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视域下的父女关系

2024-04-30 17:20郭怡箫
中国故事 2024年3期
关键词:李尔李尔王王权

郭怡箫

【导读】父女关系是女性主义的一个重要议题,以父女关系为切入点,在女性主义视角下分析《南海观音全传》和《李尔王》两部文学作品,考察中古时期中西方父权制在家庭范围内的运作方式,指出中西方父权制之下父女关系不同走向的根本原因在于中西方文化不同的文化传统与思维模式。

父权制是一个在大多数文化中都存在且持续时间较长的跨文化现象,其概念的提出最早是在社会学领域,指代“父亲就是家长”的社会结构。此后由激进主义女性主义者凯特·米利特将“男权制”或“父权制”的概念引入女性主义理论中。

女权主义理论中的父权制一般指一个社会中男女地位不平等,且男子居于支配地位、女子处于服从地位的制度,这种制度既可以是经济的,也可以是文化的(意识形态的),甚至是一种权力制度。本文主要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对《南海观音全传》(中国)和《李尔王》(英国)这两部文学作品中的父女关系及中古时期中西方父权制在家庭领域之内的运作方式进行分析,并探究两种父权制背后的深层文化差异。

一、圆满妙善:成道之途中父女关系的和解

在中国,“家国同构”的原则作为社会的结构性要素,奠定了父权在家庭范围和实际生活中的牢固地位。明清时期,受封建礼教的影响,女性地位仍然低下,但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各种先进思想的影响也激发了女性意识的觉醒,文学作品中出现了较为明显的女性意识。在明中后期儒生朱鼎臣编撰的神魔小说《南海观音全传》中,妙庄王集父权与王权于一身,对其女儿妙善有着绝对的至上权力,但妙善铁定修行而不婚,使妙庄王面临父权、王权的双重挑战。

(一) 修行不婚:父女关系遭受挑战

妙善故事较早的版本是北宋后期蒋之奇所作碑文《大悲菩萨传》。明代开始,各种戏曲小说以及取材于传碑的《香山宝卷》的流传,使得这个故事在民间的影响力甚为广远。《南海观音全传》是对《香山宝卷》的改写,讲述了妙善公主降生、成道后,化身救治父亲,收服妖魔,最后全家皈依佛教,同归净土的故事,包含着浓厚的孝文化思想。

在中国封建社会,父权制与宗法等级制度紧密结合,表现为父权家长制。从秦汉到明清,漫长的封建社会把古老的男权、父权思想系统化,构建了与传统社会相适应的国家管理模式和家庭管理模式。这种模式下,女性要完全顺从自己的父亲或丈夫,并且还要服从于家族,以家族利益为先。

《南海观音全传》中妙善对父权的反叛体现在对父亲包办婚姻的抗拒中。妙庄王希望给他的三个女儿招入赘女婿,但妙善决意修行,不愿成婚,并因此跟以妙庄王为中心的父权集团发生了一次次剧烈的冲突。妙庄王第一次向妙善提出为其招亲时,她就态度坚决地拒绝,惹得庄王大怒,“将他锦衣剥下,取御棍打出,禁在后园”。之后庄王、皇后及姐妹和大臣多番劝导妙善,“凡为人子者,不遵父命。是為不孝”。“天下无不是之父母”都被妙善狠狠反驳。妙善违背父亲为其招婿的意愿,在父权制思维模式和当时极端化的“孝道”观念之下,这一行为触及了父权的尊严,冲击了以“孝”为本的社会伦理道德。

(二) 王权加罪:父权的延伸扩大

王权是父权的进一步扩大和发展。中国封建时代的王权从根本上来讲,是血缘伦理基础上的专制集权。妙善故事里,妙庄王在世俗世界里集父权与王权于一身,拥有绝对权力,可以随意操纵他人的命运。

其一,妙善被罚入白雀寺,妙庄王以放火烧寺为威胁,逼迫白雀寺尼僧设法打消妙善修行的想法。住持畏惧王权压迫,因此说道:“终不然为一人累及五百僧尼同你受苦……公主不顺父王而至于此,于贫衲有甚相干!”并故意刁难妙善。在众神的帮助下,妙善一一化解困难,住持为免生事端又将寺内发生的神异之事上报妙庄王,更加触怒了庄王,成为白雀寺被烧毁和妙善之死的导火索。

第二,“妙善云阳赴死”一章中,玉帝知晓了妙庄王杀害亲女的真相,他命白虎救下妙善却是因为妙善“大识智菩萨”的身份,这暗示玉帝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妙庄王绝对权力的合理性。而后,白雀伽蓝搜集妙庄王恶行及造成的恶果,一一上报玉帝,玉帝大怒并对妙庄王降下重疾恶疮,这更多是因为其妙庄王的行为触及了玉帝的权力领域。也就是说,玉帝基本上承认了妙庄王王权的绝对性与独断性。

(三) 成道敬孝:父女关系的重建

孝道是中国传统社会伦理的根基。中国对孝道的重视由来已久。孝文化发展到明清,父权在家庭成员中的至上性不断凸显,对子女拥有绝对权威,而子女则要对父权无条件顺服。“孝”是父权的核心,“孝”的极端化发展也体现了父权的绝对化。

随着王权的不断集中发展,统治者与文人学者在深化孝的思想内容的同时,也使孝的政治意味愈加浓厚,忠君孝亲成为一种普遍的价值观。伴随着各种孝道故事、劝孝诗文的流传,子女割股救亲这类畸形的孝道观在社会上的影响愈发显著,愚忠愚孝使原本基于人性之爱的孝文化出现了扭曲与异化。对君权与父权的推崇,突出地反映了传统中国社会的封建性及宗法性。以致黑格尔说:“中国纯粹建筑在这一种道德的结合上,国家的特性便是客观的家庭孝敬。”

小说中,妙善因为拒绝包办婚姻,以“不孝”罪名,被父亲处死,在玉帝相助下返回人间,并在香山寺修行得道,降妖伏怪。后来,妙善感知到妙庄王重病,立即剜眼断手为父治病,又帮助庄王收服妖邪,最终父女和解,完成了孝的重建。

妙善虽然达到了自己追求修行的目的,但修行成功、家庭和解的背后,仍然是妙善的自我牺牲。她和父亲之间的矛盾冲突,揭示了男权社会的占有与压迫,而孝的重建也是在承认占有与压迫的前提下得到的超越性的和解。

二、悲情李尔:异化权力下父女关系的变奏

16世纪末17世纪初,英国男性的统治地位通过一种完整的父权制政治理论得到加强,为了迎合主流思潮,莎士比亚创作出集父权与王权于一身的李尔王,以及为父殉难的考狄利娅等悲剧人物,以宣扬父权与王权至上的男权思想。

(一) 王权至上:爱与权力的勾连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根据民间传说改编的戏剧。剧中,年老体衰的李尔决定根据女儿们对他表达爱的程度,进行权力的交割。大女儿高纳里尔和二女儿里根用甜言蜜语骗得丰厚的国土与权力;小女儿考狄利娅则拒绝逢迎,坦诚表示,除了分一半爱给父亲外,还将分一半爱给未来的丈夫。昏聩的李尔王大怒,将考狄利娅远嫁法国。然而大权到手的高纳里尔与里根并未善待失去权力的李尔王。在悲愤与失神中,李尔王流落荒野,饱受人间凄苦。考狄利娅听闻父亲的遭遇后,亲自带兵营救,最终兵败被处死,李尔王悲恸不已,在疯癫中倒地而亡。

李尔王具有一家之长和一国之王的双重身份,作为权力中心的李尔王将王权像土地一样进行量化,根据三个女儿对自己表达爱的程度,赠送给她们与此相匹配的权力和土地。考狄利娅的坦诚与理性使她不能符合李尔王对顺从女儿的量化标准。而渴望王权的高纳里尔和里根则取巧地利用这种量化标准,通过卖力地“奉承”,得到父亲的认可并获得整个王國的所有权。

作为父亲,他通过口头表达来衡量女儿对自己的爱和尊重,把父女之爱变成争夺权力的筹码;作为君王,他将整个王国的土地和国家的权力私人化,完全赠送给自己的女儿,这均是对权力的滥用。

(二)王权丧失:父女关系的颠覆

西方性别意识在本体论思想和形式逻辑的影响下,强调性别的二元对立。而权力(私有制和男权)则通过割裂和对立两性,贬低两性中的女性方面。《李尔王》中女儿和父亲的矛盾关系体现的就是拥有权力的父亲与无权的女儿之间的冲突,是理性与权力直线发展引发的矛盾。李尔王是一个男权、父权主义者,他习惯于高高在上的地位,用权力控制女儿,威逼利诱女儿们表达对他的效忠和顺服。于是权力凌驾于人伦道德之上,父女亲情完全由权力维系。

相较于考狄利娅,高纳里尔和里根这两个女儿,努力在男权、父权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主动迎合李尔,假意顺从,实则是通过这种方式将李尔手中的权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与李尔置换国家层面的权力地位后,她们成为这个国家的最高掌权者。权力被榨干、失去国土和王权的李尔王,实际上也失去了身为父亲的权威,他和这两个女儿的亲情纽带也彻底断裂。高纳里尔和里根颠覆了和李尔的权力关系,虽然只是男权文化下的权力代行者,但是她们摆脱了父权制的话语规训,成为这个男权社会的真正掌权者。

(三) 权爱共失:父女关系的终结

李尔的悲剧是一场关于权力的悲剧,“《李尔王》一剧表明:在国家中放弃王位,预示并象征着在家庭中放弃父权,这首先是一个政治灾难,其次才是一个道德上的教训”。李尔王是个傲慢的掌权者,却也是个年老昏聩的普通老年人,他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就是将对整个王国的控制权彻底交割出去。正如前面的分析,李尔的父权权威主要是通过王权建立起来。失去王权的李尔不再具有被“奉承”的价值,也失去了话语权。李尔的可悲之处则在于,他没有意识到这种权力关系的对调,还妄想在走下王位之后继续享有权力、得到女儿们的敬爱和顺从。

总之,李尔的悲剧性在于他对权力的理解和处置不当。他将王权和利益作为诱饵,得到女儿对他的顺从和奉承,以维持稳定的父女人伦关系。但这个错误的决定令他误把真正顺从的女儿考狄利娅驱逐出家庭。之后又一错再错,把全部王权交给两个虚与委蛇、一心图谋权力的女儿。失去权力的李尔丧失了向女儿索取爱的筹码,亲手斩断了自己与高纳里尔和里根这两个女儿的羁绊。而善良的考狄利娅为了维护李尔父权和王权的尊严,发动两国战争,最终战死。由于权力的滥用,李尔和三个女儿之间的父女关系走向悲剧结局。

三、女性主义视域下的中西父权比较分析

李尔王故事中的父女矛盾关系,揭示了理性与权力并行发展的悲剧性和讽刺性,而妙善故事中,女儿通过自毁的方式得到父亲的承认,并最终达到和家庭的和解。二者基于相同的价值认同,但其表达的主旨,却因中西方文化背景和思维方式的不同具有很大差异。

(一) 中西方父权制不同的文化背景

中华文化追求和谐统一,而西方文化追求个人意志,二者有明显的不同。首先,中国传统哲学思维的特点是“一体性”,而西方哲学思维的特点是“两离性”。西方父权制体系强调两性的二元对立,家族概念和家族集体利益不在被考虑范围之内。男性因其父亲或丈夫的身份,被赋予压制其女儿或妻子的权力,两性关系是极端对立和相互排斥的,并且这种对抗性关系显而易见、不加掩饰。《李尔王》中的父女关系,就体现出两性因为权力关系产生的直接性对抗。这种极端对立的关系,最终必然以悲剧收场。

中国文化是一种整体性思维模式,中国父权制体系强调阴阳调和,最终追求也是男尊女卑结构下两性的和谐统一。通过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层面的巩固,形成了一种隐蔽而稳定的两性等级格局,化解了两性间的直接对抗。《南海观音全传》中,妙善感知到庄王重病后,立即剜眼断手为父治病,后又帮助庄王收服妖邪,最终父女达成超越性和解。中国这种追求和谐与一体性的文化传统,赋予父权制特殊的内涵,使得女性在和父权集团发生冲突之后,往往会选择牺牲退让以达到“家庭和睦”。

(二) 权力规训下的女性认同

“权力不是通过剥夺女性的权利压迫女性,而是通过设计女性自我认同的机制实现女性的自我监视和自我约束,从而完成权力规训的内化,将外部不可见的权力结构整合到自我结构,使之成为女性自我认知的一部分。”妙善和考狄利娅之所以能和父亲达成和解,从深层次来说,是因为她们内心承认男权社会中父权至上、王权至上的社会准则。

中国的封建伦理道德是在宗法制之上建立起来的,以父系血缘亲疏关系为基础的社会组织制度和家庭伦理关系。父子关系和父女关系面临的是不同的挑战。父子之间的冲突来源于父亲和儿子之间权力上的矛盾,女儿则始终是家庭里的外人,担心被放逐。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说,“中国的家扩大的路线是单系的,就是只包括父系这一方面;除了少数例外,家并不能同时包括媳妇和女婿。在父系原则下女婿和结了婚的女儿都是外家人。”女儿因此希望能回归原生家庭,得到承认。妙善故事正传达出这一内涵,即中国传统社会中女儿渴望被父系重新承认和接纳。女儿永远想在她们出生的家庭里面获得一个永恒的位置。也正是基于此种社会逻辑,被驱逐出家庭的妙善,即使是自残,也要再次争取回到家庭的机会。

莎士比亚处在封建主义社会逐渐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文艺复兴时期。当时英国为了维护社会及国家稳定,大肆宣扬父权主义与王权主义,政府迫切想建立起相对集中的王权为基础、以绝对父权为中心的符合新兴资产阶级要求的国家政治和家庭伦理新秩序。反映到文学作品中,为了迎合统治者意愿,宣扬王权至上、父权至上思想,《李尔王》塑造了考狄利娅这样一个迎合父权制权力话语规训的完美女性形象。考狄利娅与李尔的和解相较于妙善为了再次回归家庭的主动牺牲,更像是一种被动的和解,因为她的本意不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谅解”,而是为了让两性失衡的权力关系回到正轨,让“父亲”重新得到他对家庭内女性的支配权。

四、结语

中西方的文化传统和哲学思维存在巨大差异。中国传统哲学思维的特点是“一体性”,强调和谐统一;而西方哲学思维的特点是“两离性”,强调二元对立。因此,在中西方同时期的两部文学作品中,虽然父女关系面临相似的挑战,但最后却走向了完全相反的结局。以上比较分析也启示我们,在探讨女性主义这一宏大议题,探索当代中国女性主义发展路径的过程中,要避免西方性别观念中的二元对立,而应当借鉴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性别统一理念,追求两性平衡、和谐的共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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