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谈运动

2024-05-08 23:41杨梅
西部学刊 2024年8期
关键词:潜能存在运动

摘要: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物理学》集中展示了他的运动观。他主张运动是潜能的实现、静止是运动的缺乏,通过对运动、静止和“同一运动”等范畴的论述,创造性地解释了运动中事物何以保持同一等问题,不仅建立了独具特色的亚氏运动学说,还反驳了芝诺悖论,批判了巴门尼德的存在论,对于我们深刻理解运动、运动的主体、运动的状态等仍具有重要启示。

关键词:运动;潜能;静止;同一运动;存在

中图分类号:B502.23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08-0148-04

Aristotle on Motion

—Interpretation of the View of Motion in Physics

Yang mei

(School of History and Politics,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25)

Abstract: Aristotles view of motion was fully illustrated in his work Physics. He advocated that motion is the realization of potential and stillness is the absence of motion, and he creatively explained how things remain the same in motion through his discussion of the categories of motion, stillness and “identical motion”. Not only did he establish his unique theory of motion, but also refuted Zenos paradox and criticized Parmenids ontology, which is still an important revelation for us to deeply understand motion, the subject of motion, and the state of motion.

Keywords: motion; potential; stillness; identical motion; existence

亚里士多德作为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家被誉为“许多世纪以来乃是一切哲学家的老师”[1]269,其运动观对欧洲产生了深远影响。本文将对亚氏《物理学》中的运动观进行梳理,以求科学地理解其哲学遗产,从中寻求有益的借鉴与启示。

一、运动是潜能的实现

在《物理学》第三卷中,亚里士多德引入了“潜能与现实”这对范畴,认为存在者潜能的实现就是运动。他说“现实之于潜能,犹如正在进行建筑的东西之于能够建筑的东西,醒之于睡,正在观看的东西之于闭上眼睛但有视觉能力的东西,已由质料形成的东西之于质料,已经制成的东西之于未制成的东西。我们可以用对立的一方来界说现实,而用另一方来界说潜能”[2]177-178。可见所谓潜能,就是一种尚未实现的可能性,现实则是目的的完成,潜能完全被实现(隐德来希,entalecheia)的过程就是运动。潜能之所以能实现,关键在于现实的引导,现实之于潜能更具先在性(逻辑上的“先在”,而非事实上的“先在”)。现实为潜能的实现提供目的和原则,潜能者则在规定性轨道上朝向目的运动。他进一步指出:“潛在的东西当它已经完全是实在的,并且不是作为它自己而是作为能动的东西而活动的时候,它的完成便是运动。”[3]59

“运动是潜能的实现”克服了运动的盲目性。在赫拉克利特看来,“这个万物自同的宇宙……它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一团永恒的活生生的火,按照一定的分寸燃烧,按照一定的分寸熄灭”[4]37-38,但他没能回答一团既可以是这样又可以是那样、毫无目的的“活火”,何以能燃烧成彼此不同的事物?这个分寸如何把握?亚氏则指出:“一切事物之出现无不出于所固在,只是它未先实现,仅为潜在而已。”[2]177可见,正是潜能受目的的引导才能最终成为现实,运动并非盲目的,而是有目的和方向规定的。另外,反驳了爱利亚学派否认运动的学说。巴门尼德认为世界的本原是“存在”,这个“圆满的一”是无需运动的,他的名言“存在者存在,不存在者不存在”[4]92,完全否认了运动的可能性。亚氏认为存在者不能从无中产生,只能从潜能者而来。潜能者既是存在又是非存在,既能成为存在又尚未存在,当它获得一定的形式时就会变成现实,这一由潜在到现实的过程就是运动。这种运动的根源在于事物自身中包含着否定自身的因素,使事物对自身的持存状态进行否定,从而使它从自身中剥离出来,走向更高的阶段,运动的这一定义使现实活动和“实现活动”区别开来。

至此,亚里士多德从存在论传统转入到一种基于潜能到现实的生成论研究,世界不再是生来如此,而是潜能与现实之间的生动流转,生生而不息。与柏拉图寻求最高的理念、追求永恒的“本质”不同,亚氏以事物自身所蕴含的自我否定因素实现了对永恒的毁灭。运动作为亚氏形而上学的重要观点,使他的哲学显现出鲜明的辩证特色。

二、静止是运动的缺乏

亚里士多德说“静止乃是运动的丧失”[3]212,是对运动的褫夺和缺乏,静止以运动为前提。“只有一种不动的事物,我们才用‘静止这个词,因为静止是运动的相反者,所以静止是包容着能运动东西的运动的否定(negation)”[3]139-140。亚氏提出三种“不能运动者”:一是完全不能运动者;二是难以运动、长时间不动或者动得非常缓慢者;三是本性上要运动且能运动,但没有运动者[3]139-140。其中,只有第三种情况才能被称为静止,因为,不能运动者是无所谓静止的。我们只能说苏格拉底和石头静止,却不能说不能运动的物体静止,正如我们不能说没有眼睛的石头是瞎子一样。可见,亚氏定义的静止是对于能运动者而言,静止由运动来规定。运动和静止是事物具有的两种状态或属性,承认事物既可以是运动的状态存在,也能以静止的状态存在,从而反驳了赫拉克利特“一切皆流,无物常驻”[4]39的主张和爱利亚学派认为世界“静止不动”的观点。如果一切都是静止的,那么,世界就应该是一个恒定的样子,真的永远为真,而假的永远为假,但事实并不如此,我们每天都能感受到世界的变化,黑格尔哲学中所体现出的深厚历史感正是对这一学说的承继与发展。如果没有静止,世界必将处于永不停歇的变化之中,“瞬息万变”又虚幻莫测,我们无法确定任何事物。

亚里士多德认为事物既有运动的时候,也有静止的时候,“运动在其中发生的东西,它的不动性是静止;因为,加于静止的东西本身上面的活动性就是运动。”[3]61“事物在运动着的任何时候总是一方面处在它所正在的状态下,另一方面又是在它变化所趋向的那个状态下,所以与运动相对立的,与其说是停留,无宁说还是另一运动。”[3]153-154从亚里士多德对“不能运动者”和静止的定义来看,他坚持以运动来规定静止,认为不能运动者和无法运动者无所谓静止,只有能运动却没有运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静止,可见,“运动事物中的不动性是静止”才是他的本真思想。同时,亚氏将运动和静止视为事物具有的两种不同状态——事物正处于运动/静止状态时,也正趋向于与之相对立的静止/运动状态,于是我们可以说,事物不会永远运动,也不会永远静止,而是不断在运动和静止之间流转切换。当事物处于静止状态,貌似驻足停留时,实际上已经蕴藏着进行运动的趋势,当其具有“活动性”时,就开启了现实性的运动过程。

可见,亚氏深刻把握了运动与静止的内在联系。虽然亚里士多德还没有将运动与静止的关系提升到绝对和相对的层面来理解,也无法体味中国哲学中“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美妙意境,但是在他的时代,亚氏所作的哲学思考是突破性的。

三、论“同一运动”

亚里士多德将“同一运动”界定为“种上的同一运动”和“属上的同一运动”。根据范畴不同,他将运动分为方所运动方所运动:或译为位移运动,辛普里丘英译本中为change of place,意为直接的、并非在运动中被把握的、包含着对象的事物的界限面。严格意义上的方所运动指称那些以“被动的方式而导致的运动”。、质的运动和量的运动,同种运动之间均可称“同一运动”;种上同一的运动,在属上可能是同一的,也可能是不同一的,只有当属“不再可区分”时才是“同一运动”,因此,“不再能分的属”是构成“属上同一运动”的关键。亚里士多德指出绝对的、严格意义上的同一运动必须同时满足三个条件:运动者是同一的,运动的时间是连续的,运动的形式是同一的,如同一个苏格拉底在一天的时间中连续地行走就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同一运动。至此,亚里士多德找到了“多”与“一”的结合点。他考察了一些特殊情况,如克里斯库斯变黑的同时也在行走并不是同一运动,因为在此过程中,除了时间是同一的之外,形式和运动者都不是同一的,从形式上看,变黑不同于走路,变黑属于质的运动,而走路属于方所运动;从运动者来看,行走是作为散步者在走,而变黑则是作为具有白这一性质的事物在变黑,二者并不相同,不能看作是同一运动。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一切皆流,无物常驻”,但这种对世界瞬息万变的无力感是亚里士多德无法接受的,他要在变动不居的世界里找寻一种确定性,为人类把握世界打下一根锚定桩。亚里士多德分析了身体、健康和知识在间断的情况下是否仍然是同一的情况,他认为身体的健康状态从早到晚在数上为同一,在生病恢复健康以后,虽然生病之前的健康和生病之后的健康在时间上存在一个gapgap:此处指(时间上的)断裂。亚里士多德强调品质的稳定性,此处意在说明运动和实现活动主要决定于品质,生病前后虽然在时间上被打断,但只要健康的品质仍然是同一的,那么该活动就是同一的。,但健康的品质始终是同一的,并且是一种处于变动中的同一。同理,苏格拉底在出国之前和出国之后,其身体、健康和知识都是同一个主体;床撤了又安上,撤之前和安装后的床是同一的床。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只要“品质同一”,那么运动即使有间断,也应当是同一的,品质是否同一是判断运动是否同一的关键。

亚里士多德还分别从绝对意义、整全意义上,以及均匀运动与同一运动等角度对“同一运动”进行界定。首先,绝对意义上的同一运动是连续的。“一”就是连续性,连续性就是“一”,二者是一回事;连续必须以同类事物为前提,不同类者不能连续;连续的就必定可分,不存在终极的不可分的实体。其次是整全意义上的同一运动。此处论述的是构成“一”的另外一个要素——整全性,即把自身本性完整地实现出来。以人为例,亚氏认为人的“明智”德性能够把握人生的整体,胡塞尔也认为人具有“通观人生整体”的能力,人可以通过自己的活动实现生命的目的和规定性,获得生命的整全整全:即完整性,也就是把生命的目的和规定性完整地实现出来。。我国古代有《礼记·檀弓上》云“君子曰终,小人曰死”,生命的终结于君子是志业、修行的完成,于小人则是一无所有、空无寂灭,每个人都终有一死,但唯有把握人生整全的君子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一”。连续性和整全性都能对同一运动有所规定,其中,连续性对同一运动的规定更为根本,事物即使没有整全性,只要是连续的也可被称作“一”,而整全性将大大提高同一运动的内在统一程度,实现本质上的同一,最严格的“一”一定是连续性和整全性的结合。

同一运动有程度之别,在运动具有连续性的前提下,“加上均匀会使得这个运动更加是一”[3]146,均匀使诸运动之间无“彼”“此”之殊,无“前”“后”之异,运行不竭而终始常然,从而使一个事物更成为它自身。中国哲学与此有不少暗合之处,如《中庸》言“天地之道,为物不贰”,即天地的法则,始终是专一不二的;《老子》言生生之德“独立而不改,周行不殆”,此种恒静与恒动之互摄,暗通于均匀与同一运动的相互关系。于生命运动而言,人皆可以为善,但圣人與常人不同,其区别不在量的多少,而在于圣人为善之纯粹不杂,正如程颐为程颢所作的《明道先生行状》言其品行“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5]。

概而言之,连续性使运动在形式上成为“一”,整全性使运动在本质上成为“一”,而均匀性使同一运动更加纯粹、更加为“一”。

四、亚里士多德论运动存在

亚里士多德之前的自然哲学家们,热衷于探寻世界的本原,以追求世界的永恒与统一为目标,这一思想传统在巴门尼德那里达到了新的高度,他将世界的本原抽象为“存在”,并认为“存在是不动的一”[1]94-95。芝诺为维护其观点提出了著名的四大悖论“四大悖论”:是古希腊哲学家芝诺(Zeno of Elea)提出的四个关于运动不可分性的哲学悖论,包括二分法、阿基里斯追龟、飞矢不动和运动场。。亚里士多德作为“古代最伟大的思想家”[6]和古希腊“最博学的人物”“古代世界的黑格尔”[7],他敏锐地发现自然哲学思想的不足,他说:“阅读古代学者的著作时使人感觉到,自然哲学家似乎只是同质料发生关系。”[3]35这样的本原学说只能说明世界的统一性,却无法解释世界的多样性,只能说明世界的永恒性,却忽略了世界的运动变化。因此,他重提“连续”“相触”“相续”,突出连续性使事物之边缘成一。这意味着构成连续性的事物必定有边缘,而且必定是两个或两个以上事物的边缘重合才能成为有连续性的“一”。亚里士多德将运动所经过的过程称为积量,为了说明积量和运动必然由可分者构成,他进一步考察积量、时间、运动三者是否可分。他认为三者要么是由不可分者构成,要么由可分者构成,如果积量由不可分者构成,则运动也必定由不可分者构成。他将D、E、F三个运动分别对应积量A、B、C并作图分析,发现当事物从一地运动到另一地时,存在着既不在起点也不在终点的中间状态,这说明运动不是瞬间就能完成的,一物不可能既在运动又完成了运动,所以,运动是一个可分的过程,如果运动是不可分的,那就意味着运动的开始就是运动的结束,他以此证明了运动的无限可分性和连续性。上述推理也适用于时间和积量,因此,时间和积量也是无限可分和连续的。

在芝诺经典的“阿基里斯追龟”悖论中,认为只要乌龟比阿基里斯(古希腊最善跑的人)先跑,阿基里斯就永远追不上龟。亚氏在反驳芝诺时抓住了问题的症结:芝诺悖论的前提——有限的时间内不能穿过无限多个积量。他指出,无限性有双重含义,它既关联界限的无限性,也关联可分的无限性。就界限的无限性而言,事物的确无法在有限的时间之内赶上无限之物,但就可分的无限性来说,事物是可以赶上无限之物的,因为它在时间上也是无限的,通过无限时间的要素赶上无限之物是可能的。芝诺正是利用“无限性”概念的多义性造成了思维的混乱。他混淆了两种可分性,把潜在的可分性当作现实的可分性,并在对积量的使用中选取现实的无限可分性,在时间的使用中选取的是潜在的无限可分性,从而得出与事实大相径庭的思维结论,但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时间和积量是同构的,无论时间和积量是现实的无限可分性还是潜在的无限可分性,事物都是可以在有限的时间内赶上无限多个积量的。因此,亚氏批判芝诺说:“他的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因为时间不是由不可分的‘现在组成的,正如别的任何量也都不是由不可分的部分组合成的那样”“很明显,领先者(指龟)永远不会被(阿基里斯)超过,是错误的。当龟在前头的时候,阿基里斯不能超过,这是真的。但是如果允许阿基里斯越过限制他的界限,他能追上龟。”[8]既承认时间和积量的无限可分,也承认这种可分是潜在意义上的,现实意义上的时间和积量仍然是连续的,他以此反驳芝诺的不动论,论证了运动的永恒性和客观性,为后世的运动研究开辟了道路。

五、结束语

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以运动无需证明为前提,层层深入地考察和界定运动的含义,将潜能者得以实现的过程称为运动,并将运动限定在实体属性的变化上。这一界定既将运动保持到底,又说明运动的缺乏造成静止;既保证了运动的实现,又保证了事物在运动中的同一。《物理学》中蕴藏的强大逻辑力量和思辨精神令人折服,其结论更为我们深刻理解运动、运动的主体、运动的状态等提供了思考的基础。

参考文献:

[1]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M].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刷馆,1997.

[2]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M].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刷馆,1995.

[3]苗力田.亚里士多德全集:第2卷[M].徐开来,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

[4]苗力田.古希腊哲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5]朱熹,吕祖谦.近思录[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51-52.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447.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59.

[8]ARISTOTLE.Physics(Oxford Worlds Classics)[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5-10.

作者简介:杨梅(1985—),女,汉族,贵州贵阳人,单位为贵州省师范大学历史与政治学院,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

(责任编辑:张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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