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乐与油画语言

2020-04-18 12:37
新美术 2020年5期
关键词:油画旋律画家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几乎全都是音乐家;我们凝视他们描绘的圣徒和殉道者,并陶醉其中;这时候,正是音乐的精神,使我们忘记了自己其实正在用眼睛观看。1[德]阿尔伯特·施韦泽著,何源、陈广琛译,《论巴赫》,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85页。

——瓦格纳

比较绘画与音乐,其整体发展的历史何其相似。从中世纪的格里高利圣咏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复调音乐,从巴洛克到古典主义以及浪漫主义音乐,各时期的音乐为我们提供了无数美妙的画面。我们可以看到文艺复兴时那多姿多彩的景象,欣赏到古典主义绘画的优雅,巴洛克绘画的理性与张力,浪漫主义绘画的不羁与情感宣泄等等。在这样的感受中,诗歌、音乐、画面是融为一体的。以巴洛克音乐为例,虽然巴洛克音乐在其对位法上更多呈现出数字组合的感觉,但这绝对不是所谓的“纯粹音乐”[Absolute Music]2纯粹音乐,是指立足于音乐纯粹的形式,是音乐的本体。在《论巴赫》中,施韦泽认为“纯粹音乐”是个伪命题。因为音乐天然具有绘画性,也具有叙事性和诗性,本来就是综合艺术,要通过分离这些元素,获得那个所谓纯粹的,形式上的音乐本体,是徒劳的。,因为不可否认,音乐传达出的旋律最终是高度精神性的产物,具有动人的效果。至于浪漫主义音乐,那更是诗性与描绘的完美结合,舒曼在其很多钢琴套曲中就把音乐片段与画面逐一对应,听他的钢琴套曲,使人仿佛如临其境,但又得到升华。

2015—2019年,我先后参加了全山石老师主持的油画高研班和历史画研创班的学习,在学习过程中,我得到了全老师的悉心教诲。全老师十分热爱音乐,尤其对浪漫主义音乐十分推崇。他常以音乐展开话题聊绘画,比如全老师总爱提起“钢琴诗人”弗拉基米尔·霍罗威茨[Vladimir Horowitz]的演奏艺术如何了得。他能在琴键上创造出极其丰富的变化,那硕大的双手除了能跨出惊人的十一度音之外,在触键的强、弱、缓、急上也能做到尽善尽美,甚至在一个音符上都能做到音色的变化,同时在作品整体表达上自然、流畅、完整且极赋表情。全老师强调这超凡的技巧最终传达出音乐家的情感。在音乐家晚年演奏罗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n]《童年情景》[Kinderszenen]3钢琴套曲,德国作曲家舒曼创作于1838年,作者从成年人回忆童年情景的角度进行创作。全曲一共有13个标题性消小区组成,《梦幻曲》是其中最精彩迷人的一首。中《梦幻曲》[Träumerei]的一段视频中,观众被引得落泪的场景让人记忆深刻。我想,那些观众的脑海中一定浮现出一段段往昔的画面。全老师也时常拿出谢尔盖·拉赫曼尼诺夫[Sergei Rachmaninoff]的第二、第三钢琴协奏曲中的某个乐章,绘声绘色讲述那种打动人心的旋律与色彩感。

从这些具有画面感的音乐出发,我们的意识延展至绘画中的诗性表达。例如卡米耶·柯罗[Camille Corot]的风景画,不仅仅是对自然纯粹的描摹,在那宁静的银灰色画面中,我们既能看到枫丹白露那迷人的景象,又仿佛能听到一曲曲田园牧歌。他把我们带入到一个理想的精神世界里,这个世界既熟悉又陌生,就如同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chubert]的《阿佩乔尼a 小调奏鸣曲》[Cello Sonata in A Minor,“Arpeggione”,D.821],那赋有歌唱性的乐句,用大提琴低沉的声音唱出,在你耳边娓娓道来,让人沉醉。

奥古斯特·雷诺阿[Auguste Renoir]的油画则是另外一幅景象,他的画轻松,飘逸,带着世俗的味道,这种感觉与克劳德·德彪西[Claude Debussy]《棕发少女》[La Fille aux Cheveux de Lin]异曲同工,德彪西乐曲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却很美妙,有一种虚幻的美,如同光影与色彩的交织。你仿佛能看到阳光洒在女孩的身上,光斑在女孩棕色的头发上闪烁、跳跃。雷诺阿的色彩如音符一般流动,轻柔的笔触与他的薄画法相得益彰,使得画面具有音乐梦幻般的流动性。

在我描绘以上音乐片段时,我的脑海里仿佛出现蒙太奇般的画面感,而当我写到这些绘画大师的作品,心中又充满了旋律。这似乎共同编织出一幅情景,绘画和音乐一样能把人带入艺术的多种感官体验,而不仅仅只是视觉或者听觉。音乐家与画家在创作方法、关注的元素方面,也有相通之处,他们的审美趣味不但都与时代有关,前文所言结构、线条、色彩、节奏、旋律等等方面,亦能说明音乐与绘画两者之间的关联性。

先说光与色彩。音乐与绘画中展现的光与色彩感是最为丰富的。音乐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抽象的,而色彩也有抽象的意味。绘画创作中对光与色的把握,有许多堪称经典的例子,比如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画派,对油画色彩的运用达到顶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提香[Titian],把色彩的冷暖注入画面,直接与间接画法并用。他的色调单纯而有变化,色彩明亮,就好像一颗颗珍珠一般闪烁迷人。这让我把他和文艺复兴复调音乐联系在一起,精致,优雅,平缓。到印象派、野兽派乃至之后的艺术时期,色彩的运用和音乐的关联越发明显,画家对色彩的主观处理已经超越了描摹自然,与音乐完全契合。雷诺阿、哈伊姆·苏蒂纳[Chaim Soutine]、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威廉·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等画家的作品让人感受到强烈的情感表达,从中仿佛可以听到伊戈尔·斯特拉温斯基[Igor Stravinsky]《火鸟》[L’Oiseau de feu]、拉赫曼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Piano Concerto No.3 in D minor,Op.30]以及莫杰斯特·莫索尔斯基[Modest Mussorgsky]《图画展览会》[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等美妙的旋律。

巴洛克的音乐金光闪闪,绚烂辉煌,巴洛克的绘画也给我们带来极具张力的感受。卡拉瓦乔[Caravaggio]在《圣马太殉难》[The Martyrdom of Saint Matthew]这幅作品里用 “光”这个元素统领画面,光线串联起所有人物,把多余琐碎的细节略去,留下主要的形象与形状,强烈的黑白关系与富有弹性的弧线产生出无比的张力,而舞台般的美感也体现出“戏剧性”的特点。在音乐史上,“戏剧性”也恰恰在这一时期被蒙特威尔第注入歌剧中,从此音乐便与戏剧融为一体。

再说结构与线条。音乐中有表达也有秩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创造出一种绘画性的音乐,宁静甚至富有线条感的旋律,表现出力量与信心,同时他的音乐也有稳固的结构与秩序。巴赫音乐这种感觉可以比之于普桑的画作。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强调画面的坚实结构,无论是前景的人物组合还是背景中的风光、建筑,画家对画面结构的处理都非常严谨,各个几何形的相互穿插,构成数学一样精妙的关系,使其画面清晰有力,无不体现出秩序感。

绘画中的线条就像音乐中的旋律,贯穿、游走在整个画面中。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Amedeo Modigliani]的画体现了优雅的律动感,他通过将对象变形寻找形式,线感是他作品的灵魂。通过富有旋律感的线,他的画面富有缓缓的动感,传达出与古典油画相一致的典雅趣味。

就艺术语言的形式和质感来说,巴赫的音乐语言清晰完整,各元素在主题中的表达带有强烈的图像色彩,虽然他的乐思是朗诵性的,但写出来的乐句却是旋律性的。例如在他的康塔塔组曲中,在表现各种“步伐”时有坚定、犹疑、蹒跚等各种表现;在表现休憩时起伏优雅;当天使出现时迷人而富有流动感;表现快乐时有单纯愉悦也有热烈狂喜;当表现“撒旦”时盘旋隽曲的旋律宛如游动的毒蛇……巴赫的音乐使我相信,理解音乐的语言,对于理解油画语言中形式与画面演绎的关系也极有裨益。

乔瓦尼·塞冈蒂尼[Giovanni Segantini]创造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油画语言,极厚的颜料堆积、斑斓的色彩并置,画面如厚重的羊毛地毯,这与他所表现的阿尔卑斯山农村主题相当契合。而法国的自然主义画家也是通过极其朴素的手法表现乡村生活,描绘农民与劳动者,我看朱尔·巴斯蒂安–勒帕热[Jules Bastien-Lepage]的作品《圣女贞德被圣灵感召》[Joan of Arc],尤为感动。有别于他画的其他一切农民题材作品,他独独赋予这幅油画作品某种宗教仪式感,那种虔诚的感觉背后应该是一首赞美诗。在这里,形式、故事、画面、质感、语言是一体的。我们看爱德华·马奈[Édouard Manet]的《奥林匹亚》[Olympia]一画中的那个女人体时,感受到的是什么呢,是故事还是形式?它的构图来自于提香《乌尔比诺的维纳斯》[Venus of Urbino],它的故事似乎只在于那个模特的身份与画的题目。但作为油画艺术中的所谓本身蕴含着的真正的精神之气则在于他的画面,他的油画语言。我曾经很多次在奥赛的《奥林匹亚》面前长久驻足,仔细品味马奈的油画语言,他对色彩与明度关系的精准把握,他对油画颜料的感受与表达非常强烈,能够看出,马奈一遍又一遍地不断涂抹着,画布纹路被填平,画面皮肤上开裂的迹象表明马奈的反复之多。多遍的痕迹使得颜色达到一种极稳的亮灰色,难以言说,而颜料的凝结层裹着油闪烁着光,和大块的色彩交织在一起,好看极了。可以看出,哪怕是马奈这样潇洒的画家,很多画也是多次反复,多次修改。但正是这种反复,油画的材质美才得以完美呈现。在这里,一如音乐语言的背后指向诗性,画面中的诗性也正是最动人之处。

阿尔伯特·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论巴赫》[J.S.Bach]中对巴赫的创作有一段描述,大意是说,形式要想获得生命,须将旋律本身蕴含的精神之气注入形式之中。这段话在我看来很能够说明音乐、绘画所追求的本质。记得在慕尼黑古代美术馆,全老师特地为我们讲解了一张凡代克的肖像画,画面很简洁,没有任何花哨的内容,主题也很传统。画家的全部关注点都集中于刻画人物的形象和表情,令其极其鲜活、深刻。这张作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是肖像画中的瑰宝。还有一张画让我印象深刻,那是随全老师去俄罗斯,在普希金美术馆看到的伊萨克·列维坦[Isaac Levitan]的《墓地上空》。我清晰记得当时我在观看其他作品,距离这幅画远远的,猛一回头,看到这张画,随即被吸引,但奇怪的是我很久都没有走近去细看,因为即使在那个距离看,画面的气氛已经足够吸引我。那种纯净安详的气息,潮湿的空气,云层仿佛在移动,整个气氛显出忧郁,一种强烈的哀伤弥漫在画中。画家在构图、用色、表现手法上显得极其简洁与朴素,甚至有点简单,但这张画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每每想起总是会感动。我完全忽略了画家的技法,当时我耳边浮现出的是格林卡那低沉的歌声,脑海中出现的则是俄罗斯大地的忧郁之美。正如全老师告诉我们的,俄罗斯画家,虽然在技法上与西欧画家有所区别,但在朴素的手法背后,却孕育着深厚真挚的情感,表达同样到位。俄罗斯的绘画,对人的情感的挖掘与表达超过欧洲。

在音乐中,画面感与情感的展现在浪漫主义时期达到顶峰,我们从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的音乐中感受到的是由真切场景所激发出的灵感。有人问贝多芬《D 小调钢琴奏鸣曲》[Piano Sonata in D minor,“Tempest”,Op.31]是如何创作的,音乐家的回答是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在其《F 大调弦乐四重奏》[String Quartet in F Major,Op.135]中,听者会有强烈的感受,仿佛每一个思想在音乐中的迸发,都是根据某种具体的情绪构筑了画面,多个情感主题被引入、展开,这把作品的强度推到极致。

曾经有人这样描绘,巴赫、舒伯特和埃克托尔·柏辽兹[Hector Berlioz]像画家,而贝多芬和里夏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则更接近诗人。瓦格纳的音乐是浪漫的,他曾经说,最伟大的声音图画,诉诸情感而非想象。瓦格纳希望他的绘画性音乐不是引人想象,而是唤起人们的情感。即使用音乐来表达视觉的形象,这种绘画性也不是最终目的,而是指代思想的符号。这一点,音乐和绘画也是相通的。当我在卢浮宫看到欧仁·德拉克罗瓦[Eugène Delacroix]的《自由引导人民》[Liberty Leading the People],即刻为其气势所打动,经典三角形的构图方式,浓烈的画面色彩,法国国旗的红白蓝一下子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举旗的自由女神,强烈的黑白团块对比拉开了画面的层次,硝烟弥漫在空中,同时聚光灯的效果使得画面极具戏剧性,运动中的人物四肢构成许多曲线,这与画面大的结构线形成对比,可以说,这是一幅集大成的绘画作品。凑近看这幅画,细节不多,很多地方并未做到细致入微,但退远看,气势如虹,臻于完美。面对这幅画,我不禁想起了弗雷德里克·肖邦[Frédéric Chopin]的《革命》练习曲[Étude in C minor,Op.10:No.12,“Revolution”]。德拉克罗瓦的画不只是一幅图像,一个故事,所谓的“浪漫”是激情。他通过画面传达出一种共鸣,呼唤着人民的情感迸发,这种精神层面的共鸣让他的画作获得真正的意义。

对于一位油画家来说,油画语言是其创作表达的根本。油画语言绝不只是简单的油画材质的表现,它涵盖了很多内容,那是画家的情感与感受最朴素、最真切的延伸。油画这门艺术语言有其不可替代的独特性,也正因为这种特殊性,油画才获得了如此魅力。画家关注的从来不仅仅是画面内可见的东西,更是通过画面表达对这个世界、对人的感受和思考。伦勃朗用他的肖像诉说自己,通过稠厚的颜料与丰富的层次把我们带到他的精神世界,马奈的眼中是色彩的层次与大块的黑白,弗洛伊德的不朽在于他对人物精神性的捕捉与纵横的用笔和油画语言的传达等等。这些大师都是通过油画语言最终超越了形式本身,给油画语言注入了精神之气息,这就像乐器的交融与表现,嘹亮的小号表现激昂的动机,提琴更像人声的诉说,而钢琴的表达更为宽广,音阶,音色等展现出一个巨大的世界等等。这些无不展现出音乐、乐器本身的语言的丰富性,也表现出音乐与油画的相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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