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亮程散文的文化寻根指向及现代性反思

2024-04-30 17:20刘灵巧
中国故事 2024年3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库车

刘灵巧

【导读】从《一个人的村庄》到《在新疆》,刘亮程散文记述了新疆乡村人事与物态风俗的变迁,指出人类不当行为和索取的贪欲造成了乡村生态恶化与环境破坏,顺应了反思现代性的社会思潮。刘亮程以书写家乡黄沙梁的方式,对童年经验进行再挖掘,以此重新领受家乡曾给予他的民间乡村之美和被现代性的城市生活湮没的存在感,寻找自己的精神根基;他对南疆村落的历史、文化、生态及民情民俗的深刻体验,反映了他对新疆乡土的热爱,对南疆民间“闲懒”生存态度的高度认同以及对现代性弊病的反思。作者呼唤文明的多样化,希望保留古老的乡村文化,为现代化社会提供一个精神家园,对城市文明的弊病予以纠偏。

刘亮程,新疆著名散文家,因《一个人的村庄》而成名,之后的十年他游走于南疆和阿勒泰地区,写成了《在新疆》。从《一个人的村庄》到《在新疆》,刘亮程的地方视野与文学视野进一步拓展,从一个人的黄沙梁延伸至整个新疆。刘亮程直言,“新疆给了他一个站在新疆看全国的视角,是站在西北角上看自己的民族和国家。”

本文从文化寻根的角度梳理刘亮程散文中蕴含的现代性反思。他在乡村必然现代化的境遇下捍卫乡村文明与新疆古老生活方式的独特价值,以期待纠正城市文明的弊病,保留一处精神家园。

一、“回望”与“游走”:刘亮程的文化寻根之旅

刘亮程散文集的创作速度是缓慢的。《一个人的村庄》与《在新疆》几乎都写作了十年。刘亮程认为,“一部书有自己的生长年轮,少一轮都长不成。”如果说《一个人的村庄》是刘亮程对童年与青年时期家乡的找寻与回望,那么《在新疆》则是刘亮程以游客和异乡人的身份对南疆和阿勒泰的历史、文化、民俗、民情进行的观察与体验。想要进入地方内部却始终隔膜的心理感受,让刘亮程的写作呈现出游走的姿态。

(一)回望:以乡村文明的“慢”抵御现代文明的“快”

刘亮程通过《一个人的村庄》塑造了一个精神故乡“黄沙梁”,实现了向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生活模式与文化的回归。从家乡到故乡,需要一个认领的过程。刘亮程认为,家乡早在我们出生那一刻便把世界的一切都给予了我们,而我们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把自己还给家乡。当人长大后,都要重新去领会家乡的一切,让家乡在这个过程中成为故乡。因此刘亮程笔下的“黄沙梁”不仅是现实层面上的村庄场域,更是心灵层面上的精神故乡。

黄沙梁是一个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村庄。通过人、牲畜、草木、作物的生死,刘亮程刻画了黄沙梁时间的单调重复、周而复始,它的节奏是缓慢、凝滞的。刘亮程通过描绘黄沙梁的农业生产方式和社会组织模式,将其与中国千年的农耕文明传统联通,由此黄沙梁时间具有了历史的绵长与厚重。与中国悠久的农耕文明相比,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还不到两百年。刘亮程在反思现代性时,就不禁向农耕文明靠拢,在其中寻找答案。

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塑造了一个反功利性、反目的性、慢节奏生活的闲人,以反叛的姿态质疑现代性的弊端。闲人在合乎自然的慢节律中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居,在自家日升日落的院子里找到了生命的存在感。他打断了村民快速向前的生活节奏,感官得到充分伸展去感受村庄的生活细节,因此闲人成为黄沙梁一群忙人中的唯一的异类,他不仅是唯一慢下来想事情的人,也是唯一把自然本身看作比劳作更重要的人。他“常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是一个毫无目的的人。他每天操心的事情就是迎接日出和日落,这一仪式在他看来是天下最重要的事,一个卑微的生命由此获得了生命的尊严与自由。

但是他为了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一步步把家搬进了县城,当他离去二十年再次归来,黄沙梁已经破败不堪。一些村民为了寻求机会与财富,逐渐遗弃黄沙梁,去县城打拼,而留下的村民则为发展经济盲目开垦荒地,把草木茂盛的活地折腾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地,导致了严重的生态破坏,村庄被荒弃的土地也越来越多。

(二)游走:以闲懒的生存态度抵挡盲目的经济开发

以慢节奏的人畜共居的乡村生活来抵抗在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中产生的茫然与困惑,只能起到有限的抚慰。在这之后,刘亮程走出了个人记忆中的黄沙梁,游走于广阔的南疆与阿勒泰地区,他从南疆农民闲懒的生存态度中悟出,懒也可以成为重建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自我和谐关系的一种方式。面对盲目的经济开发,闲懒的生存态度反而使得乡村世界的社会结构、人伦关系、象征符号以及风俗传统得以保留,南疆农民自在地生活在古老的乡村生活里。

刘亮程在《拾的吃》里延伸了他關于“闲人”和“忙人”的关系论说,进一步深化对现代性的反思。他发现村落里总有一些好吃懒做的人,但他并不批评他们,而是认为“一个小地方的活是有限的”,他们完全可以不做什么,单纯地度过一种闲懒生活。相反,忙人已把世界折腾得不成样子,甚至把穷人赖以生存的土地都倒腾坏了。刘亮程质疑懒是造成个人贫穷的原因。懒人把有限的就业机会让给了忙人,因此才闲下来,成为别人眼中好吃懒做的人,而忙人非但不感激懒人,还以发展经济的名义反复折腾土地。结果土地倒腾坏了,倒霉的是农民,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刘亮程意识到,在乡村现代化的过程中,土生土长的农民并非受益的一方。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于土地,很少能参与进现代工程中来,但一旦土地被倒腾坏,他们又是最大的受害者。相较之下获益最大的则是倒腾土地的忙人,他们以消耗当地的资源与能源为代价进行现代经济开发,变得越来越富有,最终反过来侵占了穷人的生存空间。“这座城市不久前,还是他们的庄稼地和果园,后来就变成富人的天堂了”。除此之外,因为过度垦荒,导致植被大面积被毁;因为过度开采地下水,导致古尔班通古特的地下水位每年急速下降,并在不久的时间内衰竭。刘亮程引导我们反思城市文明的发展方式。以前人畜共居、美美与共的村庄田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贫困的村落和伤痕累累的沙漠,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在现代化进程中,经济的快速发展与资源、能源消耗是成正比的,传统的现代化发展方式终将让农民受害,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

二、现代性批判:文化寻根的背景

现代性是说明现代社会和文化特征的术语。吉登斯指出,“现代性是指大约从十七世纪的欧洲起源的一种社会生活和组织的模式,之后或多或少地影响到全球。”欧洲国家是最早一批实现现代化的国家,通过高度工业化推动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提高了国家的综合实力。但此种发展方式是以资源、能源的大量消耗为代价的,其弊端在两百年后以生态危机、资源危机和疾病丛生的形式显现。此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出于拓展市场和积累资本的需要,通过全球的扩张与殖民活动,将现代性的理念传播并植入到其他国家。

目前,现代性已经成为全球的现象。许多后发展国家为谋求自身的发展与话语权,也积极参与到现代化的建设当中。在反思西方现代化发展方式的基础上,其他国家也在探寻实现现代化的多元路径。正如王宁所说,“现代性既是一种单数的宏大的总体性叙事,同时又是一个有着多种形式的复数的变体的现代性”。现代性本身也是一把双刃剑。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和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让人们意识到现代性的弊病。叶舒宪认为,“正是在这种涉及生存和毁灭的危机征兆中,文化寻根成为20世纪后期最具普遍性、世界性的文化运动。”

三、现代性反思:库车老城民间文化书写

“文化寻根的实质是对自18世纪以来的西方现代性的反思,原来被压抑的‘文化他者(如被视为‘异文化的东方文化、作为人类征服的索取对象的大自然等)成为文化反思与再认同的镜子。”叶舒宪认为,文化寻根的意义在于重新恢复人类的敬畏之心,觉察自身所作所为对自然资源和环境的不利影响,重新体认大自然的神圣本性,调整自身的文化价值观与生活方式,使之适应在地球上生活的需要。

刘亮程对大自然充满敬畏之心。在《喀纳斯灵》中,任何事物都是有灵的,能通过风传递。刘亮程相信人、动物、植物皆有灵,应当取消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将人与自然看成一个不可分割、彼此融合的整体。如果人心对自然毫无敬畏,便会对万物隔膜,将自然异化成一架冷冰冰的工业机器。倘若人抛弃自私之心,敬畏万物的生命,给灵腾出地方,灵才会居住进来。

刘亮程关注那些已经或正被湮没的民间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遗产:老城里日益稀少的驴车、库车老城吐迪家世代相传的打铁技艺、维吾尔族的割礼习俗、老少都玩的托包克游戏、库车不断挖出的龟兹古币、面临失传危机的木卡姆艺术等。刘亮程在《在新疆》中充分表达了对新疆的热爱和对龟兹古城民俗文化和新疆村民古老的生活方式的高度认同。

《龟兹驴志》中,他写了毛驴在龟兹(即今日库车)的千年历史。曾有好几种动物与其争宠,可只有毛驴在这里站稳脚跟。毛驴矮小,能适应南疆干旱炎热的气候,能适应库车田野的粗杂草料。毛驴在库车不仅是世代相传的牲畜,更是维吾尔族村民们的亲密的朋友与伙伴,是贫苦村民最适宜饲养的家畜。平日里,村民还会给自己的毛驴打驴掌,做驴拥子。毛驴的生命在村民那里得到了尊重,毛驴也陪伴村民劳动直到老死。现在的库车已是全疆有名的毛驴大县,每逢巴扎日,库车就是驴的世界:“库车看上去就像一辆大驴车,被千万头毛驴拉着。除了毛驴,似乎没有哪种机器可以拉动这架千年老车。”在库车,围绕驴兴起的打铁技艺和制皮技艺都享有很高地位。刘亮程认为,新疆手工制品中蕴含着人的用心与温度,而机器制品则是冷冰冰的,虽然价格低廉,但脆薄易损。刘亮程看到新疆乡土世界正在受到现代性的侵蚀,原本有温度的世界正逐渐变得冰冷:“那些延续久远的东西正在消失,而那些新东西,过多少年才会被我熟悉和认知。”尽管老城人仍然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抵抗与坚持,对流入老城的机器制品视而不见。但刘亮程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变化缓慢,但库车已经在变了。

四、乡土文化重建:城市文明弊病纠偏

虽然刘亮程在城市生活,但他的灵魂却是乡村的,以黄沙梁以及库车老城为代表的乡村是他的精神家园。乡村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居、蓬勃着生命力的诗意空间,塑造了乡民们质朴、坚忍、善良的人性,是中华民族文化传承五千年不曾中断的根。面对身体的现代化,刘亮程表示,“我不一定会喜欢未来,我渴望在一种人们过旧的年月里安置心灵和身体。”在他的笔下,城市是冰冷的、听觉闭塞的、缺乏节制的、没有敬畏的。他认为在城市里,“我们只知道社会、物质和欲望带给我们的那些东西,自然的存在似乎被人所忽视”。在刘亮程看来,乡村的家保留了汉民族的生活理念的完整体系,是万物共居的家,是乡村文化的重要载体。他反思道:“当我们推行新农村建设,把农民赶上楼的时候,其实,是在把一整套的文化体系丢弃在乡村,丢弃在那个破院子里。”

刘亮程虽然在感情上更偏向于乡村文明,但也未因此就对城市文明全盘否定。刘亮程肯定城市能给年轻人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能带给人更好的物质生活,并表示:“我不批判现代文明,也不批判工业化。村庄是一种地久天长的存在,现代化进程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城市化进程,它似乎是无法阻挡的,但村庄有自己的存在形式和声音。”面对现代性境遇下人的主体性极度膨胀,刘亮程呼唤我们聆听自然的声音,回归乡村文明的本真,特别是回归中华民族数千年来积淀下的天人合一的美学理念:人在地球上只占据着一个很小的角落,更多的空间应该是属于自然的。

刘亮程在菜籽沟村实践了他的生活理想与文学理想,他买下被荒弃的破败的院子,重新建构农民与乡镇府的中间文化缓冲带——宗祠与山神庙,让逐渐现代化的村落的村民们也能够找到精神的依托,安顿他们的身体与灵魂,他号召更多的艺术家入驻,用文学艺术的力量归还乡村本来的面貌,教会村民们保护好村庄本身旧的、古朴的东西,为生活中流浪、在内心中寻找故乡的人保留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的故乡记忆。这是刘亮程村落文化抢救行动的意义与价值所在。

刘亮程的散文书写体现了对乡村生活的回望与肯定,他期望用乡村文明来纠正城市文明的弊病,倡导文明的多样化,呼唤对自然本真的崇敬之心。他希望菜籽沟能够成为唤醒城市居民记忆和人性本真的一处精神家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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