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我的螺壳

商玉宝

1

日上三竿，几个孩子来喊米多出去玩。连日阴雨，今天终于放晴，孩子们再也憋不住了，去打谷场踢足球，去乡道上骑自行车……干什么都行啊！

可米多并不应声。他正在大枣树下，拿树枝拨弄一只大蚂蚁。

这时，爸爸努了努嘴巴，孩子们一股脑拥进后院。

米多性格孤僻，爱独处，爸爸希望他变得开朗些。

“蚂蚁有啥好玩的？”一个孩子过来拉米多，可米多甩甩胳膊，头也不抬地继续拨弄那只大蚂蚁。

孩子们在后院踢了几脚球，最终无趣地离开了。

后院重新安静下来。

“谁动了我的螺壳？”

忽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来。

米多抬起头，没发现院子里有人。正纳闷呢，那个尖细的声音又响起来：“是谁？给我站出来！”米多循声看过去，还是没人。但在靠近东墙的地方，站立着一只老鼠。对，是站立着。不仅如此，老鼠还叉着腰，仰着脑袋，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嗯……是你在说话吗？”米多试探着问。

“不是我，还能有谁？”老鼠一撇嘴。

“老鼠会说话吗？”米多抓着脑袋犯嘀咕。

“这有啥好稀奇的？关键问题是，刚刚，谁动了我的螺壳？”

米多这才发现，墙根那里，散落着几个空螺壳。老鼠，螺壳……米多一时没法把两者联系起来。

“小老鼠，这些螺壳……”

“别小老鼠小老鼠的，我叫伊万。”老鼠打断米多，“到底谁动了螺壳？”

“哦……”米多想起来，“刚刚有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踢球，可能……”

“踢球？”伊万的小胸脯起伏起来，“你们人类怎么能肆意干涉老鼠的生活？我一早就在地上排好了螺壳，收集阳光，这下完了，阳光全洒了！”

伊万逐个翻看螺壳，表情很颓丧。

老鼠用螺壳收集阳光？米多感觉像是在听童话故事。

“伊万，你们老鼠不是喜欢生活在黑暗的地方吗？”

“什么？喜欢黑暗的地方？”伊万跳起来，“那叫没办法。你们人类允许我们共享光明吗？”

说得对，谁在大白天见到老鼠，都要大惊小怪地尖叫起来。

“其实，老鼠更喜欢阳光，至少我是这样，”伊万一边重新摆放好螺壳一边说，“天气好，我就用这些螺壳收集阳光。你不知道，洞里挂了储存阳光的螺壳，一下就敞亮了，橘色的光芒就像一只手在抚摸你，你会平静下来，你会觉得现在挺好，明天还会是个好日子。那个味道……啧啧！”

伊万闭上眼睛，咂巴两下嘴巴，很陶醉的样子。

“阳光有味道？”米多觉得匪夷所思，他离开树荫，特意走进阳光里，“我怎么感觉不到啊？”

“身在阳光下，却不知阳光的味道。”伊万摇摇头，又哀其不幸地叹了口气。

米多脸红了，他还从未遭受过一只老鼠的奚落。他不服气地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伊万踱了两步，炫耀般地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你心里得……想着阳光。”

“想着阳光？”米多摸摸胸口，一脸的茫然。

“对，要想着阳光。而且是很想，非常想，特别想的那种。”

米多费解地眨着眼睛，他的心里，只有又黑又深的森林。

伊万完全失去了耐心：“算了，你们人类从未在鼠洞待过，一辈子也不会理解。”

伊万的话，很大程度上刺激了米多。

“这么说，我倒想进你们鼠洞看看。”

“想进我们鼠洞？”伊万意外地瞅着他。

米多点头。

“真的想？”伊万认真地问。

“真的想！只是……”米多指指自己，表示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性。

可伊万神秘地一笑。他捻了捻嘴巴上的长胡须，然后让米多站到一旁的大枣树下：“往后退……往左一点……再往前迈一小步……好，抬头……注意，别动了……”米多感觉，伊万在准备给他拍照。

正想着呢，一颗大红枣“砰”地砸在脑袋上。米多感到微微晕眩，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然和老鼠一样高矮了。

太奇妙了！

米多兴奋地到处张望，头顶上的天空变得四四方方，那棵枣树，高大得直冲云霄……

伊万一挥手，示意米多跟他进洞。

2

钻进杂物堆，一个鼠洞便显现出来。

黑暗和潮湿扑面而来。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霉烂气味。

米多站了一会儿，眼睛好半天才适应。尽管这样，米多没走几步，还是被什么撞到了。

“你撞上树根了。”伊万回身说。

“你怎么撞不上？”米多揉着脑袋问。

“我们习惯了黑暗。”伊万说着，几步就蹿到了前面。

米多不敢快走，伸出手臂，摸索着往前挪动脚步。要是手上有一盏灯提着就好了……米多正想着呢，身体忽地一沉，双脚直往下陷。

“哎……救命啊！”

米多大叫起来。

伊万返回来，扑哧一笑：“救什么命啊，踩到泥坑里了。”

“怎么洞里还有泥坑？”米多抱怨。

“昨天雨急，雨水潲进来了。”伊万伸手把米多拽出泥坑。

“黑暗的世界，真糟糕！”米多叹息一声，不知为自己，还是为这里的老鼠。

“还有更糟糕的呢！”

“啊？”米多紧张起来。

伊万见状，安慰他：“不过……你未必能遇得上。”

拐兩个弯，就遇到了更多的老鼠。老鼠们迎上来，见伊万空手而归，一个个很失望。但没谁责怪伊万，因为除了伊万，没有谁敢在大白天出洞收集阳光。

“怎么还有个人类小孩？”有只老鼠发现了一旁的米多。

“他是后院的小主人，叫米多。”伊万给大家介绍。

“米多……”一只大老鼠拍起了手，“这名字好，听起来不会感到饥饿。”

“是啊！是啊！”立即有老鼠赞成。

“他来我们鼠洞干什么？”伊万的爷爷却警惕地问。

米多马上回答：“别紧张，我就是来看看的。”

“紧张？”伊万爷爷瞪起眼来，“到了鼠洞，该紧张的是你这个人类小孩吧？”

老鼠们一个个围拢过来。

伊万赶紧过来打圆场：“他是我的朋友。”

“是啊！是啊！”米多心虚地点点头，要知道，米多至今还没有一个朋友。

伊万爷爷脸上堆出了笑容。

“既然是伊万的朋友，就是贵客，来呀，把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我们的客人！”老鼠们散开，很快拿来了饼干、花生等好吃的。

盛情难却，米多每样都尝了尝。他咬了一口饼干，说：“怎么软得掉渣？”

伊万回答：“洞里潮湿，不见阳光。”

米多吃了一颗花生，哎呀，一口吐出来：“怎么坏啦？”

伊万回答：“也是不见阳光，都霉掉了。”

爷爷还拿来一坛米酒，非要米多尝尝。

米多拗不过，端起了酒杯，可是看不清，一杯酒差点灌进鼻孔里，呛得连打两个喷嚏，惹得老鼠们哈哈大笑。

“都是黑暗惹的祸！”米多自我解嘲，“还是你们老鼠厉害，吃啊喝呀，根本不需要光亮。”

米多抹了抹嘴巴。

“谁说我们不需要光亮？！”伊万的爷爷突然拉下脸，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说，“我们比谁都需要光亮！光亮就在洞外，而我们却不能触及。这就像守着一条河，却不能喝一口水。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痛苦吗？好在，我有个孙子伊万，敢于去后院收集阳光……”

说到这里，爷爷抹起了眼泪。

米多不敢吭声，只能一味地敬酒，去安慰伊万的爷爷。

结果，米多喝多了，身子一歪，睡着了。

正睡着，一个尖锐的声音吵醒了他。

“蝎子！快跑！”

米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一个翘着尾巴的黑影正在逼近自己。米多吓醒了，爬起来想跑，可两腿像面条一样发软，一步也迈不了。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伊万跳过来，把米多护在身后。

米多两股战战，知道遇上了“更糟糕”的事情。

短暂的对峙后，一阵鸡飞狗跳……最终，那只蝎子落荒而逃。

“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谢！鼠洞里常有蝎子摸进来，偷袭弟弟妹妹。不过，采集到了阳光就不怕了，在光线下，蝎子身上会发出绿绿的荧光，很醒目，一進来就会被大家发现。”

“没有阳光，太可怕了！”

米多感叹，同时感到歉疚，今天，是一帮人类孩子，打翻了那些盛了阳光的螺壳。

3

一只体形微胖的老鼠走过来。

她告诉伊万：“今天你的表妹过生日，要是能摆上几颗阳光螺壳，该多么亮堂和喜庆啊！”

伊万听懂了姨妈的意思。

“等会儿我再出去看看！”伊万说。

爸爸过来阻止伊万：“不行，一天上去两次，太危险！”

伊万犯难了。

这时，有什么在米多身后推了一把。

“让我上去吧！”米多走上前，“那是我家的后院。”

大家听了，惊喜地看着这个人类孩子。姨妈过来握住米多的手，一个劲地向他道谢。

只有伊万反对。

“你上去一样危险！”

“没事，我可是人类哦！”米多辩驳。

“要知道，你现在变得这么小，没人把你当人类，如果遇到一只狗，或者一只猫，哪怕遇到一只乌鸦，都是不堪设想的。”

“可我有聪明的大脑，知道怎么应对。”米多坚持。

伊万拗不过，只好把米多送出鼠洞，自己留在洞口接应。

米多从杂物堆里走出来，大把的阳光扑面而来，让他睁不开眼睛。他第一次感到，人类是奢侈的。他伸手遮在额头上，适应外面的光线。他发现太阳已经西斜，他看向院子的东头，啊，那些螺壳依然整齐地排列在那里。他跑过去，不过，跑了很久。他抱起一个螺壳，同样跑了很久才返回杂物堆。伊万接过来，喜滋滋地说：“哇！里面装满了阳光！”

后面，早有老鼠接过去，送往洞中。

米多来了劲头，撒腿再跑去拿第二颗。

可就在这时，米多的爸爸拿扫帚打扫后院了。

不好！米多急忙呼喊，阻止他爸爸。可声音太小了，像一只鸟儿在叫，爸爸哪里能听得清呢？爸爸挥舞着扫帚，开始打扫了……

“快把我变回去！”米多对伊万说。

“快不了。”伊万说，“你得站在枣树下，恰好被一颗青枣砸中才行。”

“啊？枣子红了才会下落，青枣怎会平白无故落下来？”米多质疑。

“所以说快不了啊！除非来一阵风……”

“来一阵风？”米多看看四周，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唰——唰——”只有爸爸挥舞扫帚发出来的声响。

米多顾不上了，径直奔向爸爸，只想着，一定要提前挡在螺壳前面。

“他要干吗，他爸爸不会认出他。”

“他疯了吗，他会被扫帚戳伤。”

“会被无情地扫进垃圾堆。”

……

老鼠们一阵唏嘘。

4

伊万甩开胳膊奔跑，不过依然很慢。因为他的步子实在太小。他眼睁睁看到爸爸挥舞扫帚，一点点移向院子东头。他甚至清楚地听见爸爸嘴里奇怪地嘟囔了一句：“哪来这么多的螺壳？”

快呀！快呀！

米多咬紧牙，闭上眼睛……

嘿，就在他穿过枣树时，起风了。风掠过枣树树梢，簌簌作响。同时，有枣子落下来，红的，青红的，还有青的，噼里啪啦，仿佛下起了一阵枣子雨……

一颗青枣毫不意外地砸中了米多的头顶，一阵晕眩，米多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别动我的螺壳！”爸爸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爸爸停下扫帚，转身发现是米多。

“这半天你去了哪里？”爸爸问。

米多并不回答，抢下爸爸的扫帚，说：“这些螺壳是我排列好的，你千万别动它们。”

“为什么呢？”爸爸迷惑地看着米多。

“嗯……我们进屋说吧！”米多把爸爸推进屋。

进屋前，米多扭头看了看后院，看到许多老鼠从枣树上滑下来。他恍然大悟，哪里是起风，原来是老鼠们爬上枣树，纷纷摇起了枣树枝。这时，伊万正指挥老鼠们搬运那些螺壳呢！

米多笑了，想象着，有了阳光螺壳，伊万的表妹在过生日时，该是多么光彩动人……

就这样，一缕金色的光线，一下子扎进黑暗森林，好温暖，好明亮啊……他咂巴两下嘴唇。

这是不是伊万说的，阳光的味道？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