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篝火

2024-05-08 06:51李新勇
飞天 2024年5期

李新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中国作家》《飞天》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出版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长篇小说《风乐桃花》《黑瓦寨的孩子》等。

“要是在家里闲得慌,你出门逛上一阵,到太阳落山再回来吃晚饭!”父亲和悦地对骆远军说。七十岁之后,父亲的力气一亩地一亩地地减少。当十多亩包产地的力气减少得差不多,父亲就八十岁了,俗称杖朝之年,他便整天待在院子里喂鸡喂鸭,悄无声息地做事情,任由又瘦又薄的背壳壳一天一天弯曲下去。因为不痛不痒,属于自然弯驼,父亲便不管不顾,不吃药也不焦虑。弯驼至今,整个上肢跟地面平行。人比从前更瘦,瘦得显出骨架的轮廓,从前合身的衣服,现在宽大得像挂上去的旧戏服,身子一摇两摇,旧布料跟着三晃四晃。他晃动的身影,讓院子里的阳光和风反倒显得安静沉稳,连他饲养的鸡群和鸭群也显得安静沉稳。父亲跟母亲总是不闲着,做完这样,又捡起那样。不是因为热爱劳动,或者说那些事情他们非做不可,他们不做,一家人不会受到什么损失,而是劳动了一辈子,劳动惯了,仿佛存在看不见的惯性,到了该享福的年龄,一天不劳动,浑身就不舒服,一刻不劳动,就闲得慌。要是三天不劳动,他们就会腰酸背痛,走路不利索,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中气不足。

父亲的这句话,在所剩无几的牙齿间穿梭徘徊,钻进骆远军的耳朵却字字清晰,跟四十年前招呼骆远军读书写字、后来寒暑假喊他一块儿下地一模一样。

骆远军应了一声,偏头朝屋檐外看了看,太阳刚刚偏离天顶,干净透亮的光线把房屋的轮廓清晰地描到屋前的空地上。阳光如此清澈,以至于描在地上的影子像是新换的硒鼓打印上去的,清晰而又深刻。他抿了一口热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远离故乡三千多公里的地方生活了三十年,那里有自己用三十年时间打拼出来的事业,有自己挣钱买的房子,有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有朋友和对手,也有许多遗憾和尚未抵达的梦……可以说,这辈子值得书写的岁月,都在那片远离故乡的土地上。但是,故乡这几间承载着人生最初二十年的、记忆模糊的老房子,却是骆远军的出生地,是骆远军眼里的家。他认为,这里才算家。别人回到父母身边叫探亲,骆远军却始终坚持认为,回到父母身边就是回家。

三十年来,除开头那六七年新家初创,到处需要花钱,常常把回家的车票钱计划不出来,回家的次数少一些之外,后来每年都要回家住几天,有时候一年一趟,有时候一年两三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陪父母唠唠嗑,吃吃父母准备的家常饭菜,帮父母干几天农活儿。眼睁睁看着父母一次比一次更苍老,心头难免感慨却又踏实,他跟父母一起经历了岁月的寒暑风霜,他相信在父母眼里,他这个儿子也一次一次在变老。眼睁睁看着儿子苍老,父母心底也难免感慨,却多半也是踏实的。

最近三年,骆远军一家整整三年没有跨进老家的门槛。昨天傍晚抵达,正好赶上吃晚饭。老家晚饭向来简单,知道他们回来也不会翻花样,炒倭瓜和炒莲花白就稠粥。父母年纪大了,夜饭清淡软和。母亲问骆远军:“你们还想吃点什么?冰箱里鱼和肉都有,现炒现炸现煮都来得及。”骆远军说:“想吃妈做的酸腌菜。”母亲做的酸腌菜又酸又香,装在带坛沿儿的土陶大坛子里,头年深秋做上一坛,能吃到第二年盛夏。骆远军读高中那阵,两个弟弟也在读高中,最小一个弟弟读初中,家里出了名的穷。骆远军主动放弃学校食堂盐味充足而油星难见的菜,每周回家带一罐头瓶酸腌菜到学校,就能对付一周。母亲对骆远军说:“这一次腌的酸腌菜太酸,平时一家老小都不敢吃,只在烧酸菜鱼的时候才会抓半碗。”等母亲把小半碗酸腌菜摆到桌上,女儿岷月隔老远的距离嗅了嗅,捂着冒口水的腮帮说:“光闻闻气味,就胃口大开!”妻子挑了一筷子就着粥放嘴里,酸得一张脸拧成一坨捆扎过的茶干,眉毛七上八下乱跳。妻子曾听骆远军讲过酸腌菜的故事,她问骆远军:“你是没有穷够呢还是要忆苦思甜?”骆远军囫囵着说:“今天吃减肥菜,为明天吃大餐做好准备。”其实他真是忆苦思甜。读高中那会儿,每天饿得舌头底下都伸得出手来,却还要为一张脸面假装斯文,怕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发现他吃不起菜而被看不起,端着一碗白米饭,做贼一样五步变作两步窜回宿舍,打开罐头瓶,首先让酸腌菜好闻的香气填满鼻孔,然后再从罐头瓶里挑出一筷子酸腌菜,铺到白米饭上。他很想大大地挑一筷子直接塞进嘴里吃个痛快,可掰着手指算算,还有几天的日子要过。不大不小挑了一筷子,恋恋不舍看一眼罐头瓶里剩下的酸腌菜,果断地把盖子旋上去,塞进枕头底下的挎包。然后他再就着满宿舍酸腌菜的清香和碗面上不多的一点酸腌菜,把那碗白米饭吃下去。没有人比他更懂酸腌菜给他带来的清醒和自尊。

母亲端来的酸腌菜,他全吃了下去。母亲这坛酸腌菜果然酸,比瓶装醋酸了好几倍。不仅酸,还芳香馥郁,仿佛每一片酸腌菜里都藏着无数的海桐花。酸菜就稠粥,真是一口一个爽。

吃饭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入睡一阵,效果就出来了。一是肚子饿。读高中那会儿,肚子饿是常态,临近吃饭的时候常饿得头晕目眩,总感觉整个人从头到身子都有电波流动,全身颤抖得想停停不下来。如今一年到头哪有肚子饿的时候?这一次竟饿得无法入睡,一双手捧着瘪下去的肚子趴着睡,也没能把饥饿感压下去;二是牙齿酸,酸得张开嘴呼吸一下,从齿缝里穿过的空气都硬邦邦的,喝口茶都不敢直接吞咽,得闭上嘴,用舌头顶在牙床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含在嘴里的水吞下去,担心一不小心把酸得摇摇欲坠的牙齿给吞进肚子里。

老家是个农业耕作区,人均两亩地,出产大米小麦玉米和各种蔬菜,隆冬时节原来只出产大白菜,如今遍地大棚,正是西红柿的旺季。今天一大早,收购西红柿的菜贩子开着他的大卡车来到屋前的大棚菜地边,弟弟和弟媳妇组织人力装车,骆远军进进出出负责招呼贩子和驾驶员喝茶、抽烟。忙到临近吃中午饭,菜贩子和他的大卡车开出村子,一家人才吃上中午饭。中午饭也简单,韭菜炒鸡蛋、蒜薹青椒回锅肉和倭瓜汤。老家菜园种什么,一家人就吃什么。不打农药不施化肥,再简单,都是绿色食品。

吃过午饭,闲聊一阵,爹开始收拾柴火,母亲和弟媳妇在灶前灶后忙碌,弟弟在水井边收拾今晚的主菜:一只鸡。旁边放着用来炖鸡的几根新鲜的大蓟根和几棵川滇米口袋,这是他们家流传了上百年的炖鸡辅料,也就是祖传药膳。一说药膳,人们就会想起城市的宾馆酒店。其实药膳不仅属于城市,也属于偏僻的乡村。在骆远军的老家,药膳不叫药膳,像这大蓟根和川滇米口袋炖鸡,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常菜。鸡是自家养的,两种草药是从山上挖回来的。这两样草药炖鸡,不仅芳香馥郁,关键对从水湿茫茫的江海之滨回到干燥高原上的骆远军一家十分有益。大蓟凉血止血、散瘀解毒消痈,川滇米口袋也有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的功效。跟鸡肉一起炖,既清香又营养,还能让他们一家不至于因老家干燥的气候而出现口干舌燥、鼻腔出血、全身烦躁的情况。

骆远军又抿了一口热茶,觉得是该出去转一转。一家人手上都有事情做,只有他们一家仨闲得像剥削阶级。妻子闲着,是客;女儿闲着,正处在万事不操心的年龄;自己闲着,怎么看,都不像话。可屋子里的事情他一样也帮不上,长时间不回来,盆盆罐罐、碗碗盏盏都不在原来的位置,本想帮忙,一伸手,指不定就成了添乱。以前,回到生养他的地方,他喜欢做做这个,做做那个。不管是大事情还是小事情,只要他伸手参与了,他就觉得这个家还有他的一席之地,这个家还属于他。而这一次他什么忙都帮不上,什么事都做不了。弟弟新砌了楼房,房中的设置和器具摆放,都不在原来的位置,无论取拿还是放置,都心中无数。一点忙都帮不上的骆远军甚至感到,在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故乡,他竟成了自己老家的客人。

知子莫如父。父亲看出他的不自在,又没有适合他做的事情安排给他。再说,几年不见的大儿子一家昨天才回来,今天就安排他做家务活儿不合适,便建议他出去走走。

出了院门,在路上走出去一段,骆远军发现,在外面更不自在,除了房前屋后的那些即使长高、长粗、长老了都还认识的树木,村子里大多数人他都不认识。爷爷那一辈的人要是还活着,全都在一百二十岁以上;跟父母亲同龄的老年人,都已八十挂零,他们认识骆远军,骆远军却不一定认识他们,路上见面,他们热情地招呼他,他却不知道该称呼他们“叔”还是“兄”,还是“表舅”“表嬢”。过去的一些称呼,因近年来姻亲关系发生改变而改变,对此骆远军一无所知。民间有句话:乱吃得,乱说不得。名不正则言不顺。喊错一个人,就可能得罪一个家族。骆远军便遇到一个说一遍,遇到另一个又说一遍:“我多年不回家来,难免糊涂,忘性又大,请问该怎么称呼您?”对面的老年人表示理解,笑着说:“真是贵人,贵人就该多忘事!”然后微笑着告诉他该怎么称呼,接着跟他交谈一会儿。与骆远军同龄的人,全都身材变形,不自报家门,根本不知道谁是谁。那些比骆远军年轻的同辈人、下一代和娶进村的媳妇们,都认识骆远军,都热情地称呼他为“老师”“表叔”“表叔公”。骆远军却对他们完全没有印象,感觉之前根本没见过。再说他们都比自己年轻,不便问他们是谁家的后人或媳妇,擦肩而过之后,根本搞不清楚谁是谁。

转了半个村子,全村人都认识他,毕竟他是三十年前第一个走出小村庄的人,走得那么远,成了作家,村子里喜欢读书的人读过他的书,知道了他。靠这些读过书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遍整个村子。那些人即使从来没见过他,也知道有他这个人。面对一个个热情的陌生面孔,他除了报之以热情,没有别的应对办法。这样的尴尬,对骆远军来说,不仅是他自己不能容忍的,他料想,对方也是不能容忍的:理解的人会说他是长期没有回故乡;不理解的人,认为他这是在装大、目中无人。他自幼的家庭教养和人生经验,无法接受这种陌生尴尬的状态。

刚才出门的时候,他喊女儿岷月:“陪爸爸出去散步去不去?”

女儿果断地回了她一句:“不去!”目光盯着手机,头也不抬一下。旁边是弟弟的女儿小乙,抬头看了骆远军一眼,喊了声:“大伯!”接着也低头继续看自己的手机。两个女孩子年龄相仿,没有多大隔阂,见面就能聊上。要说有多好说不上,没有共同的生活经历,也就没有共同的话题,她们之间的亲近,不过是女孩子之间自然的亲近罢了。

骆远军庆幸,刚才幸好没让女兒陪他出来,否则女儿比他更尴尬。女儿的尴尬会加重骆远军的尴尬。这片土地对女儿岷月来说,从来都是陌生的。骆远军奔跑过的石桥、掏过鸟窝的老树、摘过果子的树林……一切承载过骆远军美好回忆的事物,对岷月来说都是全新而陌生的。以前学校填表,别的同学在籍贯栏填“江苏启东”,只有她填“四川西昌”。她问骆远军为什么要在那一栏填写她完全陌生的地名?骆远军解释说“籍贯”就是祖籍,也就是祖父居住的地方,像我们,就是四川西昌。女儿说:“可是我只熟悉启东!”骆远军觉得岷月说得对,在感觉对的同时,心头莫名失落。后来,在只要不是要求非常严谨、必须准确的表格上,籍贯一栏,女儿想填西昌就填西昌,想填启东就填启东。

骆远军拣人少的地方走,出了村子,经过一大片田野,沿着一条古旧的小路,过了石桥,顺着一道嵌在山梁上的石径慢慢朝坡顶上走。坡顶上是一片宽阔的山脚冲积扇,从前是一片梯田。骆远军家曾经有两块承包地在上面,他考上大学那年,那两块地就作为他的承包地退给了村集体。

经过一大片田野的时候骆远军发现,小路两边从前一季水稻一季小麦的肥沃田地,如今种上了经济价值高的洋葱、西红柿和蓝莓。有的人家还用围墙把庄稼地围起来,火红色的三角梅从围墙里喷涌而出。路边溪水清澈见底,有麻鸭和白鹅在溪底的砂石中觅食。岸上的枯草浓密,春天一旦到来,这里将绿草如茵、鲜花绽放。这一切跟骆远军少年时的记忆有些不一样,又有些相仿。

更多的陌生,来自村庄的格局和道路的走向。从前低矮的黑瓦房,变成了外墙喷了黄色或赭红色真石漆的楼房,道路全是一米到三米不等的水泥路。从前村子里四处游荡的耕牛,一头也看不见,从前小溪上的独木桥变成了水泥路桥,从前摘过树莓的河湾变成了庄稼地,从前摸过鱼的小河变成两岸用水泥浇筑得笔直的沟渠,从前捉过迷藏的一片防风林变成了葡萄园和桑园,从前……从两岸的高山到河谷两岸的谷地,到处种满了树木和庄稼,使得从前凛冽粗暴的河谷风,变得柔和了。至今依然没有被工业污染过的天空,蓝得像电脑制作出来的海面,如果没有一丝一缕的流云飞过,让人怀疑是假的。用手机拍照,不用去雾功能,都轮廓清晰、线条准确。

怀旧是人的本能。骆远军情不自禁想起少年时唱过的一首歌曲:攀登高峰望故乡,黄沙万里长,何处传来驼铃声,声声敲心坎……少年时期唱这首歌时特别动情,那是不曾体验过思乡恋家的忧愁滋味而为赋新诗强说愁,甚至希望通过读书这种“攀登高峰”的方式奔向远方,让自己有一天有资格在霞光漫天的黄昏,望着天边归雁,惆怅惶然地自问:乡关何处?而现在再唱这首歌,却是因为自己现在就生活在远方。从远方回到故乡,发现故乡的一切早已远离他的记忆,越来越不熟悉。在故乡中寻找故乡,在家门口寻找家门,这种惆怅惶然,岂是一句“乡关何处”可以消解的?

这时候,骆远军特别希望遇到一位昔日要好的村邻或者同学,通过交谈,通过一起回忆,来打通“远方的骆远军”和“故乡的骆远军”之间的障碍,缩短自己与故乡的距离——总得有一二两清风属于我,填我十万八千梦。

爬上山梁,眼前那片曾经熟悉的梯田出现在骆远军眼前。从前这季节,每一块梯田都灌满水,等待插秧季节的到来。灌满水的梯田明晃晃的、波光粼粼,有鸭群在水田里嬉戏。如今这片梯田的田埂一点也没变,变的是田埂围起来的内容。秋天收割了苦荞、黄豆和玉米之后,大多数梯田都处于休耕状态。摆在太阳底下烤太阳的梯田,一点也没有梯田的诗情画意,只剩下安静和寂寞。

在梯田中央的一块旱地上,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精瘦中年人在用钉耙翻地,翻起一耙,弯下腰去捡拾一阵,再直起身来,又翻一耙。

一大片辽阔的梯田,只有这一个中年人独自劳作,让人感觉有一些恍惚,也有一些穿越。

村子里别的人,骆远军不想见,那是因为他搞不清楚他们谁是谁。这会儿他想上前去跟挖地的人搭个话,也是因为不认识。这会儿一对一,不认识反倒好交谈。骆远军想看看那人在挖什么,为什么别人都把这一季撂荒了,而这个男人却舍得力气让自己的承包地多收获一季。

“挖个啥呢,老乡?”骆远军由田间小路跨到田埂上,从怀里摸出香烟。陌生男人之间,常常隔着一支香烟的距离。

中年男人直起腰来,一双手把钉耙杵在胸前,对骆远军看了又看,脸上渐渐显出兴奋的神情。他松开握着锄把柄的右手指着骆远军道:“这不是远军吗?三十多年不见,你长变样了!”

“你是?”駱远军惊奇,他没想到在这里竟然会遇到故人。一时想不起眼前这人究竟是谁,是村邻还是同学。只见那个人又黑又瘦,脸上的皮肤被高原上的太阳长期暴晒,从里到外透心蜡黄,像起了包浆,脸上杂乱的五线谱像是高超的工匠精心镌刻上去的;头发新近理过,看得出好多天没有洗,跟下巴底下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相互映衬,显得颓然而落寞;敞开前襟的羽绒服露出毛衣和毛衣里赭红与深蓝相间的方格衬衫。骆远军几个大跨步从田埂上走进地里,见那个男人在挖红薯。打开香烟盒,抽出两支香烟,一支递给那个男人,一支插到自己嘴里。

“出门人身贵!几十年不见面,啥都忘记了,哈哈哈!”中年男人接过香烟,瞟了一眼烟屁股上的牌子,夹在手指头上没抽,他说,“我是刘家的老熊,你还记不记得?”

老熊?真是刘家的老熊?既然他是老熊,那一定记得。怎么不记得?他们做了六年小学同班同学,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打架,一起放牛或者割猪草。小学毕业之后,老熊没有考上初中,回家跟一个拓土砖坯的师傅做学徒。自此以后,两人将近四十年没有见过面。

他们的友谊是从几岁开始的?也许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吧。老熊的爷爷是木匠,父亲也是木匠。骆远军和老熊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老熊的爷爷说,这两个小家伙像是约好了一起来投生的。为表示他对两个孙子辈孩子的宠爱,他用边皮料给老熊和骆远军各做了一个小小的红木圆凳子,侧过来可以放地上滚着玩,玩累了再立起来当凳子坐。这个小圆凳子至今还在骆远军老家的堂屋里,做工极其好,怎么用也用不坏。每当看见这个凳子,骆远军就会想,有一位刘姓老人曾经在疼自己的孙子的时候,顺带疼过自己。

骆远军家在村子最北面,老熊家在最南面,要穿过村子里连片房屋间的好几条小巷才能彼此到达,这距离使他们两家的大人不会产生矛盾,也使他们不至于天天见面,但只要一见面,就舍不得离开。他俩辈分也相同,分不清谁是表兄谁是表弟。这一大堆友好的因素,是他们和平相处、从不打架、形影不离的重要基础。

少年老熊长得比少年骆远军好看,白白净净,又斯文,又秀气,总是比骆远军抢风头。加上老熊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木匠,家道殷实不说,人缘也不错。村子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见了他就喊:“小伙子,你又长高啦!”夸得他乐滋滋的。

骆远军是个早产儿,出生的时候只有两斤多,像一只老鼠。如果他的母亲在生他之前没有小产过两次,他多半是不会被留下来的。他的外婆对他的妈妈说:“把一个孩子怀成器不容易,不生都生下来了,好歹脚脚爪爪都齐全,你们暂时把他当小牲口试着养一阵,行就行,不行再说。”因为外婆这句话,他就这么活下来,没病没灾,机敏过人,活蹦乱跳,就是不长个子也不长肉,到七八岁还像一棵窝在树坑里的小树,不分枝也不散叶,又瘦又黑,合着衣服挂到木杆秤上称,都不到四十斤。家境贫寒,衣着很不讲究。他总是胆小,说话小声小气,别人大声吆喝他一声或者瞪他一眼,他就发抖。路上与人相见,他不敢与人打招呼,隔远了怕自己声音小别人听不见;隔近了,又被人家高大壮实的身材压迫得发不出声音。再说人家也懒得搭理他,纵使他招呼了人家,人家高兴就答应一声,不高兴屁都不放一个,只当他根本不存在。村里的婆娘见到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冲着他大吼一声。

骆远军倔强地生活在委屈之中。他的委屈是他从来没有得罪过他们:他从来没有在他们弯腰插秧的时候,把稀泥巴扔到他们背上;也没有在他们收工的独木桥中央摆一条死蛇,更不会去采摘别家果树上的果子,也不会追着他们的鸡鸭满山遍野疯跑,吃不上不说,还累得半死……骆远军在他们的鄙视中艰难地成长。多年以后,骆远军才想明白,他们之所以这样对待他,是因为他家穷,灶前除了火钳、灶背后除了锅铲,一无所有。他的爹妈却养了四个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成绩更优秀的儿子,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不管在哪个班级、哪个学校,都是受表扬的对象,不但全校学生知道他们的名字,连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也知道他们。后来,大的三个进了大学。读书,把他们一家读成了乡村新闻人物,也把他们本就不殷实的家搞得家徒四壁。

为了替他们缴学费和生活费,父亲先卖掉了早年备下为他们砌房子的砖瓦和石料,然后卖掉了多年精心积攒下来准备做柱、梁、椽的圆木和方木,最后卖掉了可供建房的地基……父亲多年积攒的希望一次次被售卖,卖一样,父亲伤心一样;卖一回,父亲伤心一回。

到二十三岁,骆远军既没有相过亲,也沒谈过恋爱,虽有大学文凭,也没为他带来什么改变,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有时间和精力为一泡鸡屎吵三天,也不曾有谁来给骆远军做个媒。他是被整个村子遗忘的异类,再傻的媒婆也不会把好端端的姑娘往他们那个穷窝里推。大学毕业,骆远军感觉故乡无可留恋,便沿江东下,打算找个湿润平坦、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隐居下来,了此残生。

别人都说,是骆远军的一手好文章,让他想自我埋没都没机会。事实上,是故乡镌刻在他身上的巴蜀文化和谋生之地的江海文化,让他比别人多一个甚至几个观察生活、表现生活的视角。骆远军后来总结,他得益于一种叫“认识边界”的东西——故乡的人只对他们能感知的一切产生认识,谋生地的人们又对他们能感知的那一切产生认识,两种文化之间有相同的地方,更多的却是差异。而他,却在两种认识或者说两种文化之间自由切换,既可以用某一种认识或者文化来看待问题,也可以将两种认识或者文化综合起来解决问题。这些,让他的文字既开阔,又特别。他那些开阔而特别的文字,把他搞得想自我埋没都埋没不了。

那时候报纸发行还非常红火,杂志的订阅量也还过得去。越来越多的人通过他的文字认识他。在远离故乡的土地上,骆远军想念父母兄弟,想念母亲的那坛酸腌菜,想念故乡的一日三餐。他把这种想念化成对高原上的那个小村的思念,对安宁河以及河谷两岸大山的思念。三十岁那年,他曾为故乡写下散文集《野山》、诗集《故乡》。在后来出版的两本散文集中,还有一半文章写的是故乡。圈内的人说,骆远军写故乡的文章写得最好,甚至有评论家直接给他扣上“故乡的歌者”的帽子。其实他们不知道,骆远军只是喜欢文字,喜欢用文字勾画出来的一切。距离让他拥有更大的腾挪空间,距离也让他自如地在巴蜀文化和江海文化之间自由切换,超出两种文化的认识边界。而“故乡”这两个字涵盖的一切,正好让他的文字能够自由畅达、缠绵感人。

骆远军把打火机凑到老熊跟前,准备为他点烟。老熊又低头看了看牌子,南京。他把香烟还给骆远军说:“我不抽你的好烟。抽了你的烟,以后再抽自己的烟就没滋味了。”骆远军说:“这算啥好烟?我抽烟不挑不选,遇上什么抽什么。”老熊说:“你那是二十块钱一包的呢,我抽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烟壳瘪下去大半的娇子牌香烟,抽出一支,自己插到嘴里。

骆远军左手指头上夹着两支香烟,尴尬地不知道该不该点上。

老熊见骆远军尴尬,放下钉耙,从裤包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啪”一下给自己点上,嘴角上立即扯起两尺多长的白烟。老熊说话的腔调、抽烟的姿势,跟他父亲一模一样。他说他的父亲已经作古。老熊顺手往左侧的一道山梁上指一指说:“就躺在那道山梁上。”

“我们怕是快四十年不见了吧?”骆远军仍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从哪句话开始。

“小学毕业到现在,正好四十年。小学毕业照你有没有见过?”倒是老熊说话自然得多。

骆远军摇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小学毕业照,也压根不记得什么时候照过小学毕业照。骆远军用右手把一支香烟点着,另一支夹在左耳背后说:“我们有小学毕业照?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我小学毕业竟没有毕业照。我还以为我是没有小学毕业照的。对,这桩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起过。”

“你是贵人多忘事。”老熊又吸了一口香烟,一双手在空中比了个箩筐那么大的圆说,“你站在最后一排中间,头发向四周炸开,怕三四个月没有剪,毛长嘴尖,看上去身子小得像根高粱秆,脑袋大得出奇,像一根高粱秆戳起一朵车盘那么大的向日葵,跟现在长得一点都不像。你那时候像什么呢?活脱脱就是个土匪。”说罢哈哈哈笑起来,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

骆远军知道从小学到大学,他的脑袋全校最大。他顺势笑了笑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张合影。”

“你忘记啦?”老熊反问骆远军。骆远军知道,老熊应该不会记错,他读书的历史终止于小学,在他学生时段发生的事情比骆远军的少得多,因此能够清晰记得。骆远军回答说:“全都不记得了。”

老熊说:“那时候大家都穷,不过你家比大家更穷。班级合照每张三毛钱,你爹拿不出。听先拿到照片的同学说你在照片上像个土匪,你连看都不看一眼,趁势就说不要了。”

骆远军心想,我的贫穷历史真是无处不在,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黑历史还洗刷不完!骆远军说:“感谢你记得那么清楚!”

老熊知道骆远军有些情绪,便说:“那时候谁知道你的名字后来会印到纸上呢?谁知道你写的文章会落到试卷上呢?不管你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在我们一帮老同学眼中,你现在就是名人,是名人就得有些故事。你曾经连三毛钱都拿不出的故事,能够激励多少孩子?他们只要像你一样好好读书,就能走出大山,上大学,成名人!”

骆远军心想,没想到我的贫穷历史还那么励志,励志得连我自己都有可能被感动,要是能让一个孩子走出大山,你们把我编排得再煽情一点,再惨一点,只要不侮辱人格,我也愿意慈眉低垂,绝不反对,权当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老熊自己一屁股坐到田埂上,招呼骆远军也到田埂上坐下来。他问骆远军:“小学同学你还记得几个?”

就像小学里读过的课文“太阳当空照,我去上学校”一样,骆远军倒还记得几个小学同学,有的是学名,有的是绰号,还有的模样依稀记得,名字喊不出来。

骆远军掰着手指头念叨一个想半天的情状,让老熊着急。他说:“得了,我拣你还记得的几个介绍介绍。”

“昌勇先是村长,私自截留了几笔扶贫款,给逮进去关了几年,如今在一家企业做门卫;红伟从开羊角叉拖拉机起家,后来买了农用车,现在跟两个女婿一人一辆挂车,不上海南,就上西安,挣下三幢楼房;奉青先前跟他拓砖坯卖,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农村后来修房造屋都用烧制的红砖,他们拓出来的土砖再无人买,他便去跟红伟学开拖拉机,奉青去石灰窑炸石头,前年遇上哑炮,排炮的时候意外爆炸,尸体都没有找全;当年成绩最好的建青上了中专,现在在邻县的一个派出所当所长,二十多年了,还是个派出所所长,同学们在背后谈论,不知他是喜欢当所长,还是只能当所长;黄英给人贩子贩到北方,从此没有消息;樱桃嫁给山那边的一户人家,据说是做医生的,也再没有回来过;最苦的要数红梅,先后嫁了两个丈夫,都是货车驾驶员,两个都死于车祸,一个人带着两家人的三个孩子,遇到我们,她谁都不相认,老得可以做我们这班人的妈……”

见老熊对同学们的情况如此了解,骆远军问:“你们是不是经常搞同学聚会?”

“一年搞一次。以前这个来那个不来。上了五十岁,尤其是奉青说没就没了之后,来得就齐崭了。人这一辈子,谁知道什么时候说没就没呢。趁大家都活着,多聚聚。”老熊还是不抽骆远军的香烟,弄得骆远军抽烟的节奏放慢了,有那么一会儿干脆不抽,从田埂上掐一截干枯的草茎,在手上折过来折过去,打发时光。老熊说:“我们最初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关心你去了哪里。后来有同学的娃娃在语文试卷上看到一道大题,写的就是我们这个村子,一看作者‘骆远军,回家问大人,才知道是你在写文章考那些学生,传来传去,才知道你成了作家。你要是不成作家,这辈子估计没人再会想起你。你一成为作家,尤其是你写的文章居然拿出来考那些小崽子,你一下子就出名啦,大家派我去问你爹,才晓得你从我们山区跑到太平洋边上喘气。隔我们太远,我们聚会的时候就没有喊你。你虽然没有到场,你却是被我们谈论得最多的一个人。”

骆远军辩解说:“文章确实是我写的,但考试题不是我出的。谁知道是哪些人出的!”

老熊说:“反正文章是你写的就成。大家认的是这个。考试题是不是你出的,对这些崽子来说无关紧要,答得上的自然答得上,答不上的你把答案给他们抄,都会抄几个错别字出来给你。”

骆远军自嘲说:“万一答不出来,别咒我就行!”

“这些崽子只知道你是个传说,上哪里咒你去?”老熊说,“当年你拼死拼活读书的时候,我们都嘲笑你,都觉得你是个傻蛋,人家有钱人都不一定读书,你们家既没有钱也没有权,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上大学,不但不能为家里添补劳力,还每个学期要缴那么多学费,每个星期要那么多生活费。你爹你妈那时候过得真是牛马不如,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一分钱恨不得砸成两半用。但是我们不同情他们,整个村子也没有人同情他们。我们认为他们在自讨苦吃。他们为什么不把你们几弟兄中的一两个喊回来种地呢?骆远军,我们那时候都认为,你爹你妈不把你喊回来种地真是天理难容。你排行老大,长哥当父,你有责任和义务帮你爹你妈减轻负担,也有责任和义务拖带你的几个弟弟读书。你们不按常规出牌,你爹你妈不管不顾地当牛做马,你们几弟兄也不管不顾地读书。那时候我们都在看你们一家的笑话,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看你们的笑话。你家农忙需要人帮助,谁也不帮你们,闲着也不帮。人家怎么说的?人家说,我宁愿闲耍一天,也不要去跟他们的爹妈一起当牛做马,给那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创造读书的机会。你爹跑遍村子给你们借不到一块钱学费。后来你考上大学,接着你的两个弟弟也考上大学,一个寒窑里连续考出三个大学生,全村无一人来贺喜,都拿你们当把戏看呢!那时候,我们都认为你们一家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认为,农民嘛,就该好好修地球,考什么大学呢?”

“说实话,那时候我们一家就像一个穷国家,不具备打仗的条件却偏偏选择了打仗,一旦交上火就只能硬着头皮拼命打,因为只有取得胜利,我们才有活下去的机会,否则失败加上贫穷,真要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骆远军对老熊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过河的卒子没办法回头。”

“现在看来,你们的路是走对了的。你看,我们守在农村,三十岁不到,就看清一辈子的事情,也就是人家说的人生天花板,结婚生子,然后修几间房子,让儿子再结婚生子,再然后我们这批老家伙,就跟我那做一辈子木匠的爹一样,躺在那片山梁上。”老熊顺手又指了一下山梁说,“自从红梅的女儿在试卷中发现你的文章,我们就开始关注你。能把文章印到试卷上,得是多了不得的人呀。不關注不知道,一关注吓一跳。原来你在我们都没关注到你的时候写了那么多书……现在,你不用靠天吃饭,天热热不着,天冷也冷不着,不用为娃娃的学费发愁,不用操心化肥农药涨价,更不会为假种子、假合同闹心……”

骆远军心想,看来农民也得学习,尤其得学一些法律法规,关键时候能自救。不过这话题说来话长,还容易假模假式,便说,“现在的农村已不是从前的农村,条件好多了。我们这个村子,我回来一趟变一趟,几年不回大变样,越变越好!”

老熊是很容易被共情的人,骆远军一说好的一面,老熊立即跟他同频,没有评价骆远军的话,而是说:“也不能说农村人就没有钱。钱再多,只有一个肚皮装饭菜,只需要一张床睡觉。如今农民不缴农业税,土地上种出多少就是多少,农忙季节整天在地里忙,农闲就到附近的城镇打零工。书上怎么说来着?对,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不用买几万块钱一平方米的房子,一日三餐的小菜不用花钱买。收入多于支出,一年下来,到底有些积蓄。自己跟自己比,知足。但是,跟你们怎么比呢?我们走出这片土地,到哪里都像流浪汉,到哪里都得花钱,人家还看不起。不像你们,只要有钱,也就是网上所说的财务自由,你们有周末有年假,有旱涝保收的工资,还有劳保和福利,退休了还有退休金。再说,还有这老家,你们想回来就回来,想离开就离开。”

老熊是个话痨,骆远军估计他喝了酒之后话更多。老熊继续说:“小时候,老师让我们谈理想,我还记得你说你要做电影放映员,有看不完的电影。如今你成了作家,就不仅仅是放电影了,你写的东西还有人演呢!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笑,我那时候的理想是做大队书记,蹦跶那么多年,到现在,连个村民组长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即使有机会,也不可能再做,年龄超限了。我希望我的两个孩子能把书读好,可惜他们读书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想起要用你的故事来激励他们,估计那时候你还没出名,也没有文章被人家放到试卷里。我不是怪你哈,我是怪我那两个孩子不争气,我那大儿子,小学毕业后照着抄一张借条都写得出三四个错别字,大写的一到十,一半不会写,勉强混到高中毕业,去年春天到南边打工,一年过去,不见寄一分钱回来,倒是我给他寄过四五回生活费;小的一个成绩也差,运气好能读到高中,运气不好,初中毕业也就到顶了,估计连职高都考不上。”

“我当年在班级里大谈梦想,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笑。我现在已经没有梦想了。”老熊说,“我的梦想都让现实给扇了耳光。一连吃了几十顿结结实实的大耳光,什么梦都没有了。”

骆远军仿佛记得自己曾经希望做电影放映员,那确实应该是读小学时的事情。后来上了初中,骆远军的理想就变了,他希望初中毕业能考个师范,将来做老师,或者考个卫校,将来做医生。那时候中师、中专的录取早于高中,考上这两类学校就算脱了“农皮”,迁户口,吃商品粮。可惜到头来只考了个高中。上了高中以后,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他从校赛区到县赛区再到市赛区,一路过关斩将,作文竞赛获得总冠军,他就开始做起了作家梦。人的理想从来就不是固定的,常常随着时间和经历、学历等因素的变化而变化。而现在,人过五十,骆远军的理想是逐渐把拼搏过程中主动争取或顺带获得的这样那样的虚名、职务,一样一样地交还回去,认认真真做减法,到退休之前减到只剩下写作,那就是人生的完美状态。

这些,骆远军自然是不会对老熊说的,说来话长,说了老熊要么不懂,要是懂了,他会觉得两个人的差距更大。对老熊的孩子,骆远军有些惋惜,甚至说得上心痛。如果每一个孩子都能从他的故事中获得励志的力量,他愿意把自己描述得更惨不忍睹一些,最好是能让孩子捧起书本读得嚎啕大哭,放下书本立即幡然悔悟的那种。可是,即使现在立马虚构写出来,对老熊的那两个孩子,多半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骆远军想安慰老熊几句,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他知道,面对经过岁月锻打,积攒了无数生活沧桑的刻骨铭心的诉说,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和虚伪。只是,老熊和其他同学、乡邻不知道他骆远军离开故乡以后是如何打拼的。他也曾经迷茫、困惑、痛苦、惆怅,他在大学里勤工俭学,赚钱交学费、支付生活费;村子里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干脆在大学里谈恋爱,靠青春的单纯和热情,把生命的另一半觅回家;参加工作三年才还清读书债;自己花钱自己消费,能节省就节省,节省到一盘回锅肉吃到最后,剩下幾滴油都舍不得倒掉,通常的处理方式是,再盛上几口饭,吃下去,吃成了胖子才发现,由瘦变胖易,由胖到瘦难。老熊当然也不知道他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就起来,进书房写作……不知道是工作繁忙,还是写作快乐并累着,在五十岁不到的时候,头上便顶出一场隆冬的大雪……跟老熊唯一不同的是骆远军的梦想还在,他希望能一直写下去,直到写不动为止。

老熊大孩子二十六岁了,小的虚龄十六岁。两个都曾经表示不愿意待在农村里种地,死活也要到城里去打工,还说农村的房子和承包地他们都不要了。他们说:“活是城市的人,死做城市的鬼!”

“城市到底是什么鬼?难道这两个崽子在城市里买一套猪圈大的房子,他们就是城里人了?难道不用心读书,他们的子孙跟他们一样一辈子做苦工,他们就算城里人了?”老熊反问骆远军。

骆远军想对老熊讲“认识边界”,这些进城的人,也许并不是为了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也许就只是想出去看看别人的活法。见过世面的人跟没见过世面的人,是不一样的。但他怕老熊误认为他故意跟他抬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骆远军问老熊:“你有没有想过进城打工?”

老熊说:“我吧,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懒得折腾啦!”接着他告诉骆远军,脚下这几块地的红薯,是他种来喂猪的,半个月前宰杀了过年的猪,剩下半块红薯地没有挖,见天打算挖一些红薯回去。过几天再到集市上买一头小猪回来,养大了,明年过年才有过年猪杀。

“城里真的不知是什么鬼!”对这话题老熊仍旧不依不饶,他说,不仅他的两个儿子急吼吼要进城,连他的老婆进了城也不一样了,老婆跟她娘家的亲戚常年在城里做保洁,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趟,回来一趟嫌屋子里这样脏,那样不干净。穿的衣服也光鲜时髦了,走路的样子都跟从前不一样。她骂你,你还不能多还她几句嘴,要不然就是一顿臭骂。以前没见过世面,转过去转过来就那几句话。如今见过世面,收入比他高得多,脾气也见长了,一张嘴就一大串,不重调。这婆娘在家里住不上三天,第四天就得进城。这个家在她眼里连个宾馆都算不上。如今不看书不看报,看看抖音我也明白许多事情。这是什么婚姻关系?人家说,这叫守寡式婚姻关系。要不是大家都年纪大了,真担心她的娘家人再把她拿出去嫁上一回。

骆远军起身,替老熊挖起红薯,他说:“老同学,你一个人待在家里,别整天胡思乱想。我虽然路子不宽,但到工厂或门店里给你的孩子找个工资稳定的活儿,难度不大。”

老熊本想制止骆远军,但看骆远军手法熟练,身体壮实,身上确有许多气力需要消耗,就没阻止骆远军。骆远军的这句话,让老熊的脸上掠过一丝快意。老熊说:“有你这份心,我就很高兴,我们不枉做了六年小学同学。只是大的那崽子如今在南方也不晓得胡混成啥样了,不晓得沾染了多少坏习气,我不能让这孩子去给你添麻烦。等我小的那个初中毕业,多半是考不上学校的,我把他交给你。”

老熊把红薯地上干枯的红薯藤收拢来,连同田埂边早些时日割下来的一大堆蒿草一起,堆到空地上。老熊说:“如今的年轻人,稍微长出点人模狗样,满了十六岁,无论男女,吵着闹着都要外出打工,仿佛翻过眼前这座大山,遍地都是金子。你看如今的村子,哪还有多少年轻人?”

老熊的话,让骆远军不知道如何接,让他沉思良久。要是当年没考上大学,让年轻力壮的骆远军选择,他也一定会进城闯一闯的,积攒一些财富,买下房屋和其他产业;到了一把年纪,如果选择悠闲的晚年,就到乡下种几块地、养几只鸡;通过养生式的劳作,把身上的肥膘减一减,过几年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真正到了老年,还得进城,城里到处是配套的娱乐健身设施,距离菜场和超市近,距离医院更近。一个城市人在农村有一片栖身之地可供养生,他便是有退路的人;一个人若在城市还有落脚的地方养老,他便是晚年有保障的人。

“课堂上缺了多少,生活就会还给他们多少,都是要补回来的。”老熊将干枯的红薯藤和蒿草拢成一个大草堆子。老熊说:“我那大儿子能不能挣钱回来,对我来说无所谓,靠我种大棚蔬菜,靠他妈妈在城里打工,不至于饿饭。如今家家的日子都过得去。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怕他在城里学坏。”老熊说现在的年轻人不讲章法的多,路子野,村里好几个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有的到了南方边境,有的去了东南亚,不好好做工,梦想一夜暴富,专干不法勾当,有几个已经被抓,有几个已经丢掉了性命。当然,从这村子里出去的,也有成功的,从地摊到小店,从小店到有模有样的公司,生意越做越大。

从翻出地面的红薯数量看得出来,老熊是个种地能手。他的红薯大小均匀,深浅基本一致。骆远军在使钉耙的时候,让开红薯苗根部一尺多远,深深地挖一钉耙下去,把钉耙柄往前推举,红薯就翻到地面上。土地依然肥沃,只要舍得花气力,种什么出什么,只是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

日已西斜,还有一个小时左右便会落到山背后。河谷狭窄,西边山峦高耸,日头落到山背后,还有一段悠长的黄昏。这时,骆远军的手机响了,爹喊他回去吃晚饭。骆远军对爹说:“添一副碗筷,老熊跟我一起回来喝酒。”爹说知道了。

老熊不推辞。反正老熊现在回家,一人吃了全家不饿。老同学见面,喝上几杯,是不可免除的流程。老熊装了半背篓红薯,剩下一半堆在地里,从那堆杂草里抱过来一些杂草,跟钉耙一起盖到红薯上面。骆远军问:“不怕别人趁天黑来背走?”老熊答:“现在不缺吃不缺穿,谁看得上这个?”

背对着夕阳,他俩走在回家的路上。沿着石阶往下走,走一阵,老熊要坐下来歇一歇。骆远军问他怎么了。老熊说去年秋天帮人砌房子,一个毛头小伙手滑,一块砖头从半墙上掉下来,从他的左边臀部擦过。老熊说:“骨头有点变形,没有骨折,医生说,不好手术,得靠硬养,养好就算好了。不过农村人,哪里养得住呢?见天就得干活儿。大半年过去,轻松是轻松了不少,可一旦挑轻拿重,就还是感觉到痛。”

老熊把自己的半包娇子香烟抽完了,骆远军把自己的香烟递给他,他还是不接。骆远军说:“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烟酒不分家。”他仍旧执意不抽。他说:“人是贱种,没有好日子,就别过好生活,否则是要败家的。”

“农村的人照这样少下去,总有一天会看不见人的。要是农村都没人了,还能在农村建设什么?”老熊不时指着路两边空置的房子说,这家好几年没有回来了,那家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在福建打工,家里老人死了几天,臭了才被发现。

骆远军接过老熊的背篓,三十来斤。老熊不推辞,把背篓换到骆远军背上说:“你穿西装背背簍,怎么看都不像那么回事,说你是农村人吧,你却有一身城市的西装外壳,说你是城市人吧,你却把农村的背篓背得那么巴适地道。”说罢笑起来。骆远军接他前面那句话说:“最近三年来,最艰难的是城市,人口太多、太密,遇到麻烦,连个打转身的回旋余地都没有。农村呢,至少有口饱饭。路是走熟的,事是做顺的。经历过一些事情,才会有更好的选择。我听说张家有几家早些年进城的,不是都回来继承祖业翻建房子了吗?”

“四年前回来了一家,前年回来了三家,还有两家回来也快两年了。”老熊说,“拿城里的工资,回来不但把爹娘留下的自留地种得很好,有一家还向村民租了三百多亩土地,耕地播种施肥收割都用机械,收入可观呢!其他人家衣食无忧,种几块地的蔬菜,劳逸结合,空气和环境都好,换了我,我也愿意!换了你,你愿不愿意?”

骆远军想,要是有机会,他得去见见这个租了三百多亩土地的人,也许会成为一见如故的朋友,也许他们会成为合作伙伴。骆远军告诉老熊,他爹分给他一间偏厦,九十多个平方,这面积要是在城里,就是一套房子了,他在老家是有一块落脚之地的。

老熊顿时兴奋得不行:“好呀好呀,就像抖音上说的,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起变老。等你退休回来,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搞同学会。我肯定活不过你,到时候你要替我写份儿像样的悼词,墓碑上的字也必须由你亲自写!”

骆远军递给他一支香烟,笑起来答道:“香烟都不抽我一支,你都躺在那里了,我不给你写,你也拿我也没办法;要不然就写:此地没有金银财宝,求财请找他的子孙!”

没想到老熊听了更高兴:“你就按你不高兴的样子写,就按你不高兴的样子写!那样写我喜欢,说明我的子孙大富大贵,还是大善人!我躺在下面看见我的子孙有送不完的钱,说不定大笑三声就能从里面爬出来,哈哈哈!”

老熊很认真地问骆远军:“你要是挂掉了,你的墓碑上打算写什么?不会也是:此地没有金银财宝,求财请找他的子孙?”

骆远军问他:“你知不知道微信?”

“知道,不太会玩,我们的朋友圈转过来转过去就那几张老脸,没啥好看的,倒是抖音看得多。”

“我那个上面什么也不写,花几百块钱请个石匠把我的微信二维码刻上去,谁对我感兴趣或者好奇,用手机扫一下,我几十年的生活全在里面。要是准备充分,我连悼词和感谢信都放在里面。最后一段是短视频,我在里面微笑着冲着大家挥挥手,说再见!二维码的下面一行大字:天黑之后勿刷。”

老熊脸上无限艳羡,说:“看来我得琢磨一下微信,不能让你们这些城里人独享了高科技。我们农村人又不笨!”

到了家,一大家人围坐桌子边,就缺他俩。一家人跟老熊打招呼,弟弟起身专门为老熊引座。老熊对骆远军的父母十分尊敬。老熊跟骆远军的父亲开玩笑说:“骆家表叔身体康健哈,听说还能爬树摘桃!”骆远军的母亲接过话假装正色指责自己的丈夫说:“老家伙太顽皮了!爬了哪一棵树?吃过饭让我的孙女把那棵树砍来当柴烧。”一桌子人都笑起来。骆远军担心老熊又挑他的酒,还好,他没有。一瓶贵州大曲,老熊、骆远军、弟弟三人分了。老熊建议换成小酒杯,他说:“酒是粮食精,一口一口地抿,才喝得出滋味!”骆远军知道,老熊是真正会喝酒的人。

女儿坐在她妈妈身边不动筷子。骆远军问她饿不饿。她回答说饿。骆远军问她为啥不动筷子。她不说话。女儿岷月的奶奶慈爱地微笑着,招呼她的二孙女:“小乙,去给奶奶倒一碗开水来。”开水端来,骆远军的母亲放下筷子,把碗递到骆远军的女儿面前,用四川话对她说:“岷月,嫌辣的话,先搛到开水里涮涮。”还是奶奶更懂孙子辈儿。女儿感激地看一眼奶奶,用普通话说:“谢谢奶奶!”

骆远军的弟弟对岷月说:“这里是你爸爸的老家,也就是你的家。在自己家里不要拘礼。”

奶奶制止骆远军的弟弟说:“给你大侄女搛块鸡肉嘛!吃饭就好好吃饭。”

女儿不会吃辣,不会说四川话,是骆远军最大的遗憾。不会吃辣,回到老家,随便走到哪个亲戚家,主人精心摆一桌子好菜,女儿也吃不出个好来。女儿曾经扳着手指头对骆远军说,蒜泥白肉,辣;太安魚,辣;鸡豆花儿,辣;大千干烧鱼,辣;鲜锅兔,辣;水煮肉片,辣;回锅肉,辣;麻婆豆腐,辣;鱼香肉丝,辣;夫妻肺片,辣;辣子鸡毛血旺重庆火锅,哪一样不辣?人家说人生百味,你们四川人只有一味,就是辣辣辣!骆远军对她说:“这你就不懂了。川菜学问大了去了,就一个辣字,能辣出千滋百味。”女儿听得懂四川话,人少的时候也说几句,不顺溜,一旦人多,就不会开口说四川话。

一个是吃上的隔膜,一个是语言交流上的不同,两方面的困难让活泼的女儿一回到老家就变得沉默,比骆远军更不愿意出门。

喝完一瓶,又开了一瓶。这一瓶只喝了一半,就纷纷表示够了,喝不下去了。吃罢晚饭,天还没有黑透。老熊不胜酒力,从凳子上起身就开始腾云驾雾。老熊把红薯送给骆远军的父亲,说地里还多得很,明天再去挖。说罢背起空背篓出门,一摇三晃,背篓倒比人的身子稳当些。骆远军扶老熊回家。走到半路上,老熊对骆远军说:“你爹你妈算是熬出头了,十多年前,当你们家弟兄大学都毕业,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之后,你爹就成了德高望重的人,村子里的邻居、谁家妯娌或者婆媳吵架再凶,只要把他老人家请到现场,往她们面前一站,就没一个敢吱声的。”骆远军笑笑:“这个我听说过。他老人家既不会劝人,话又不多,不过是看在他一个驼背的面上。”老熊说:“不是你这么说的。是你爹你妈劳苦功高。他们吃过全村人没有吃过的苦,他们受过全村人没有受过的折磨,过去从来不与人争长论短,现在又不仗着几个儿子的势,摆出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样子,对谁都和善亲近,说出的话让人激动,做出的事让人感动,这样的老者,谁敢不敬重?”

两个人走走停停,老熊对骆远军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红薯我明天不挖了,猪崽儿我也不买了,明年我也不种地了,蔬菜大棚租给别人。我要进城打工。我琢磨,最适合我的,是到市区的居民小区当门卫,二十四小时不休的那种,工资不高,但不用租房子,白天夜里只要没事,坐在门房里打个盹就是,一天打个七八次,不误小区居民的事,也不误我瞌睡。”

骆远军递给他香烟,这次不再推辞。瞄一眼过滤嘴边上的牌子,他脸上露出居民小区门卫的神情。骆远军从没关心过门卫行业的倒班情况。等老熊把香烟点上,骆远军说:“你这计划好是好,就是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二十四小时不休的门卫。二十四小时不休?哪有这么恶毒的小区?门卫要是休息不好,怎么保卫小区居民呢?”

老熊告诉骆远军,他从昌勇那里得知有二十四小时不休的工厂门卫,上班开门值班,下班关了厂门睡觉,但连昌勇也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四小时不休的小区门卫。“不过,”老熊狡黠地说,“也可以这样。我到两个小区应聘。一个小区上两班倒,另外一个小区上三班倒,二十四小时留八个小时出来睡觉。到我们这个年纪,有八个小时睡觉时间,足够啦!除了睡觉还能干啥?趁手脚还利索,多挣几个钱,到你退休的时候,我自己也给自己安排退休,然后我们一起回到这个地方来,一起种菜、一起喂鸡、一起养老。”

送到老熊家大门口,老熊死活不让骆远军进屋。老熊说:“屋里没有女人收拾,乱得无法下脚,就不在老同学面前丢丑了。”骆远军抬头看了一眼正堂屋外的门额,上面挂着一块一百多年的巨匾,匾上“耕读传家”四个字的颜色斑驳,字迹模糊不清,早该油一下了。描龙绣凤的边框破旧、开裂,不仅失去从前的气派,还特别容易让人想起两个字:败落。他们刘家曾在晚清出过一个举人,这匾就是那举人留下的。

刚才出门的时候骆远军有些醉意,往回走了一阵,给夜风吹拂得快清醒了。太阳的光亮在山背后完全消失,四野一片混沌,看什么都恍恍惚惚,骆远军突然看见从巷子深处跑出两个男孩,一个白净秀气,一个黑瘦羸弱。白净的一个提了一口渔网,欢快地在前面跑,嘴巴里喊着:“你跑得没我快,你是条打山匠的撵山狗!”黑瘦的一个背了个笆篓,笆篓里装着他俩刚从河里捕捉来的鱼。他被笆篓里的鱼压得龇牙咧嘴,嘴巴里却快乐地喊着:“抓汉奸!汉奸逃跑啦!为小江报仇,冲啊!”这是1970年代某部电影里的经典台词,也是骆远军他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骆远军揉揉眼睛,又捏捏耳朵,整个巷子只有轻柔而慵懒的夜风发出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走到家门口,见侄女小乙和女儿岷月正往家门外走。骆远军问女儿:“没吃饱吧?”女儿笑盈盈看着他不回答。骆远军突然想起老熊下午在地里收集的柴火,以及柴火底下那二十多斤红薯。他对她们说:“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说完又对侄女说:“小乙,你去把村子里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娃娃都喊上,男孩女孩都行,我带你们去烧红薯宵夜!”

侄女问:“大伯,哪有红薯?很久没吃烤红薯了。”骆远军说:“你老熊叔家的。是烧红薯,不是烤红薯。烧红薯属于乡下,烤红薯属于城市。”两个女孩听了特别高兴。侄女说她跟村子里的男孩女孩在一个微信群里。说罢在微信群里呼啦喊一声,不到半个小时,来了七八个。年轻人在一起,三分钟不到,就熟络起来。侄女牵着岷月的手,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姐姐,昨天刚从江苏回来。”

“小乙的姐姐,就是我们的姐姐。”一个女孩说。

“四邻八舍,不论辈分啦?万一你得喊她嬢嬢呢?万一你得喊她姑婆呢?”另一个女孩说。

“年纪不大,脑筋不开窍,什么老眼光嘛,各依各叫。”一个跟女儿年纪相仿的帅小伙儿纠正那女孩,他问小乙,“你姐姐叫啥名字?”

女儿自己回答:“岷月。岷山的岷,月亮的月。”

小伙子笑盈盈地翘起大拇指说:“这名字好!这名字跟人长得匹配!”

另一个小伙子说:“猴三儿,你这话没毛病,就是甜得有些腻。”

一群年轻人便笑起来。他们跟在骆远军身后,说说笑笑,向红薯地走去。女儿特别开心,在城市里她只有两个闺蜜,一个是初中的同学,另一个是高中同班的。大学期间,没有一个朋友。同宿舍四个女生最有可能成为朋友,可她们却没有友谊的基础。湖北那个来自官宦之家,没事只认得手机里的游戏,谁都不在她的眼里;广西一个家境贫寒但特别勤奋,从进校的第一天就目标明确,发誓要考复旦的研究生,光知道念书;还有一个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在睡觉,不出去玩,也不跟人交流。而今天,一刻钟不到,她就交上了近十个朋友。

他们教岷月说四川话,岷月用四川话对他们说:“我会说四川话,说得不流畅,不好意思说。”

他们对女儿说:“有啥子关系嘛,你看外国人说中国话怎么说来着?‘我的媳妇(西服)在你皮包里,‘我早上七点就出家(出门)了,‘我想吃轿子(饺子),‘请用被子(杯子)喝水,就那个样,人家还敢说呢,开口说,就是胜利!”

在他们的鼓励下,女儿用四川话跟他们应答。女儿开始说四川话,让骆远军像多了一个女儿,从前那个是一个江苏女儿,现在这个是一个四川女儿。两个女儿都亲,现在这个女儿因为说一口四川话,更加亲近。

骆远军把他们带到红薯地。绰号叫猴三儿的小伙子对骆远军说:“作家表叔,从现在开始,这里应该交给我们年轻人。您酒足饭饱,不缺一两颗烧红薯,您可以回去啦!”说罢不等骆远军回答,他对小伙伴们说:“来来来,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一个是小乙的姐姐岷……对,岷月,难得回来,生在江苏,根在四川,说到底还是个川娃子,不对,应该叫川妹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得搞一堆篝火来庆贺一下,火堆里面烧红薯。我们这篝火,就叫红薯篝火。二个嘛,既然搞起了篝火,我们就得搞个仪式才有仪式感,仪式很简单,不过好多年没搞过了,我们扯起圈圈唱我们这里的土歌,跳我们这里的土舞,怎么样?”大家都说好。小伙子又说:“得让篝火慢慢烧,不急,慢慢烧,我们才有足够的时间唱歌跳舞。慢慢烧,烧出来的红薯更香甜。我们把柴火分开,一堆是储备柴火,另一堆烧红薯,顺带烤火,不能把柴火一次性点着,要不然火一灭,就没得玩了……”

大姑娘小伙子按照他的吩咐行动。有人从红薯藤里摸出钉耙。猴三儿对摸到钉耙的人说:“把钉耙搁远一点,要不然一把火烧掉了,明天老熊叔要哇哇大哭的!边哭边在地上打滚!”

这个笑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又有人说:“还得把钉耙齿挖进泥土里去,不能让木柄绊倒,更不能让钉耙齿给伤着!”

骆远军真佩服这群年轻人既张狂,又心细。

天上是偌大的月亮,十五的圆月,空气干净,照得地上一切都清清楚楚。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明亮干净,看上一眼,眼神冰凉冰凉的。这是个多么干净敞亮的夜晚。

骆远军走下梯田,快到石阶的时候,火堆燃起来,孩子们手牵着手,围着火堆跳舞,一边跳舞,一边唱歌。给他们欢快的舞蹈打节拍的,是村子里土里土气的歌谣。

火光跳耀,照耀着孩子们的面孔,他们留给夜晚的,是手牵着手欢快跳动的唱歌的背影。

他们唱的,都是骆远军童年和少年时期熟悉的歌谣,这些歌谣唱出了骆远军当年的记忆、梦想和渴望。他不愿意离去,坐在石阶最上端,用耳朵亲近这一群青年。高原上清新的夜风柔和地从他的面颊和额头上吹过,也吹起他的西装前襟。

——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做木匠,嫂嫂起来蒸酒米,蒸得喷喷香,打起马儿接姑娘,姑娘肚子痛,请个端公来跳神,端公吃酒醉,倒在鸭窝睡,鸭蛋做枕头,鸭毛做棉被,一觉睡到十八岁。

——丁丁猫儿,尾巴长,买个包子尝一尝,没有面,没有糖,伤心伤心哭一场。豌豆开花角对角,接个媳妇恶又恶,三天骂丈夫,两天骂公婆,土地菩萨劝不转,灶神菩萨听不过,反手把她拉来下油锅。

——螃呀么螃蟹哥,八呀八只脚,两只大眼睛,一个硬壳壳。一个螃蟹八只脚,两只眼睛那么大的壳。两把夹夹尖又尖,走起路来么撵也撵不着,夹着哪个甩也甩不脱……

他们唱完一段,喊一阵穿山号子,哦嚯嚯嚯,远山回应着他们快乐的喊叫。

谁说故乡落后?谁说故乡封闭?这些传唱千百年的歌谣多么睿智有趣,得是多么有才华的人才能随口唱得出来,得是多么聪明的人才会把这些灵光一闪而过的唱词和曲调记下来,得是多么有趣的人才会把这些歌谣传唱出去,且在村子里世代流传?

月到中天,孩子们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们继续跳着,继续唱着。唱完土歌,他们唱当下的流行歌曲,其中一首《可能》,骆远军从众多的声音中辨别出女儿的声音,她的发声习惯和咬字的方法,跟故乡的青年确有不同。骆远军向家走去,透明的月光洒了他一身。这么干净的月光,城市里是从来不会有的。

第二天早上,到吃早饭还不见女儿岷月和侄女小乙。骆远军问母亲:“两个女孩儿是不是该起床了?”母亲微笑着说:“凌晨三点才回来,没洗漱就睡了。你女儿进门一口四川话‘奶奶开门,吓我一跳。没想到我的大孙女说四川话那么好听!”母亲笑起来又说,“姊妹俩用四川话交谈,真是不赖。还给我带了一块烧红薯回来。脸和鼻子、浑身上下都是黑炭灰。”母亲又笑。望着母亲舒心的笑容,骆远军也舒了一口气。

母亲说:“他们今天还约好了去游黄水沟,还说要去溶洞探宝……年轻人在一起,总能找到大家都喜欢的活动。”

骆远军不禁沉思,我的女儿原来跟故乡就少了一缕旷野的篝火,那是青春共同的密码;我与老熊之间,曾经有这种密码,不过经过几十年岁月的淘洗,我们还能找得到这种密码吗?希望他们这一代因有手机和微信,而让友谊长存、永不淡去。

骆远军给老熊发了三条信息。一条是:昨晚上,你的红薯果然遭贼了!另一条是:连红薯藤都没留下一根!第三条是:我是带路党,哈哈哈哈!每一条信息之间相隔一二十分钟。骆远军歪起嘴角笑着想,我得像讲故事那样,先不要告诉答案,而是一个悬念一个悬念地来,把这老伙计的好奇心或者心跳一点一点地拉长、调快!到最后,连个生气的机会都没有。

到了八九点钟,骆远军问起床的小乙:“那个叫猴三儿的小伙子在哪里打工?”那小伙子看上去比女儿小一点,比小乙大一点,他的组织能力和表达能力都获得骆远军的认可。駱远军心想,这多半是个到城市见过世面的孩子。

小乙回答:“不是放寒假吗?人家可是上海音乐学院大三的学生。”这个回答让骆远军感到意外,却又感到高兴。一个大山沟里的孩子走进了上海,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却那么喜欢故乡的土歌和土舞……骆远军隐隐觉得,猴三儿也许就是当年的自己。猴三儿也许早就明白什么是认识边界——即使暂时不认识又有什么打紧,在他身上,迟早会发生两种文化甚至多种文化的碰撞和融合。

接下来几天,弟弟主厨,每个菜都减少辣椒的量。女儿在大声而流利地说四川话的同时,努力接受川菜的辣。吃着吃着,女儿悟出川菜辣味之妙,觉得川菜越吃越好吃。省亲结束返回江苏,她顿顿吃辣,无辣不欢。

离开那天,骆远军向母亲要了一罐头瓶酸腌菜。母亲笑着说:“你要是不自己来拿,只怕快递不但不给寄,还要笑话我们寄啥不好,竟然寄一文钱不值的酸腌菜。”骆远军对母亲说;“他们哪里懂得!”

女儿后来在一篇习作里写了那晚的篝火,更写了骆远军的纠结。文章的末尾让骆远军沉思良久,女儿说,原乡和逃离仿佛是一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难兄难弟,生活在原乡的时候,拼命想逃离;离开了那里,却又时时想回去。逃离的,逃离了肉身,逃离不了心;想回去的,回去的是身,回不去的是心。我爸就像奶奶的酸腌菜,多咸多酸他自己永远无法知道,也许他知道,只是他不说,说了也没人听,听了也没有人懂。

毕竟是年轻人,思维敏锐,片语剿匪,只字杀贼,写尽老一辈离开原乡、客居异地的人的人生况味。

之后回故乡探亲,骆远军再也没有碰到老熊。他果然打工去了。骆远军的父亲说:“老熊出门前特意来让我带一句话给你,他说‘如果远军到东莞出差,一定帮他去看看他的儿子,是死是活,挣得到钱还是挣不到钱。”东莞,多么遥远啊,东莞在祖国的南方,而他骆远军在祖国的东方,相距两三千公里。骆远军拨打老熊的电话,回答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这老伙计说不定真做门卫去了。骆远军想,不管出不出差,如果确有必要,也许真该替老熊到东莞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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