当闲适与滋润。

宸亮尽量克制自己,对眼前这个有意思的姑娘不做过分念想。怎么说呢?男女之间太微妙,一旦打破可能会大事不妙,还不如这样随性随缘。

而京都生活,这次他再住满三个月,就必须回苏州好好待着。旅游签证一年不能超过一百八十天,他已经够幸福了。

小美有男友吗?她好像从来没有提起过,似乎没有,学校功课一结束她就到餐馆来打工。二十三岁的姑娘,应该要找一个,不找似乎也不合情理。宸亮坐在庭院里胡想,浮上脑际的思绪,像天际的云朵,飘然而来,飘然而去。

野生昂刺鱼烧得入味可口。一桌上海人吃得相当满意,他们原本喜甜食,这昂刺鱼红烧又加了一些糖醋,恰到好处把南方人的胃口推向高潮。

他們邀请小美和宸亮一起喝酒,说:“哇,上海人,江苏人,安徽人,一起在京都!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喝的还是浙江的花雕黄酒,后劲大。三五杯下去,小美明显撑不住了,宸亮扶她去榻榻米休息,她忽然勾住了宸亮脖子,以奇异的力量让自己迎上去。宸亮晃荡了下,亲吻她脸颊,滚烫发热。他怕她白天受寒晚上喝酒,是不是把身上的热都逼出来了?

隔壁客人还在叫唤。

待宸亮把客人打发走,再看小美已经睡得昏昏沉沉,额头上还有虚汗直冒,一阵心疼。

她身上的热气冒出,连眼睫毛也湿答答的,腮颊处比涂了红胭脂还厉害。像只小兽。可爱中又有微弱柔软的兽气呵出,宸亮一时痴了。为了能候在她身边照顾,他索性搬来笔墨纸砚,在她房间写起了瘦金体。

一夜雨雪纷飞。

8

等到清晨打开门的时候,树枝上挂满了雪,是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景况。可惜京都的城市温度还不够低,地上积雪并没有很厚,薄薄一层,但也有旖旎色,动人心魄。

“你真是人品大爆发啊,在京都遇到这样有缘分的雪!”小美掀开被子,挤到窗户口看。年轻人体力恢复快,她又是一番生动之姿了,把头发盘起,粉颈处光滑滋润。

宸亮笑得很舒坦。

“不如,我们去看雪中的金阁寺,应该是别样的美啊!皑皑白雪中衬着金光灿灿,天哪,美得要窒息啦——”

于是两人乘坐公交、地铁,等到金阁寺九点开门的时候,排队的人一长串,大家都想目睹雪后金阁寺的面貌。果然,金阁寺不负众望啊!宸亮反复想那僧徒因为对金阁寺美的妒忌,竟然一把火烧光,暗暗吃惊。

虽然天寒,冻得手冰冷,拍照时手机也有些拿不住,但冰清玉洁的清凉感让两人亲密无碍。很难辨析出这里的情感,宸亮不去多想,他的大手紧握着她,怕她走不稳或体力不支。小美也不避让,她倚靠着宸亮,仿佛孩童出山,被大人拽着,好奇中带着得意。她说:“清酒是借鉴中国黄酒的酿酒法而发展起来的,到底还是咱们老祖宗酿的黄酒威力大啊!承蒙宸亮兄的照顾,才让我不至于太狼狈。”

宸亮笑了,何时她改口称呼他宸亮兄?对呀,之前的称呼一直含糊,她叫他宸亮老师或者老板,或者直接说“喂”,有时干脆语焉不详。

“傻丫头。”他抚她前额上的头发,把帽檐往下拉,“小心,别被山风吹着!”

两人离开金阁寺,索性又从出町柳坐叡山电车去了贵船神社,两个人双手紧握着一步一个台阶踩上去。宸亮感觉得出小美手指间的信任感和依赖,想着她昨晚以奇异的力量迎上来,不知是醉后幻觉所致还是其他,竟也有些怔怔无语。

“你写了一夜瘦金体,写的内容是昂刺鱼呢,还是寒山与拾得的对话?”她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他握紧她的手加了些温柔的力量,没有回答,只觉心里仿佛有上了层釉一样细腻的光泽。对,是“清水烧”陶质感觉。他感觉很舒心,放眼远望,雪的白和灯笼的红交相辉映,而山林里青白相间,浮漾湿湿的白光。

宸亮想,京都也许是他生活过的最幸福的地方了。

“啊!”小美站在最高台阶挥舞着手,然后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她说,“这里是女诗人和泉式部祈愿夫君冷却的爱情之心能够回心转意的地方,所以也是最佳祈求良缘之所。”

“嗯,小美要祈求一个好夫君。”他很真实诚恳地点点头。

小美说:“我把毕业论文交上去了,题目是对于我专业领域有困惑的内容。我的导师说,大家之所以选择在毕业后继续念书,一定是因为还有各种各样问题仍没有解决掉,希望大家在短暂的两年内能解决疑惑寻找自我。”

这是小美第一次很坦诚谈到她的学业和人生。天空无边无际,雪晶莹透亮。

宸亮伸出手去抓一捧雪,是湿漉漉的清凉。

“雪国,真是雪国的世界啊!”小美说,“川端康成的《雪国》道出了無尽的虚空和哀伤。”宸亮也习惯了小美的文学世界,他倾听,偶尔也会做一些回应。

小美浅浅地笑,笑意在她嘴角停留片刻,令人联想起夏日清晨洒在小坑里尚未蒸发的水。掀开江户川居酒屋的布帘,他们要了一些清酒,淡而泫,慢慢饮啜,小美诗性开始,低声朗诵了卞之琳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听了雁声,动了乡愁,/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宸亮的孤寂感也席卷而上,亲则疏,人与人之间过分亲密也会导致误会和疏远,冥冥中他有些担心。雪下厚了屋檐,瓦当的图案仍清晰可见。京都洁净寒冷的空气,洗干净了他的肠胃。

看天气预报,苏州也下雪了。雪,应该是下满了寒山寺的塔顶,下满了枫桥的桥面,也下满了通往“随缘”餐厅的小路。

9

在略带阴影的光线里,一箪食,一瓢饮,一朵山花。小美正在布置茶席的时候,凌可风风火火冲进来了,终于熬完了期末考试,凌可第一时间抵达京都。

“啊,老爸,你过的真是神仙日子啊!”凌可赞叹。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下小美,以为只是普通的服务生。

宸亮很正式地介绍:“来见一下小美姐姐,她可是京都大学的高才生。”

“哈衣——”小美礼貌地行九十度鞠躬,凌可好奇又警惕性地点了下头,接着搂着宸亮絮絮叨叨到另一房间说话。

凌可说:“你前妻炒股赔了!”

当然指的是现任前妻,凌可说话很损,不称呼阿姨,直接得很。

“凌之数学考砸了,她也不管。”

报忧不报喜,都是琐碎烦人的小事,从凌可嘴巴里跳出来,宸亮听了还只是笑眯眯,说:“不要紧。”

“你当然不要紧!你有小狐狸精陪着呀。”

宸亮很吃惊:“你怎么可以这样随便乱说呢?”

“难道不是吗?瞧你看她的眼神,嗯,想骗谁啊!”

宸亮竭力向凌可解释,她头昂得高高的,无礼傲慢,根本不想细听的样子。宸亮想还是等小美不在的时候和凌可讲清楚。恰巧又要接待北京来的一桌人,就先到厨房忙开了。

杀鱼的时候,不慎把昂刺鱼的鱼胆弄破了,这是他头一回碰上的尴尬事。烧出来的鱼必然是苦涩有加,算了,只能丢掷一旁,重新杀鱼,万分小心。脑海里有一根弦紧绷,就没有闲适轻松感了。手忙脚乱把一桌菜打理好,他累得心慌。

小美没有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她说:“我已经预约了,要去吃一碗乌冬面。那是三个小伙子共同传承家族面馆开的,新鲜,有嚼头,老汤香气扑鼻,价格也便宜得惊人。”她还把三个小伙子的照片给宸亮看。

哦,小美是敏感人,她有意避开宸亮和女儿的亲情空间。宸亮想也好,陪着凌可去转转她喜欢的地方。

凌可要去清水寺喝抹茶吃章鱼丸,还要买装饰品穿和服拍照,宸亮依着她一一满足。回到饭店不见小美的身影,有些怅惘,蜷在沙发中闭目合眼,脑海中是混沌嘈杂疲乏的人群,这是他少有的对京都厌倦之态。小美微信回复,她回京都大学图书馆看书了。宸亮想象她白皙的手指拂过泛黄的书页,黑暗里她的身影映衬在窗玻璃上,专注娇小,而外面树木重重叠叠,形成黑魆魆的壁封了视野——挺好。

半夜宸亮口渴醒来,喝了三四杯水。凌可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过来,期期艾艾说:“老爸,我睡不着,我能挨着你睡吗?”

“不好吧。”

“我没有季节,也没有光明。”她嗫嚅着,不知是梦话还是什么,一副可怜相。

“好吧,”宸亮挥了挥手,她钻进被窝,贴着父亲后背,窸窸窣窣,过好一阵才睡着。

宸亮深呼吸,梦里他不断被剥离,乌鸦在头顶正上方叫,色调深暗的树叶发出不安分的“沙沙”声响。而阴影在他背后迅速移动,他猛一回头,阴影们早已藏在什么地方了无踪影。

10

昂刺鱼最近很少空运到日本,确实,野生鱼到了冬天一般都会蛰伏养生。宸亮小时候喜欢到乡下,随伙伴们一起去钓野生昂刺鱼。昂刺鱼的名字一说是因为其背部有硬刺,一说是因为捏住其背部那根刺后,它会发出“昂刺、昂刺”的叫声,很有意思。

夜深忽梦少年事。宸亮想,过十天他就要再次回国,这“独一桌”也意味着要暂别了。至于明年会不会再来,谁也说不准。

自金阁寺和贵船神社回来后,宸亮没有向小美明确表达过什么,但举手投足之间都心领神会。于他而言,是欢喜、妥帖的情感;于小美来看,他猜想应该也是明亮、唯美的。他尤其在意两人相处的空间,调皮里有无限延伸感,这需要心灵的高度契合。也许就在这几天,他们中一个人会说破,如古人糊的纸上戳一个洞,倒也好了,一切都明朗,但也许什么也不是。

小美如期而至进店的时候,宸亮也有了神采。

他真想对小美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说了也是虚妄。只是躬身在厨房间默默洗着蔬菜瓜果,小美洒扫庭院。忙毕,都说:“喝茶吧。”泡了滇红中最好的大金芽,金黄的茶汤色泽鲜艳,喝下去脾胃舒坦。

“小美,有个请求。”

“什么呢?”

“你回国后一定来一次苏州,带你去看寒山寺,好好看那寒山和拾得。”

小美笑了:“好啊,仿佛我们也成了一对厨僧。”

“到了苏州,我再请你吃苏州特色的昂刺鱼,确保和京都的一模一样!”

“得,你一定感觉我还没吃腻啊!”

两人言笑之间,凌可进来了。宸亮招呼她一起坐下喝茶,她不说话,兀自在桌上托着下巴静静注视,很奇怪地看着他俩。

“凌可,别傻坐,过来和我们一起。”宸亮心里有了一丝紧张,害怕这丫头冷不丁会冒出什么不得体的话。

她还是不说话。空气里弥漫着细微的尴尬。

“不管她,我们喝茶。”宸亮自我解嘲,将饱满莹亮的茶汤注入白瓷杯。“小美,下学期就申请考研究生了吧——东京大学的文学部很有实力。”

“嗯,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都是那里毕业的。”

话语间还是有沉甸甸的岑寂压上来,宸亮听见室外的风呼呼作响。

凌可插嘴了,没头没脑地问:“假的吧?”

“什么假的?”两人同时发问。

“哼,读书是假,钓个男人才是真吧!要有钱长得好看身体壮实。在京都,你缠着我老爸,等他回国了,你就到东京去骗下一个男人。婊子!”

她轻快地吐出一连串,像金鱼冒泡,最后两字音像是从石缝里有力蹦出,说完后凌可肆意地大笑。

宸亮愕然,还没完全回过神的时候,只见小美脸色煞白,摇摇晃晃站起来,抢门而出。他来不及追赶,一巴掌拍在凌可脸上。

凌可頓时号哭起来,歇斯底里发作,对着宸亮又啃又咬,小恶魔一般在密林中撼动草木。

凌可扬言要自杀,进厨房抓起一把刀亮闪闪地挥舞。宸亮夺下刀,强行将气咻咻的女儿按住。抱住她,任她捶打和撕咬,直到她精疲力竭。事不宜迟,明天就带凌可回国,这孩子病得不轻,他已经感觉出来了,他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下半夜,凌可坠入昏睡中,她可怜地蜷曲着,像只猫。暗影又萦绕在宸亮脑海中,它们从梦境走出,直接插入他的现实,进入深不见底的无明世界。宸亮倒吸一口凉气,只觉滞重的沉默和混沌瞬间包围了他。

他没有想到凌可的青春期会发展变形成这样。室外梅花的幽香暗扑,在这黑暗中,一切变得重要,又不是那么重要。他想,造成凌可暗黑是他的责任,他没有理由推卸……他陪伴得太少,总以为凌可也能自个儿成全自个儿,错了,完完全全错了,她还只是孩子,需要亲情,需要引导。

夜来风起,吹梅拂雪,其声呜咽凄切,宸亮藏身于幽黑暗淡的屋内,心绪郁结得无话可说。

令宸亮始料不及的是,凌可竟然在当天上午还发了电子邮件到京都大学文学院的公共邮箱,恶意中伤污蔑小美。

11

“她的身体里像是住着两个不同的灵魂,但那不是双胞胎,而是她患有双向情感障碍。躁狂症越是强烈,抑郁症就越是顽强。”

苏州心理专家十分明确地告知了宸亮,凌可患的是躁郁症,是情感性精神疾病,需要一定时间的药物治疗,尤其需要家人的陪伴。

梅花探出枝头,暗香弥漫,而湖面结满了冰。苏州的天气突然降到零摄氏度以下。寒意袭来,犹如星星的寒光,冷飕飕的,脚板也觉得透心凉。宸亮奔走在“随缘”餐馆和医院的路上,他只能心怀愧疚地把小美彻底放下。

京都的“独一桌”关门大吉,他和小美之间连正式告别也没有。

“对不起,小美。哲学之道两边的树叶落光了吧,再过两三个月樱花烂漫,又将是最美的时光,时间可以消逝一些不愉快的和不舒服的。”宸亮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回味一百八十天的京都日子就像昂刺鱼,食之有味,却如鲠在喉。

凌可的头伏在被子里,一连很多天,她都把自己藏起来,不洗脸不交流,缓慢、呆滞,成一只可怜乏力的流浪猫。医生说:“这个病就是这样的,当她亢奋狂躁的一面过去,会变得无比失望、麻木、冷漠、绝望,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丧失了意义,时间被抽走,人处在一切空间之外,和世界断了联系。”

宸亮觉得医生的话是在说他。

可当务之急是让凌可在药物治疗下慢慢接受心理疏导,他欠女儿的太多了——陪伴、教育……十三岁的凌可内心空空荡荡,忽然又挤进一头大象,定会错乱不堪。他曾看过一部电影《坏种》,极端惊悚,缺少亲情的孩子心理扭曲成那样,身为父亲的他何时关注过凌可?

宸亮给凌可掖好被角枯坐时,脑海里盘旋着一幕又一幕:凌可在襁褓中踢蹬着小腿哇哇大哭;凌可伏在他后背窸窸窣窣做小动作,到深夜还双目炯炯不肯安睡;凌可不管不顾的话语硬生生刺向周围的人,可想而知她内心多么焦虑多么缺少安全感。

他锥心地疼痛,可叹啊,时光无法倒流,只能从当下开始做一个称职的父亲。

深夜,他仍在枯坐。仿佛一块石佛,在金阁寺山坡上沉寂了多年。又似那吉野山上湍急的水流,万千情绪齐聚心头。

他眼角有泪水隐隐沁出,隐约中凌可成了小美,小美发烧时像只小兽,可爱中又有微弱柔软的兽气呵出。而京都城里一盘盘昂刺鱼让“独一桌”身处异乡的客人大快朵颐。

昂刺鱼,他忽然叨念起来,昂刺,昂刺。

刺,刺身。人生如寄,像那去皮后的鱼片插在竹扦上,悠悠然,尘埃浮起。

寒山寺的钟声在敲响,“嗡——嗡——”。寒山与拾得拱手作揖或者双手合十,两人笑盈盈情深义重。宸亮记起他曾经邀请小美来苏州寒山寺游玩,真是恍若隔世啊。不晓得凌可污蔑造谣小美一事带给她多少负面影响,他不敢多问。

隔了两年以后,宸亮才有勇气和小美微信联系上。小美说,她后来没有去东京大学读研究生,嫁人了,把自己嫁给了一个日本人,彻底日式,长期居住在京都。

“哈衣——”之声又在耳边响起,雪花飞扬,一团团晶亮式的寒冷,散落在各个空间。

宸亮情不自禁眼泪夺眶而出。

雪静静下着,四野一片白一片黑。除了雪花飘落时一种轻软的簌簌之音,听不到一点声响。

雪的状态很像下在京都左京区的鞍马山,山林里青白相间,浮漾湿湿的白光。那时他陪小美在贵船神社祈福。

是的,雪和祈福有关,瑞雪兆丰年。

他想他或许不该伤感,凌可在他的陪伴下已经渐渐消除了心理阴影。

正月十五,凌可凌之走上山塘街,各人手持一盏花灯,前后追逐嬉戏着,花灯里的光荡漾在青石板上,影影绰绰,挺有感觉。

在七里山塘走了很久,凌可说:“累了,老爸,我想喝杯抹茶歇一歇。”

宸亮带他们去附近的奶茶店,无端回过头,一个穿和服的女子提着衣襟往前走,挥动手臂时,红色的下摆露出。

他怔住,陷入虚无缥缈中,很快回过神来,去找两个玩得正酣畅的孩子。

凌之小学毕业,凌可高二时,政府下达红头文件拆迁相关房屋,寒山寺街道边的“随缘”餐厅关闭。宸亮将拆迁费一分为二,一半给前妻,一半跟闲汉们投资做红酒生意。

宸亮口才好、点子多,被推为总经理,他觉得做也无妨。于是在一个花气袭人的傍晚,他打开水晶灯,用瘦金体写了公司的名字:智汇酒庄。看来看去,瘦金体气息不浓,易散不易聚,而做生意需要财源广进多聚多得,想想还是把那堆写着瘦金体的宣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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