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剧《漫长的季节》：悬疑剧与生活流的相融交织

◎陈怡含

生活犯罪悬疑剧《漫长的季节》以豆瓣9.4分的高分完美收官。不同于导演辛爽上一部剧作《隐秘的角落》以紧凑的剧情和对家庭犯罪的关注为重心，《漫长的季节》以一起发生在东北工业城市桦林的碎尸案作为开始，看似以案件的发生、侦察、告破为线索，实则精准呈现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东北老工业基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场景。

一、迥异的创作旨趣：以生活化的方式处理悬疑材料

悬疑剧作为电视剧的专属类型，其核心在于通过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和叙事方式设置悬念，以“能够引起受众好奇心和关切情绪的艺术手段”①刺激观众随剧情的展开一步步揭开悬念，获得紧张刺激的感官体验和推理快感。近年来，一批国产悬疑剧，特别是制作精良的网络悬疑剧的出现和热播，如《无证之罪》《沉默的真相》《隐秘的角落》《摩天大楼》等，在继承传统悬疑剧的基础之上，借鉴西方经验模式，在情节设置和叙事手法上“更倾向于展现犯罪事件的整个过程”②，由警匪双方的单线叙事发展为“以犯罪为主线，破案为支线”③。

《漫长的季节》则反其道而行之，故事情节设置并不见大多数犯罪悬疑剧环环相扣的紧密节奏，而是以一种比较生活化的方式来处理悬疑犯罪的材料，在对东北日常生活场景的呈现中串起了整个故事的发生。对此，辛爽在采访中分享了他理解的悬疑感，那便是一种生活悬疑，即用生活的方式来处理悬疑犯罪材料，在对日常生活的展示中慢慢揭开犯罪的真相，从而形成反差感。

这种迥异于之前悬疑剧的创作旨趣是创作组刻意为之的结果。东北地区犯罪悬疑剧一直是悬疑剧领域中颇为热门的题材。在《漫长的季节》之前，市场上已经涌现出一批东北犯罪悬疑影视佳作，如《白日焰火》《无证之罪》《双探》等，赢得了口碑和收视双赢。如何在已经颇为成熟的创作领域取得突破，拍出让观众不产生审美疲劳的新型东北犯罪题材作品，成为《漫长的季节》需要考虑的第一个问题。而选择将悬疑犯罪的故事用相对生活化的方式去处理，创作组的初衷就是希望能够呈现给观众比较新鲜的感觉，破除影视市场中东北悬疑剧的固有程式，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更重要的是，在辛爽的个人创作逻辑中，与传统悬疑剧将案件和悬念作为核心不同，他认为，“案件应该是一个展示人的东西，特别像穿针引线，我们看的不是针线，而是要通过针线展示出来一个主题。这也是后来我们在做这个项目的过程中，一直在不断解决的问题。”④也就是说，案件只是作为一个引子，目的是引出隐藏在案件背后的人物和主题，这才应该是真正要展现的东西。这种创作旨趣和理念上的不同，赋予了《漫长的季节》特别的气质。

二、“冰山型的故事”：缓缓打开的生活多棱镜

《漫长的季节》在以老年王响为主的叙事视点之外，还采用了其朋友、同事等多个散点的创作视角，以琐屑的生活细节逐渐构建起庞大的故事，鲜活描绘了一个真实的东北，力图打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图景。

（一）一个中心、多个散点的创作视角

不同于《隐秘的角落》中设置的儿童视角，故事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展开收尾，《漫长的季节》选择了以老年王响的视角来回溯往事，通过其过去与现在不同时期的穿插交织，试图疗愈萦绕在其身上20 年间的创伤。老人视角不同于儿童视角，首先便在于拉长了时间的跨度，在扩大了的时间中让有限的叙事空间得到尽可能多的延展。在延伸了的叙事空间中，创作组推翻了本来围绕着主角王响一个人展开、以悬疑和推理为主的有限剧情设定，转而将悬疑的紧张感放缓，尝试将创作的重心从案件转移到人物身上，描述在20年的时间跨度中，人物命运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以此拓宽了作品主题的表达，丰富了人物形象的塑造。

当确立了以老年王响作为主视角，将重心转移到人物和命运的主题之后，《漫长的季节》进一步补充了龚彪、马德胜、刑建春、李巧云等人的叙述视角，构成更为完整的观察视点。如探案三人组的龚彪，严格意义上讲其实是与案件毫不相干的人物，但剧中完整展示了这个在20世纪9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如何从光鲜的厂办工人到落魄的出租车司机的人生历程，以及他与妻子黄丽茹从恋爱、结婚到离婚，最后走向死亡的全过程。这种视角选择正切合了作品想要表现的普通人命运的主题，龚彪的一生正是生活中最为常见的普通人的一生，在他的身上，既有春风得意之时，又有颇不如意之处，生活和命运在小人物身上碾过的痕迹清晰地铺展在观众面前，也同时让观众体会到这个小人物如何始终以一种乐观的态度面对生活。再如下岗女工李巧云的故事线，原本只需停留在过去，但是经文学顾问班宇的建议，李巧云的故事线一直延伸至现在，一方面是她与老年王响产生情感纠葛，另一方面也能够更为充分地展现时间跨度中人物命运的变化，以契合作品真正想要展现的命运主题。摆脱了既往悬疑剧中常见的配角人物是为了辅助主角破案的功能性人物设定，《漫长的季节》将一部分人物的故事从过去的时间线延长到现在的时间线，细致展现人物在过去和现在两个时间线里的命运对比，成功塑造了群像，进一步丰富了叙事空间。如此一来，“剧本变成了一群人一代人的故事，主题是‘时间变化在人身上留下痕迹’”⑤。

因此，一个中心、多个散点的视角将王响同桦钢工友们的命运联结，不仅从不同人物身上丰富了影片的叙事空间，而且冲淡了悬疑剧原本的紧张悬疑元素，转而将生活本身视为最大的悬疑。在此大背景下，该剧通过对林林总总人物命运的讲述，还原到对于生活本身的关注。

（二）生活细节结构故事的叙事方式

《漫长的季节》以一起车辆套牌案为引子，牵扯出20 年前发生在桦林的一起碎尸案。不同于《隐秘的角落》以张东升谋杀岳父岳母作为开头，牢牢抓住观众视线，《漫长的季节》似乎有一个令部分观众觉得过于缓慢的开始，最为紧张刺激的犯罪现场与案件真相快到故事的结尾才予以揭示，故事的重心则放在了展现探案三人组王响、龚彪以及马德胜等人的生活琐事上。

如前所述，《漫长的季节》一直将案件视为引子，真正想要探索的是案件背后关联的人物命运和时间主题。“如果把这个剧本看作一件衣服，那么20 年前的悬案是针线，串联起整个故事的推进和角色境遇，真正的布料，是那些稀松平常的生活细节，以及关于东北的时代图卷。”⑥在这样的创作旨趣中，《漫长的季节》虽然使用了悬疑剧中颇为常见的多条时间线叙事，但是打破常规的地方在于，剧中并未明确标注三条时间线的具体时间变化，而是通过光影变换悄悄完成了三条时间线的转变。这不仅体现了团队高超的创作技巧，也可以最大程度上减轻时空转换带来的割裂感，能够更让观众真实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和变迁。且在不断交叉的时间线中，《漫长的季节》不是以离奇曲折的案情和紧张刺激的推理占据主导，而是将大量的日常生活图景放置于剧中每一个人物身上，成为结构整个故事的基础。

20年前，除了开火车的工作，王响的人生围绕着生病的妻子和不成器的儿子打转。彼时的王响作为一家之长，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挑剔着家里的一切，在饭桌上与妻子范美素拌嘴，粗暴地对待儿子的梦想，一门心思地想让儿子进厂，不顾儿子想去远方看看的心思，直到儿子离世、妻子自杀，才击碎了他所有的自大和骄傲。20 年后，作为出租车司机，王响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他变得乐呵谦和，每天开着出租车穿越在大街小巷中，细致关心照料着领养的儿子王北的日常生活。

在20 年的时间跨度和时代互动中，可以清晰地看到，20 年前作为工厂火车司机的王响与20 年后作为出租车司机的王响的巨大命运变化，由此触发观众对生活和命运的更真实感知。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真实的生活感的获得不侧重通过曲折变化的命运遭际来体现，不重点着墨于人物命运的悲惨，而是在对人物日常生活的展示中不动声色地徐徐展开，以平实且略带幽默的笔调克制地抒发情绪，将观众笼罩在命运无常的巨大唏嘘感之中。龚彪从风光的厂办大学生到中年发福、疾病缠身的出租车司机，靠着养鸽子来实现不切实际的发家致富梦；曾经意气风发的刑警队长马德胜晚年混迹于拉丁俱乐部，沉醉在变幻的舞步中，因没能获得参赛的资格跟人吵吵嚷嚷。生活的真实面貌在剧中人物的日常中铺展开来，清晰地展示出个人命运随时代发生的巨大变化，也连带体现出东北这片土地上20年间的时代巨变。

（三）真实“东北味儿”的鲜活描述

当采用大量的生活细节取代悬疑元素来结构故事时，如何使用这些生活细节营造出东北生活的真实质地成为《漫长的季节》需要仔细打磨的问题。为此，从故事的基调、剧本的创作到演员的选取，东北元素一点点地叠加拼凑出了最真实的“东北味儿”。这种“东北味儿”首先体现在《漫长的季节》将故事少见地设置在了北方短暂的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里。不同于既往的悬疑剧刻意展现东北的天寒地冻、阴冷肃杀，出生于东北的导演辛爽从他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心理感受出发，认为这样明媚的东北才是他记忆中的东北以及东北人留给人的印象，才能展现东北人本质上乐观昂扬、积极向上的心态。

在给东北人定下的乐观积极的主基调中，只能发生在东北的大量对话以一种幽默的方式在剧中呈现出来，作为东北人精神的一种外化，成为东北人精神面貌的延伸。典型的东北人龚彪天天嘴里金句频出，“瞅我干啥，像你老舅”“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开火车，现在开汽车，一辈子净玩儿轮子”，见谁都嚷嚷两句。可是遇到事情，他也会真的出手。无论是给晓露筹集医疗费，还是帮助王响查案，以及给子女不在身边的老太太干活，他虽然嘴里总是会呛声两句，但碎嘴之下掩藏的是一颗非常热情的心，这也是很典型的东北人带有的一种语言和行为的反差感。随着王响和龚彪开着出租车，以及探案三人组在城市的各个空间中穿行，这种东北式笑话被分散到小饭馆、烧烤摊、小区健身场所、KTV、彩票室甚至殡仪馆，以一种颇具特色又习以为常的东北日常味儿延展到城市的各个空间，从而扩展了整个故事的讲述空间，让叙事内涵有了更丰富的表现。

在导演辛爽看来，这种生活化的台词和口音，以及剧中人物之间的相处模式，是他从小就熟悉的东西，如同刻在骨子里，直接在脑海中形成画面，不需要准备就能自由地表现出来，这种熟悉感也体现在演员身上。在大部分由东北演员构成的这部剧作中，范伟说道：“这片土地上的人和故事，就是我最熟悉的生活，心里特别亲切。”⑦秦昊扮演的出租车司机龚彪首先在外貌上就给人一种这张脸在东北随处可见的感觉，而龚彪颇具典型性的台词和行为也是演员秦昊从小就熟悉的东西，他扮演起来得心应手，有一种在演自己身边人的感觉。

因此，从开始设定的乐观东北基调到突出独具东北特色的幽默语言，再到演员们的共同努力，创作团队把自身熟悉的东北生活感放进剧里，重新敞开了一个新的东北，在这里“我们有过很热烈的生活，我们也有过很美妙的季节”⑧。

三、生活悬疑的背面：聚焦社会人生

（一）立足现实意义的社会观照

如前所述，《漫长的季节》削弱悬念设置，不以案件的告破为中心，转而代之以展示大量的生活细节，将推理破案融入日常琐碎之中。这种典型的社会派推理风格，不同于专注案件侦察的本格推理，而是借由案件的呈现来反映社会问题。近几年的《十日游戏》《摩天大楼》《无证之罪》《沉默的真相》《隐秘的角落》等热播悬疑剧，除了精心设计的悬疑剧情，都在不同程度上趋向社会派推理，对现实问题有所关注，比如《隐秘的角落》和《摩天大楼》中对于家庭场域和家庭成员复杂关系的探讨，《沉默的真相》中对于社会公平和司法正义的执着追问。

在这方面，《漫长的季节》延续了近几年热播悬疑剧的现实观照力度，“不仅仅停留在简单地描述和解决案件的层面，而是别出心裁地将悬念、案件的推理和解决与社会矛盾紧密结合”⑨，将真相的揭露内蕴于人物情感的救赎和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中。它以王响和王阳父子之间的相互不理解作为故事的主要发动机，关注了两代人的隔阂，也以王响和王北父子之间的和谐温馨展现了家庭是温暖的庇护所；它揭示沈默的悲惨童年与大爷施予的虐待，探讨孤儿的社会保护问题；它关注20年后王响、李巧云、邢建春等桦钢老职工的现状，探讨老年人的生存问题；它以龚彪和黄丽茹的爱情故事，隐隐带出婚姻和爱情两性关系的探讨；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20世纪90年代末的下岗潮给一代人的生活所带来的影响和创伤。

主创团队带着对人间百态的感悟与观察，真实地介入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他们真诚地将对于生活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倾注到作品之中，希望在简单的推理破案、给观众提供单纯的感官刺激之外，更能够在作品中注入更多丰富的意涵，触发观众更为深刻的思考，而这也是观众可以从多个方面和角度解读《漫长的季节》这部作品的重要原因。在对于社会议题的关注之外，在更高意义上，正如导演辛爽一再强调的，这个故事本身不是本格推理，不以破案为目的，最终讲的还是时间和命运。正是对于时间和命运的讲述，让故事进入另一层更深刻的话语空间。

（二）“往前看，别回头”的人生感悟

《漫长的季节》探讨了一个永恒且核心的命题，即人面对一生中总会经历的创伤，如何处理这种创伤带来的生理和心理危机，努力挣脱出束缚自己的人生困境，进而获得重建生活的勇气、重营生活的信心。剧中，王响从骄傲的火车司机到事业崩塌、家庭崩溃，他如何从失去儿子、失去妻子乃至失去自我的创痛中走出；龚彪又如何面对自己从大学生变成出租车司机的生存困境，以及与妻子的失败婚姻；马德胜如何与过往骄傲的警察身份告别，坦然接受已经老了的真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难题。当那场大雪洋洋洒洒地下在1998年的每个人身上时，这些受到创伤的人物似乎也被雪困在了过去的时光里，停留在过往的幸福岁月中无法自拔，那是他们生活中的黄金时代。那时，时代的改变还没发生，命运的创伤也并不存在。

可是，创作团队的立意终究不把时间停留在对过往美好时光的怀念上，而是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决心带着剧中人物迎接命运的挑战，走向新的生活。在KTV里，探案三人组第一次聊起了对于“命运”的看法，“我们在老的时候，我们不愿意被命运摁在地上摩擦，我们都还是想跟命运掰掰手腕。”头发已白、脚步蹒跚的老年王响追着当年意气风发开着火车的中年王响，在汽笛声中，高喊着“往前走，不要回头”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困境终于得到了彻底解决。这种解决并不意味着在与命运搏斗的过程中战胜了命运，而更有意味的则是始终怀抱着与命运掰手腕的决心与勇气，如同明知失败却依然不断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这群人虽知人生很多时候也许不能对抗命运，但坚定地选择不停地与命运战斗，他们依然能够生发出仰头向前的勇气，继续坚强地活下去，寻找生命的救赎。

当《再回首》作为影片的最后一首插曲响起时，导演辛爽说道：“喊着‘往前走，不要回头’的王响此刻已经不再需要任何音乐，他人生的问题在那一刻都解决了。那一刻需要这首歌的是观众，一切都结束了，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⑩剧中的人物以“往前走，不回头”的勇气勇敢地挣脱已束缚20 年的人生困境，也启迪着剧外面临同样困境的观众，与其执着地沉迷于痛苦，不如将目光调转回到当下的现实生活，停止无休止的精神内耗，选择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以一种积极向上、永不服输的态度对待生活。

四、结语

《漫长的季节》摒弃既往悬疑剧的固有程式，以生活剧和悬疑剧的相融交织、将悬疑内蕴于生活中的方式，打造出全新的“生活悬疑”模式。创作组首先更新创作理念，在市面上已经相对固化的东北犯罪悬疑题材中另辟蹊径，以案件为抓手，重点呈现案件背后的时代和人物的命运，在给观众新鲜感的同时，也提升了作品的深度和力度。该剧采用以老年王响视角为主、多重视角互涉的切入方式，于细微处缓慢打开潜藏在案件表象之下的生活实质，呈现出“冰山型”的叙事效果，再辅以真实新鲜的“东北味儿”，为国产网络犯罪悬疑剧的发展提供了诸多借鉴思路。此外，该剧以现实主义的品格，超脱于悬疑剧之外，关注了诸多社会问题，让观众感知真实的时代风貌，也进一步将其上升到生活哲理的高度，给观众带来厚重的人生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