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或篡改

2012-04-29 00:44李达伟
大理文化 2012年7期
关键词:乡间村子镜子

李达伟

“突然”在我的记忆与文字中,来回奔突。于我而言,它暗示了生存所面临的大部分困境。

——题记

我的1992年

1992年,我涉世未深,对于許多人与物,还处于懵懂的状态。“1992”这个数字背后的那些事件(于我而言就是事件),所给我带来的影响却是始料不及的。这一年,我开始意识到許多事情的发生是意料之外的,特别是疾病。这一年,我突然被烧伤;这一年,我突然之间就无法从床上起来;这一年的許多个早上,洗脸时,鼻孔突然流血;这一年,我目睹了一个本来很正常的女孩,突然之间神经紊乱,在那个乡间到处游荡,她的游荡持续的时间,越过1992年;这一年,村子里的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情,就是离我们不远的村子里,有两户人家,为了争一分田埂大打出手,最后其中一户人家被灭门……面对着这些突发事件,我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慌乱与惊奇,这一度让父母很担忧,他们私底下曾怀疑过他们的儿子智力有问题。

1992年,我在镜子里,我在那条小河的倒影里,我在自己的影子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穿着吊带裤,身材矮小,面部肮脏,眼神游离,头发干结。当我不小心滚到火堆后,我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残疾人,当然我也在暗暗希望不会那么严重。許多人都认为,我可能会成为一个残疾人,只是心照不宣。只有小舅,不改嗜酒的习性,当許多人都在我旁边干着急的时候,他却喝着一杯温热的酒,不慌不忙地回忆外公传授给他的中药知识。小舅的医术由于他的不学无术而得不到任何的进步,但在他看来,他所存贮在记忆深处的中药知识,治愈我的烧伤绰绰有余。当看着周围的人群,把事情想得很严重的样子,他真想把那杯再次倒满的酒泼掉,甚至连酒杯也砸烂,可最终他并没有那样做,相反,他一口气把那杯酒喝完,然后走出了姨妈家。这里要说明的是,我早在三岁那年,就被送到了姨妈家,到自己不小心跌到火堆里的时候,我依然在姨妈家,一直到我读小学四年级。这种由于特殊情形而对于我的放逐,一直影响着肉体与思想之间的持衡,我甚至觉得对于游荡的渴望源于此。

那天,我跟着表哥他们一群人,来到村子对面的田里。在路上,我跌了好几跤,路上有灰尘,但没有现在那样厚那样干燥刺鼻。似乎在路上的表现,已经对那天的结果有所暗示。那天,那头老花牛跑到别人家的麦田里,表哥去赶它前,曾问过我,跟不跟着他去,一开始我犹豫了,我说在火堆边等他,当表哥走出百米左右后,我突然之间又想跟着他去了。就是那突然之间的念想,让突然之间站起的自己绊到了那根烧着的木头,便滚到火堆里了。

我只记住了从火焰里吹过的风,是热的。我只记住了躺在床上的自己,总是被灼痛折磨,无法侧身,无法入睡。当我彻底恢复后,我看了看自己的大腿,竟没有任何的伤疤,这是小舅医治的结果。

那次烧伤后,大大小小的疾病不断。每一次遭受疾病的侵蚀后,我都会偷偷地拿出家里的那面圆镜,镜面粘着厚厚一层污渍。我在镜子里看到了面部轮廓的变化,渐渐地我发现面部轮廓开始定格,只是面部表情还不断地变着。我已经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表情开始变得僵硬。我同样说不清表情背后暗藏的秘密,也許是自己正不断成熟,成熟可能意味着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在那片天地里自由地到处游荡,同样可能意味着自己的肉身将要承受些什么,但往往我无法承受镜子里的自己,重点是无法承受那僵化的表情。我甚至怀疑,镜子中的那个人不是我,或者只是表面的我,而真实的自己是那个内敛的我。在镜子里,我看不到自己真实的变化。在别人的眼里,我同样看不到真实的自己。我曾盯着别人的眼眶,想在别人的眼眶中看到我的倒影,最后却在家里的那头老黄牛和那两匹骡子的眼眶中看到自己,一个虚脱的自己,一个肉身与思想总是无法粘合的自己。

1992年,我还未混淆四季。而现在,我已经彻底混淆四季,甚至一切时间。在滚入火塘中之前,我跟着許多人行走在那个乡间,大地总是呈现出辽阔的样子。我站在那些田埂上,瘦小的脚踩在长满杂草的田埂上,我从远到近把那个乡间收入眼眶,那应该是冬季的末梢,映入眼里的是千柏山上的积雪,零星斑驳,那时视力很好,我能看清在那些积雪上空翱翔的苍鹰,我能看清从那些柏树枝杈上抖落的白雪。

1992年,我病了,一场直到现在还不能明确的病症。我瘫倒在床上,浑身无力,每天早上都需要别人把我扶起来,口腔溃疡,眼角发黄,没有食欲,每天我反复吃的是荞面,用热水冲的荞面,粘稠,苦甜苦甜。当从那场疾病中恢复过来后,我跟着父母来到了自家的荞麦地,土质不是很好,荞麦的长势却很好,那时荞麦正在扬花,像一匹布上织的白色碎花,风中还飘荡着浓郁的麦香。

那些悬挂在屋檐的蜘蛛网,直到除夕夜才会被人们彻底清扫,而在平时人们基本是不会去在意那些懸挂在屋檐上的蜘蛛网。而在某些时间,这包括了1992年的大部分时间,我特别迷恋那些蜘蛛网。我看到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图案,起先我所看到的蜘蛛网,看似都是一样的,实际上却不是。雨水洒落在那个村子,我在屋檐下躲着雨,从瓦沟里淌下的雨水,浑浊肮脏,里面夹杂着許多的苔渍,屋檐下摆放着一个木桶,雨水从木桶里溢出来,但雨依然没有停。雨水是不安分的,已经有好几年了,土地干涸异常需要雨水的时候,雨水偏不来,而需要阳光灿烂的日子,雨水却不停。我在屋檐下观察着那些蜘蛛网的同时,会想到那样一场又一场突兀的雨水。似乎就我一个人,我把嫩绿的白芸豆掰成两半,用棍子穿着,扯上一根或两根的蜘蛛网,把棍子绑起,用手转一下棍子,豆子就在屋檐下不断地旋转、旋转。在豆子还未真正成熟的时间里,不止我一个人,許多孩子都会玩那种游戏。

那种游戏,我一直玩着,同样持续的时间超越了1992年。到那年的十二月,我拿出镜子仔细地看了看自己,我发现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是眼神变得急切了。我在1992年的十二月份,开始急切地期待自己来一次蜕变。就在十二月份,姨父开始把我带在身边,让我和他一起去挖一些中草药,中药的种类繁多,我也因此知道了那片山野是一个纷繁复杂广阔的存在。1992年,我没有意识到,到了现在,我开始有点点惋惜遗憾,当时所挖的中草药,我竟都忘了。我只记得,1992年,我滚入火堆了,我得了一场病,我的鼻子经常流血,以及乡间的暴力无处不在。

如此悲伤

从1992年开始,我耳闻目睹了过多的疾病对于人的侵袭、侵蚀甚至侵吞。許多人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形下,突然就病倒了,然后到那些乡上县上州上的医院一诊断,结果往往是名目繁多的癌症,有些还是晚期。一聽到医生的诊断,就不再花过多的医药费去医治了,而是回到村里,买一口棺材,等死。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了现在,这主要是疾病背后昂贵的医药费。

L,一个八岁的男孩,在放牧时,突然间鼻子出血。那些艾蒿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最后还没有被带到乡镇医院,便撒手人寰。我无法想象,一个八岁的孩子,要怎么忍受疾病所带来的痛楚。据说L在被带着赶去医院的路上,一直紧张抽泣,同时紧张抽泣的还有他的母亲。直到L离开人世,他的母亲总会无端哭泣,他的母亲总会来到L住过的房间,发呆,抱着枕头抽泣。当听到L离世的消息时,我感到很吃惊,在萦绕不去的悲伤背后,还感到恐惧。当悲伤如此近地触摸村子,許多人同样感到恐慌,且那种恐慌得到抚平的时间,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那个乡间,同样有許多的小孩夭折,只是因为他们在世上的时日过短,而没有L的离世所带来的震动罢了。堂妹的儿子,活到一岁,突然患病,便走了。表嫂的儿子,才出生,便在表嫂手怀里夭折了。据母亲说,我还有个哥,在他三岁那年,便突然夭折了,那年夭折的婴儿,至少有八个,患上同样一种病,年龄都是三岁。还有許多的婴儿,突然就夭折了,显得很随便。許多人开始无法适应,也无法承受那种夭折,但慢慢地便习惯了。

另外一些莫名的疾病降临乡间的同时,村子里那个唯一的司机的自杀,让村子陷入更深刻持久的震荡不安。关于那个司机,我在别的文字里已经有所涉及,写的基本都是关于他自杀原因的臆测。我总觉得他在自杀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年、两年甚至更多的时间,便已经是作为一个务虚主义者存在。有許多的务虚主义者存在于那个乡间,整天无所事事,整天一群人聚在一块,神态疲乏,偶尔聊天,大口大口喝酒,大口大口抽烟。也許,在无法填补的虚空中,那个司机感觉到了无法释怀的悲伤,当那种悲伤慢慢积聚,最后无法承受,便毫不犹豫地灌下了一瓶敌敌畏,或者还是有一点点犹豫(那瓶酒让我有了这样的猜疑)。当听到那个司机自杀的消息后,我开始担忧会不会还有人自杀,但直到现在,我的担忧竟然有了几丝荒诞的意味,除了那个司机,竟没有一个人自杀。在他自杀的事件里,让人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灌下了一瓶自产酒,散发着小麦香的白酒,那瓶酒到底是在他喝敌敌畏之前还是之后喝的?我一直想找寻他自杀的缘由,依然只是停留在臆测的层面上。

在他自杀前,我经常看到他把车子停在小学旁边的空地里,而他就一个人在村子四处游荡,有时喝酒,有时赌博,还经常不回家。在我的印象中,他只比我大四五岁,而在村子里见到他时,看到的是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皱纹满布,年龄在他的面部纠缠不清,眼神里还有一股几乎板结的茫然。每次见到他后,我都会拿出镜子,照照自己,我惧怕自己也会成为那个样子,在那面小镜子里,我往往只能看到局部的具象,自己面部里的某些东西总会让自己感到鄙夷、沮丧。在我的臆测中,他可能没照镜子,或者只是偶尔才会照一下。在真实的镜子里,他发现那是另外一个他,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拒绝另外一个自己,渐渐地习惯,偶尔才会感到悲伤。

我多次坐过他的车。那些公路,狭窄,凸凹不平,尘土飞扬,而他驾轻就熟。他经常把车子开得飞快,同时哼唱着那些略带点黄色的白族调。从那个村子到县城,将近一百五十多公里路,我们很少讲话,他面部上的阴郁,似乎已经无法消除。那是最后一次坐他的车。后来父亲打来电话,说起他的自杀。村子里除了他,暂时找不出自杀的人。除了自杀,疾病正以前所未见的势头在那个乡间蔓延。

那个哑巴有一手细腻的木匠活,头部长有一颗瘤,头发无法把它遮掩,使他的头部显得特别大。在我小的时候,我总觉得那是一个恐怖的瘤,我不敢接近他,其实他人很好玩。他没有结过婚。他是胃部长瘤死的。读小学三年级那年,我家建房子,他是那些木匠中的一个,他的技艺应该和其中一个叔一样是最好的。他曾一本正经地用手比划告诉我,让我跟着他学做木匠活,那时我曾在下午跟着他胡闹了几天,便不了了之。据家里人说,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件事,他一直把我当成他的徒弟。家里还有几件他做的家具,精致细腻,且大胆对形式进行了突破。他在村里制造了第一台鼓风机,在鼓风机出现之前,村里許多妇女拿着簸箕谷类来到院子里,站在风口,嘴里吹着口哨(为了招风),把那些谷类里的杂物吹掉。在我眼里,木匠应该是一个艺术家。他就是一个流落民间的艺术家。流落的艺术特质让他在面对着现实生活时,显得很脆弱,疾病一侵蚀,便垮了。还有那个铁匠,还有那个篾匠,还有那个唢呐手,都是因为疾病的原因,而早早离世。

除了那些具有艺术特质的人染病离世外,是那些只会种地的农民。是那个五保户,然后是村东的李大妈,然后是……可以罗列出一连串的名字,而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潜藏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悲伤与疼痛,当我把那些名字简化为一个省略号后,那种悲伤与疼痛却丝毫没有减轻。姨父懂医术,在他看来,那些人的死亡都是非正常死亡,在最近四五年间,他切实感觉到非正常死亡率的增长,以迅疾的增长趋势在那个乡间攀升,并同样在許多个乡间攀升。

随风而逝

她活到了一百岁,甚至还多,村里人都很迷信,人们都坚信她是替过早离世的丈夫活的,他们坚信她的一生并不快乐(至少是后半生应该是凄苦的)。而在我的印象中,直到她离世那年的春天,我依然看到一个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经常面带微笑的老人,她的微笑被皱纹皱成了一团,显得尤其亲切。难道我所看到的只是表象,难道我只是看到她的一些碎片?

那是2001年某一天的早晨,院子里瓜果成熟的香气从窗户满溢进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爽、怡人。她像往常一样想提起水壶,里面没有水,很轻,她却觉得水壶很重,她使出浑身的力气都无法提起那个物件,最后便垮了。她瘫倒在床上不到一个星期,便彻底闭上了双眼。爷爷在回忆把她抱进棺材的情景时,很惊讶,因为爷爷觉得她很重。爷爷感叹,許多人同样在感叹,那具看似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躯体,竟那么重。有时我甚至猜测,她的肉身对这个世界还未心生厌倦。

每天她的生活基本都是重复的,重复了将近二十多年,甚至更多。没有人问过她,对于重复的生活的感觉。当我有那种想法的時候,她已经被心情沉重悲痛的人群抬到了后山。我猜测问她那样的问题,如果她不是一个文盲的话,有可能她会说出重复的生活同样有着复调的表达的话语。她的肉身只是在机器一般地重复生活的表象,而很少有人发现她所对生活内部的情感付出。而现实中,她是一个文盲,她可能会略感羞赧地说道,“就是找不到话语,表达那种感受,反正就是感觉好!”

她每天选择靠近大路的羊圈,蜷缩着靠着羊圈,冬天往往把双手交叉放入衣袖,看着那条大路。她的眼睛一直很敏锐清晰,她能清楚地看到村子对面的許多事物。在她转述那些所见所闻时,我只有吃惊震撼。那时的我,眼睛还未近视,但村子对面的許多事物,我都只能模糊地感知到。

她没有看着我,也没有看着眼前的所有人,她呆呆地注视着外部世界。她说,原来的火葬场已经没有了,已经被开垦种上了豆子,那些豆子正在扬花。我是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得知村子对面竟然有个火葬场。而我们白族在那个乡间,从来没有火葬过,都只是土葬。与时间的层叠一样,那片曾经的火葬场上层叠了許多的东西,火葬场也应该是层叠在那片野地上的。层叠背后的真相,已经无从找寻。她也不知道。她只记得自己年轻时,经常会来到那片野地挖一种草,可以入药,可以入菜。那种草的根部在那片野地,长得尤其硕大。当她把那种草连根挖起后,她发现了許多个陶罐。那时許多人和她一样,来到那片野地,挖同一种植物,在那片狭小的野地里,随处可见的竟是那种陶罐。她们把那些陶罐砸碎,里面只有一滩又一滩的尸水,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她说,自己看到了那些在千柏山上翱翔的苍鹰,每天都能见到。我朝千柏山望去,只能隐约看到一些已经不很茂密的树木,以及被树木围着的草地。我竟问她,那些空地上有些什么东西。她蠕动了一下嘴巴,有两群羊,雪白的绵羊,乌黑的山羊,还有黑白交杂的羊,有两个牧羊人,穿着那件羊膻味很重的褂子,正躺在那些草上,草长得很茂盛。从她的眼睛能捕捉到丝丝入扣的细节,她看到了一片布满细节的草地,颜色各异的花朵,杂草丛生,杂草里是到处游走的蚂蚱、蚂蚁、老鼠……那些细节经常被人们忽略,也经常被我忽略。在很多时候,我竟无法说清最熟悉的事物。

她说,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条河流,竟带走了两条命,一个大人,比她年龄要小十多岁,一个小女孩。那两个人,我从未见过,这与我很少呆在那个乡间有关。那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被水冲走了,被涨起的水流冲走了,实际上水流涨起的幅度并不大,相反是那个老人太轻了,相反是那个女孩太小了。她自己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躯体到离世的时候,竟然那样沉重。

每到假期,我经常去三叔家看望她,并听她继续讲述与她相关无关的人事物。对于她丈夫,却只字不提。从爷爷口中,我知道了,她的丈夫偷了别人家的一匹马,后来被一群人吊着,那群人当着全村人的面,一个一个朝他吐着口水,当那群人离开后,被放下的他,彻底垮了。那是发生在她的丈夫把家里的田产输光之后。爷爷在惋惜他输光田产的同时,也感到些許的庆幸,后来在那个乡间掀起的一次又一次风暴,家里人都顺利躲过了。

她说……她还说了許多,都已随风而逝。

责任编辑 彭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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