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时期游幕诗人史善长论*

2024-05-07 18:10李金松
关键词:幕府

李金松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在乾嘉时期众多的游幕士人中,史善长不算是特别出众的一位,但他的幕游经历及其诗歌书写是值得特别注意的。这是因为乾嘉时期士人游幕多在东南或岭南,鲜有幕游西北的,即使幕游西北地区的,也基本上是在西安或西安周边。而史善长作为江浙士人,尽管在东南幕游过,但他与父兄及叔伯兄弟,曾有一段时间幕游至甘肃、宁夏、青海等地。因此,他的幕游及文学书写在乾嘉游幕士人的文学活动中具有特别的意义,值得深入探讨。

一、生平与著述

史善长(1768—1830),字诵芬,一字仲文;号赤崖,一作赤霞,江苏吴江人。其祖父、父辈及诸兄均以游幕治生,可以说是游幕世家。在《庄西池舍记》一文中,史善长叙及祖父及父辈所业:“先大父竹虚府君……少尝从事大府。既引退,不肯有苟得,产素瘠,……吾父暨诸父又旅食不常。”[1]卷一“少尝从事大府”“旅食不常”即指游幕。史善长之父长年游幕河北及山西、陕西、宁夏等地。“余小子承兹衰阀,嗟我严亲,甘此苦节。羞陆生金,恃张君舌。……驰驱燕赵,转徙秦韩。”[2]681乾隆壬寅(1782)三月,其父客死于陕西邠州(今陕西彬州)。史善长《悼亡一百首》之二十九“负汝鹿车偕养愿,故园遗魄几时来”句下小字注:“壬寅三月,先君捐馆邠州。”[2]766史善长的伯父、叔父、兄长及堂兄等亦幕游山西、陕西等地,其二伯父曾在山西平阳、陕西榆林等地作幕。诗《三月六日发邠州,应冯方伯光熊之招,留别王刺史朝爵,兼呈家叔三首》之三“每托诸父慈,河汾隔颜色”句下有小字注:“二家伯客平阳。”[2]729《永寿晤从兄三首》之三“羡得椿庭养,愁兼榆塞遥”句下有小字注:“二伯父客榆林。”[2]744《青门杂诗十二首》之四:“依然白发晚樽前,望断秦云入楚天。输与罟师生计稳,全家携上五湖船。”下有小字注:“家叔客金州,将谋挈眷未就。”[2]744史善长之兄曾幕游边塞及安徽,其诗《寄家兄凤台》述其兄幕游自塞北转到安徽凤台:“淮江眄晴波,正及春涨时。一别动经岁,良会安可期。苦寒忆沙漠,六月裘能披。比闻厌北塞,差喜巢南枝。此邦固沃壤,贤宰况旧知。”[2]701

史善长在四十岁的时候曾撰有《吴下生传》一文,自写平生,其文云:

有生慧而文,嗜书无他好,尤能作有韵语,自髫龀时,吐属辄惊老辈,其于诗,殆天赋也。先世本吴下,迁浙,又迁吴江之南,隐德弗耀。至生霆震风发,才气咄咄逼人。未弱冠,补博士弟子员。见制举业,鄙之不屑作,欲蕲至于古之立言者,一邑之人皆大笑,以为狂,不恤也。家窭贫,为童子师,刍粟常乏绝。父老矣,羁寓不得归,母复笃疾,无以养,久益困。未几,母卒,父殁于外,独身走四千里,觅其柩,道远资绌,乃为人佣书,流转西徼,霜霰冰雪之所积也,燹燧锋镝之所骇也,无弗历,凡四年始归。力犹未克葬,居常惘惘伤怀。用不足,妻穷悴死,亲故无相问者。生慨然浮江而南,谒楚帅,留数月,帅征入朝,去之西江,而南昌帅亦被征入。无所遇,大困,病几死。归益忿懑,闭户不与人接,惟肆力于古,将著书成一家言。而感愤无聊不平,则一发之于诗,今所撰集经史考证及志乘小说之类,共二百二十五卷,古文辞赋二十四卷,诗多汰其十之六,存者三十六卷。盖吴中百余岁来,述作之富,无逾生者,然而生年亦四十矣。当是时,同学少年才名出生下者,并登上第、列显秩。生既四十,齿发秃落,弃诸生弗复,为穷饿自若也。天丰人以名,胜乎荣人以位。然由卿相至郡县小吏,力皆足赡其父母妻子,独名则身后之虚器,而又与忧患相缘,故其人往往颠顿摧折,迄老死不自振,若生者,岂不悲哉![1]卷四

史善长此文所叙,为其四十岁以前事,与其诗歌及文所述可互相印证。据此文可知,其幼时嗜诗,在二十岁以前已成为秀才。在三十二岁之前,史善长基本上是里居读书,因“家窭贫,为童子师”[1]卷四。由《悼亡一百首》之十二“襆被吴趋倚舌耕,六年混迹竟何成”句下小字注“自丙申至辛丑,予授经郡中”[2]765可知,史善长充塾师六年(1776—1781)。史氏好《文选》,有《论〈文选〉五首》,纵论被收入《文选》中的班固、张衡的京都大赋,以及三曹、刘琨、陶渊明、谢灵运、谢朓等作家,《论〈文选〉五首》其四有“我欲瓣香刘越石,不然低首谢宣城”[2]698句,表示诗文创作以刘琨、谢朓为蕲向。《论〈文选〉五首》虽然作于其二十三岁,但颇能见其艺术追求。

乾隆四十七年(1782),父客死邠州,史善长“五月闻讣,十月始克奔丧”[2]766。因“道远资绌,乃为人佣书,流转西徼”[1]卷四,投身幕府,以期获取返乡之资。他先入甘肃布政使冯光熊幕府,诗《三月六日发邠州,应冯方伯光熊之招,留别王刺史朝爵,兼呈家叔三首》即因此事而作;《悼亡一百首》之三十二“驿程汗漫隔重山,书去冰天雁不还。忽逐双旌移绝塞,黄沙白草出萧关”末句下有小字注:“癸卯三月,予为冯方伯光熊邀至兰州。”[2]766四个月后,史善长继入甘肃按察使景如柏幕府,其《悼亡一百首》之三十六“征尘浩浩马蹄宽,青海光连雪岫寒。若问刀环他日约,夕阳归处欲归南”末句下有小字注:“是年秋七月,又为景观察如柏延至西宁。”[2]766《感旧赋》有“向在景观察幕二年”[2]687句,所述即入景如柏幕府事。乾隆四十九年(1784)十二月十六日,史善长自兰州携父榇东归;次年,道经西安,因所作诗为时任陕西按察使王昶所赏,而入王昶幕府。其有诗《十二月望后一日,自兰州东旋,留别景如柏、王曾翼二观察使》,及《青门杂诗十二首》之十“南金东箭萃洪纤,幕府怜才吐握兼。许我春风从载笔,焦朋语小亦詹詹”末句小字注:“廉使王先生昶谬赏鄙作,遂有幕下之订。”[2]744其《上翁宫詹书》中有“今年三十有五矣。……度萧关,越金城,西抵鄯善之区,北出居延之塞,凡三载而东。志气惛惛,日即颓废,廉使王公犹复以为可教,馆之宾舍”[1]卷三等句,亦述入职王昶幕府事。乾隆五十一年(1786)四月,史善长在王昶幕府居留一年多后,携父榇自西安东行,其诗《四月下弦后五日,将由西安南还,仰酬述庵廉使赠别之篇,并抒离悃五十韵》“鱼不歌同舍,骖还税馆人”句下有小字注“善长奉先人遗榇还里,公力为轸恤,且谋集众致赙”[2]756,所述即其当时行止。两个月后,他返回故乡。

由于妻子亡故与生活压力,史善长居家一年后又开始幕游。他本拟赴中州毕沅幕府,但溯江而上时在汉阳生病,因入就湖北巡抚姜晟幕府。其诗《汉阳禅院病中作八首》之二云:“非关荡子爱遨游,饥纵驱人食易谋。”[2]771《感兴杂诗十首》之十云:“开府姜公晟夙所重,接席久愈忺。持躬自恂恂,礼士何谦谦。邀我住西廨,妙得岩居兼。……抽豪会当赋,从公辨炎詹。”[2]772以上二诗即述幕游及入姜晟幕府事。史善长在姜晟幕府大半年,姜晟“寻召授刑部侍郎”[3],赴京任职。此即《吴下生传》所记“生慨然浮江而南,谒楚帅,留数月,帅征入朝”[1]卷四。史善长继往江西,先后入学政翁方纲幕府、布政使王昶幕府,及王昶赴京任刑部侍郎,他东归家居。家居两年半后,史善长入就浙江按察使顾长绂幕府,其诗《嘉平下浣,顾廉使长绂招集衙斋,并有入幕之订,即席赋呈二首》即记其事。在顾长绂幕府亦大半年,史善长为湖广总督毕沅力邀,前往武昌毕沅幕府,时为乾隆五十七年(1792)深秋。其诗《屡接弇山制府函,敦促就道。重九后五日,归舍俶装,漫成四首》即述其事。此后史善长居留毕沅幕府,直到毕沅病逝,前后近五年。史善长的最后幕游,是助已退休在家的王昶校编著作。《珠里小志》云:“沈靖,字安成,镇洋人,光禄寺卿起元孙……王昶辑《湖海诗传》,属其雠校,一灯荧荧,乌焉帝虎,辨析毫厘。时仁和朱文藻、吴江史善长、吴县徐葵、嘉定钱侗、彭兆荪,及里中陈兴宗,皆在宾馆。”[4]《粟香三笔》卷四亦云:“青浦王述庵司寇昶致仕后,居三泖渔庄,海内名流从游极盛,陶凫香宗伯少时亦及其门,……宗伯尝举以吿人云。又言当日偕彭甘亭兆荪、史赤崖、钱同人侗、郭频迦麟诸人在司寇处,分纂《金石萃编》、《湖海诗文传》等书。”[5]对于这一时期史善长的幕游情形,姚椿《史赤霞遗集序》有所追忆:“当是时,王公已告归,君从之游,久而不厌,相与论列书史,考证文字,咏歌为乐。不久,而王公及君相继以没。”[6]史善长之卒,应与王昶同年,但稍晚。通观史善长的幕游行实,可以用其《述庵先生道出武昌,喜呈二首》之二中“词客生涯类转蓬”[2]776句来概括,至少其后半生确实是因游幕而飘如“转蓬”。

史善长著述宏富。臧庸在《与孙香泉书》中说史善长“诗赋、填词、骈散体文皆兼长,于诗尤卓然可传”[7]。《吴下生传》云:“所撰集经史考证及志乘小说之类,共二百二十五卷,古文辞赋二十四卷,诗多汰其十之六,存者三十六卷。”[1]卷四但其著述多不传,今存《秋树读书楼遗集》十六卷,为诗与赋合集(其中《七诠》属“七”体);钞本《一谦四益阁文钞》四卷,且后者个别篇什如《七诠》,与前者同。

二、游幕情境下的诗歌书写

自三十三岁到去世的三十年中,史善长有近二十年是在幕游中度过的,其文学书写多半是在游幕中完成的。以《秋树读书楼遗集》十六卷而论,卷一是赋体,间有《感旧赋》《伤心赋》《北征赋》《七诠》等与游幕相涉的篇什;卷二至卷四诸诗,为幕游之前所作;自卷五至卷十六这十二卷中,除卷十六咏物诸诗难以考定作于何时外,现可以考定卷十一非作于幕游时,卷八仅有数诗作于幕游时,其他诸卷均是在幕游中所作。也就是说,史善长幕游时所作的诗歌,占其现存全部诗作的百分之六十以上;其文章大致与诗类似,如《一谦四益阁文钞》卷一之《云居山房记》(代顾观察长绂)、《甘肃兰州兵备道王君墓志铭》(代毕尚书作)、卷二《祭曹太母管太恭人文》(代顾廉使)这些代幕主所撰之文,可明显看出为其幕游时所作。由此可见,史善长的文学成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游幕经历。从史善长游幕时创作的诗歌来看,其诗最大的特色表现在题材方面,即边塞风光与重要历史事件的忠实记录。

(一)边塞风光

史善长乃江苏吴江人,本来是不大可能前往西北边塞的。但由于父亲晚年幕游于陕西,客死于与甘肃邻接的邠州,史善长因奔丧而至西北边塞;因“道远资绌”[1]卷四入就冯光熊、景如柏幕府以及陕西按察使王昶幕府,前后达四年之久。他曾在《吴下生传》自述:“转西徼,霜霰冰雪之所积也,燹燧锋镝之所骇也,无弗历,凡四年始归。”[1]卷四西北边塞的异样风光在史善长这样一个长期生活在江南的士人眼中,别具一种陌生新奇之感,于是他很自然地用诗歌的形式进行抒写。因此,在《秋树读书楼遗集》中,有为数甚夥的涉及边塞风光的诗作,如卷五《秦岭》《六盘山》《黄河桥》《金城关》、卷六《发松山由边口至三眼井》《大风》《沙山》《胜金关》《渡河由中卫至宁夏道中杂诗八首》《夏州怀古五首》《夏州杂诗二十首》《塞外书所见四首》、卷七《青门杂诗十二首》《五丈原》等。

史善长对边塞风光的书写,其一是边塞的气候。作为江南人的史善长,对边塞的气候是特别敏感的。他在诗作中对边塞气候的书写,主要体现在其与江南节候迥异的比较中。如《秋树读书楼遗集》卷五《五月》:“五月边城暮,翻疑节候差。菜薹黄尚粟,豆荚紫初花。薄霰晨犹聚,轻裘晚更加。江乡风葛软,散发待浮瓜。”[2]730此诗的首联写五月的边城暮景,以“翻疑”二字指出边城与江南的五月在节候上的差异。颔联描写两种常见农作物在五月的生长状态——菜薹幼小、豆荚初花,是对首联边城与江南节候差异的具体落实。腹联从边城五月晨犹飘霰、晚加轻裘这两个方面,强化了边城与江南的节候差异。尾联则是回忆在江南五月暮夜时散发纳凉、以时令瓜果消暑的情景,以江南五月之暑热反衬边城五月的凉寒。这首诗对边塞气候的书写,使读者对边塞气候有如亲临其境的感觉。此外,书写边塞气候之凉寒的诗还有《后园即事,呈方伯及同署诸君六首》其一:“婪尾刚舒已麦寒,杏花虽早及春残。天因远客迟芳讯,销夏筵开看药栏。”[2]731“婪尾”即芍药花,芍药花开,已是麦寒时分;杏花虽然开得较早,但也是在暮春时节。而正当盛夏,满眼所见,却是各种花朵怒放,即所谓“天因远客迟芳讯”。另有《新秋月夜忆内二首》其二:“深闺怅望露华漙,半臂轻罗怯夜单。那识征人青海外,披裘六月午常寒。”[2]732诗人以六月的江南与边塞进行对比:江南深闺的妻子在新秋时节依然身着薄而轻的罗衣,而诗人在六月的西北边塞,正午时分披裘还感觉到寒冷。这一南一北节候的对比,彰显了边塞节候与江南的不同。

其二是山川风物。对于边塞山川风物的书写,史善长往往抓住最能体现地域特色的标志性山川风物。如《黄河桥》:“谁于千尺底,擘水架长虹。缶笑淮阴渡,槎非博望通。截流劳纟恒铁,稳步谢帆风。欲访河源旧,澄清念禹功。”[2]731诗人对在穿越兰州的黄河上架设的铁索桥表现出极大的惊奇,认为架桥之功堪比大禹。《沙山》则是描述边塞部分地域的地貌特征,对坐落在河滨寸土皆无、寸草不生的沙山进行了多方位的描述:

苍莽日气昏,风过逗晴雨。恒沙万万斛,到此无寸土。积成冈峦势,曲折绕河浒。天应厌石顽,一夜削鬼斧。勿为骞崩虑,蓬勃自今古。眯目缘飞尘,秃顶象覆釜。量宜供道济,移不任夸父。春温兹尚童,造物功未溥。竟绝岭草芽,那许穴兽乳。穷边本弃地,盛代皆化宇。如何登昄章,秽墟黜农圃。崄巇亦云遭,美利焉所取?中途畏下颠,欲陟转伛偻。涛飞山脚颓,俯听犹栗股。[2]735

其中“春温兹尚童”“竟绝岭草芽”等句,再现了沙山的荒凉情态。在史善长的笔下,六盘山是“常阴不遣散春寒”(《六盘山》)[2]730的;金城关是“石门双辟俯崔嵬,绝顶风烟一戟开。山势南纡当北断,河声东折极西来”(《金城关》)[2]735,极为雄峻;银川附近的河套平原“卑湿多由近水田,春泥滑滑雨余天”,“不应仍唤小江南”(《渡河由中卫至宁夏道中杂诗八首》)[2]735-736。史善长在诗中对边塞地区的山川风物情状予以不同的呈现,给人留下极为鲜明的印象。

其三是历史遗迹。史善长早期幕游的甘肃、宁夏等地,是秦汉、北朝、唐宋以及西夏国、明庆王府所在地,有许多历史遗迹。众多的历史遗迹自然能引发他的思古幽情,于是他借助诗歌表达。如《夏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一书写的是元昊避暑宫遗址:

贺兰山外路,闻有夏王台。云雨生涯断,丹青野殿开。腾猱悬木末,渴霓挂河隈。自笑登临者,飘飘万里来。山东有元昊避暑宫遗址,明时改青宁观。[2]737

《夏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二书写的是明庆王府遗迹,想象当年庆王与词客在一起游乐的情景:

忆昔开藩邸,临湖水石移。芳兰仍北渚,词客似南皮。旧迹难重问,嘉名足系思。城东烟草碧,立马废多时。丽景园、金波湖有临湖亭等三十余处,皆庆府所建,今废。[2]737

而《夏州怀古五首》就夏州的历史陈迹抒发怀古之情,如“波翻少海极西漂,灵武苍黄重守祧。幸以鲸封烦尚父,几将燕啄误神尧。云开万乘传虚跸,日落群乌罢晚朝。地下韩公应有恨,中原勠力仗天骄”(《夏州怀古五首》其四)[2]736等句,由灵武联想到唐肃宗的即位与平定安史之乱的郭子仪等。史善长在诗中对边塞历史遗迹的这些书写,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

(二)重要历史事件的忠实记录

史善长早期幕游的西北地区与晚期幕游的两湖地区,乾嘉时期发生过重要的历史事件。对于自己亲身经历的重要历史事件,史善长在诗歌中予以忠实的记录,在诗句表达存在局限时,他会以小字注进行补充说明。史善长游幕期间所经历的历史事件,一是西北地区的回民暴动,一是与两湖地区攸关的苗民起义、白莲教起义。乾隆四十九年(1784)西北地区回民暴动时,史善长在军中(1)史善长《秋树读书楼遗集》卷十四《泊青山待风,有感而作》“我是从军旧王粲,登楼赋遍欲如何”句下有注:“甲辰固原回扰,予即在军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26册第818页。,颇为了解暴动始末,因而有组诗《大兵再平回逆后,追揽始终,以诗纪实八首》予以纪事;对于两湖地区的苗民、白莲教起义,史善长有《马军行》《神炮行》《樊城火》以及组诗《武昌书事八首》《当阳纪事十六首》《从尚书勘视水灾,适贼逼钟祥,奉命督剿。贼退,复进驻襄阳,偶占十首》《襄阳纪事十三首》《募乡兵》等。在组诗《大兵再平回逆后,追揽始终,以诗纪实八首》中,史善长站在清朝统治者的立场上,记述了田五领导的回民暴动的始末。如组诗之一云:

洮云淰淰覆城寒,警急狼烽落点残。已荷前恩宽不杀,谁知非种错相干。鼓鼙几夺萧关戍,节钺频回汉将鞍。蹂躏可怜戎马地,春风抽麦未登盘。乾隆四十六年马明心叛灭,诏旧教回民各安生业。甫三载,而田五等倡复新教,由固原、平凉起事,时四月十五日也。[2]739

整首诗主要写回民暴动势力盛大及其带来的战争破坏。由小注可知,此次回民暴动是由于田五的倡复新教,地点是固原、平凉,时间是乾隆四十九年四月十五日。组诗之四书写了清军的损失与回民暴动引发的地方惊恐:

欃枪吐角逼星河,夜半前军失道多。尚是断头能报国,何曾返日解麾戈。营空木峡鸟犹乐,氛接秦亭鹤亦吪。从此东南遍人虎,纷纷剽掠敢谁诃?西安都统明公提兵会剿,路迷被害。贼因乘势四出焚掠,巩秦诸郡邑为之骚然,几不可御。[2]739

组诗之六写清政府调动数路大军平定田五领导的回民暴动:

天闲万马出钩陈,上相衔威绩再新。犭枭獍生难容盛世,蜉蝣灭不待凌晨。筑坛自合思飞将,免胄仍教拜大人。乱领妖腰齐馘首,一时传箭定风尘。四川、山西、陕西诸路兵咸集。六月,诏大学士公阿公桂、尚书男福公康安、内大臣侯海公兰察率禁兵赴剿,贼大蹙,马文熹等请降。遂破石峰堡,诛斩以万数。不十日,其党悉平。[2]740

组诗之七写回民暴动被平定后,清政府进行善后与安抚:

兰艾无须一例燔,要将诚信格鱼豚。天威不假雷霆力,物宥全滋雨露恩。蠲赈频年烦计吏,讴歌是处笑迎门。穷边覆载归王度,元气淋漓肃更温。贼平后,回人咸凶惧,流言相闻,疑必有穷治之者。嗣奉上谕:旧教回民各为良善,无许一人株连。凡州县村堡之被掠者,官与抚恤,悉免通省今年租赋。[2]740

两湖地区发生的苗民、白莲教起义,时为毕沅幕府佐僚的史善长有多首诗涉及。如“嘉庆初元越春仲,有贼倡乱干天诛。刻符置帅署官属,叫噪鸮服鸟嗥狼豸区。当阳一拔擅地利,清野括户完其郛”(《神炮行》)[2]825,写到白莲教起义爆发的时间、地点以及诸多举措。而《募乡兵》叙写在白莲教起义爆发后清政府采取招募乡兵的应对措施:“朝募兵,夜募兵,府帖火急无留停,排门比户抽强丁。一丁百钱米一升,官为支给以日程。宜施郧介山峥嵘,下游黄汉上襄荆。水陆拦截繁于星,追逐逋寇绝乱萌。”[2]826在组诗《当阳纪事十六首》里,史善长从不同角度呈现清政府对白莲教起义展开的军事行动,以及白莲教起义人员的反扑。如组诗之四写清军对白莲教起义的会剿:

兵气连三柱,妖星动七州。虎臣能敌忾,板屋亦同仇。庸濮迷深箐,襄樊逼上游。茫茫戎马恨,都入仲宣楼。安、襄、郧、荆、宜、施、荆门七郡州皆为贼扰,将军恒公瑞、都统永公保、前制军鄂公辉、前将军舒公亮同来督剿,各以乡兵助战。[2]827

组诗之八写白莲教起义者对付清朝官军,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听说襄郧路,穷黎实健丁。诈侔衷楚甲,狠比毒秦泾。此辈能轻贳,惟宜用重刑。钩联及关洛,要处仗牢扃。郧贼冒良民诣官营,辄身怀利刃,乘间杀掠以去。又混入难民,谋以毒药分投各城市井水中,俾毙饮者。及被获,始悉其狡。[2]827

组诗之十四叙写白莲教起义阵营中的内讧:

今夜传飞骑,将行万里头。论功先子密,告变得唐周。尚据金汤险,宁忘焦烂忧。辕门腾杀气,旌旆莽悠悠。夏六月,贼将王之亮以计刺杀伪帅杨启元,持首来献,赏之亮千总衔。[2]828

此外,《襄阳纪事十三首》对官军各统军将领之间的争执与不协同作战也作了比较深入的揭示。史善长的这些纪事性诗作充满了悲悯之情,诚如王昶所言:“诵芬往来荆、襄,日亲焚突之惨,故形之篇什者,虽一哭六太息,不是过也。”[8]史善长在诗中对乾嘉时期西北回民暴动与两湖地区苗民起义、白莲教起义这些重要历史事件的叙写,提供了关于这一时期历史的重要资料,不但具有文学价值,而且具有极高的史学价值。这些诗作其实就是用诗歌写史。王昶称史善长的诗歌创作“体材似本杜陵”[8],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指此而言的。

史善长像许多其他幕游士人一样,在游幕期间也在诗歌中表达自己羁旅感慨、怀乡思亲之情,以及友朋之间的交际应酬,而且这类诗作在其《秋树读书楼遗集》所占的比例还相当大;但相比较于这类诗歌,他在诗歌中对边塞风光的抒写,以及对乾嘉时期重要历史事件的忠实记录,使其在乾嘉时期幕游士人的文学书写中别具特色。诚如阮元所论:“吴江史君赤崖,学业湛深,文藻华赡,尤工于诗。……至于围城纪实之诗,幕府谈兵之什,从戎草檄,足以自豪;磨盾高歌,亦申敌忾。昔人《从军》《出塞》诸篇,不能擅美于前矣。”[2]677因此,史善长的这类作品尤其具有文学史意义。

三、诗风嬗变与游幕

史善长的文学创作以诗赋与骈体之作见长。对于史善长的文学创作,乾隆五十五年(1790)的状元石韫玉颇为推崇:“约亭道其乡人史赤霞秀才,博学工诗,其声律对偶之文,直受初唐四杰衣钵。余爱其文,心维口诵不置。”(《遂高堂诗集序》)[9]与史善长有过同事之谊的著名学者臧庸也对他极为称赏:“史赤霞,才人之有品者,素未相识,到楚始谋面,嗜好不同,职司复异,交亦落落。然熟观其人,外虽诙谐谈笑,内实有守不移,严气正性,时露圭角,或不合于庸俗,而诗赋、填词、骈、散体文皆兼长,于诗尤卓然可传。穷而在下之士,殆鲜有过之。”[7]史善长认为自己的诗歌“卓然自成家”并“可传”,诗风有三次变化:“凡三变,豪宕感激,少日之诗也;其气盛,幽忧恻怆,壮岁之诗也;其思深,峍屼愤塞,反覆沉痛,中年之诗也。”[1]卷四史善长诗歌创作上的这些变化,是其幕游带来的结果,而且在其入毕沅幕府后期,还有“慷慨激昂”之变化。

在幕游之前,史善长的诗歌“豪宕感激”。史善长幕游之前的诗歌主要编次在《秋树读书楼遗集》的卷二、卷三、卷四中。这三卷基本是史善长三十岁以前所作,且多为咏史、咏物或流连光景之作,情感表达受限于其所选择的题材。最能体现其年轻时情怀的诗作是卷四《鹿城校试后舟夜示诸君》一诗:

生不走金门,微名竞敝屣。辟若骖盐车,工步亦可鄙。比年踬场屋,局蹐到壮齿。来者未易知,去者斯已矣。同辈四五人,云霄疾如驶。天非老其材,而我二三子。时乎不再来,胡为至于此。昨朝试有司,免俗聊尔尔。尺寸何足争,慷慨复拊髀。文章类稽田,努力务耘耔。良农纵苦饥,我宁信其理。归哉城东门,片棹晚犹弭。吴淞暮潮滑,极目半烟水。相对忽忘言,船头山月起。[2]708

那种鄙薄功名的年少豪情流溢于字里行间,与《吴下生传》所言“见制举业,鄙之不屑作,欲蕲至于古之立言者,一邑之人皆大笑,以为狂,不恤也”[1]卷四是一致的。而在幕游之后,史善长的诗歌创作在风格上发生变化,诚如其所言“其气盛,幽忧恻怆”。体现这种诗风变化的诗作主要编次于《秋树读书楼遗集》的卷五至卷八中。如卷五之《寂寞行》:

寂寞复寂寞,城头呜呜起风角。酒酣悲啸烛光红,三尺芙蓉吐寒锷。我不能为滑稽之东方、滥吹之南郭,胡然飘飖五千里,乞食叩门谁可托?世人一笑轻鸿毛,吾辈未必淹蓬蒿。倒支手板百不问,幕府长揖惊同曹。得无怪懒慢,亦颇憎喧呶。男儿有身报知己,岂学商贾牟钱刀?寂寞复寂寞,贫贱依人何处乐![2]731

这首诗抒写诗人入就幕府“贫贱依人何处乐”的痛苦心情。全诗的字里行间难见“幽忧”之思,相反,从“我不能为滑稽之东方、滥吹之南郭,胡然飘飖五千里,乞食叩门谁可托?世人一笑轻鸿毛,吾辈未必淹蓬蒿”“男儿有身报知己,岂学商贾牟钱刀”等诗句中,可以看出诗人“气盛”之类的豪健气概。所以,结合诗中“酒酣悲啸”等句,此诗是足以当“气盛”“恻怆”之称的。又如卷六《写怀六首》之一:

惊风撼庭树,白日惨易夕。远行亦云伤,忽为久淹客。两年滞西塞,仆马吁转剧。穷儒笑囊悭,得一不偿百。我身非干利,隐痛屡寤辟。依人但佣书,梗道复横戟。祥琴手重弹,旅榇尘载积。东郊虽解兵,南辕未负轭。有儿学文史,何日营窀穸。蹉跎去难追,驹驰惩迅隙。[2]740

此诗虽然表现的情思比较复杂,但主要是抒写游幕寄人篱下之感与乡关难归的隐痛,充满了“幽忧”之思。另外,《长武除夕二首》及卷七《元日留长武作》表现的情思与《写怀六首》相近。这类诗歌之所以表现出“气盛”“幽忧恻怆”的情感基调与风格特点,是因为史善长奔父丧前往西北边塞而不得不游幕,并由此产生寄人篱下之感与乡关难归之思。这使其诗歌书写在主题呈现与情感表达上与游幕之前大不一样,即其对自己诗歌创作划分的“壮岁之诗也”。

自幕游陕甘归里后,不到一年,史善长遭遇妻子病逝之痛,作有《悼亡一百首》《将之大梁前一夕,奠别亡妇,泫然有作》等,极写自己的哀伤痛悼之情。其称自己“中年之诗”乃是“其思深,峍屼愤塞,反覆沉痛”[1]卷四,即源于此。稍后,史善长继续以游幕谋生,尤其在毕沅幕府近五年间,历经苗民起义与白莲教起义,耳闻目睹诸多战事,因而诗风再次发生转变。《(光绪)吴江县续志》卷二十一史善长本传云:“既从军楚中,则感事抒词,极慷慨激昂之致。”[10]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卷四十四亦云:“来往荆襄,目睹时事,风调为之一变。”[11]两者共同指出了史善长入就毕沅幕府后诗风发生转变。在毕沅幕府期间,史善长创作的诗歌主要编次于《秋树读书楼遗集》卷十三至卷十五中。这三卷的诗歌,固然不乏交际应酬与流连光景之作,但最值得注意的无疑是那些与苗民起义、白莲教起义关涉的感事而作的篇什。这些诗歌主要书写清军对苗民起义与白莲教起义的军事活动,既有纪事之作,也有抒情之篇。纪事之作如《马军行》《神炮行》《当阳纪事十六首》《襄阳纪事二十首》等;抒情之篇有《新野闻苗警,奉寄尚书许昌》《襄阳东下戏占遣意四首》《偶为断句五首》《呈弇山尚书》等。如《新野闻苗警,奉寄尚书许昌》是奉寄毕沅的七律,“小驻人犹占德聚,急装我欲问专征。仗公江汉滔滔武,一扫槃弧致太平”[2]817等句意气豪迈慷慨。如《武昌书事八首》之一:“昨夜飞符调府兵,朝来又檄汉黄营。多闻尽撤沿江戍,不怕烟波跋巨鲸。”[2]817在对清军调兵行动的抒写中,洋溢着昂扬乐观的意绪。七言歌行《马军行》则纪事与抒情兼而有之:

马军飞马来江渚,见我停鞭汗如雨。探怀却出司马令,一印斜钤衔六羽。为言奉檄走南州,催调熊罴缚豺虎。湖湘曾未殄槃弧,荆郢无端生猰貐。纷纷左道作米贼,鼎鼎焚香称佛祖。中宵歃血聚亡命,白昼麾兵劫官府。当阳自昔经百战,气竭何曾待三鼓。旄倪烂若鱼扰羹,令尉刳如肉登俎。其余锋起竟剽悍,焚掠村墟负险阻。雷声动地落天狗,睒闪妖芒亘川楚。比年相国为平蛮,到处征兵复征糈。转输久已用全力,仓卒真难成一旅。遂令头白老尚书,南北兼纡心独苦。昨闻专疏叩天阍,求简锐师扫狂虏。仍借邻封作外援,更选乡丁补新伍。盈旬悉索竭环攻,尅日飞腾规大举。只今捷奏卜崇朝,犹见黔黎早安堵。自遭蹂躏各奔窜,狼籍春田断禾黍。可怜方汉日萧条,万瓦鳞鳞半焦土。我听未终频感伤,大抵虫生由内腐。张皇癣疥急能瘳?谁使遗忧在心膂。少年草檄有奇志,不似郦生笑儒竖。缦缨跗注速趋风,好作铙歌扬圣武。[2]824

此诗主要叙写白莲教起义以及地方政府作出的反应,内容相当丰富。“湖湘曾未殄槃弧,荆郢无端生猰貐”两句,叙写白莲教起义是在苗民起义不曾平定的背景下发生的。“纷纷左道作米贼,鼎鼎焚香拜佛祖”两句,写白莲教起义发生后各地云集响应。在史善长的笔下,白莲教起义队伍“白昼麾兵劫官府”“令尉刳如肉登俎”,战争使当地百姓流离失所,带来了极大的破坏:“自遭蹂躏各奔窜,狼籍春田断禾黍。可怜方汉日萧条,万瓦鳞鳞半焦土。”对于白莲教起义,地方政府当然是较快地作出了反应,两湖地区的最高长官“头白老尚书”毕沅,“昨闻专疏叩天阍,求简锐师扫狂虏。仍借邻封作外援,更选乡丁补新伍。盈旬悉索竭环攻,尅日飞腾规大举”。他一方面奏知朝廷,恳求朝廷派兵;一方面征选乡丁,充实地方军力,应对白莲教起义队伍的进攻。在诗的最后部分,作者交代自己是“我听未终频感伤”,对战争带来的严重破坏深感伤痛,并揭示出白莲教起义发生的深层原因——“大抵虫生由内腐”,即统治者的严重腐败。诗的末尾四句“少年草檄有奇志,不似郦生笑儒竖。缦缨跗注速趋风,好作铙歌扬圣武”,表示要投笔从戎,颂扬朝廷的武功,颇见慷慨激昂之致。从上述诸诗来看,史善长在毕沅幕府后期的经历,使其诗风再次发生转变,与中年时期的“峍屼愤塞,反覆沉痛”颇有不同,呈现出慷慨激昂的风貌。

在乾嘉时期的游幕士人中,诗风因游幕而发生转变的绝非史善长一人,史善长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一般而言,士人游幕,诗风多多少少会发生一些变化,只不过有人表现得很明显,有人表现得不明显,史善长则是转变颇为明显而已。

与洪亮吉、孙星衍、刘嗣绾等后来借助科举进入仕途的幕游士人相比,史善长基本上是幕游终生的。因此,他的诗歌书写与这些幕游士人的诗作比较起来,更具游幕文学的典型意义。一是因为史善长在诗歌中表现了幕游士人“贫贱依人何处乐”的痛苦心境与无奈心理,而他在诗中表现的这种痛苦心境与无奈心理,不曾见于洪亮吉、孙星衍、刘嗣绾等人的诗作中,相当独特而又不失典型性;二是因为史善长幕游足迹半天下,经历了乾嘉时期一些重要的历史事件,并根据自己的耳闻目睹用诗歌书写这些历史事件的不同面向以及风土人情,史善长的诗歌更具有诗史性质。史善长诗歌这两方面的特点,充分体现了游幕书写的基本特征。在这一意义上,史善长的诗歌书写是认识幕游文学的最好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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