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潮湿的傍晚

2012-04-29 00:44段成仁
大理文化 2012年7期
关键词:空心砖垃圾堆空地

段成仁

傍晚,我在小镇医院的二楼上,看见这个傍晚,这个潮湿的傍晚。

燕子從头顶上飞过去的时候,我还看到了别的一些事物。“唧”地一声,把目光从二楼的阳台边缘拉了出去,就看见这个傍晚准备好的一些东西,没有出乎眼睛的意料,它们好像知道我的视线定会经过这个傍晚,早早地铺排在眼光所及处。它们准备得很充分,让我呆滞了一整天的眼睛在瞬间活过来,贪婪地吞吐着傍晚的清新与潮湿,我感到笑意爬上了眼角。你看,这片稍带些坡度的空地,是一个天然的足球场,长满刚可以淹没脚踝的小草,一只土狗在草地上游荡,漫无目的地。我看见它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何异状,觉得它就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那里,它的步子就应该是那种节奏,它昂着头,东张西望,对路边的一根骨头视而不见,表明它不是一条为生计发愁的狗。它的神态让我想到了某个殷实人家,想到它平时是如何地养尊处优,它竟学得小镇人饭后的习惯,散步来了。它来到一头毛驴身边,我也就很自然地看到了这头毛驴。视觉忽然受到了挑战——事物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合,与经验发生印象错位,但很快就释然了——这是在小城的边缘,是交界,是接洽融会的地方,只是,这样的接头处看起来有明显的断口,水泥地和田野猛然连在一起,接得生硬,接得仓促,让目光长远的人还看得见这里的发展势头,还打着向外扩张的主意。他们的目光确实看得很远,推土机花了几天推出来的空地,还是空地,因为经济能力的原因吧,空地暂时闲置,在未来的先富起来的人家建盖洋楼的位置上,一些绿草儿生命竟得以存活下来,闲人,野狗,流浪猫,鸡,鸭,鹅,骡,驴,猪等不请自来,把空地踏成似修剪过的球场和乐园。这头毛驴站在三层小楼旁边,在这里度过它的一个个安详的傍晚,吃着将来被钢筋和水泥压扁了的草的祖先,随意地撇下些秽物,一点儿也不着急,它的尾巴甩得缓慢而随意,一副不担心吃喝、不担心被赶走的模样。它只是偶尔抬头看看不断地从它身边一次次绕圈子的一辆摩托。那人正在练习他刚买来的新摩托,把这一片空地绕得满是汽油燃烧后喷薄而出的气流声,满是观看的目光和随意的评论。

几只麻雀也来了,老熟人一样,从水泥路跳到草地上,又从草地跳到水泥路上,不像在找食,像在跳舞、走台子,又没有走台子的严肃劲儿,倒像是齐白石老人的画笔随意点戳而成。夕阳不时地从火烧云里钻出来,把雀儿的影子拉长,铺在水泥路上,不住地跳动,像“渔舟唱晚”里跳动的音符。麻雀们刚刚甩掉雨的阴影,刚刚获得了自由。白天里,它们藏在屋檐下,不时地把溜圆的小脑袋从屋檐下探出来,搜寻着天空是否有白亮的云和蓝天,它们又瞅瞅潮湿的路面,希望看见从云缝里漏下一丝阳光来,把路面晒干,带来几只晒翅膀的虫子。傍晚时分,它们的愿望达成了,小镇的人们用热汗换来了这样一个凉爽而略带潮湿的傍晚,麻雀们用耐心等来了在这个傍晚的潮湿空气中漫天飞舞的虫子。人和鸟,不同的物种、不同的思想,相同的需要交汇在这个潮湿的傍晚,让人类不觉得孤独。只是它们的舞蹈并没引来多少目光和喝彩,和一些默默无闻的小镇人一样,在一个个傍晚里,不知不觉地微笑着就走到了尽头。在麻雀的舞台旁边,有一堆沙子,用来做空心砖的沙子。空心砖省料且较为牢固,物美价廉,在小城周围,在路边的空地上,制造空心砖的作坊蹲守在路旁,白天黑夜不停地“梆梆”作响,一堆沙子,几吨水泥,两三台压砖机,做好的空心砖一字排开,等着山上开下来的拖拉机把自己运到各村各寨去,建成一间间厨房、储藏室、猪圈,甚至厕所。现在,雨水已渗下去,沙堆表层被夕阳晒干了,有几个老女人坐在上面扯起了闲话,她们谈话的内容与沙子和空心砖没有一点儿关系。正在绣花的一位声音极大,像在跟谁吵架,但能看得清答话的人分明是在憨笑,没有委屈的意思。不谐调的声音从这稍带坡度的空地上飘飞出去,没飞多远就化了。几个老女人中间还坐着一个老男子,不说话,也没有人理他,他的脸向着半边,他没有抽烟。我忽然有种强烈的想法,希望他掏出烟来抽,然后有老女人不断地摆手,扇着空气,嘴里说着“讨厌,讨厌”,然后被老女人们赶到另一边去。等了半天,他仍无这样的动作,只是偶尔把压在下面的左脚或者右脚换上来。沙子在他脚下改变了形状,但谁也没有发现,老女人们没有发现,就像这些老人没有发现我在这里看着他们一样。老男人仿佛是个局外人,但我却觉得他仍是她们中间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少了他,那堆沙子就不像那堆沙子,这个傍晚就不是这个傍晚一样。这样的一个傍晚,与往常一样,被时间雕塑而毫不自知。

傍晚,在每一个脑袋里,满足、放弃的想法占了上风,奋斗、争夺的念头随着太阳落山而沉了下来。小镇的神经在早上绷起,目标、理想不断地接近,腰包鼓起来,口中有了食,手里有了粮,生计有了着落,到了傍晚,一天的劳动成果已经看见了,满足了,绷着的脑门放松了,人就会格外地慷慨起来,有用的,没用的,一股脑儿往垃圾堆里扔。起初,眼睛的余光只知道那里有个垃圾堆,并没有看到那个老人,如果他不动,我是不会看见他的。当他把一个娃哈哈矿泉水瓶从头上往后扔进身后的竹筐里的时候,瓶子撩起一道夕阳,射进了我的眼睛,我才看见了他。一身淡灰的破衣,一蓬杂草一样的灰白头发,他蹲在五颜六色的垃圾中间,乍一看,他是垃圾的一部分。垃圾借了潮湿的威力,在路边那个土坑里散布着它存在的气息,被雨水冲刷后,有些色泽变淡了,渗到大地下面去了,有些却夸张地鲜艳起来,和一些腐烂的气息到处乱飞。矿泉水瓶、纸板是抢手货,这些东西在一双浑浊的眼睛里,肯定闪着一般人无法看到的光泽。浑浊的眼睛因为发现一个品相较好的塑料瓶或一块有些分量的纸板而变得明亮、虔诚、专心,生活的希望就源源不断地从垃圾堆里冒出来,安慰着一双双搜索的眼睛。自从前不久读了著名散文家李汉荣先生的《对一个垃圾堆的观察》,我就像得了某种指引,每当遇到一个垃圾堆,我都会停下来,发一阵子呆,让思绪游走于这些纸片、塑料袋、各种瓶儿罐儿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脑子里不断地闪着“生活”这个大得无边的概念。李先生说,“易拉罐、塑料袋、香烟盒、空酒瓶、废纸、废书、旧日历、烂菜叶……垃圾重叠着垃圾——如同在这之前:生活重叠着生活。一些永不会见面的人们,通过他们生活的残迹,在这里见面了;一些永远陌生的生活在这里找到了相同的归宿;过程在远方缤纷地展开着,结局沉默地汇聚在这里;一些隐藏得很深的秘密在这里袒露无遗;许多貌似庄严的东西在这里自己嘲弄自己;许多曾经卑微和被遗忘的命运在这里忽然照亮了我的眼睛,令我难过,令我牵挂。”从哲学的角度来讲,李先生在这里重申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哲学命题:万事万物之间都有联系,或者说,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有联系就会有平等,平等就是一种联系。而我想,真正让李先生难过和牵挂的,恐怕是参透了万事万物在某一时段的存在价值与无限的时空之间那种不可比较的结局后产生的距离感。老人的蓬乱花发和我们抹了摩丝的寸头一样,过滤着这个傍晚潮湿的空气,头皮下一样地出汗,嘴里呼吸着同样味道的空气。经此番联系之后,我对李先生那详尽的观察与深邃的思考敬佩不已,同时,对自己用物欲把原本纯净的心灵节节污染和对自己的价值观在不知不觉中移位感到十分惭愧。在李汉荣先生的另外一篇名为《十三个人和一个垃圾堆》的文章里,我找到了这个老人的影子,李先生说,走到垃圾堆旁时,他正在推敲一首诗,看到正在垃圾堆里翻找希望的十三个人后,他意识到:在垃圾堆面前、在这拣垃圾的十三个人面前写诗,是不道德的,诗的脚步在垃圾堆面前戛然而止。在这个傍晚里,诗可以写,可以写一首沉郁的诗。这个老人走在别人的生活残迹上面,应该为人们极为熟悉才是,但老人却像另一个世界里来的怪物,本来是多么地不合群,却又如此容易地被人们忽略了,我却在这样一个傍晚看见了他,他头顶上的花白头发就像一堆岁月的垃圾,他痴呆缓慢的动作,像一座老钟表完成了它的使命,即将停止走动,只能无奈地看着时间还是以相同速度向前去了。老人蹲在别人的生活残迹上,成了残迹的一部分,仿佛只需一阵小雨,他就会像一张废纸一样腐烂下去。

有半截冰激凌向老人飞过去,“啪”地一声,落在老人的脚下,老人没什么反应。倒是扔冰激凌的人把我的眼睛吸了过去,是两个小青年,很时髦,正在热恋的样子。男孩走在前,步子轻快而有些急躁,女孩走在后面,气定神闲。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散步的人群,向远处的干涸的沙河走去了。沙河干涸好多年了,我曾经从河床上走过,河床里的砂石干燥得让人心慌。每年夏天,要下好几天雨才见得到河水,水一来,通常是浑浊的,泥沙掺半,那是山的营养正在流失。熟悉本地历史的人都知道,这种流失与一个蔗糖厂有关。小坝子气候炎热,过去曾是甘蔗之乡,相应的,也就有了一个榨糖厂,只是由于技术与效益的关系,厂子越来越不景气,最后只能靠酿制一种名为“榨皮酒”的低度酒来维持厂子的生计。厂子的不景气也影响了小镇一部分人的生计,我听过本地一些三四十岁的人说起过他们与这个厂子的生意关系:小时候,每天放晚学,不先忙着回家,而是先到山上去打一担柴,挑回来卖给糖厂,换零用钱。那些日子,大人们用斧头砍树的声音,密密麻麻地,一年四季都在山上回荡。山的生命是那样的脆弱,一代人的半辈子就把它青翠的外衣给剥去了,山上只剩下些稀疏的灌木,暴雨一来,沙土显得不堪一击,只得跟着洪水走,来到山脚,堆在我刚才看见的两个年轻人的脚下。年轻人的身影越来越远,两人的距离忽远忽近,总是看见前面的男孩跑回来又向前走,跑回来又向前走,像团干燥的火,傍晚略带潮湿的空气被搅拌,掀起阵阵热浪。沙河对面的那座小山我曾爬上去过,上面有一个小湖,本作灌溉之用,近年,湖边多了一些柳树,景致不错,也很幽静,是年轻人爱去的地方。我猜想,这两小儿的目的地,就是那小湖吧。他们是组成小镇的分子,是小镇结出来的种子,也是小镇的希望所在,是未来的代名词,也就只能是他们,充实了小镇的生活,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做着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是他们让这小镇在不知不觉中,就把生命的机体锻炼得健健康康的,没想到过尽头,没有那种会老去的忧虑。

这不,又一声响亮的啼哭从产房里传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婆抱着一个花布包出来了。花布包裹不住那嘹亮的啼哭,向院子外飞去,引得不少人转过头来看,他们都瞧见了那婆婆一脸的得意和幸福。婆婆嘴里念叨着连她自己也听不懂的句子,但看她那样子,像是怀里的婴儿已经听懂了似的。那小家伙还是一个劲地直叫唤,大声地宣布着自己的存在。我有些佩服他的勇气来,这种本色的宣布,仔細听,让人忍俊不禁。深深吸一口气,空气还是那样地潮湿,“这潮湿里有着生命的因子”,我忍不住吟出这样一句。

头上又有燕子飞过,一只,两三只,七八只,从楼顶边缘弹射出来,进入小楼前面一大片空间。燕子在那儿随意划出几条黑线,空中,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马上就有了实际的距离,天空就有了明显的立体感。向远处望去,暮色中的郊野的形状渐渐模糊了,有大榕树撑起的淡黑的小洞,有村庄上面横着的白鱼一样的雾霭。燕子又飞回来,带了些潮湿的气息,它一口气吃了五十只蚊子,它那唧唧声,带着饱嗝,传不了多远,就被雨后的空气粘住了。它们贴着地面飞,搅起一些黄昏的颜色,背在自己的背上,翅膀上,它们即将把自己和暮色溶为一体了,我要把眼睛睁得大大地,才能追踪到它们,它们向我这边飞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时候洒了些灰色在空中,又把暮色加厚了一层。眼见天边的霞光渐渐淡了下去,田野里,蛐蛐的歌声开始密集起来,像是在催促那些在它的领地里打扰了一天的农人该收工了,农人也听得懂,带着略微的倦意,挑起一担山药藤或一担猪草,回家,来到这交界处,和闲逛的人哈哈大笑一阵,然后拐进某个小巷口,不见了。

这确实是一个潮湿的傍晚。

责任编辑 彭琼瑶

猜你喜欢
空心砖垃圾堆空地
河南长葛佛耳岗墓地
第六章 神秘的空地
第六章 神秘的空地
浸泡型非正规垃圾堆体治理综合勘查技术应用研究*——以北京某垃圾堆放点治理勘查为例
空地一体化技术在IFTD试飞中的应用
徐州地区的汉代空心砖
对一个垃圾堆的观察
把垃圾堆进博物馆
假如你有一块空地,千万别做庭院
垃圾堆中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