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之旅

2024-05-10 15:32觉子
美文 2024年10期

觉子

一篇重回故里的散文,无论是痛还是恨,作者最终只能带有遗憾去原谅、去释怀过去的一切。这篇散文内在的亮点在于情感的跳跃,这种情感带有伤逝的意味。时隔多年,“我”本已淡忘的伤痛却因城中光景,黯然回首起往事,与最初的憧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理解友情的破灭,同情血肉亲缘的底层艰苦,但他依旧怀念着城中美好存在的印象。这背后折射出种种无奈,夹杂在悲与哀之间,假借客观存在的美好回忆与纯粹的自然人文来消逝,这就是痛与憾的一座城!微妙之中,满是遗落。以对时空变迁的痛恨,释怀了“我”心心念念的友情之失,以命运不公的痛恨,释怀了继父与母亲对“我”留下的童年阴影。前者是接受美好破灭的现实,后者是怜悯底层劳碌者的艰辛,冥冥之中,事物发展本质是没有错,但从情感的角度,这又形成了一个哲学的“结”。“我”对一切的痛与恨,终究是自己没有放过自己,在这种状态下,寄情于自然人文的美感,排解人类灵魂深处的秘密。最终,面对现实,“我”以极限的人性善意去对母亲做了最大的体恤,也算为这趟旅程画上了句号。简叙写情,这种情既不单调,也不缠绵,情感的背后折射着对万事万物现实流变的思考,暗藏着满满“无奈”,也许“断舍离”才是最佳解。

(一)

在赣鄱大地的中心,我带着无限的憧憬,踏上了追忆往昔之路。沿途的风景由丘陵渐变成崎岖的山,蔚蓝色的天空挂着一朵朵疗养心神的白云,半山腰成片成片的芭蕉林、马尾松林、杉木林一扫而过。没有浓雾大烟与人迹喧扰,这是纯洁而又令人心旷神怡的世外圣地。点点村落的老旧土楼,两三处较为密集的小镇,交通不是那么畅达,但这里有鸡犬相闻的质朴。毫无疑问,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是红色故乡汀州——闽西龙岩。

水头刚过,我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聚精会神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我知道,我已经重回故里的怀抱。相较而言,我对泉州市区偏于生疏些,绝大多数都在晋江和石狮这边生活。到了SM广场,熟悉的一切就好像我与这里十五年前之久的约定总算兑现了,那人、那物、那事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在晃晃悠悠的车上待了一天,快要到达终点站的两刻钟里,我不知不觉地有些眩晕欲吐,或许是饥肠辘辘,抑或是跨越十多年之久的想念,猛然间得到近距离满足,所诱发出强烈的精神冲击。

夜幕降临,似乎也把我带回另一个相似时刻。那天,继父早上把七岁的我送去学校,下午没有来接我。学校也是刚换没几天,初次来到安海,我只能一个人靠着抓阄式的方法摸索着回家的路。在一个个十字路口的拐点,我害怕每一次抉择的方向,会让我离家越来越远。看着天渐渐黑糊糊起来,我在忐忑不安的无助下,惶恐地号啕大哭起来。路旁的摩的大叔询问了我的情况,并向我要了母亲的电话号码,才让家人找到了我。

(二)

下车了,我在狮城呼吸到了一缕清新的空气。接我的是继父,他矮了、老了,银色鬓发下的浅意微笑代表着他的敬意,开口第一句就是我来之前没有与他打招呼的小小责备!但植根于童年阴影的三年毒打,永远挥之不去。我与他本是人生过客,碍于母亲的面子上,我在阴翳里不得不唤他一声声“爸”。我站在时间的渡口选择流水般释怀暴力的侵扰,或许母亲有不可推卸的连带关系,纵容他肆无忌惮地对我大打出手,但我从未对她有过多的愤恚。

母亲对我人生伤害最深的一句话,莫过于在我三年级跟着小伙伴去拔了宝盖本地老农的秧苗,老农向她索要五十元赔偿金的时候,她当众宣称我不是她的儿子,无情地给了我两耳光,用工作的剪刀在手背划出一道血痕,并怒斥我去死的论调。她不知道的是,这件事我不仅耿耿于怀,也和她因血缘衍生的零星感情渐行渐远直至无法挽回。天底下公认为最伟大的母爱,我过去如幼犊般如此期许,在那一刹那,竟成了我不屑一顾的存在,我也把那种痛暗暗地沉在了心灵多年。

来到城里三日不到,我看到他们俩住在破败不堪的廉价出租房里,多了一份对寓居于社会最底层漂泊者的同情与体谅。看似繁闹的大城市,他们为了多赚一分钱,要抢在时间的前头东奔西走、精打细算。为了不断谋求生计,他们宁愿忍受着闷热半夜中的蚊虫叮咬,买个菜货比十几家的拮据活法,也会在忙完手上活儿的片刻,关心远在家乡的女儿与父母。没有人对不起我,只是命运将我错误地划成一个“局外人”。或许我也应该像这片土地上的人那般慷慨大方,随时空交替的意志去清洗人际的芥蒂。

(三)

一片记载着生命成长的树叶,在岁月揭开它背面蕴含的一条条叶脉悲痕的同时,也让整个收藏人间美好的脉络,在表层显得弥足可贵。我只记得在杏板有个叫叶伟鹏的小伙伴,他打开了我那间闭塞的心房,装饰了心房那扇小小的窗子。6岁从家乡来到晋江上小学,我很是自卑怯懦。这里的老师较为严历,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满头白发、驼着背的张老师,每天早上就握着一条竹鞭挨个儿地检查数学作业。在家乡的小学习惯了不写作业的懒散,头两个礼拜,一大早张老师就扯直我的手掌抽出一道道红条。只要她抓起我手,中途无论我哭叫得多大声,她都是机器般运作下去。班主任无奈地只得把外婆叫到学校来,我才肯老老实实地写作业。第一次写了作业的早上,我看到张老师朝我走来,就在慌张之中,吓得自觉地伸好手等待被打。當她翻开我的作业本,扫了一眼就去检查我后面那位同学的作业时,反而令我浑身上下不自在。

那时候,我家住在伟鹏家楼上,他家在楼下从事手机修理与买卖的行业,久而久之,他从全班第一个接近我的同学,变成对我最好的朋友。他待人真诚友善,任何时候好像都在散发着活泼开朗的阳光气息。从贫穷落后的小山村走来,我的见识和井底之蛙的那一眼天空不分轩轾,学校组织的一系列闻所未闻的活动,都是他出钱出力带我参加。儿童节的晚会上,他站在露天大舞台上表演七个小矮人短短几秒的动作,回想起来仍然是那副俏皮可爱的面孔。周末的教师节,我们一起捧着鲜花来到张老师家拜访,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找到比这更像样的教师节。伟鹏送了一部手机作为给张老师教师节的礼物,张老师年纪大了,手机上一有疑惑就找他解决。他的爸爸把我当自家小孩看待,很是乐意让我留在他家吃饭睡觉,送伟鹏上学也会一同捎上我。

我们俩无忧无虑相处的快乐时光只有一年,但就在那一年,使我的心灵得到新生的洗礼,让我渐入生命范畴的生与死之中。懂得珍惜我所拥有的事物,接纳我所不能改变的天意,也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最初的定义。走的那个晚上,他哭着为我送行,我们彼此就要失去一位难以相见的挚友,连同泪光也晕染在月亮照映大地的脸庞上。到了站台,我暗暗对着未来许下一定要来见他的诺言。第二年我又回到了这座城里,可惜家里搬去了石狮务工,没能回到晋江。

历经十多年的变化,我再次来到我们友谊升起的地方寻找丢失的过往,童年的光景已是物是人非。他家早已经搬走了很多年,好在上天的眷顾,在路边便利店的一个同学那里,我巧然地联系上了伟鹏。身在福州的他,对于突如其来的旧友,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我重走了上学的那条路,某个角落又好像回荡起我们谈天说地的闲暇片段。小学由外入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剩下校门口两家小卖部,还没有改容换貌。我带着叹惋离开,表面上我在微信屏幕对话框里乐观地告诉他友情可以重新开始。实际上,在相隔千山万水的鸿沟里,我所言之意不过是在自我安慰那一株被年轮无情折断的常春藤罢了!来回一趟,终于了结了我多年未能放下的挂念。在千千万万个日月的蜕变中,人际的遗憾必然需要我拿出足够的勇气,去接受我之前所不想接受的事实。

(四)

抛开这座城市的人情世故,回归现实的本质,我更深爱着这座城市递出的一张浓墨重彩的传统文化名片。中国现存最长的海港大石桥——安平桥,也是中古时代世界上最长的梁式石橋。每年端午节这里举办“嗦啰嗹”的民俗表演活动,吸引了大批游人前去观赏。一般临水的地域都会有龙舟大赛,但安平桥最大的亮点却是一年一度的“水上掠鸭”。相传当年郑成功在安海为了操练不适水性的士兵,才发明了这个水上抓鸭的训练方式,经过后人传承,就成了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人们竞相角逐下放到海面的鸭子,鼓足干劲投身于水中尽情嬉闹,桥畔的观众也是看得热血沸腾。一时分不清是人抓鸭,还是鸭戏人。

曾几何时,我看过一篇关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心南移的文章,阐述了当代中国传统文化中心集中在东南沿海一带的现状。我在狮城短短十天半个月,璀璨的烟火不分昼夜地响彻云霄。隔壁人家的普渡宴,锅碗瓢盆一夜接着一夜营造起欢聚达旦的氛围感。就拿老家传统意义上的春节,我都没有见过如此隆重热闹的场面,这使我沦肌浃髓地产生传统文化的地域参差感。闽南人民是我见过最为虔诚的信徒,他们对神的敬仰,是源自对祖先祈祷风调雨顺、福音绵延一系列美好祝愿的继承。家家户户供奉的神明,会保佑着每一个闽南子民生活与事业的安康繁荣。在闽南文化的熏陶下,泉州从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傲立于东方之巅的辉煌,这也得益于泉州人“爱拼才会赢”的豪爽闯劲儿以及眼光长远、不拘一格的为人处世之道。远销海外的德化瓷器、安溪铁观音、永春篾香这些享誉世界的名产,都是泉州人用一艘艘商船锻造出能够代表东方口碑效应的代名词,赢得了西方上流社会的高度赞赏。也许读懂了人文美韵的闽南文化以及聪慧勤劳的泉州人,才能够深刻明了地感悟海上丝绸之路的伟大不朽,这其中暗含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智慧与勇气并存的海迹逆旅。

当我涌上一辆公交车,音响里的语音播报也向我彰显着泉州的格调。既有国际都市范的英语,也有淳淳乡音的闽南语。古朴而不失优雅,就像海外华侨们不论身在多么高端时尚的国际大都市,怀里都揣着一曲热土的南音。在传统文化的浓厚氛围感中,泉州也兼纳了外来的新鲜血液,实至名归的中国门户型城市。

(五)

泉州位居全省经济前列,虽然常年经济不是以自然旅游业为主,但这片海域的自然景观足以填补我对大海无穷无尽的向往。曾经,我一个人循着海岸线拾荒,提着袋子在泉州的海域蹑足,对沙滩千洞百孔的小螃蟹也见怪不怪。那时候还小,对大海的印象很淡很淡。红塔湾,带我再次品味到大海真正的味道。不会游泳的旱鸭子,蜷缩在浅海处沐浴海浪的冲洗。一旁孩童们浮在海面的快感,牵动了我对游泳跃跃欲试的想法。几个回合下来,被迫呛了几大口水,自己俨然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海鲜”。闭上双眼,沉浸在海水里的一分一秒里,宛若我与大海融为了一体。它的脉搏跳动时而汹涌、时而平缓,或许大海也有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只是不愿意袒露给平平淡淡的生灵罢了!

登上泉南最高点的宝盖山,驻足山顶的姑嫂塔下,俯瞰这一切的一切啊!是那么地安然!囱口的轻烟、海面的游船、秋日的浪涌,都定格在海与天的爱意之中,致使我分不清它们的纯然面貌。绕塔内细细地游走一圈,我不敢相信的是,这座塔里姑嫂二人盼亲人海归的传说给我眼界所览的安静惬意增添了一丝丝美景之外的感伤,但这并不影响姑嫂塔作为一个时代更迭的见证者散发的信仰魅力。它看着这片土壤子民们的茁壮成长,关切着一代乡民下海谋取生计的境况。归来,它又是每一位侨民最亮眼的灯塔,隔海相望,它也始终挂念着宝岛上还在念家的孩子。饱含海水浸润的清风,带着造物主的使命来唤醒大自然最原始的记忆,只有我的心仍想沉睡在山与海的怀里。晚霞将至,在细沙滚向嘈杂尘埃的途中,人世的浮沉开始变得忽冷忽热、忽明忽暗!我明白,我是带着一颗朝圣的心,与日同落、与月同生!

(六)

佛家常谈“放下”二字,一位故友的离世让我远眺到人间游历的岁月是如此之短,数十年后再次凝视当下的自己,未曾想过纷纷扰扰的一情一景是否会有所蜕变。对怨的郁结,对情的固守,放下是一种自我心境的修炼与救赎。很久以前,我丝毫察觉不到生命易逝的万般无奈,看到的山水田园除去表象就剩光秃秃般黯淡。我苛责物象风化,而不知积压在心头的一道道坎与日俱增。时光是个无情的窃贼,掠走了童忆故里的美好,却将悲伤与叹惋融于一个人波涛汹涌的情感江河,我也该如释重负地向前奔跑了!

离开这座小城的前夜,我好像真的很难向母亲违心地进行暖意表达,换作任何一个在幼龄就饱经伤害的痛者,能拿出足够的勇气去正视或者泰然处之,那绝对拥有异于常人的体魄。我的阴影深处插着两把刀,母亲一把,继父一把,在我去看望他们的这段时日,每次察言观色那一刹那似乎都感知到了刀口裂痕在扩张。他们其间闹过一次矛盾,双方怒火的眉目仿若一下子把我带到了若干年前一次次暴风雨击打的幻影里,那个纯然的孩子拖着伤痕长大、懂事,从未得到爱的哺育。但我时常也反思过自己作为儿子也有不当之处,我在长辈面前多次一口咬定她不是我的母亲,最为不妥当的,就是我当着她的面也这样子嚷叫过一次类似的话语。外婆一手把我抚养长大,夹在两难的中间也只能做做两边的思想工作。那一夜,我最终还是含着泪珠给她发了一段:

妈,这么多年作为您的儿子,我理解你的不容易!你有你的难处!外面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那么好挣!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多为自己着想!工作太累了就多休息!很多事情表面上我不说话,其实我啥都知道,明天我就回去了,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就好!

这么多年,她逢人就倾诉我们母子二人形如陌路的现状。不知隐情的长者,都爱以教育的口吻数落我的不是,可谁又肯替我化解苦难结成的寒霜呢?在长途车站,大概是深夜那段体谅之语,使得母亲泪水多次险些溢出眼眶,我平生第一次被这种复杂的情形僵化,直到车上才缓缓地回过神。

不知道我是否还会来到泉南之南,此行实属万般无奈之举。在外婆的住所惨遭排挤,无处可去,我才被迫投奔母亲这边多日。来时的忧虑与期许,到回去的那个清晨难免会有不舍。断了友情的弦难以再续,舍去旧人旧事的纷扰也涅槃重生不了生命本该健硕的灵魂,离别是解脱这座风情古城憾与痛唯一的良药。

(一)

八月,立秋。

近来,倒是少了些许与自己过不去的劳累活,轻松潇洒不少。可玩心大起的暑气,还不愿就此离去,依旧与立秋缠绵。我本想就此稍放松心神,毕竟课业的压力与生活的担子,早已令我晕头转向,又濒临猝不及防的离别。我的崩溃,仅在一念之间。难以忍受,想逃离,想分解,想重构……索性逃到居所,我所追寻的避风港,也不求温馨,只望随意安宁。居所,想来能满足我稍作休憩的念头。

从钥匙串中翻找出那一把,插上一拧,我轻松推开了房门。将包随性扔在沙发上,便要走向书房。门口的垃圾桶旁,散乱了几张糖果衣,我能想象它们的自由落体。视线不自觉向上,斜对角的桌上,躺着被咬了一口的苹果,腐朽的气息粘连上了木质桌面,发些绿霉,表面皱出无数道褶子,一股衰老死亡的异象。瞧见此般,我暗暗皱深了眉。长期失眠养出的敏锐感,也向我预报侵袭预警。但,我还是迈出了脚,直陷纠结的境地——入眼是杂乱无章的内室,书籍不在原位,在椅子上,在地上,被摆成金字塔形,有的还倒在一方,被压迫,被奴役……似退潮后,泥泞不堪的滩涂,杂乱,纷繁。

先是呆愣原地,后头一阵眩晕,似只蚱蜢在琴弦上胡乱波动,紧绷,急促。抬手,弯曲食指,按揉两圈太阳穴,似让眼前的事物构想得不那么糟糕。止住突涌的太阳穴,长叹一声,似羽翼残缺的鸿雁哀鸣。走近挂历,翻看上面的日期,发现还有几日休憩,但也需尽快恢复房间的容貌。没法,我常年在外,虽是爱洁净之人,也禁不住后辈的胡来。而我,只落得个收拾。

早几日,收拾了书房。安下心神地扫、抹与拖,都可纳入“生活”这个母题,作为微不足道的注脚。清理完书架后,鬼使神差地打开一间紧闭的书柜暗格。那里常年不见天日,用力扯开布有铁锈的把手,铺面扬起风尘,略带霉臭与锈味。得亏我早年放置了些石灰,庇佑它们的肉身。心底好奇这些物件,看着书柜寄居于暗格里的它们,一一拿出清点。竟有些儿时收藏的玩意儿——铜钱、粮票、连环画,其中还有几张老纸。前几者,是儿时玩闹嬉戏的家伙事儿,我多不以为然;但后者,我一时无法料想来历,颇费心神。

这几张老纸,我实在想不起它的来历。摸着它的边缘,手左右打转。我便将它们一张张小心地拿出,想一探究竟。由于未尽心收藏,加上有些年头了,就算是轻手轻脚,也无法将脆弱的它们完好地转移。它们在长久的寄居里与隔板粘连,强硬割离夺走了夹层上的红漆,像场违规的外科手术,显得格外简陋。

一张张老纸,静卧在书桌上,我细细去打量。它似乎也在看着我——通过那些蛀虫啃咬后,留下的一个个针眼,就像在倔强地诉说它依旧还活着。显然,这是个事实。它的眼神,专心、沉郁,又凄寂,仿佛全世界的喧嚣,都不曾使它动心,渾身充斥漠然。

我诧异它的淡漠。将它举起,透过那些微末孔洞,与其平等对视。在灯光的引荐下,昏黄的光晕蒙在它身上。由暗室施加的灰黑慢慢淡去,将它原本的肌理轮廓出落了分明。我迎上它那漠然的神色,目目相对。它盯着我,似有些动容,那冷硬的甲壳裂出丝缝隙。我则妄想通过它,寻找些许答案的碎片。

这气氛,有些冷硬。我,沉默不语;它,也是静默不言。一人一纸,就这么静静对视,无形中平添一种神秘感。白炽灯光,也从空洞中见缝插针。无数双眼睛在细微的光束中忽闪。视网内涌出零碎的光斑,或蓝或绿或红。这闪烁的光斑,似是竹纸由淡漠分裂出的情绪,阴郁,平静,冷意……

想来,也正常。这几张旧纸,就这么久久沉入箱箧的空寂中,无人理会,无人关照,无人介怀,仿佛消失于时空之中,自然会带着几分古怪的脾气。它好似要用这种古怪,来阐释对时间的不屑,对空间的不屑,对它的发现者的不屑。确实,我无法构想,一个人在一个密闭、狭隘,且只有虚无为伴的日子里住上几年,解困时的神态是浑浑噩噩,平静淡然,还是疯癫痴狂?若是我,定然似埋进泥土里的枯骨,空洞的双眼里,满是死气沉沉。

我无法再往下想象,只得压抑着愈想愈深的恐惧,满怀着愧疚,去直面它。

(二)

我收藏它,与儿时的心爱之物一起。记忆气泡似的,聚集,破裂,又聚合。可,人类又不得不依偎在由它们供养的土地上。时间长了,又生了二心。暴露原始本性,想挣脱它的襟束,继续开垦新的领地。似成吉思汗的铁骑,一路向西,不停留。结果——新的领地繁荣了,旧的领地却荒芜了。

这类的记忆,就算是在某个瞬间的重合,下意识地想起,不久又归于遗忘。笼统,模糊。我们始终无法像母亲有涵养温润的胸怀,产出甘甜的乳浆,孕育、滋润每一寸疆土。

但荒芜的领地,却不怨恨人类。它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安静且耐心。等人的回心转意,等人的垂怜。它们只深切希望,人类可回过头来,意识到自己的遗漏。只要贪婪的人类余下些怜悯。重新抚摸领地上枯萎的草木,呜咽干涸的河床,再一步步沿着旧迹再次踏上征途。不久,便可再次获得领地的赐福。这一串动作,仿佛一种追溯到远古的祭祀仪式,卷裹着一些不可言说的话语。

我,也是如此。想去找回自己遗失的领土。于是,亲自踏上了旅途。本就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独自游走在大山深处更是迷茫彳亍。手里千疮百孔的纸张,是遗落之地的指引者,我只能死命把握住这救命稻草。

我小心捧起这指引者,伸手去抚摸,像刚生产的母兽舔舐幼犊,小心,再小心。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轻轻触及纸页。那一刹那,指尖传来绒毛般的触感。没有想象中的细腻,比触捻丝绸的质感,来得少了绵软、柔滑。与想象中更为粗糙,比抚摸沙土的质感,只少了几分黏腻、湿润。但在我的心底,却涌现了几分怪异——在反对,在抗议。它们撕扯我,像件衣服,扯得来回摆荡。它们控诉说,本不是这样的。可也不知真相,徒劳地呐喊那股怪异。

这种怪异,如同刚出生婴儿的脸庞,不知缘由,就迅速苍老,似是中了恶毒女巫的毒咒,面色如同耄耋老人。干枯、褶皱的面容下,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显得十分违和。如在苦寒中干熬的芥草般,枯槁,颓败,落下一片片黄叶,计算着自己的死期。

这些荒谬的念头,怎会在我的脑海里冒出?我想着,用指尖轻微抬起,感触绒毛,再用指腹浅浅滑过。那触感似桑蚕的八对细足,缓缓爬过我的手指。速度不快,沙沙的,带着几分痒意。就如同恋人的唇,吻在了我的指尖。似想用这种温润触感,来稀释强烈的落差。

纸,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近半米长宽。抚摸过,不过一瞬间的事。但短短几秒,却让我想起了些模糊的印象。那是一抹老人的剪影——他弯着腰,佝偻着背,似在作坊里,忙碌个不停。他一个人默默地从起点出发,像一头哀伤的老牛,缓缓走向终点……

走神。可手还停留在纸上,在不经意卸力,下搭。纸似是抓着了时机,妄图悄悄摆脱我的掌控。但抵不过我的迅速回神,眼见得又捧起了它。捧起时,那孱弱的纸翼与空气对撞,产生的闷重折纸声,似诉说着它的不满。

我突发奇想,将纸张轻轻举起,放在鼻尖下轻嗅。微微皱鼻,蹙眉——未尝有想象中的清香,替代的是一股涩涩的霉味,阴冷,湿暗。

我拖曳着脑袋,叩响记忆的门扉,一声又一声。意识里的关联词,似麻绳一样拧紧——竹纸,老人,气味……这几个词,萦绕在脑中,围着我打转。我的鼻尖下,生出一股淡淡的香气。骤然,密不透风的门扉,开了道缝隙——那是一张竹纸浅浅的呼吸!靠风,靠水,靠日头,活下来的竹纸。它的呼吸,自然,舒畅。带上了清溪的体味。

我的耳边,有些微异样的响动,我的眼前,转换零碎的片段。一切乱成混杂的毛线,似乎找到了线头。那段迷失的记忆,也在迷离中逐渐浮现。

(三)

前不久,因族中扫墓,我顺道去拜谒了外祖家的小纸坊。它立在山下,旁近便是竹林。

荒废好几年了,我早料想它的破败。但当我真正走进去,所见仍是吃了一惊。在旧屋的墙头上,野草与杂藤恣肆地生长,野蛮,无序。连轻瓦上,都绞绕了不知名的藤蔓,浓密得如同一头三十年未打理的乱发。那往日冒着青烟热气的烟囱,也沉默了。门斜斜立着,似久病未愈的病人,吊着口气,病恹恹。一切似游走离散于街市的鬼魅,夺了魂舍。房屋的整体在夕阳的扶持下,阴郁,沧桑。衰败的气息笼罩了造纸坊的每一处角落,似一方囚牢。

可谁又会猜想到,在悠长的岁月里,它沉淀了房屋主人几代人的辛劳?谁又能料想,当年的鼎盛时,十里八乡的竹纸,都出自这小小的荒废的破屋子?那时的院子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砍竹声、吵闹声、烧柴声,混杂一堂,场面颇为热闹。噼里啪啦,像火焰吞噬着沾有水分的木料。人们在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热火朝天忙碌着。

这喧闹的场面,也被岁月无情奴役,拖拽。我慌神间,纸坊一下子老了,空了。多年之后,人们纷纷离去,只余下外祖一人,苦苦坚守。我常伴在老人身侧,见他在深夜艰难安顿下劳累了一天的肉体后,发出声声哀婉的叹息。造纸坊也如垂暮的巨兽,瘫倒在地,低吼,挣扎,也逐步靠近死寂。至今,已然无人问津。只空余下破败的老屋,独自思念着那离去的人群——一直坚守的人,一个个长埋地底,直至最后一人。终于,老人像活得个影子,孑然独行。

我站在它身侧,闭眼感受。弥漫的寂寥与苦闷,仿佛是它的世界里,仅剩的一切。其他都成了痛苦的饵食,被啃食后面目全非,模糊不清。

时光,是无法走出的莫比乌斯环。时间一点点地消磨,遗忘,荒芜。这对于我来说,并不太苦痛,有的只是叹息。至于其中暗含多少不舍与依恋,我自己也说不清。就如对初恋的向往,是爱恋还是怀念,让人无从分辨。在踱步中,它们慢慢靠向了烟消云散。而我,有些惶惶然。

它的荒芜是必然。家族谱牒的相传,或许都会由着突生的变故而中折,何况是这点儿痕迹。它早已在日积月累的风吹雨淋里,蜷缩成一团,似缠绕的毛虫,极小,极小,直至纷纷化为尘埃。

我无能为力,也无所适从,这样的想法令我陷入惆怅中。在乡下,把无儿子的人家,叫“绝户”。这对一户农家,是一个多么残忍的称谓。而如今,对于外祖身后的遗留来说,便是“绝户”。他膝下的三位子女,眼睁睁看着传承搁置,也不准备接手。我面对这一切,双手掩面,表示无力的理解,如万物的本相,本就是从新生走向死亡的陌路。

每每苛责他人时,我都扪心自问——我能留在老家传承他手底下的技艺吗?我能甘愿坚持传承技艺,面对至亲的生计而不顾吗?不能。答案是如此苍白,令人胸悶,直至窒息。这种事实他的三位子女清楚得很。甚至,老人也明白。其结果便是——无可奈何。不然,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传承绝户,将几代的家业断送在自己手中。这种罪过,不亚于亲手将子嗣闷死在摇篮,不顾他的嚎啕大哭。此般罪孽,要老人在魂归地府后,又有何等脸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祖辈?

太累了,太难了,这是我们常拿来用于逃避的噱头。外祖父却从未抱怨过,说算了,不做了。原料不够、人手不够、经费不够……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难。可外祖父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在日复一日的缠斗中,他唯一的表达,是对投入工作的表达;最大乐趣,是尽心劳动的乐趣。精神的本体寄存在理想形式中,在那里手与心灵接通,一个眼神、一下指挥,便能唤出崭新的世界。

家中的日子,却忍不了。一家老小,似嗷嗷待哺的雏鸟,一声声的凄婉,扰得他愈加寡言。米缸里是见底的薄层,盐巴是用土黄的微末晶块,捡拾的野菜配着稻糠做成团,这样的日子苦熬到子女成年。当雏鹰离巢,捕捉些食物,喂养双亲,才让紧巴巴的日子,有了些水分来滋润。那时的老人,早晚辛劳,日复一日。生活、工作都压背上,原来挺拔的背也驼成了峰,青丝大半成了白发。邋遢的胡须,配上不讲究的衣着,再抬眼看着子女们,那算得上光鲜亮丽的服饰,只得默默将话语吞下了肚。同时咽下的,还有让孩子们传承的念头。

这是断代,断得不远,却很迷离。有缘人似站十米外,听得见他忽远忽近的呼喊,周围都笼着浓雾,伸手不见五指。四处追寻,却依旧看不到他的轮廓。忽见眼前不远处,有团飘飘忽忽的身影,像极了人形。跑过去瞧,那只是棵老树……也应了那句村口老先生常说的那句“随缘,随喜”吧。

老人不再多说,只带着我,零星做些。他驼着背,托着竹料,那吃力的形态,愈发似一只面带暮色的耕牛,老得不成样子。自然天择,却还不服老。它套着缰绳,奋力推进着。老牛默默证明它还拉得动磨盘,犁得动地。似是与岁月没商量好,倔强地角逐着。可,僵硬的手指,无力的四肢,多病的身体,不得不让他与岁月妥协。这些零星的竹纸,是他与老朋友的牵挂与约定,直到老人病重,魂归九幽。

何处才是安放这些坚持的灵魂的所在?难道唯有厅堂的灵牌或地府的箱箧里?他们在坚守的同时,也忧郁,迷茫。老人们怕当他们纷纷凋零时,我们成了凋落的一代。只得托着苍老得几近腐朽的躯体,迈着沉重的脚步,茫然四顾,四处寻觅,想寻找到个勉强的传人,不至于让技艺绝户。这份沉甸甸的念想,将他们的晚年腐蚀得像是一盘马蜂窝。在生命后半段里竭力驮着山岳般的执着,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那些倔强的臆测,在此刻的现实里,灰飞了,随着他们的主人一起走进了夜的最深处,寂静,暗沉。

我知道——以前手艺人选徒,百里挑一。师傅远近闻名,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而如今,却门可罗雀。老人眼见着村里一代代的孩子们,他们踩着铿锵的旋律,奔向城市的怀抱,如同打开枷锁的囚徒。他们迷离着眼忽视了或不想承认——这些年来,年轻人纷纷走向繁华,孩子长大了,又会争先恐后飞向远方。没人在乎老人手上那点玩意儿了。继承手艺,反而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老人们,他们不理解,即使徘徊了多年,依旧如此。他们固执认为,这手艺是珠宝,纯洁,神圣。可,从中年到老年,再踏入棺材。都没找到传人。曾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逐步逝去,瓦解,没有办法可以挽留。

我那外祖,曾在酩酊大醉后,拉着我絮叨,又像自言自语——我这辈子啊,最后悔的事,是让祖宗的传承没了后继,最庆幸的事,是没有逼着孩子们学,放他们出去了。说完,他的脸上散发出些暮气。他成了纸坊的守墓人,在作坊里,顺应天命。

可,我却知道,老人不甘,换个人也是不甘。不甘的人,多了,不甘的事儿,也多了。若是只口口声声说不甘,这世道就会有何改变吗?我不知,老人也不知。他只能尽最大努力,预存下一条生路。在化为一捧黄土前,老人还心心念念——怕不知多少年后,哪个后生,又来探寻,你要记得,你要记得……这就像是一种板蓝根似的抚慰,有一种异样的愈合力。老人希冀着他可寻到了我,不会失意而归。可,老人却见不到了。

(四)

我定了定心神,立在纸坊门前,探头往里瞧。木质的书案,长上了菌体,那纸槽也不知所踪。

扬起光阴的灰烬,撇开岁月的杂物,走进去。一步,接一步。在光影下显现的尘埃,似老屋点起的旱烟,钻入我的口鼻眼,无孔不入。烟雾缭绕里,有些头昏脑涨。

破败,在退走。这里,是繁荣的纸坊,一处重要的驿站。记忆深处,在学生年代涂墨的板上,破旧得蛀虫的课本里,那些沉睡得将孤老的知识,模糊向我涌来……在这个传承的驿站里,蔡伦发明了纸……如此,一个新的文明承载体,诞生了。一个转折,一个蜕变,一个颠覆性的变故。

龟甲、青铜、竹简、丝绸……这些文字记录品,它们炫耀着自家的身价。它们的珍贵,一件当得一些人家小半个月的衣食用度。在囊中羞涩的书生面前,它们宣扬自己的身份,毫不遮掩。作为少有的知识载体,是命运的咽喉。他们千方百计,掐住这至关重要的节点。直到纸的出现,才触发齿轮的制动点,让它们稍稍收敛。

纸的出现,打破了一个千年接着一个千年的轮转魔咒。让一切的知识,亲和黎民……对于纸的歌颂纷至沓来。

可外祖父,他并不关心纸有何功绩,是否存在生命与灵魂,甚至不在乎手中的竹纸的去处。只上过三年学堂的他,听不懂回归的术语,在他的眼中,思考这些,还不如思考有口饭吃,有口水喝。他将大脑放空,沉下来做,不再多想。毕竟凡事想多了,就容易堕入虚空,那原初的意义将会逐渐抽离,展演一场缓慢的魂飞魄散。

一托、一牵、一刷、一接,魂魄与肉身,在一系列复杂、断续、隐秘的动作中,混融得一气呵成。而老迈的身躯,试图从这些构件中蔓延出去,逸散出游刃有余的气息。这世间总是无常,但当信念化为执念,人与物之间,终究会怀着眷恋与慈悲。而它们,含有一种隐秘的暗语,在匠人身上寻找载体。

我印象里,外祖的长相,早已虚化,但总记得那双手。那是双巧手,却不秀气。造纸是体力活,自然比不了绣娘的玉手。它们长满老茧,与老农的手一样充满皲裂。那条条裂痕,是淬炼的瑰宝。可祖父的手,又是不同。农人因长期拿锄头,手指根的关节处,会长出老茧,似分了家的麦豆。但外祖父却是食指、中指的指腹,长满老茧,似一条凶恶的蜈蚣,盘踞在手指上,张牙舞爪。这是长期把弄造纸工具留下的印记,见证了老人砍、扛、刮等一系列动作,它蜕了一层又一层皮,可骨头却从没歇过。那弯曲变形的指,指上厚实坚硬的茧,以及足底似东非裂谷的痕,都是一道道密语:一天,又一天,再坚持坚持。

我站在纸坊的门口,呆愣,似僵直的企鹅。我的意识,也困在断断续续的记忆里,茫然无措。我蹲了下来,抱着头,脑中翻江倒海。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这会夺走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感觉身体深处有东西,正在一片片破碎剥落。似在苦寒中零落的菊瓣,漂泊,无依,不知去向。我抬头遥望纸坊内幽暗的壁顶,仿佛正独自走进一道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法回头。

我回家,跌跌撞撞。奔逃似的回到书房。再次翻找出老纸。它们笼罩在桌上,带着冷意。似一张徐徐降落的夜幕,将一切收入囊中。愧疚,哀怨……混杂的情绪在我的心中突涌。我将它们放置在主灯下,而自身隐在阴影里。我偷偷窥视着灯光下苍老褶皱的老紙,看着它们衰老的面容,蜷缩的身影,久经沧桑的面容,真是老了。

我无法理解,一个老人的固执。那是一个充满痉挛的回忆,阴郁,忧伤。我不想再听它们无言的絮叨,索性仰过头,看向窗外,不愿唤醒更多沉睡的往事。可外面也正徐徐沉没,沉入深邃的黑洞。虚无,幽暗,吞食一切。

(五)

我再次将这几张老竹纸拿起,面色深沉,看着它。陷入一片混沌。在朦胧中,隐约现出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蹒跚在布满碎石的小路上,默然无声地朝前走。不疾不徐,似是要前往某处,目标明确。拐角处,不停,分岔路口,也不停。夜色将我的视野束缚,几次三番地跟丢了。看着浓雾淡出的人影儿,我凭着意念,前去追喊:“阿爷,慢些,慢,慢些!”我越跑越快,越喊越急,但老人不曾动摇。终于,我头重脚轻,栽倒在碎石路上……祖父他突然停了,转身,向我咧着嘴笑。这一笑,脸上的皱纹也在欢愉。一口牙,也是七零八落。我也停下了。眼中也落入了尘埃。而老人,继续向前。

祖父消失了,但他留下的竹纸依旧在我的手中。它,是幸运的。在岁月的煎熬里,风干,折脆。却未被湮没。即使它现在的一切,都属于记忆。即使它没有未来,不会再有色彩的拥护。就算是如此,也不会迷离,消散。因为它有别于虚晃的神明,是真实的存在,受到过人们的虔诚膜拜,贴近过大地,也贴近过苍生。

可我的手中,它们已是遍体鳞伤。而且有些东西,透过孔洞觊觎它,企图将其包围、笼罩和分解。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无论是那个东西或是我,不管有什么企图,无论卑劣,还是友善。它们存在的意义,像时间的本体,驻足其中,平静安然又无法依附、无从把握。时间想将它消灭,但最终,纸张收藏了时间。

我循着它浮现的上下左右的箭头,似异乡人慌忙跌乱地乱窜,在他乡的大街小巷里没有头绪地奔走,无法窥视外界的一切,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徘徊、游荡。渐渐才摸清门道,按着它的指示,探寻了一个褪色的遗址。即使只鲜活在记忆中。在断壁残垣里,遇见了许多传承。在那里,有不少人在那呼喊。一声长,一声短的,似招魂的魂帆,仿佛要把人心撕碎。

他们在招引,却不是缥缈的魂魄。而是在阴影里呼喊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潜藏。对于很多人来说,传统的技法,是童真的引魂灯。它们的燃亮,是靠着人们供给的灯油。它们会为过客祈祷,留存一份记忆,温存,不朽。索性,莫太决绝,过早地转身抽走那沾满期待的背影。

有多少期待的背影,在这条渐行渐远的路上?个人的命运,与弥留的传承之间,又有怎样的牵连?一切,总不至于咣当一声跌落,就此沉寂。当他们失去联络,所有的坚守与对抗,都将瞬间坍塌。老人走了,我哭了,似个孩子。将最后的遗物,捏在手里,高举,收藏。这是我最后的念想了。而在这条路上,有人留下,就会有人离开,还有一些在猶豫踌躇中,慕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