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毛笔

2023-12-11 15:13姜铁军
芙蓉 2023年5期
关键词:毛笔字二郎毛笔

姜铁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中国作家》等发表作品;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青年博览》等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国宴——1949》《血搏》《橘焰》等七部。曾获全国梁斌小说奖(两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13);国家广电总局第十届国际新媒体短片节优秀电影剧本奖(长片)、工信部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电影剧本奖(两届)等。

监狱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皮鞋踏在水泥地面上,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嚓嚓嚓”,脚步声在9号监号门前停住,接着响起钥匙开监号门锁的声音。监号门推开,走廊里刺眼的灯光照进监房,里面的犯人不由得眯起眼睛,心里禁不住哆嗦:晚上来提犯人不是什么好事,有的犯人被拉到监狱内刑场直接枪毙了,有的犯人被送去抚顺煤矿当劳工,活着回家的希望渺茫。他们在心里祈祷,狱警提的不是自己。

“顾祥海,出来!”狱警扯着公鸭嗓喊。

“是我吗?”顾祥海从角落里站起来,狱警看看蓬头垢面的顾祥海:“赶紧出来,提审!”

顾祥海跟着狱警走出监号,习惯地往西边另一条走廊走,那里是审讯室。“这边走!”狱警开口,顾祥海纳闷:不是审讯吗,怎么不去审讯室啊?

两个人来到监狱长办公室门口,狱警两腿并拢,高喊:“310号犯人带到!” “进来吧!”里面有人说话,狱警把门推开:“进去!”顾祥海抬脚进去,身后的门随即被狱警关上。

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和顾祥海年纪差不多的中年日本人,留着标准的日式仁丹胡,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上下打量顾祥海。这个人不是监狱长,顾祥海没见过。

“我是新京公署教育科的。”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顾祥海回头,后面的沙发边站着一个中国人,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日式制服,戴一枚日本国旗做的胸针,“这位是新京公署文化委员会高级顾问早田川朗先生。”顾祥海有点发蒙,被捕前自己是新京第三国高的老师,归新京公署教育科管。现在是犯人,审讯归警察署,定罪归法院,和什么文化委员会没什么关系,他们找自己干什么?

顾祥海出生在教育世家,原在一家私人学校当老师。1932年3月,伪满洲国(伪满)成立,强迫他所在的学校归公。他想,不管世道怎么变,自己就是一个教书匠,时局碍不着自己什么。没想到,麻烦很快来了。

伪满洲国成立,溥仪成了皇帝。表面上是中国人统治伪满洲国,实际大权旁落,掌控在日本人手里。所有重要部门都由日本人把持,他们对文化、教育控制得格外严格。每所学校都有一个日本人当副校长,掌控学校管理,中国人当校长只是个摆设。为推行“殖民奴化教育”,实行“新学制”。在小学教育阶段采用四二制,前四年初小改为“国民学校”,后二年高小改为“国民优级学校”,初中和高中采用二二制为“国高”。与原来的学制相比,学习年限缩短,课程设置大调整。以前从小学到中学,国文(汉语)课占重要地位。后来安排的教学内容以日语为主课,加重劳动作业课,学生学到的文化知识大大减少。

这天,顾祥海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作业。副校长岸本稻雄进来,皮笑肉不笑地用日语和老师打招呼:“各位忙啊!”坐在顾祥海对面的青年教师于启亮赶紧起身,拿起水杯点头哈腰给岸本稻雄倒水。“岸本校长,请喝水!”几个老师瞟了于启亮一眼,看不起他溜须拍马的样子。岸本稻雄见其他人不搭理自己,觉得挺无趣,朝于启亮竖大拇指:“你大大地好!”“欢迎岸本校长指导!”于启亮媚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岸本稻雄手里端着水杯,挨个向老师问这问那。被问话的老师不敢不回答,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

走到顾祥海身边,岸本稻雄站住了。顾祥海和别的老师不一样,其他老师都用蘸水笔蘸红墨水批改学生作业,他用的是毛笔。岸本稻雄站到老师身边,会让人感觉不自在,受到影响,顾祥海全神贯注批改学生作业,仿佛岸本稻雄不存在。

坐在顾祥海对面的于启亮咳嗽一声,提醒顾祥海别无动于衷!

把毛笔放到砚台上蘸蘸墨,顾祥海头都不抬,继续批改学生作业。岸本稻雄很尴尬,心里骂娘!低头看顾祥海用毛笔给学生作文写批语,有点惊讶:蝇头小楷,简直像印刷出来似的。岸本稻雄见过很多毛笔字,像顾祥海写得这么好的是第一次。对于顾祥海无视他的存在,他非常生气,说 :“到我办公室来!”

顾祥海来到岸本稻雄办公室,两个人都没说话。岸本稻雄打量眼前这个中年人,四十多岁,长得瘦小,说话慢声细语不像东北汉子。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老师,完全不把日本人放在眼里。几个日本老师都说,用日语和中国老师打招呼,别人都会回应,只有顾祥海装聋卖傻。这是用软招对付日本人,可恶!

岸本稻雄坐到椅子上,坐着和顾祥海说话就是高人一等。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着,狠吸一口。嘴里喷出一个烟圈朝顾祥海飘过去,戏弄中国老师是种乐趣。

“嘿嘿。”岸本稻雄冷笑几声,“给学生批作业为什么用毛笔?”这个问题让顾祥海没想到。他出生在教育世家,也是书法世家。祖父是有名的书法家,父亲也是书法界名人。东北书法界有“关东三支笔”之说,他祖父是其中之一。顾祥海从师范专科毕业当老师,一直坚持用毛笔给学生批改作业。老师一定要重视自己的示范作用,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他希望自己的学生中能出现像祖父那样有影响力的书法家。学校安排正课之外,他在自己担任班主任的国高二年级(1)班外加毛笔字课,培养学生对书法的兴趣。

日本人把日语课提升为主课,考取日语等级给予补贴费奖励,顾祥海感到巨大的无形压力。以前上毛笔字课的时候,學生都会认真地跟着练习毛笔字,现在有的学生在毛笔字课上偷偷学日语辅导课本,他也不敢批评。岸本稻雄公开讲,不管什么时候,学习日语都要鼓励。凡是发现阻碍学日语的,任何人都可以告密,得到奖励。

没多久,一名女老师就被人告密了,说她不尊重日语课本,往日语课本上洒水。实际情况是,女老师拿暖水瓶倒水时,不小心把水洒到了日语课本上。岸本稻雄不听解释,正好通过处理这件事树立自己的权威,当即把女老师开除。还说已经够仁义了,不然送女老师去日本宪兵队问罪。搞得人心惶惶,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告密,不害怕是假的。

这种情形下,有老师偷着和顾祥海说,别开毛笔字课了,安排学生学日语稳妥,别惹祸上身!顾祥海确实产生过这个念头,想放弃毛笔字课。因为一件事,他把取消毛笔字课的念头打消了。

新京的民间书法家自愿结成一个团体——黑土书法社,成员既有顾祥海这样的书法家,也有青年书法爱好者,大家因书法走到一起。平日为生计各自奔忙,只在每个月底的礼拜天聚到京北茶社,相互切磋书法艺术。茶社老板喜欢书法,自愿给书法社提供聚会场所。

到了月底的礼拜天,顾祥海去茶社和书法社的社友聚会。

远远看到茶社门前围了不少人,门上贴了封条,旁边张贴着布告。顾祥海急匆匆走到茶社门前,想看看布告上写的啥。

“顾先生,日本人把茶社封了,书法社被取缔了!”书法社黄社长扯住顾祥海的袖子,声音有点发抖。“为什么啊?”顾祥海问,心里很是气愤,“我们不就是写个毛笔字吗,碍着谁啦?”

黄社长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碍着日本人了。日本人在朝鲜用三十年时间完全推行了日语,他们估计在满洲用十五年时间就能做到。我们却结社研习中国书法,在他们眼里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和普及日语唱反调。书法社被取缔,还连累了茶社……”黄社长眼泪汪汪。

事已至此,没法挽回。顾祥海心里隐隐作痛,中国人在自己的家园写老祖宗留下来的毛笔字都不行,当亡国奴的滋味真不好受啊!黄社长握住顾祥海的手:“你给学生开毛笔字课千万不能停啊!如果像朝鲜那样,孩子全都接受日式教育不保留中国根,我们就真完蛋了!”

顾祥海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之前还有过放弃毛笔字课的想法,现在他坚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得保住毛笔字课!给学生开毛笔字课,中国文化还能通过这种形式保留,不然被日本文化一点点蚕食,太可怕了!

怎么样才能让毛笔字课不被取缔呢?

第二天下午,上毛笔字课时,顾祥海给学生发日本诗歌集《吠月》,让先写一首里面的诗。学生打开毛边纸订的书法练习本,跟顾祥海学习写毛笔字。顾祥海准备给学生讲颜体书法和颜体书法基本知识,脑海里忽然出现茶社被封的场景,怒火中烧按捺不住,打破自己在课堂上不说保家卫国话题的禁忌。

“我今天想讲讲大书法家颜真卿在山东为官时,如何带领当地民众反抗敌人……”知道自己讲颜真卿抗敌的故事可能会惹麻烦,想到被告密女老师的遭遇,顾祥海小心翼翼尽量避开一些敏感部分。告密可以领赏,导致告密成风。本来是很无耻的事,因为能得到好处使少数人乐此不疲。为得到点好处为虎作伥,寡廉鲜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担心变成了现实。第二天,顾祥海被岸本稻雄叫到办公室,屋子里还有两个日本宪兵。“昨天给学生讲什么了?”岸本稻雄开门见山,顾祥海心里发痛:他不是怕日本人,心痛的是被自己的学生告密。师道尊严可能有不合理的地方,可学生告密老师历来为人不齿。“我没别的意思,传授学生书法,总得讲点书法家的故事吧?”顾祥海把早就想好的托词说出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岸本稻雄恶狠狠地看着他,“说清楚了没事,不然到宪兵队说清楚。”“我说清楚了啊,讲点书法家的故事,有错吗?”顾祥海为自己辩解。岸本稻雄咆哮:“你不是讲颜真卿,含沙射影说大日本侵略!”讲颜真卿抗敌故事的寓意就在这里,但不能承认。看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日本宪兵,他知道承认了会有什么下场。

“你不說是吧?到宪兵队说去!”岸本稻雄很愤怒,脸色涨成了猪肝色。顾祥海忙摆手:“你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啊!我宣传中日亲善,怎么没人向你报告呢?我叫学生写日本诗歌,为什么不鼓励呢?”岸本稻雄愣了:“真的?”“如果有的,我马上去宪兵队。”岸本稻雄嘴里嘟囔了一句,开门去找学生核实。两个宪兵用日语说:“学生告密老师,有人竟乐于此道,真有意思!”

过了一会儿,岸本稻雄回来了。“这次饶了你,以后上毛笔字课小心点!”他凶巴巴地看着顾祥海,想来个下马威,让顾祥海知道自己的厉害。

“别的老师都用蘸水笔批改作业,你为什么用毛笔!”岸本稻雄大声训斥。顾祥海据理力争:“学校没规定用什么笔批改作业啊!我用毛笔怎么了?不管用什么笔,把学生的作业批改好才是最重要的。”岸本稻雄被噎得说不出话,缓口气:“好,以前没规定,今天就规定了,以后不许用毛笔!”岸本稻雄异常强硬,无非是想表明这个学校他说了算!顾祥海不紧不慢地说:“你不让我写毛笔字,为什么还让我用毛笔字抄写日本国的国歌呢?”

顾祥海用手指着墙上贴的一张黄纸,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日本国歌。岸本稻雄顿时无话可说,这个小个子中国人真不好对付……

下午,全校师生集中到大礼堂,听新京公署文化委员会的日本委员演讲《大日本与满洲》。大礼堂坐满了人,不光国高本校的学生,还有附近一所小学校的小学生。

演讲前,一个日本教师指挥唱日本国歌。顾祥海心如刀绞,照此下去,孩子们将被强力灌输日本文化,慢慢接受日本生活方式、行为方式和思想方式,真就亡国了。自己虽然人微言轻,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书生也不能心甘情愿当亡国奴啊!

东北的冬天晚上黑得早,五点半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学校门口的路灯早就不亮了,没人管。顾祥海用围巾围住口鼻,呼出的热气马上在围巾边缘结成白霜,他缩着双肩走出校门,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顾先生!”

抬头看,路灯下站着一个人,走到近前,看到是黄社长。

“怎么不到学校找我啊?”顾祥海问。黄社长回答:“怕不方便。”顾祥海说:“怪冷的,我们找个地方喝碗热粥吧?”黄社长说:“不用了,就说几句话。”“什么事?”顾祥海问。黄社长告诉他,原黑土书法社的几个骨干社员准备办一个书法展,请他写两幅书法作品。日本文化在各方面加强对中国文化进行蚕食,对青少年毒害更甚,一些书法家看不下去,决定举办中国书法展,唤醒中国人的救亡意识,不能让中国文化传统被日本文化销蚀……

顾祥海很激动,有黄社长这样的抗日人士组织反抗,日本想灭亡中国的野心就没那么容易得逞。他一口答应参加书法展,还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所有钞票。“举办书法展要用钱,多了我没有,表示点心意吧!”黄社长接过钞票,拍拍顾祥海肩膀:“中国人不都是软骨头!”

看着黄社长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顾祥海很感慨:明枪明刀干不过日本人,默默反抗是谁都阻止不了的!

“白山黑水书法展”在农历腊月二十三——老百姓俗称小年——开展。黄社长和几个骨干书法社社员的想法是,小年开展,不久就是农历大年(春节),会有更多的人观赏展出。他们希望大人带孩子一起来观展,一定得叫孩子记住中国文化传统,不能任由日本人洗脑。

第二天,书法展被日本宪兵队查封。所有参展的书法作品毁之一炬,黄社长和几个骨干书法社社员遭到逮捕,罪名是利用文化宣传反满抗日。这种结果黄社长事前考虑到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有“良民”向文化委员会告密,这在伪满洲国成了一条赚钱的“捷径”,无耻之徒趋之若鹜。

黄社长和几个骨干书法社社员被逮捕,参加书法展的一些书法家也遭到逮捕。顾祥海送展的书法作品是岳飞的《满江红》,挂在书法展最显眼的位置,反满抗日的意图一目了然。按照伪满洲国刑法,顾祥海“吃不了兜着走”。

对自己被抓,顾祥海有思想准备,不打算就范。第一次提审,他与黄社长在审讯室外碰到,黄社长说:“一定要把你保住,要有人传承中国书法,你是老师最适合。”又叮嘱他,一定咬死是受黄社长之约送书法作品参展,内容是黄社长定的,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黄社长接受审讯,包揽全部责任,咬定所有事情自己一手操办,与顾祥海没关系。书写岳飞的《满江红》,是他亲自安排的……

后来,没再提审顾祥海,也没释放。他被关押在监狱里,在忐忑不安中等待最后的结果……

早田川朗抬头看看顾祥海,说:“你想不想出去?”蹲监狱的犯人还有不愿意出去的吗?顾祥海下意识地点点头:“想。”“很好。”早田川朗也点点头,“出去可以,有个条件你得答应!”“什么条件?”顾祥海有种不祥的感觉,不可能平白无故让他出狱。早田川朗嘿嘿地笑:“我们要成立日满友好书法交流学会,你来当会长。”说话声音不大,在顾祥海耳边仿佛是个炸雷:给日本人干事,就是汉奸啊!

冷汗从脑门上淌下来,背叛祖宗千夫所指的日子不好过,自己抬不起头,老婆孩子也没法做人啊!

看到顾祥海犹豫不决,早田川朗冷笑:“你老婆有些日子没来探监了吧?她得肺痨了,很严重啊!”顾祥海脑袋嗡的一声,两个月前妻子来过,不停地咳嗽。说是感冒了,没想到这么严重。肺痨是民间老百姓的说法,是严重肺结核,治疗不及时很危险。

“你老婆的病能不能治好就掌握在你手里,你不想让两个孩子成为孤儿吧?”早田川朗不慌不忙,话语里带着致命威胁。顾祥海都要哭了,亲人安危成为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块,被日本人拿捏准了。“只要答应这个差事,保证你老婆可以到日本医院治疗,两个孩子回学校上学。”听到早田川朗这样说,顾祥海有点心动。可给日本人做事,当会长确实不妥,可不当这个会长,妻子的病怎么办?妻子有个三长两短,两个孩子怎么办?真的难选择啊!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听得到顾祥海喘气的声音。“你的意思是不想出去呗?”早田川朗说话的口气不耐烦,“你想好了啊!”顾祥海心里反复权衡,禁不住想到黄社长和自己说的“一定要把你保住,要有人传承中国书法,你是老师最适合”。只有教更多的学生学习书法,中国文化传统才不会被日本人掘断,才能留住不做亡国奴的希望。

考虑了一会儿,顾祥海开口:“日满友好书法交流学会应该由日本人主导,我不能当会长,当副会长行不?”早田川朗没言语,点着一根香烟,抽了一口:“我考虑一下……”

两天后,顾祥海被释放。从监狱直接被送到日满友好书法交流学会成立大会会场。会场里坐着不少被强迫来开会的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还有一些中小学老师和学生。顾祥海被安排到主席台就座,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脑袋嗡嗡响,知道“文化汉奸”这顶帽子是脱不掉了……

回到学校上班,顾祥海明显感到周围冰火两重天的氛围。多数人对他十分冷淡,透出一种鄙视的眼神。也有少数人分外热情,于启亮跑前跑后一副溜须拍马的模样,一口一个“顾会长”,叫人起鸡皮疙瘩。“我就是个普通老师,别叫我会长。再说我也不是会长,是副的。”顾祥海强调自己的本来身份,于启亮还是叫他“会长”,完全不顾及他是什么感受……

他像往常一样給学生上课,明显感觉到与过去有很大不同,特别是上毛笔字课的时候,学生没有了以往的热情。有个学生问:“学好写毛笔字,是不是要到日满友好书法交流学会去展览啊?”顾祥海被说得满脸通红,感觉到学生对他的鄙视。之前他虽然口头上不敢说抗日,但至少在教学生写毛笔字这件事上表明自己的态度,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证明自己对日本人的不满了。

被释放的时候,早田川朗说安排他到日满友好书法交流学会上班,被他拒绝了。他找了一个理由,回学校能更好地在学生中宣传日满友好书法交流学会,培养学生对日本的友好。这个理由很勉强,想不到早田川朗竟答应了。

回学校教书不久,顾祥海被岸本稻雄叫去。岸本稻雄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不是喜欢教学生写毛笔字吗,我们决定让一批日本孩子跟你学。”顾祥海一愣:“这不合适吧?”“有什么不合适的?”岸本稻雄冷笑,“日满友好书法交流学会有责任推动书法交流嘛,这也是会长早田川朗先生的意思。让中日学生互相交流,加强了解,对日满合作大大地好啊!早田川朗先生叫他儿子也跟你学毛笔字,多给你面子啊!”

这时,顾祥海才明白早田川朗为什么同意自己回学校教书,他自己当日满友好书法交流学会会长,其实是有想法的。自己为虎作伥,早知这样就该抗争到底,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日满友好书法班有十三个日本学生,六个中国学生,年龄十二岁到十六岁,日本学生全是男生,中国学生有两个女生。顾祥海知道,中国学生是给日本学生做陪衬的,要有几个中国学生做点缀。

教室里的课桌都是单人的,课桌比普通的课桌大很多,上书法课要进行书法练习,课桌小了不行。坐在前几排的都是日本学生,趾高气扬。六个中国学生坐在后排,和日本学生中间隔开两排课桌,一副“受气包”模样。

上课铃声响起,顾祥海拿着准备好的教学用具走上讲台。按学校规定,老师走上讲台,全体学生必须起立,先喊“天皇万岁”,再喊“老师好”。老师回应后,学生坐下,开始上课。

六个日本学生对顾祥海一脸不屑,坐在座位上没动。顾祥海给站起来的中国学生答礼:“同学们好,请坐!”

学生坐下,顾祥海直接开始讲书法课。按平时上课规律,应该点名,了解学生的情况,顾祥海省略了。从日本学生对自己的态度来看,顾祥海说不准点名时会发生什么令人难堪的情况。

开始讲课,几个日本学生起哄,显然是准备好要捣乱的。如果是中国学生,顾祥海会大发雷霆。起哄的是日本学生,他不敢训斥。这些日本学生中,有早田川朗的儿子早田二郎,还有宪兵队副队长的儿子川西,这些日本学生惹不起。

课堂上乱哄哄一片,顾祥海十分无奈。讲课进行不了,顾祥海拿起一支毛笔,右手握住笔杆,悬在半空,纹丝不动。练书法先练悬腕功,很多人坚持不下来,或者说坚持不了多久。别看手里握的只是一支小小的毛笔,但要握着它悬在半空长时间不动,不是随便能做到的,这是真正的硬功夫。

看顾祥海手握毛笔悬在半空,几个日本学生不以为意,照样打闹说笑。有个十三四岁的日本学生坐在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顾祥海悬在空中的手和毛笔。

宪兵队副队长的儿子川西十六岁,是日本学生中最大的,他从练习本上撕下一张纸,折叠成纸飞机,扬手抛到空中。纸飞机在空中转半圈,落到顾祥海握毛笔的手上。“嘿嘿,飞机找到飞机场啦!”川西嬉皮笑脸地说,几个日本学生起哄大笑。

看看落在手上的纸飞机,顾祥海没说话,握毛笔的手依旧一动不动,继续悬在空中。

十分钟。

二十分钟。

半个小时……

顾祥海握毛笔的手一直在空中悬着。

大吵大闹的日本学生越来越少,渐渐被顾祥海的举动震住了,想不到握毛笔悬在空中可以这么久!顾祥海心里五味杂陈:我把自己的书法技艺教给你们,长你们的本事,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老师啊!

无言是抗议,也是震慑。顾祥海像尊塑像般站在讲台上,产生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开始有八九个日本学生吵闹,然后是五六个,最后是一两个……

那个一直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的日本学生站起来,走到顾祥海面前,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顾祥海擦汗。“顾老师,我叫早田二郎。”他说的汉语不是很流利,顾祥海还是听懂了。

讲台下,鸦雀无声……

按照课程安排,日满友好书法班每个星期两次课,分别在星期三和星期六。星期六第二次上课,顾祥海走上讲台时,全班学生起立,大部分中日学生说“老师好”, 只有几个日本学生没张嘴。

顾祥海拿起一支毛笔:“今天先从中国的毛笔说起,没有毛笔,就不会有书法、绘画,中国的毛笔是书画创立和发展的重要用具……”毛笔是学生经常接触的书写工具,可知道毛笔来历的人却很少。人们的习惯都是一样的,往往对常见的东西很少追根溯源,对其来历一无所知。

“中国毛笔形制的流变分四个阶段。战国时期以前制笔工艺比较简单;汉朝制笔工艺有了进步;六朝到唐以缠纸法制作毛笔;宋元明以后主要以散卓法制作毛笔……”顾祥海强调中国毛笔,言外之意毛笔是中国人创造的,中国人对书法发展以及书法风格影响巨大,其他国家的书法都是从中国传入的。

中国魏晋至隋唐时期毛笔以笔锋粗短硬劲为主要形制特点,其中著名的有鸡距笔。鸡距笔因其笔头形状像鸡爪后面凸出的距得名,鸡距为斗鸡的主要利器。斗鸡历史由来已久,宋朝文人周去非说:“鸡始斗,奋击用距。少倦则盘旋相啄,一啄得所,觜牢不舍,副之以距,能多如是者必胜。”显然,以鸡距名笔乃是形容其笔锋粗短犀利。

川西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毛笔只有支那有,大日本没有吗?”他用“支那”代替中国,口气充满轻蔑。看到日本学生的狂妄表现,顾祥海很心痛。唐朝是中日交往最多的时代,天平是日本的年号,在唐玄宗开元十七年至天宝八年。天平时期为中国文化输入日本极盛之时,当时的日本毛笔多为唐制,称为天平笔。这些能在心里想,不能说出来……

上书法课的日本学生尽管有个别捣乱的,大多数日本学生还是被顾祥海的书法技艺深深吸引。上课时,有日本学生干扰,顾祥海什么都不说,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毛边纸铺在讲台下面的桌子上,拿起毛筆写毛笔字,他最拿手的是颜体。颜真卿在书法史上,是继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之后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书法家。他的书法初学“草圣”张旭、初唐四家,后广收博取,一变古法,反初唐书风,行以篆籀之笔,化瘦硬为丰腴雄浑,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这种风格体现了大唐繁盛的风度,并与他高尚的人格契合,是书法美与人格美完美结合的典例。

顾祥海对颜真卿的书法研究特别深入,深得精髓,又将自己的书写风格融汇其中,在东北书法界有很大影响。十三个日本学生中有几个是真心实意跟顾祥海学习书法,早田二郎尤为积极。通过观察,顾祥海认定早田二郎有学书法的潜质,精心培养会成为书法家。每当川西和几个学生捣乱时,早田二郎总是出面制止:“我们是来学书法的,不是来捣乱的。自己不想学不要影响别人!”别看他年纪比川西小三岁,个头比川西矮半头,说话却很刚,原本几个捣乱的日本学生老实了。

早田二郎出面维持课堂秩序,顾祥海心里挺感动。这个日本学生对中国书法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施教得法,将来会有一番作为。想到他是早田川朗的儿子,顾祥海心里感到别扭。

书法课渐渐恢复正常秩序,日本学生被顾祥海精湛的书法技艺吸引,川西被孤立。每次上课时,日本学生和中国学生一样站起来向顾祥海问好。川西尽管十分不情愿,也不得不站起来……

学书法从临摹开始。顾祥海给学生发颜真卿的书法碑帖,讲解临摹要领。告诉学生,仿照碑帖笔画书写是“临”;以薄纸蒙在碑帖上,依其形迹而复写是“摹”,也称“影书”。初学书法,临摹是必需的过程。南宋《续书谱》说:“临书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笔意;摹书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笔意。临书易进,摹书易忘,经意与不经意也。”“临”与“摹”各有利弊,互为利用。不断临摹,才能深得书法作品的精义。

顾祥海不厌其烦,亲自示范如何进行临摹。这一刻,在顾祥海心里已经不区分中国学生和日本学生了,都是跟自己学书法的学生,老师就是把书法技艺传授给他们,让更多的学生学会书法,把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下去。

上完了书法课,顾祥海离开教室。路上碰到于启亮,他不怀好意地歪头看看:“顾会长,日本学生好教吧?”每次和顾祥海说话,他特意称呼顾祥海的头衔,顾祥海装作没听见,从他身边走过,不想和这种没廉耻的人打交道。于启亮抬高声音:“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不侍候日本人啊!”顾祥海加快脚步走了。

回到办公室,顾祥海放下书法教学用具,想倒杯热水,暖瓶是空的。往旁边看看,其他几位老师的水杯都是满的。不用说,是故意在他下课之前,把暖瓶里的热水倒空了。这种事已不是一回两回了。顾祥海放下暖瓶,拿着一些毛边纸,还有装砚台、墨和水瓶的小木盒,心情郁闷地走出办公室。

周围老师对自己的歧视,顾祥海能理解。如果不是和日本人同流合污,日本人怎么会让自己当副会长,怎么会让自己教日本学生学书法……自己所作所为不让人误会是不可能的,有口难辩呀!那份埋在心底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在办公室遇到老师们冷漠的目光,最好的去处就是去书法教室,在课桌上铺开毛边纸,挥舞毛笔恣意书写抒发胸臆。只有这时,他才觉得那是真正的自己,是一个中国书法家的样子……

推开教室门,顾祥海走进教室。“顾老师好!”早田二郎没走,还在临摹书帖。“你怎么没走啊?”顾祥海放下手里的东西问,早田二郎指了一下自己临摹的书帖:“今天要多临摹十张书帖,没完成任务呢。”顾祥海禁不住心动,自己看好他的书法潜力,师生共同努力,应该会有不错的结果。想到这里,顾祥海冲早田二郎点点头。

“书法功底需要日积月累,没有几年的工夫是学不好的。”顾祥海拿起一张字帖,告诉早田二郎,除临摹字帖外,还有一种“钩”法:用油纸蒙在书法真迹上,以极细的笔画将油纸下的字迹双钩下来,再用墨填满双钩内的空白处,称为“钩填”。很多传世的书法珍品都是通过这种临摹办法流传下来的,像唐代流傳到现在的《兰亭序》,用的就是“钩”法。

对中国书法,早田二郎发自内心地热爱。一开始就被中国书法迷住了,准确地说,是被顾祥海的书法艺术深深吸引。在顾祥海手里,毛笔变得那么神奇,笔走龙蛇舞墨恣意,令人心生敬佩。早田二郎想,要是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的毛笔字,该有多好啊!

一个好老师都有爱才之心,通过对早田二郎的观察,顾祥海觉得这是个可塑之才,遗憾他是日本人。把自己的书法本事倾囊教给早田二郎,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是文化汉奸啊?顾祥海内心很挣扎,看着早田二郎求知若渴的眼神,又不忍心放弃。不管咋样,日本学生学的是中国书法,是跟中国老师学的,到任何时候都抹杀不了吧?日本人逼中国学生学日语,把日语作为学校的主课。自己教日本学生学书法,反其道而行之,不能浪费机会……

此后每次书法课结束,早田二郎都没和其他日本学生一起离开,他跟随顾祥海继续学习书法技艺。中国书法的奥妙令他眼界大开,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唐朝时有那么多日本人到长安学习。师生二人在指导和学习中感情逐渐加深,潜移默化,早田二郎爱上了中国书法文化,在顾祥海身上,感受到一种没有体验过的书法家品位。

中国古代有宁折不弯的文人,叫“士”。大是大非面前宁死不屈,形容他们的品格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每次说到这些,顾祥海的眼神变得非常坚定,内心充满痛苦。他多想跑到大街上大喊大叫,我没给日本人做事,宁死不做亡国奴!可谁信呢?自己能做的,只有让中国学生别忘了毛笔字,只要汉字在,那就是留在血液里的根,日本人挖不掉、褪不去。

日本人想掘断中国文化传统的血脉,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培养日本学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喜爱,传播中国传统文化不也是一种教育方式吗?这在盛唐时期已经有了很好的证明。反抗,不一定要明刀明枪,有多种方式……

表面唯唯诺诺,顾祥海装成完全服从岸本稻雄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他的戒心,完成自己的计划。在顾祥海的精心传授指导下,早田二郎的书法水平与其他日本学生间的差距很快显现,引起几个日本学生的不满。

这天上毛笔字课,川西对顾祥海挑衅:“你为什么老是让我们临摹,描来描去那么几张破字帖。为什么不教我们写毛笔字?”在他的带领下,四五个日本学生一起质问顾祥海。

“我想教啊!可你们基本功不到家,还没学会走,就想跑怎么行?”顾祥海和日本学生解释,他们根本不听,嗷嗷乱叫起哄。“好好,我现在就教。”顾祥海无可奈何,拿起一支毛笔,“书法要从基础开始,比方说这个捺的笔画吧,要三次转换笔锋之后才行。”

顾祥海拿毛笔蘸清水,在黑板上写捺的笔画。“你们听说过中国成语‘一波三折吧,其实它是个书法术语。用笔时平捺称‘波,一波三折,指的是,凡写捺笔要三次转换笔锋。经过三折之后,笔画才越发矫健。”说完,顾祥海转过身用毛笔在黑板上写捺的笔画,速度很慢,以便让学生看清楚。这一招好使,把几个闹事的日本学生给镇住了。中国汉字的一个捺,只是一个笔画,竟有这么大的学问。

在黑板写完捺的笔画,顾祥海自豪地说:“中国明代的《书诀》记载,大书法家钟繇弟子宋翼原先写捺的笔画往往犯平拖直过的毛病。经钟繇指导,学会正确用笔方法,每作一波常三过折笔。后来出现成语‘一波三折。中国北宋大书法家黄庭坚晚年的书法具有明显一波三折的特点……”

“住嘴!”川西高声大喊,“什么中国中国的,只有支那没有中国,你这是反对伪满洲国!”说着,操起课桌上的砚台朝顾祥海扔过去。顾祥海躲避不及,砚台砸在他的前胸,砚台上的墨汁飞溅,弄脏了棉衣,顾祥海愣住了……

“浑蛋!”早田二郎从座位上跳起来,朝川西扑过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日本学生分成两派,互相斗殴。顾祥海赶紧一边上前拉架,一边招呼吓得不知所措的中国学生:“快去教务室招呼人!”几个中国学生呼啦一下跑出教室,边跑边喊:“日本人打架啦!”

办公室里的老师冷冷地看着顾祥海,他把被墨汁弄脏的棉衣脱下,搭在椅子靠背上。没有备用衣服,只穿了一件衬衣。寒冬,外面飘着雪花,西北风呼呼作响。外面响起铃声,一个男老师说:“下班了,早点走吧!”老师们纷纷起身,没人搭理顾祥海。

尽管平时很讨厌于启亮,顾祥海现在却也顾不得脸面了。“于老师!”顾祥海招呼于启亮,他转过身,故意不说话。顾祥海只好又叫:“于老师!”“你叫我吗?”于启亮一脸奸笑,总算找到了报复的机会。顾祥海不得不求人:“能不能去我家说一声……”“啊,说什么啊?”于启亮嬉皮笑脸地看着顾祥海,心里十分得意——川西这回干得好,给自己解气。

看到于启亮不怀好意的奸笑,顾祥海血气翻涌,不想求他了。在其他老师眼里,自己和于启亮是一丘之貉,不求他又能求谁呢?只能求他去家里,让妻子把棉服送来……

一个小时后,妻子给顾祥海送来一件棉袍。告诉他,路上遇到几个日本学生打架,几个人欺负一个人,被欺负的是早田二郎。“结果怎么样了?”顾祥海没想到,放学后川西纠集几个日本学生殴打早田二郎。

妻子说:“早田二郎打不过他们,往马路对面跑,被开来的轿车撞了。”“啊!”顾祥海急了,“被车撞了,厉害不?”“司机下来把他抱上车,去医院……”顾祥海急了:“我得去医院看看!”妻子拦着:“你也不知道在哪个医院,怎么找啊?”“新京给日本人看病的就两个医院,不难找!”顾祥海匆匆忙忙打开门,冒着大雪走了……

东亚医院是新京最大的日本医院,专门给日本人看病。也有少量中国达官贵人到这家医院就医,顾祥海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家医院。与其他医院不同,东亚医院有门卫站岗。顾祥海走到门前,被门卫拦住,用日语问:“是日本人吗?”顾祥海不会说日语,勉强能听懂日常用的日语。他摇摇头,表示不是。“不是日本人不能进去!”门卫是中国人,口气生硬。“我是来看日本学生的。”顾祥海急忙解释。门卫说:“学生是日本人,你不是日本人,不行!”

怎么办,回去吗?顾祥海忽然想到随身携带的日满友好书法交流学会会员证,急忙从口袋里拿出来。门卫本来想拒绝,却看到会员证的职务栏写着“副会长”。门卫知道,凡是以日满名义成立的学会和协会,背后都有日本人撑腰。特别是有一官半职的,得罪不起。“副会长来看病啊?”门卫把会员证还给顾祥海,口气很恭敬,跟先前比判若两人。“不是我看病,是看望日本会长的儿子。”顾祥海看出门卫的态度变化,恨不得抽他一个耳光。“请进!快请进!”门卫点头哈腰,推开门,让顾祥海进去。

匆忙来到急诊室,顾祥海向一个护士打听早田二郎在哪里。护士看看顾祥海,口气不是很友好:“你不是日本人啊?”顾祥海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也不是日本人啊,犯得着这样对待自己同胞吗!只好又拿出自己的会员证给护士看,护士口气立刻缓和了:“他的伤挺重,需要输血,可找不到合适的血型。”“他什么血型啊?”顾祥海关切地问,护士说:“他的血型是Rh阴性血,非常稀有。库存没这种血型,不能给他输血……”

听护士这样说,顾祥海急了:“耽误了可不行啊!我能不能给他输血?”“你?”护士看看他,“这种血型一万个人中也不一定有一个,你想得太简单了。”“总要试一试,万一行呢?”顾祥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哪怕有一点希望,也不能放弃。护士小声说:“早田二郎是日本人!”看着护士的目光,顾祥海心里五味杂陈,还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是我的学生……”

抽血化验,顾祥海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血型竟然是很难见到的Rh阴性,和早田二郎的血型匹配……

很快,顾祥海抽血救早田二郎的事在学校传开了。学校开大会进行表彰,新京公署教育科为顾祥海发放奖金和奖状,表扬他为日满亲善做出贡献。副校长岸本稻雄发表长篇大论,号召全体师生向顾祥海学习,做日满亲善的楷模。

表彰大会开完,中国老师和学生见到顾祥海像避瘟疫一样躲开。只有于启亮和他说话,毕恭毕敬,与以前大不相同。其他老师都冷眼相对,没人搭理他。

川西和另外两个日本学生被调走,新补充三个日本学生。顾祥海上书法课,不再像之前那样唯唯诺诺了。他给中日学生讲中国书法历史,讲中国著名书法家的成就,讲在中日两国交往的历史中书法不可或缺……

对早田二郎的培养,顾祥海下了功夫。他对明代“吴门书派”有研究,经常给早田二郎讲授祝允明、文徵明等大书法家的书法特点和练习要领。同时,他讲明朝抗倭寇,痛斥日本倭寇的罪行。爱憎分明的爱国情怀,让早田二郎不解,难道不怕自己告密吗?

“你如果告密,说明我看错了人,当老师真就失败了。有良知的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不会这样做……”早田二郎默默临摹文徵明字帖《前赤壁赋》。这个字帖学校禁止学生临摹,顾祥海敢于拿给早田二郎,是在平日教授书法时,感觉这个日本少年有良知……

农历腊月二十,日本宪兵队张贴布告:过年禁止贴春联。如果贴春联,必须是日文的。这是要从民俗开始,掐断中国文脉,蚕食中国传统文化。他们在朝鲜就这么做,取得了效果。照葫芦画瓢,要让中国老百姓当“顺民”,从文化意识开始认同日本。

以前进入农历腊月,街上开始有卖春联的,还会响起零星的鞭炮声。今年冷冷清清,人人提心吊胆,没人敢说贴春联的事。以前到年根,街坊邻居都来找顾祥海写春联,现在躲得远远的,怕招惹麻烦。

就这么看着春联被禁死吗?顾祥海不甘心啊!

日本人不允许贴汉字春联,就忍气吞声不贴吗?

谁家敢违抗,意味着坐牢,甚至杀头。就要过年了,老百姓不想有血光之灾,忍了!大家都这么想,时间久了就会习以为常,这正是日本占领者想达到的目的!

顾祥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春联。妻子看到,吓得脸都白了:“你不要命了!”他不说话,依旧低头写春联。妻子很是担心:“不让卖,又不许贴,你写春联干啥?惹事啊?”看他哪里不对头呢?仔細看,顾祥海用左手写春联,毛笔字写出来不像他写的。

上联是“国破山河在”,下联是“中国非满洲”。

这要被别人知道了告密,就是死罪啊!

妻子明白了,顾祥海用左手写春联是想不让别人看出来是他写的。他要干什么啊?写春联不能贴,给自己看吗?

腊月二十八,有条街道被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封锁了。

这条街道有学校,有旅馆,有日本人开的商业株式会社。校门和旅馆还有日本人的株式会社大门被人贴上春联——用汉字写的春联。

老百姓佩服贴春联的中国人,有骨气!

顾祥海妻子匆匆忙忙回到家,脸色煞白,说话都结巴了。“那,那些春、春聯,是你贴的吧?”联想到顾祥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左手写春联,她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你这是干什么啊?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找死吗?”妻子气哭了,想不到这个瘦小的男人竟有这般勇气!

“黄社长被枪毙了,还有几个书法社的社员也死了。”顾祥海抬头看看妻子,“他们没把我供出来,不能让他们白死了!”“那你就……”妻子感到后怕,被查出来春联是顾祥海贴的,还了得吗?

“我当不了颜真卿,可我得当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黄社长他们活着,一定会写春联、贴春联!他们没了,事情总得有人干!”他说话斩钉截铁,仿佛变了一个人。妻子怔怔地看着顾祥海,这还是自己熟悉的男人吗?

“砰砰砰”,有人敲门,令人心惊肉跳。

顾祥海开门,早田二郎闯进来。

“顾老师,一会儿会有宪兵来搜查。快把要紧的东西销毁,剩下的我带走!”他气喘吁吁地说,偷听到父亲给宪兵队打电话,提供被搜查人员名单。顾祥海是最后一个,也许是顾及他给儿子输过血的缘故吧。

把剩下的红纸、毛笔放到炉子里烧掉,砚台和一些墨块被早田二郎塞进书包带走。走到门口,早田二郎回头说:“有人问你昨晚上干什么了,就说在学校教我写毛笔字,我做证!”说完,匆匆忙忙走了。

妻子关好门,忧心忡忡:“日本学生靠得住吗?”“应该靠得住,不然就不会来通风报信了!”顾祥海心里也打鼓,如果早田二郎举报自己,那是“人赃俱获”啊!

他做好了准备,等待宪兵队再次把自己抓进去。他不想出来了,死在监狱里,也比被人骂“文化汉奸”好。人们愤怒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刃戳在他心上,他后悔当日满友好书法交流学会的副会长,毁掉自己清白的名声!想想宁死不屈的黄社长,还有那些书法社社员,都是坚贞不屈的战士,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视死如归呢!

极度压抑闷闷不乐的春节过去了。有街坊邻居用两条红纸,在上面画了几个圈当春联贴在大门两边。这是强烈的抗议,没有声音却无比愤怒!

顾祥海心情郁闷,借酒消愁。每到这时,妻子都会痛哭流涕,如果不是为了给自己看病,顾祥海无论如何不会戴“文化汉奸”的帽子,丢祖宗的脸啊!他把酒杯里的白酒一口喝干,心想,如果再被宪兵队抓进去,自己一定要光明磊落做条东北汉子!人活一辈子,气节比命重要!

星期六上完书法课,早田二郎留在最后。“顾老师,送你一个小礼物!”顾祥海有点意外,不知早田二郎要送什么礼物给自己。早田二郎把一只檀木笔盒递给他,背起书包走了。

打开檀木笔盒,里面是一支毛笔。笔杆是木制的,插进毛笔头的前端笔管是翡翠做的,后端掏空再插进木制笔杆。翡翠和毛笔杆都是枣红色,选料时要千挑万选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价值不菲。顾祥海想,这支毛笔放我这儿保管,等他成为书法家的时候,再还给他……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战败,早田二郎和家人回日本。临行,顾祥海把那支毛笔还给他。“回日本要继续勤学苦练,一定会成为书法家的!”早田二郎热泪盈眶,坚持让顾祥海留下毛笔做纪念,说老师教他的不仅是书法技艺,还有怎么做人……

抗战胜利,顾祥海作为“文化汉奸”被清算。于启亮揭发他的主要罪状是,担任日满友好书法交流学会副会长,教日本人书法,还给日本人献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把“日本学生”说成“日本人”……

戴着“文化汉奸”的帽子,顾祥海只能到处做苦工维持生计,遭受无数白眼,人前人后都不敢提“书法”两个字。夜深人静时,他偷偷拿出早田二郎送给自己的毛笔。右手握笔,张开左手,轻柔的毛笔尖在手心划过。一撇一捺,是个“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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