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细血管

2024-05-10 15:32魏闻初
美文 2024年10期
关键词:毛细血管威尼斯

魏闻初

我向来认为马路和轨道交通是上海的血脉,行人是血细胞,车流则是血浆;去往市中心的道路是动脉,为那高速运转的心脏输入能量,从市中心向外延展开的道路是静脉,在每一个晚高峰将血液和细胞输送回家里。而我家门口那远离市中心的高岚路,只是一条稀松平常的毛细血管,僻静、少人,显现出晦暗的灰色,但这条小路也是上海的微缩,能折射出整个上海的色调。今晨在高岚路上行走时,我感到自己与城市的毛细血管息息相通;那怠惰、空虚、无聊的气质从城市的毛细血管涌入我的毛细血管然后遍布我全身;我当然也感受到过去玩乐、去探索的冲动,但它们都转瞬即逝,因为上海的一切都无法再刺激我的神经,我对现代城市的生活产生了严重的倦意,生命的激情也飞速流逝。我将高岚路的每一个细节与水城威尼斯的巷道相对比,不停地追忆和美化威尼斯,这促使我鄙弃眼前的现实,却也唤起了许多久违的情感,提振总在倦怠、总在扫兴的生活。我终究还是相信,美是对现代人的疗愈和拯救,人们正是要通过想象、追忆,通过体验审美性的愉悦,方才能够重新点燃对万物的热情,超脱于城市生活且葆有性灵,实现精神的诗意的栖居。

今晨离开医院后臂弯抽血处仍隐隐作痛,我拿棉签按压着静脉,在细碎的冷雨中慢慢地走。从静园公墓向南一百米,就来到了东青路与高岚路的交岔。地铁修建工程改变了十字路口的面相。巨大的白色挡板遮蔽了工地的上空,但泥沙的微末颗粒仍时常钻入鼻内。路中央大片黑色泥地的坑坑洼洼里积蓄了脏水,废弃的铁栅栏和截断的管道横陈四处。向外凸出的工地逼迫原本笔直的马路拐弯绕避,车辆沿着虚实线歪斜地行进;驾驶员必须减速,谨慎地先从工地围墙后探出车头,确认不会有横空蹿出的行人,然后才能缓缓转过弯去,进入视野良好的车道。不过除此之外,在这路上行驶再无其他难处,因为此地并非交通要冲,车流量较小也少见事故——高岚路不过是城市的毛细血管罢了。今晨是典型的,车辆三不五时驶来,稀疏又拉杂,长河连缀不起;也有年轻的母亲拉扯不住孩子们,却也可放心地随他们去,男孩和女孩蹦跳着跑向路的对岸,一路高歌着前进、前进、前进进。

我向来认为马路和轨道交通是城市的血脉,行人是血细胞,车流则是血浆。车与地铁飞驰而过,那是城市平稳而规律的脉动。马路有粗有细,血管有畅通有堵塞,去往市中心的道路是动脉,为那高速运转的心脏输入能量,从市中心向外延展开的道路是静脉,在每一个晚高峰将血液和细胞输送回家里。而我家门口那远离市中心的高岚路,只是一条稀松平常的毛细血管,针头扎下去,很难从中抽取出多少鲜血。

在此类毛细血管上修建工程的代价,远远小于在大动脉上动土。我想起城市主干道浦江路上修建高架桥的那几年,早高峰时间段里极其拥堵。那景观从空中鸟瞰一定无比滑稽,每一辆车都拼命争夺通行的机会,像被设置好参数的机器那般自觉地运转,横冲直撞着跑去准点上工;而城市有自己的时刻钟点,秒針嘀嗒嘀嗒的走速与别处迥异。车辆都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向前爬去,脚刹只敢松开一二毫米,但与自己拉出一臂空隙的前车又不可不追,旁人变道加塞的投机行动,须得坚决阻断;紧盯住前方几十米处的红绿灯,默默祈求它网开一面,为稳扎稳打的前进感到喜悦,但又不敢放松神经;好不容易挪到路口,绿灯又飞速变色;汽车急刹,反胃感瞬时涌来!司机探出头去,咒骂磨磨蹭蹭的前车,乘客恨不能踹碎窗玻璃,凭双脚跑去目的地。

高岚路在这城市里有数不清的同卵兄弟姐妹,它们都拥有相似的双向两车道,不足二十米的宽度,路旁都有星巴克、全家便利店和小蔬果商店。置身于这类路上容易让人迷失,一个个峰回路转构建起迷宫样的城市,我们行路,行路,用脚掌丈量了道道长路,然后才发现不过是往返于相互雷同的几个地方之间,遂意识到怎么也翻不出这灰扑扑的五指山。今晨这路的颜色更显晦暗,雨丝打在黑灰的路灯杆子上,溅起的水滴滑过灰头土脸的樟树叶,又为地表的沥青吞没,汽车的外壳未被冲洗得锃亮,反倒累积了更多灰尘的印记。家门口的路是整座城市的微缩:上海本就是一座灰色的城市——即便是在市中心,只要去除灯光的纹饰,就只剩下灰色的马路、灰色的建筑;譬如在今早的灰雨里,铅灰的沉沉天幕压下,灰波起伏的江畔,蓝灰色的上海金融中心的顶端,必然是被丝丝缕缕的灰白云絮所掩映……

今日我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能摆脱乏善可陈的高岚路,乘坐6号线去往黄浦江畔,去那些从世纪大道延伸出去的精美小血管上散步;至晚间,那些地方就变得流光溢彩,街灯的光透过梧桐树叶洒落,淡金色的柔雾像香氛般向四处飘逸,大厦表层一棱棱炫目光束占领整个夜幕。可是,只为这些就去挤地铁当真是值得的吗?当然我也可以顺便去看晚间的音乐剧。可是,等到晚上当真是值得的吗?等候是最恼人的事,时间在等候中无限地延长;每一次,我等候得越久,就越强烈地感到被等候的事物永远都不会驾到。转瞬之间,我就放弃了去往市中心的打算。

越远离十字路口,高岚路越冷清,秋雨洗刷走了一切意兴。生鲜店里只有三个顾客,过于洁净的地板散发着虚弱的白光,就像医院静脉输液室的灯;茶室尚未开张;房屋中介站在店铺外抽烟,神情郁闷,潮湿的烟灰飘落到地上。这一片区未被充分开发,一切都是冷清的、内敛的,连幼儿园都是不聒噪的,儿歌在校园里回荡,塑胶操场的表面泛着灰蒙蒙的水色,秋千在微风里摇晃。我不留神脚下路,险些撞上干涸的石雕喷泉,杂草在大理石底座下丛生。而物业大楼又有什么必要建成教堂钟楼的形状,再装模作样地嵌入一只时钟?当然在日落时分,也曾有老人驻足拍摄钟楼尖顶逆光的剪影,但我想那剪影太过突兀,与周边环境并不匹配,更何况在今晨的雨里,它完全是瑟瑟发抖的纤弱模样,像是对异国建筑的拙劣摹仿。

出乎意料的是美发店外支了一个煎饼摊,流动摊贩选择在此时营业,为此地蒸腾出些许稀薄的热气。为什么不买来当做早餐?只需跨过一条马路。葱香可能已经漂洋过海而来了,只不过被雨打散。但随即疑窦生起。那煎饼当真是必吃不可的吗?吃会带来什么好处?不吃又会造成什么伤害?我又懒于跨过那条马路了,转身往回走去。至于麦当劳,只需要向东走五百米。似乎也并非好主意。对油炸食品的激情早已消退。故而我走出未远,随即又倒退回去。空腹十二小时,饮食的冲动不是早已平息了吗?回家随便抓一片面包充饥,不也是可接受的吗?一切食品都被解构得索然无味,万事万物都可有可无。我继续向家行走,在这寂寞的路上,无人见到我迟疑的往复。

吓!河水闯入眼帘!心惊颤着跳动几下。多么怪异!久居城市的人不会像吴荪甫的老父一般被城市的声光电震惊,反倒会因十米宽的河道而怔住。河水从茂密的树丛后蜿蜒而来,苇草折腰,与河面将触未触,柳丝垂悬着一整个灰暗的早晨,风轻拨涟漪的弦,哑光的翠色云雾似的倒影泛起皱纹。如果没有垂钓的年轻人,这会是十分美好的景象。注意到他以后,不论我多么努力地看,都无法忽略河畔那肮脏的灰色水泥墙和凌乱的石子路。杂草只是杂草,而非绿色的花丛。河道只是比水沟高明一些,这让我愈加思念那些远在异国的美丽运河和海洋。盛夏时这河道的腐臭气味又从记忆里袭来了,那腥锈的气味来自外露的淤泥,也来自发黑的水上不断增殖的藻,还混合着滚烫的沥青散发出的刺鼻味道。而这河边的路上,有时还会陈列一只晒干的癞蛤蟆尸体,如同丑陋的琥珀,封存着这城市不宜居的证据,它那布满黑色斑点的表皮皱缩而皲裂,让人不忍细看。

河道南方的住宅区里,十几幢完全等同的高楼拔地而起,像积木,成群结队地呆傻地矗立,每一幢楼上都凿上了刻板的四方窗户,一格又一格地堆叠上升,复制粘贴直到第十五层楼。而到了夜间,那些方格窗户逐一亮起,相邻窗格的光线有所混溶,丝丝缕缕地纠缠在一起,在夜色中呈现出强烈的不真实感,非常丑陋,远远比不上我在异国的水城见到的门窗。正当我神游时,一辆装载着快递的三轮车从我身侧擦过,派送员使劲扭打车铃,我才听见刺耳的铃声,跳到人行道上。我险些被撞,但这不值得在乎。交通法规在这荒芜之地已经失效,机动车道都可以是步行路。我踩踏着水潭,无所谓湿冷侵入鞋袜中,把一颗颗小石子踢进灌木丛里,去惊扰地下生物的安睡。在这些无目的、无意义的动作的回环复沓中,我就为了爱伦·坡笔下的“人群中的人”,也就是在城市里走马观花、只为寻求精神刺激的人。

但或许真实情况比这更糟糕,因为城市的一切都无法再刺激我的神经。那些喧嚣的人潮、新奇的商店都与我无涉。就好像只有家门口的几条毛细血管适合我游走。我也可以连续几日蜗居在十几平米的地下室,静默地观看从天窗投射下的阳光如何打在绿萝枝叶上。怠惰总是战胜冲动,这不只发生在今天,还有昨天,前天,和此前的许多天。这或许是因为此前在高压力的焦躁中生活了许多年,就好像在堵塞的浦江路上行经了许多年,总在与千军万马一同竞速过红绿灯。而终有一日我无法忍受再在浦江路上多行进哪怕半米。皮筋一般的神经被持续拉长、拉细、拉薄,突然绷断!我猛打一个急转弯,从浦江路拐进畅通的小路,也滑入了深不可测的倦怠,没有了欲求,也没有了情感,只想浪费大片空白的时间用来无所事事,永不愿再回到紧张的状态去耗费任何心力。

但又或许,这只不过是久居城市后再正常不过的厌倦。有时我能觉察到额叶血流减弱,神经递质敏感度衰退,电波振幅下降,我的大脑连同城市的大脑一起萎缩,萎缩成一颗冷硬的鹅卵石——萎缩成那个晒干的癞蛤蟆标本!我总能穿透城市绚丽的表象,攫住它那百无聊赖的心;我的血脉,与它的大小血管息息相通;城市的气质从城市的毛细血管涌入我的毛细血管然后遍布我全身,而我的动脉和静脉都像是中止了运作,不再飞快地交换血氧、向头脑向躯干输送能量……我的内心曾与城市的大马路同频,现在又与城市的小路同构——我被活埋在水泥里,砌进了城市的马路地基!想到此处我不禁深呼吸一口,又叹息一声。身旁分拣快递的工作人员将一只快递盒甩到几米外的篮筐里,闻声怪异地瞥了我一眼,随即又转头投入工作。我也置之不理。城市的精髓就是不在乎。这个早晨,我已经将城市的精髓一网打尽。

高岚路的尽头有一片荒地。这片坟场一般的荒地实在辽阔,好像能无节制地扩展,断成几截的石墙不能围住他的边界,只有另一条马路才能。如若死去的我不葬在静园公墓,而埋在此处,那也称心如意,因为能独享无尽的长空。十几年前荒地还是采石厂,每天都有载着石料的卡车络绎而出,如今除了几座尚未拆除的工人平房,看不出任何厂区的痕迹。我环顾着四周寻常的石砖,想起了许多更不寻常的石路,例如苏州山塘街上某一段路乃是由大量的墓碑铺设而成,“先考雲槎公、先兄念祖之位,民國七年十一月 白敬立”,游人踩踏其上,日复一日,将阴刻的文字磨损得愈发含混;又比如,约翰·拉金斯无比迷恋的威尼斯之石。“你好,又见到你了,雨还在下,你怎么也出来了?”我冲着迎面走来的他打招呼。“你见过威尼斯的石头吗?你去过那里吗?你应该没去过,很遗憾。”这是一只黑色的野猫。我在无声地对着野猫说胡话。它不理睬我呆滞的身影,竖着尾巴,自顾自离去。

我刚到威尼斯时,发觉我的梦已经变成我的地址了。我离开威尼斯后,又总在醉醺醺的梦境里追忆它。威尼斯的每一条血管都是美的,尤其是从大运河转进窄小河道时人们便能知晓这一点。在那些幽谧的水巷,屋檐遮蔽了大多数天光,透过雕琢着玫瑰纹饰的隔断铁门,能望见胡同尽头的院落,在那里黑黢黢的河道被切断,苍翠的流水一重一重地拍打残缺的石阶和斑驳的墙垣;然而它的更多隐秘尚未被看清时贡多拉船就滑走了,滑行过砖墙洞里筑起的精巧鸟巢,滑行过布满青苔的天使雕像,滑行过低矮的座座拱形桥,而阴凉的混合着霉味、铁锈味和海盐味的风在桥洞中低吟,船只又流畅地转过逼仄的折角却与砖墙毫无刮蹭,只在水面上轻柔地摇荡几回,又或说,是运河的水、是海风让万事万物都心旌摇荡。砖红色和淡土黄的府邸之间辟出一条较开阔的通途,天空纤尘不染,掀开猛烈的蓝,阳光倾泻过来,脆生生、金灿灿的阳光,带来源源流淌的热量,从粼粼水波反射到腕上的水晶手链,从头顶上方敞开的窗户反射到室内的玻璃吊灯,让窗台前摆放的一盆盆鲜花开始以浓郁的红色燃烧,又朗照了花瓣上滴落的璀璨水珠;水珠坠入河道里,绿玉色的莹莹海水,它温柔地抚摩我的手掌,又舔舐着桨,推送着小船,让我失重着曲曲折折地漂浮,直到我又能遥望见圣马可钟楼那茁壮的、绿光灿烂的金字塔形尖顶,这才惊觉绕回了启航的地点。

就让我沉溺在酽厚的美中,让它淹没我。为了威尼斯这座城市,染上霍乱、死于当地好像都是值得的。我从来没有深入过威尼斯人生活的细部,没有撞进露天的蔬果集市或鱼市,我心中平地而起的威尼斯是空心的。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美就是远方,那些远到知之甚少且又没有必要去的地方。我想象它,美化它,然后鄙弃眼前的现实。但也可能,这足以唤起许多久违的情感,提振总在倦怠、总在扫兴的生活。我又想起一只威尼斯的小船,船夫无影无踪,只有一根绳子把那船松垮地系在码头木桩上,在碧波里摇曳,就好像一匹马儿闲散地放牧自己。一直以來,我都希望,能躺在那摇曳的船里,专注聆听海水和海风翻涌的声音,除此之外,万籁俱寂。但其实,真正的我不在威尼斯,而是站在上海浦东的某片荒地里,为无端消失的生命激情而招魂。

“一种对完美和谐的本能的持续向往,就蕴含在这海水和大理石构成的城市里,寄寓在一位造物主纯真的精神世界里”,这是邓南遮在《火》中对威尼斯狂野的赞美,此话或许有些道理,人还是要靠那审美性的愉悦,重新点燃对万物的热情。我释放出自己的灵魂,让它在荒地里飘飞,乘坐着潮湿的灰尘掠过枯黄的草丛,追上冷淡的秋风,直飞越过海洋降落在威尼斯,让亚得里亚海的水涌入我的血管、丰盈我的血流,给那轻虚的灵魂灌注进重量又滋养出此地更蓬勃的心跳。我大可佯装自己是波德莱尔式的游荡者,一个城市生活的反抗者,与城市保持疏离的思想者,也就是,现代社会中某种清醒、超脱且葆有性灵的英雄人物,即使肉身活埋在水泥马路下,精神却在追忆与想象中实现了自拔于城市。如若远方的美能为生命找寻到意义,那么精神自可诗意地永居于遥不可及的地方!而待我入土后,想来不顾肉身迅速腐坏乃至成尘的灵魂并不会甘心受困于棺椁,但愿它仍在远方,陶醉地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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