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卷有余情

2024-03-01 16:32王邦尧
散文 2024年2期
关键词:虎耳草沈先生绣球

王邦尧

紫阳花

相传某一日白居易到寺庙里游玩,有寺僧指着一株不认识的花,问白居易花名,白称之为紫阳花,遂成定名,后来传到了日本,日本人沿用了此名。花名紫阳,是文人雅士的诗意,民间只唤作绣球,形象活泼而喜庆,仿佛那一树花开得如此团团,是可以被当作一粒粒绣球,从闺秀的楼上,抛到中意的情郎手里,成就一段段童话式的浪漫。

紫阳开花大如球,数百朵四瓣的小花,团团簇簇,聚成小球,圆圆地擎在枝上。数个大大的花球,挤得绿叶无藏处。恽寿平画里的绣球花却只有一枝,柔柔地垂下来,像一个温柔的邀请姿势。恽寿平画里的绣球简淡清嘉,素白中正的颜色,是小户人家的寻常时日。盆里的绣球却是多彩的,可以因土质而变色,更可以插在不同颜色的水里,变换出不同的颜色,除了红色略为失真以外,其他的都恍如天然。这是汪曾祺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借此骗人说得了新品种。我不曾如此玩过,只是扯下花团中小小的一朵夹于书本里面,平平整整,像薛宝钗一样不苟言笑,没有成团时那样圆融的和美。

汪曾祺说看到绣球,总要想起他的小姑,以及她未绣完的丝绣,床底下放得整齐的一双鞋,我却常常要想起我在小镇的时候,搬着一只凳子坐在廊上,拿一本书,边看前面花圃里开得正旺的一盆绣球,蓝蓝红红紫紫的一团和气。阳光十分明媚,整个场景像一幅画,定格了那些无忧的时光。

曾种过绣球,挣挣扎扎了好几年,枯枯长长,总也不成样式,于某一年奋力开了几朵小花,便彻底偃去了,仿佛做凄美的告别。

我想起那株绣球,总要想起人世的挣扎。

虎耳草

很多年前读《边城》,看到睡梦里的翠翠被二老的歌声托起,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一时十分感动,自此印象深刻。因为深刻,反倒同时也有点漫漶,恍惚记得这是自己的事,自己曾经在梦里飞到悬崖上摘了一把虎耳草,悬崖苔深绿润,虎耳草茸茸可爱,梦境像春天夜雨后的山林那样清润。

后来真的见到了虎耳草,是在人家门前的石壁罅隙里,浑圆带毛的低矮小草,果真如虎耳一样可爱,又有如虎皮一样的花纹。“虎耳草”三个字是如此有感染力,总是要让人想起民间给小孩做的虎鞋虎帽,纯朴可爱。虎耳草植株矮小,于石崖罅壁苍翠地长,当得起“纯朴可爱”四个字。

这种植物,老是要让我想起沈从文来,或者每一个看过《边城》的人,看到它都会联想到沈先生。他一直以来也以虎耳草自喻,说虎耳草能适应各种土质,开小白花,能消炎去毒。又说它每片叶子都很完整,虫子不敢咬它。汪曾祺也曾在文里说过: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有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

因为如此,在我的认知里,虎耳草是一种纯朴美丽的湘西意象,也是“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沈先生的形象。

虎耳草捣汁滴入耳朵可以治中耳炎,这是我之前从书中翻到的。有一次某一同事患上中耳炎,我欲言又止,想让他去试试,却终究作罢,因为大约没人知道虎耳草吧,纵知道,也未必愿意把自己的疾病,交付给不可靠的植物。我倒是极乐意试试,但没有人会愿意因为打算尝试就让自己患上疾病吧。

紫薇

从别人家门前经过,见一树紫薇开得繁茂,满满的一树皆花,且亭亭直上,十分好看。马上想起白居易的“紫薇花对紫薇郎”,因为这句,就觉得这样的人家应该会旺达繁华,出个紫薇郎与紫薇相对。又据说若家旁开满紫薇,会得紫薇仙子眷顾,一生一世幸福。因此家旁的一树紫薇花开,看起来总是喜庆的。

汪曾祺写紫薇,怕年轻的一辈不知紫薇郎,很耐心地做了解释:“紫薇郎亦作紫微郎,唐代官名,中书侍郎。这宫里值班,独坐办公室。”他说白居易这句诗既寂寞又微有自得的炫耀。唯汪曾祺这样的体察人情才能读出点寂寞的味道,我看着只觉得是满心的富贵喜庆。去年我与伊去公园,特意带伊去看一株开满花朵的紫薇,亦笑着说了这句,引得一阵嗤笑。那树紫薇已经十数年了吧,枝干光滑得猿猱愁攀。紫薇无皮,因此越老越光滑。据说用手挠其树皮,它会因痒而微微颤抖。遗憾的是我那时并不知道。

紫薇花形微小皱曲,让我总要无端地想起木耳,虽然紫薇绝胜木耳好看。紫薇单朵花小,只合花繁的时候远远观望。大花紫薇例外,因为花形较大,若要细看,六枚薄嫩的紫瓣拥簇鹅黄花蕊,也是妩媚动人的。只是大花紫薇很多作路边绿化之用,常常在车上看到一树紫艳的繁花疾掠而过,清丽亮眼,于灼热的盛夏看时可以清心去燥。路旁或许应该多植些能开花的树,令人于行路的途中有风景可看。

芭蕉

在小镇的时候,常常要路过的那条路上,有一户黑瓦白墙的人家。院墙外种着芭蕉,叶片翠绿宽大,如古时君子当风的宽袍长带,有一种潇洒飘逸之感。芭蕉的美就在于叶片的宽大、颜色的苍翠,纵身处一大堆粗头乱服的草木里,依然可以一眼望见,有一种清疏与爽阔。芭蕉不仅可以观,结了果可以食,还可以用来听雨。在中国文字里浸染过的人,总无法避免“雨打芭蕉”的文化意象。为这个意象,我一直想着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在窗前种蕉,感受一下蕉窗夜雨,哪怕雨打芭蕉太惆怅,哪怕吴文英说“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当然,芭蕉也有晴日里的好,一树芭蕉可以“荫满中庭。荫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很多年前读了这句,便取了其间的“叶叶心心”四字,做了自己网上的名字。

欲种芭蕉,还因为《秋灯琐忆》里的秋芙,早年读到此段,总是不能忘——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荫,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因为这段古人的趣事,我也要东施效颦,想着有一树芭蕉可以供我叶上题字。纵不如此,想着一树芭蕉日夜总是张着翠叶,如同等着人来题字一样,也是有趣的。

种芭蕉最好能在旁再种一棵樱桃,方能让人珍惜光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的这句,是见了芭蕉时总也免不了要想起的。流光易逝,和夜雨秋窗、雨打芭蕉一样,总是令人惆怅。

菰,从字面上看,是一种清洁孤高的意象,茕茕孑立,稀缺而神秘。然而知道了它之后就不以为然,不过就是水中生长的,形似水稻而高秆,茎叶、植株比水稻大的植物,因为是长在水里,也的确是清洁的,然而不孤高,也不茕茕,因为总是成片成片的缘故,当然更不如想象里的稀缺与神秘,尤其是知道菰菜其实不过是茭白后。茭白,是某种寄生菌长在其上,以致茎发生变异的产物。未有茭白之前,菰是产如米一样的果实的,名“菰米”,亦名“雕胡”,曾是以前的六谷之一,有诗“雕胡幸可炊,亦有社酒浑”“琥珀酒兮雕胡饭,君不御兮日将晚”,等等。后来为取茭白而刻意令其发生菌变,就不产菰米了,以至逐渐消失。

《晋书·文苑传·张翰》记:

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这里的菰菜即是茭白,张志和的词却又说“菰饭莼羹”,变成了“菰饭”了。不管“菰飯”或是“菰菜”,总之是借菰之名,留下了一段佳话。

菰的味道暂且不说,我所记忆深刻的景象,是一个深山中的小小村落。深绿色寂静的村落,村口有一亩池塘,挤挤挨挨地种满了菰,高挺、秀长,叶片有粗粝之感。我迄今仍记得,一阵寂寞的风吹过,满塘菰叶飒飒作响,寂寞如此阔大,就像全世界,只剩下了我,和一片菰。

责任编辑:沙爽

猜你喜欢
虎耳草沈先生绣球
古人竟然用这种小花熏屁股
感受巴黎——绣球的欧洲艺术之旅
走进威尼斯——绣球的欧洲艺术之旅
拆错房子
会飞的沈先生假
会飞的沈先生
HPLC法测定西藏不同产地虎耳草中虎耳草素含量
绣球抛上天
3种虎耳草属药材提取物对CCl4致小鼠急性肝损伤防治作用的比较
虎耳草不同表现型对比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