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号图与题诗板* 明宋旭《雪居图》的双重空间秩序

2020-05-26 02:32
新美术 2020年12期
关键词:题诗

韩 进

《雪居图》紧扣孙克弘的别号“雪居”而作庭院雪景。图上有包括画家宋旭在内的二十一首题诗。若按清代文学家袁枚的说法“别号称非古,题图诗不存”1[清]郭麐撰,《灵芬馆诗话》卷七,收入张寅彭等选辑、吴忱、杨焄点校,《清诗话三编》,第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353 页。,这幅满布题诗的别号图似亦乏善可陈。《雪居图》的题诗不同于常见立轴般位于诗塘、裱边,或画面上方等留白处,而是分散书写于湖石、树干、房屋和地面。2陈正宏先生把《雪居图》归为晚明好“奇”风尚下诗画合璧作品的代表,见其撰文〈诗画合璧与明代士绅的社交方式〉,载《文化遗产研究集刊》,2003年第3期,第156页。画中景物既是这幅模式化庭院山水图的组成部分,同时又作为承载题诗的载体——“题诗板”而存在。画面空间和题跋空间相交叠,景物兼充“题诗板”,《雪居图》中由此产生一个重合错落的两重空间秩序。

一 创作时间

《雪居图》画的是孙氏雪居园中景致。以画中景物做“题诗板”的新奇构想,在作画之初应该就已经产生了。3孙克弘可能不止一次组织此类诗画活动,清人吴修记载宋旭的另一幅《雪居图》,其中有四十人题诗,但不知其诗、画位置如何。见[清]吴修撰,《青霞馆论画绝句一百首》,收入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第2集第6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19页。画面中心的屋舍里,当庭对门兀坐的主客三人,特意往两边分散,右二左一,中间留空白,这样才能不遮挡、分割后面的素屏风,保留一块完整的空间以供书写题诗。4比较构图类似的《仿夏圭仙山图卷》《林下清课图》《雪景小幅》,堂上交谈的人物中均有居中正对房门者。宋旭的二十五字题款落在画面右边突向中心的太湖石一角上,因为太近于中线,非但无助于增加构图的稳定感,反而会导致失衡。在为孙克弘而作的别号图上,画家题款在这样靠近中心且对画中人物群体形成“压覆”之势的位置上,亦有喧宾夺主之嫌。这样就非有松上、屋上、地面上的累累题跋文字来分散它的势能不可。从这两个角度来看,作画与诸人题诗即使不在同一时间,也不会相隔太久。

孙氏东郭草堂位于松江东郊北俞塘,由孙克弘的父亲孙承恩建造。5[明]冯梦龙辑,《智囊补》明智部知微卷五载:“(陈眉公曰)孙之简公承恩宅在东门外太清庵右,顾文僖公清宅在西门外超果寺前……与四公同榜同朝者,其居在城市中,皆已转售他姓矣,惟四公久存至今。”明积秀堂刻本,第29页。隆庆五年(1572)五月孙克弘罢官还乡后,对故居重加精缮,是为雪居园,一作东皋雪堂。6孙克弘以父荫历官汉阳太守,因卷入高拱、徐阶党争而罢归。此事在[清]谈迁《国榷》《明实录》《皇明大政纪》等多种文献中都有记载。[清]蔡显撰,《闲渔闲闲录》卷二云:“北俞塘东皋雪堂,孙克弘别业也。康熙中康姓居此,峰石零乱,老树轮囷,赤霞阁、听雨轩疏野入画,今丘墟矣。”《嘉业堂丛书》本,第2页。《雪居图》中的多首题诗提到孙克弘由官到隐的这段经历。孙克弘回乡次年,宋旭来拜会他,两人暌违已久。宋旭本居嘉兴府崇德县7[清]盛枫,《嘉禾徵献録》卷四十九云:“宋旭,字初阳,晩号石门山人,先世本会稽,寓禾,遂为崇徳人。”清钞本,第3页。崇德属嘉兴府,因此宋旭署款或作檇李,有因此误解宋旭籍贯者。,大概在嘉靖三十三年(1554)前后因避倭乱而来松江。8见孙克弘《长林石几图》题款,旧金山亚洲美术馆藏。图版见黄晓、刘珊珊撰,〈明代《长林石几图》与吕炯友芳园研究〉,载《建筑史》,2012年第2期,第72页。另见[明]陈继儒等撰,《(崇祯)松江府志》卷四十四,明崇祯刻本,第33―34页。宋旭此时刚开始在吴中崭露头角,得到孙承恩的赏识。9[明]孙承恩撰,〈石刻十四骏马图序〉:“比有惠予宋石门氏所画十四骏图,宋方以画名吴中,今亦未敢即拟之赵(按,指赵孟頫),而笔力之劲健,气象之轩腾,虽有驯猛之殊,而皆仿佛所谓神骏者。”载《孙文简公瀼溪草堂稿》卷三十,收入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2辑第23册,第28页。孙承恩时以礼部尚书致仕里居,当地的另一位官员湖广按察佥事周思兼亦丁忧在家。周思兼智勇双全,勤政清廉,深得民心,《明史》有传。他亦能画画,便和孙克弘一起以赠予田产的方式赞助宋旭留在松江。10[清]孙凤鸣修、[清]王昶纂,《青浦县志》卷三十九,清乾隆五十三年刻本,第23―24页。嘉靖四十年(1561),孙承恩去世,孙克弘于隆庆初出为应天府治中。宋旭则于此前返回崇德,寓馆于吕炯家中。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宋旭主要居住在崇德。

宋旭这次来松江,邀请孙克弘为吕氏友芳园写照,即《长林石几图》。这是两人合作经营园景图的一次成功尝试,为后来共图雪居园做准备。图上孙克弘的署款时间是“隆庆六年十二月”。孙克弘既应邀作画,礼尚往来,他会不会反过来又请宋旭图写“雪居”呢?其时孙克弘赋归未久,雪居园可能还尚在营缮阶段。题画者中的陈继儒年未弱冠,还在备试科考,声名未就。他得中诸生,是在万历六年(1578),弃巾走山人路线,则更在八年之后。松树上陈继儒的题诗,以“眉公”署名,牵丝较多,与较后期书风相吻合。

题诗者中的三位杭州人这段时期也都在外地任职。一位是王世科,在遥远的广西地区任参将。王世科背景特别,嘉靖甲辰科武举会试第一,历任金山卫备倭指挥、狼山把总、广西柳庆参将。11[明]韩浚修、[明]张应武纂,《(万历)嘉定县志》卷十五,明万历刻本,第12页。[明]林云程、[明]沈明臣纂修,《(万历)通州志》卷二,明万历刻本,第49页。另外两位是嘉靖辛酉科同榜举人,其中沈世卿此年始任福建宁化知县,郑复亨则在江苏海州知州任期内。

郑复亨于万历二年(1574)任松江府同知,王世科亦从广西调回,任南京前都督府佥事。两人转官别处,都在万历五年(1577)。在此期间为乡贤孙克弘题跋图画似乎颇为便利。但当时王世科身居正二品高位,请他来为一幅从画意到诗情都在歌颂隐逸、讽刺世道的作品书写题跋,似有不妥。王世科八月收到镇守广西的任命,为广西总兵。而次年八月与福建总兵互调的广西总兵已经是呼良朋了。12参见《明神宗实录》卷七十八,万历六年八月己丑,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影印本。两地总兵互调是迫于桂林、柳州等地的大规模战乱,王世科的后续任命情况则未见交待,不知有何隐情。《(嘉庆)临桂县志》有万历间都督王世科修关帝庙的记载13[清]蔡呈韶修、[清]胡虔纂,《(嘉庆)临桂县志》卷十五:“(关帝庙)元至正间建,明万历间都督王世科复修。”清嘉庆七年修光绪六年补刊本,第11页。,则他似确曾赴广西就职。他在《雪居图》的题诗后钤“文卿”印,与《(隆庆)云南通志》《(天啓)滇志》记载相符合14[明]李中溪纂修,《(隆庆)云南通志》卷九载“王世科,文卿,杭州前卫籍”,民国二十三年龙氏重印本,第469页。[明]冯梦祯撰,《快雪堂集》卷五十载万历十五年二月在西湖“遇黄桂峰,名应科,中武状元者”(收入《四库存目丛书》,第164册,第711页),黄应科后出任广西都司指挥佥事,王世科亦曾任此职,但查明代“武状元”中未有名黄应科者(参李晴撰,〈明代武状元地理分布研究〉,载《皖西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未审何故。,确为同一人,可以推知他后来是回乡居住的。画中“县令无烦扫门”的诗句,似乎也没有顾忌现任父母官郑复亨的颜面,可以推测诗成于其卸任之后。题诗者中的陆万言才气英发,却屡试不第,于万历四年(1576)赴京得中顺天举人,其时当正积极备考春试。

事实上,画家宋旭在此数年间都未再踏足松江,直到万历七年(1579)。15见宋旭《茅屋话旧图》题款,故宫博物院藏。当时东郭草堂已然落成,宋旭来松江时就寓居其中,称之为“雪居园”。宋旭此后往来各地,以文献著录和留存作品来看,宋旭这段时间在松江作画的记录有16万历十二至十五年间,宋旭往返松江、嘉兴,又遍历名山,见[明]冯大受撰,〈宋初阳山人六十初度兼有名山之游作歌以赠〉〈过语溪喜得宋初阳问〉,载《竹素园集》,收入《明代诗文集珍本丛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第618―620、650―651页。宋旭晚年在湖州活动也比较多,万历三十年在法华寺画十大名山粉壁,耗时五个月,见[清]罗愫修、[清]杭世骏纂,《(乾隆)乌程县志》卷九,清乾隆十一年刻本,第20页。万历三十三年在吴兴画《桃源图卷》,此图署款见[清]陆心源撰,《穰梨馆过眼续录》卷十,清光绪十七年刻本,第1页。:

17 该扇面署款未纪地点:“丁亥秋日,为雪居先生写。”想来是在雪居园。

作于万历七年、二十五年(1597)和三十四年(1606)的三幅画显示宋旭和孙克弘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二十五年稍早的时候,宋旭寓居东皋雪堂旁边的太清庵,可知此时仍受到孙克弘的赞助。18参见《(乾隆)青浦县志》卷三十九,第23―24页。[明]宋懋澄撰,〈顾思之传〉有载,顾承学就馆于孙克弘,“榻之宅内,间留于宅傍招提曰泰清庵中”,与宋旭相关记述符合,载《九籥别集》卷四,清初刻本,第16页。超果寺则位于松江西门。其《柳荫垂钓图》(现藏武汉博物馆)亦写于超果精舍,还有一幅《三竺禅隐图》(现藏南京博物院)是为超果寺僧人画的,都无纪年。陆万言的水竹居亦离超果寺不远。19陆万言居松江西市,[明]屠隆撰〈首夏游超果寺因过陆君策水竹居〉有“偶踏云门寺,因寻水竹居”句,载《白榆集》卷四,明万历刻本,第8页。紫霞池馆则位于松江东边的天马山,陈继儒在附近筑草堂而居。两人于二十九年(1601)三月一起去祭奠三高士墓。20[明]陈继儒撰,〈祭三高士文〉,载《陈眉公集》卷二,收入[明]陈天定辑,《古今小品》,清道光九年刻本,第17页。此墓遗迹今天尚存。宋旭当时为陈继儒收藏的《渔庄秋霁图》书写题跋,出现在同幅画作题跋中的还有孙克弘。21[清]李佐贤撰,《书画鉴影》卷二十,清同治十年利津李氏刻本,第8页。看上去,《雪居图》的题诗者们逐渐聚集起来。享誉地方的隐士朱朝贞结束燕游谒选,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出任衢州府西安县丞,未及一年即挂归。22[明]林应翔、[明]叶秉敬纂修,《(天启)衢州府志》卷三“西安县丞,朱朝贞(二十六年任,直隶华亭监生)”,明天启二年刻本,第33页。汪道会和程汉万历二十八年(1600)在南京参加文酒会。23[明]龙膺撰、梁颂成等点校,〈胜果园记〉,《沦澄文集》卷八,岳麓书社,2011年,第183页。叶之经在万历三十年(1602)随陆应阳到孙克弘家中赏画。24《穰梨馆过眼录》卷二十六,清光绪十七年刻本,第2页。

杭州几位曾任官职的题诗者,在此十数年间陆续回归林泉。张振先于万历十一年(1583)辞官。郑复亨在万历十年(1582)至十四年(1586)间历官淮安府清军贴堂同知、青州衡王府左长史。十四年衡王朱载封薨逝后,郑复亨遭参劾。25参见《明神宗实录》卷一八一,万历十四年十二月壬申:“诏械系衡府长史郑复亨、承奉张成来京究问,以抚臣李戴奏其不法也。”到十九年(1591)时,有他在杭州参加文化活动的记载。26《(光绪)余杭县志稿》卷二著录“知县林大轮高则巽长生祠记碑”由郑复亨书丹、沈世卿篆额,清光绪三十二年刻本,第9页。同时出现的还有沈世卿。

杭州题诗者中年资最轻的施友龙直到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仍在活动—为宗朗画了一幅《梨花白燕图》扇面。27刘九庵著,《宋元明清书画家传世作品年表》,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第422页。画作今藏故宫博物院。施友龙,工翰籍,十三岁即入博士弟子员,后为诸生。他的题诗处在颇为逼仄的边缘位置,其年资可大致推知。以他十八九岁即得以画家并青俊后辈的身份跻身题跋者行列,顺治十五年则算他八十高龄,逆推可得其题诗时间当不早于万历二十五年。28近年披露一幅署于宋旭名下的雪景图,纪年在1598年。画中茅庵、庵后露出的雪竹,屋内朱衣唐巾和幅巾的人物形象,均与《雪居图》如出一辙,似亦为《雪居图》创作时间之一证。但画上题款文字与《(乾隆)青浦县志》所录颇多异文,存疑俟考。宋旭约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辞世,则《雪居图》的创作时间约在此十年前后。29赵智强撰,〈明代画家宋旭卒年考〉,载《中国历史文物》,2004年第4期,第47―54页。另见[美]高居翰著、王嘉骥译,《山外 山:晚明绘画》,上海书画出版社,2003年,第48页。

《雪居图》中的松树,与宋旭笔下习见的“高阴散林麓”的形象不同。30[清]查慎行撰,《敬业堂诗集》卷八,《四部丛刊》本,第6页。此类松树形象见于《仿夏珪仙山图》(1543年,故宫博物院藏)、《为周思兼作山水》(大英博物馆藏)、1582年作《山水轴》(上海博物馆藏)、《松壑云泉图》(1588年,山东省博物馆),以及1589年的《秋窗读书图》(故宫博物院藏)和《雪景山水图》(加州柏克莱景元斋藏)等。干长而挺圆,不做俯仰穿插姿态。枝短叶少,几乎毫无遮掩修饰功能,更显出直挺挺的树干。树头和枝干末梢都处理得尖利斩截,直插淡墨烘染的天空。树干与枝、叶大小对比强烈。如此突出树干的表现方式还出现在《寻梅觅句图》(作于1600年,现藏河北省博物馆)、《潇湘八景图》和《峨眉雪霁图》(作于1605年,现藏南京博物院)中,均为后期作品。画家在创造了一个得意的形象之后,往往会在一定时期内多次使用,这亦为《雪居图》的创作时间提供佐证。

二 “粉本”问题

关于《雪居图》(图1),杨仁恺先生直言“甚怪”。31杨仁恺著,《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笔记》,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853页。画面的怪异感,一是因为题诗都布于景物表面;二是景物本身的位置经营。它的画面构成不复杂:屋舍一处,前后松树三棵,屋后雪竹数枝,屋右立一太湖石。孙克弘名下有一件相似构图的画作——《赏雪》(图2),但此图画风淹润,俨然是和谐雅致的园林场景。《赏雪》出自册页《林下清课图》。《林下清课图》共二十页,《赏雪》是最末一页。册页亦不书纪年,但作于孙克弘晚年无疑。其《观史》页题:“理学名书,老眼不入。稗谈杂志,聊以永日。”中有一“老”字。《高枕》页题:“樊笼解脱,每遇暑昼时,饱食缓行,继以偃息。”“樊笼解脱”当指离开官场,“每遇暑昼”则乡居已不止一两年。

《雪居图》看上去是截取了《赏雪》的右半边作为底稿。院中扫雪童子脚边半埋雪中的簸箕这一细节也原样复制了。屋内二童子则从右边移到左边,人物动作、情态大致不变。据载孙克弘有童仆四五十人。32多种文献记载孙克弘训练家中童子进行音乐活动,参见冯大受撰,〈孙汉阳宅观伎二首〉有“歌舞朱门始教成”“罗绮妖童年最少,管弦座客意俱倾。”《寒夜集》,收入《台湾珍藏善本丛刊古抄本明代诗文集》,第5册,新文丰出版社,2013年,第139页。屋外湖石则由左边挪到右边。就其形状而论,《新笋》页亭子左边的湖石要更接近《雪居图》(图3)。

图1 [明]宋旭,《雪居图》,纸本设色横76.4厘米,纵135厘米,辽宁省博物馆

图2 [明]孙克弘,《林下清课图》之《赏雪》,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3 [明]孙克弘《林下清课图》之《新笋》 台北故宫博物馆(局部)

《新笋》页配诗云:“春芽可羮,亦能佐茗。良友剧谈,胜事可人。”亭中人执杯品茗,亦与《雪居图》人物活动相符,而不同于《赏雪》页的饮酒——“呼童命觞”。《雪居图》中主客三人的形象也系从《新笋》页脱出。最左一人着红衣。红衣人的形象在《林下清课图》中多次出现,有时是主人(《灯一龛》《薄醉》《月上》等),有时是客人。《云间据目抄》记载当时以着色衣为时尚。33[明]范濂撰,《云间据目抄》卷二,民国褚氏铅印本,第2页。《新笋》朱衣者只见顶髻,其他两位均着唐巾。《雪居图》中三人则分别为唐巾、庄子巾和幅巾。34[明]王圻纂,[明]王思义续纂,《三才图会》卷一,“衣服”,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7年,第20、22―23页。《林下清课图》的其余页面,如《烹冥》《展画》《焚香》《月上》《阅耕》等页也都有相似的人物、屋舍、湖石和松树。35雪居园的“写生”形象,可追溯到万历六年的《玩蒲图》。时值宋旭不在松江的空档期,由徽州画家丁云鹏完成。长松屋舍间,有二三童仆侍弄盆景,主人孙克弘坦胸倚坐院中,颇合时人关于他“状貌疏野”的描述。《雪居图》好似从《林下清课图》各页分别攫取若干元素,拼盘而成。

图4 [明]宋旭,《仿夏禹玉仙山图》故宫博物院(局部)

图5 [明]宋旭,《城南高隐图》故宫博物院(局部)

图6 [明]孙克弘,《林下清课图》之《焚香》台北故宫博物馆

事实并非如此,这些画面的创作权实当归于宋旭。宋旭笔下,既多“层峦迭嶂,邃壑幽林”的大幅山林,画风略硬,有时难免习气,也不乏烟林清旷、人物幽闲的山居小景。36宋旭从宋人得法,[明]唐志契所撰《绘事微言》卷下引宋旭论李成、关仝、范宽三人画法,“夫气象萧疎”云云,实《图画见闻志》中语。唐志契爱其说理精妙,误归宋旭。[清]姜绍书《无声诗史》沿误。宋旭后被目为北宗,受到贬抑,见[清]张庚撰《国朝画徵录》,董其昌亦有相关言论。和《长林石几图》一样,《林下清课图》中同样出现了颇多宋旭风格。37宋旭的《辋川图》和孙克弘的《长林石几图》都是为吕氏园林而作,高居翰认为其山水技法上师承自前者。见其《山外山:晚明绘画》,第54页。而《雪居图》和《林下清课图》里的主客童仆和庭院早在嘉靖二十二年(1543)就已经出现在宋旭的笔下——《仿夏禹玉仙山图》卷(图4)。图中湖岸边有一舟垂钓,湖中渔船三艘,山路间有骑驴和步行者,当非雪景。屋内二人交谈的姿态,窗边眺望和院中洒扫的童子,都与《赏雪》《新笋》《雪居图》相似。此外如《林塘野兴图》(作于1586年,现藏故宫博物院)之与《阅耕》页,《城南高隐图》(作于1588年,现藏故宫博物院)(图5)之与《焚香》页(图6),也都有明显的承袭关系。

东皋草堂“楼如霞而阁如虹”,《林下清课图》和《雪居图》与其说是实景,倒不如说是宋旭数十年庭院点景的总结更为贴切。38[明]冯时可撰,〈汉阳太守孙雪居先生像赞〉,载《冯元成选集》卷三十二,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62册,北京出版社,2005 年,第338页。《林下清课图》的屋舍造型更多地取法自丁云鹏《玩蒲图》(广东省博物馆藏)中对于雪居园的摹绘。此画作于万历六年,图中孙克弘坦胸倚坐,颇合时人对其“状貌疏野”的描写。图写雪居园无疑出于宋、孙两人共同的命意经营。繁而出之,就是孙克弘的《林下清课图》;简而出之,则是宋旭的《雪居图》。宋旭要再从《林下清课图》里翻出《雪居图》,下了好一番功夫。就如宋旭曾配合孙克弘的心意仿画朱竹一样,他在《雪居图》里亦乐于取法画主人的园林表现。39《明孙克弘及各家朱竹》,载《石渠宝笈》贮乾清宫卷五,收入《故宫珍本丛刊》,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205―211页。今故宫藏本缺宋旭部分,或为后人截去。他保留了太湖石的形象。从宋旭的山林,到孙克弘的精舍,其间气质的转换,湖石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宋旭早年为孙家画过湖石叠景40[明]孙承恩撰,〈题小景画册十首〉,载《孙文简公瀼溪草堂稿》卷十九,第66页。,后来他自己不大画了,孙克弘则擅作清玩盆景41见[明]孙克弘所绘《芸窗清供图》(作于1593年,首都博物馆藏)、《七石图》(故宫博物院藏)。参见毛辰瑜撰,〈孙克弘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5年。宋旭之所以邀请孙克弘图写吕氏园林,可能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宋、孙二人在画画题材上的各有优长,《明画录》载时有曹文炳从孙克弘学花鸟,又拜师宋旭学水法、竹石。。《林下清课图》中硕大的湖石反复出现,显见是孙克弘这座园林精神寄托之所在。

为了照顾雪居的园林景致,宋旭抛开自己叠岭架山的惯用手法,原本高山长水的趣味别出心裁地寄托于巨松之上。宋旭素擅画松,他的那一种层叠高耸的山林,坡坨、山脚处常见二三长松,树干修长,枝横翠微。他在万历十五年(1587)已用三松的形象来表现雪居景致。42[明]宋旭绘,《为雪居先生画山水》,瑞士雷特博尔格博物馆[Museum Rietberg Zürich]藏品,图版见[日]铃木敬主编,《中国绘画总合图录》第2卷,东京大学出版会,1982年,第141页。松高耸而楼居低矮,唯长枝修干,后再衬以群山,比例尚不觉突兀。《雪居图》的“题诗板”要求物体表面达到一定的面积来容纳文字。湖石和房屋好处理,松树树干要写得下竖排的三行文字,其体干也必高大。《雪居图》里的松树做“顶天立地”式布局,紧促屋舍四周,最大的一株更似从屋顶上生出。它们枝叶凋尽,唯余老干短枝,高矫异常,山阿的精神附着其上。

松的表现,未必不是受到园主人孙克弘心意的启发。时人所撰孙克弘小传,讲到他“晚年又为老圃茅斋,四壁皆图苍松古柏、澎浪奔泉,使人见之,有物外之想”。43[明]何三畏撰,〈孙汉阳雪居公传〉,载《云间志略》卷二十一,明天启三年刻本,第3页。文人画茅屋陋室,简笔草草,不好表现室内景致,就把这壁上松柏喷薄而外出,化为实体的植株。44像这样把松树画于屋顶之上,与室内面目散淡的士人形成对比的处理方式在晚明并不罕见。参见拙作,〈云淡风轻的文人画也让人惊心动魄〉,载《文汇报》,2019年10月25日。屋舍、人物这一组形象的姿态是向下的,是内敛、无为的隐居宣言。太湖石是园林精舍的象征,代表的是江南望族名士生活的风尚。松树则是张扬的、向上的,是画主人精神的具象化。画主人和画家之间的赞助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绘画合作方式决定了《雪居图》的画面构成。

三 双重空间的构成

《雪居图》隐喻与写实并重,画家应物象形,树石、房舍各有其位置,亦各承担其功能,再以醒目的方式把题跋诗文布诸其上。题诗为画主人服务,记述其经历,歌颂其德行。作为其载体的画中景物,形体高低、大小各不相同,位置也有中心、边缘之别,题诗者的位次问题变得突出。《雪居图》的双重空间秩序,第一重是就画面构成而言,这是以人物、屋舍为中心的山水庭院图,树石是装饰性置景。依照文人画的审美准则,主体无需处理得高大,反而要“内藏”。人物的精神全由周遭景致代为表出。《雪居图》中主客、屋舍的形体之小,及其在构图上的“后退”,对比湖石、乔松之高大醒目,正是出于这样的构图原则。第二重是作为“题诗板”的房屋、湖石、松树和地面,其尊卑位次如何。两重秩序有所重合,但更多差异。

(一)“主客图”

“题诗板”计有六块。(图7)以远近关系来看,房屋左前方的1号湖石、右前方的2号松在画面前景位置,1号又有作画者居其上,具特殊性。以高下而论,3号、4号两松高矫挺拔,形如丰碑;以中心而论,5号屋舍和6号地面处于视觉中心位置,亦不容忽视。整个位次图更类似于诗评里的主客图,除2号松最上方题诗未见署名外,其余每个子空间都各有其主者45《青霞馆论画绝句一百首》有著录其家藏宋旭《雪居图》,上有“陈眉公、董思翁以下二十人题”(第219页),辽博本此诗与董其昌书风似不符。据其所录黄庭坚诗诗意,结合其所题位置,推测书写者可能是孙克弘过继的孙辈孙世鼐,但限于目前所能见到的孙世鼐书迹数量极为有限,未能确证。:1号宋旭,他年龄最长,画山水巨幅大幛,名重海内;3号陈继儒,以山人身份而为一时文艺领袖;4号陆万言;5号汪道会;6号张振先。后面三人在今天声名稍逊,需作一番解释。46罗振玉先生著录的顺序是先将画家居首,然后从陈继儒所在的3号松开始,依画中位置向前再回到1号石,再向右、向后、向前再向左,即宋旭→3号松→1号湖石程汉(“汉”字,原书误作“濂”)等→6号地面→5号房屋左槛墙、屏风→4号松→2号松→5号房屋右槛墙。画家一人之后,从后世名声最大的陈继儒开始排列,显示罗振玉亦认为题诗是因人而列位次的。见其撰述,《雪堂类稿·戊·长物簿录》,第2册,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18―820页。

图7 《雪居图》题跋诸人籍贯、科名、官职示意图

陆万言出自望仙桥陆应寅家族,工诗翰,能作设色山水,与何三畏、董其昌同入“十八子社”。47吴仁安著,《明清时期上海地区的著姓望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75页。他在钟贾山造畸墅、抱珠楼,为一时酒社诗坛的盟主:

所谓雕龙之才本传,灵蛇之誉自高者,君策有焉。自是监司守令相与折行推毂,一词翰一绘事出,人皆目属而心仪之。即语言吞吐,亦翩翩骚雅之谈,而挹其坐席犹香,袭其衾裳犹馥也。尝于钟贾山筑畸墅,累山凿池其中,一石一水,位置亦复自佳,雅有平泉辋川之致。不十年间,为洪波所侵,台榭园林,无不凋谢之色。而友人张君一、吕公原、朱叔熙、姜神超,与余数辈,咏《问水诗》百篇,君策一一次韵而和之,含毫既工,构思亦捷。夫既家传而户诵矣。48[明]何三畏撰,〈陆孝廉君策传〉,载《云间志略》卷二十一,第38页。

陆万言下方是其弟陆万里的题诗。49〈陆孝廉君策传〉云:“陆万言,字君策,号咸斋,华亭人,司理鹤江公之仲孙,祠部宝峰公之长君。”载《云间志略》卷二十一,第37页。[明]陈继儒撰,〈祭陆君羽〉云:“当君羽病时,则赖长公饮哺将护,执手殷勤;当其殁时,则赖长公纪纲后事。”载《眉公集》卷十七,明万历四十三年刻本,第11页。《云间据目抄》提到陆氏兄弟,亦君策在前,君羽在后。《六艺之一录》引《松江志》时,颠倒了他们的长幼关系。陆万里善书,在莫世龙和董其昌之间号称独步。他们所在的4号松形最高大,最上方开始题诗的位置几乎与右边3号松树齐平。再往上,则有一段规整的空白地带,可能是为谁预留了位置,也可能是不愿意比右边的眉公题诗高。这可能是出于陆氏昆仲的谦逊,而非宋旭布局的初衷,以至于陆万里的诗句只能利用两枝树杈和树干所组成的三角形地堪堪写就。三角形略显局促,诗没法题写在树干中间,钤印的一角也侵占了树杈的线条。

汪道会是新安三汪的代表。画中他所处的雪斋,屋顶是全画中唯一的“留白处”。整处房舍题诗的位置一是左右两边窗下的槛墙、右边前檐墙,一是屋内的素屏风。右边墙共容纳四人,依次是叶之经、许世奇、王从厚、郑复亨。左边槛墙被松树遮掩,又近画幅边缘,是全画最不起眼的地方,是前文述及的年资最轻的施友龙。汪道会所题屏风位于室内,有一定的私密性,与屋主人的关系也最亲近。汪道会是汪道昆从弟。汪道昆与孙家渊源匪浅,孙承恩为其座师。同年中还有王世贞、张居正。汪道昆官至福建巡抚,在文士中影响巨大。汪道会亦有诗名,交游广泛,与袁宏道、冯梦祯交往,活跃于白榆社和南屏社。新安汪氏伯仲被认为与苏州王氏二美齐名。50[明]焦竑撰,〈明高士汪君仲嘉墓志铭〉云:“汪左司马伯玉公兄弟为著庆历间,司马公文誉擅海内,而弟仲淹、仲嘉雁行起,以故海内推司马公者,辄称二仲。”仲嘉,即汪道会。转引自汪琴撰,《明代新安汪氏“二仲”的文学结社活动及文学创作》,安徽大学博士论文,2019年,第1页。

万历甲戌科进士张振先是题诗者中唯一的文进士,历官刑部员外郎、保定府知府。他为官耿介有令名,万历十一年任湖广按察副史时,正值籍没张居正:“中贵贪横,预额籍金数十万,恣意株连。振先曰:‘今日旨籍江陵相公,非籍江陵百姓也。’因忤权珰,趋归,徜徉梅花屿,以寿终。”51[清]陆文焕修、[清]张顾恒增修,《(康熙)临安县志》卷五,清康熙二十二年增修本,第136页。张振先在画中获得了地面这一宽松的空间,题写了一首长诗。这首诗细致记述了孙克弘的经历,由文进士执笔再合适不过。

(二)“之”字形地域分布

与主客图的不同之处在于,同一题诗板上诸人并非按照某种统一的风格类型列入。除了3号松树之外,其余5块题诗板上都分散着不同籍贯的题诗者,大致呈“之”字形排布。结合画主人孙克弘和各位题诗者所活动的地域,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对《雪居图》的题跋过程作如下推测:该图创作于松江,当地最有名望的隐士们成为第一批受邀的题诗者,包括陈继儒、朱朝贞、陆万言、陆万里。这与万历后期当地的声望排序一致,陆万言和朱朝贞均入《云间志略》。

第二批题诗者是杭州人,主要是由官而隐、赋闲居乡的士大夫家族,如王世科、张振先、沈世卿、郑复亨、宋守一等。宋守一为宋应昌之子。宋应昌以兵部侍郎经略备倭军务,是平壤大捷时的指挥官。徽州人汪道会和程汉频繁来往江南各地,共赴南京文会,王元贞与程汉又同属南京桂园社中人,其题写地点可能在南京。52万历二十五年、二十六前后,汪道会与冯梦祯在南京交往频繁,至万历三十三年两人在徽州会面,冯梦祯说已“相别八年矣”([明]冯梦祯撰,《快雪堂集》卷六十二,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65册,第89页)。考虑到冯梦祯罢官后主要居住在杭州,汪道会活跃于南京、徽州,则汪道会此间可能很少到杭。考虑到各自空间的后续题诗人,全图当以3号松和4号松地位较尊。4号松二陆之下的“武状元”王世科,是官位最高者。王世贞讲武举而跻身高位,举的例子里就有他。53[明]王世贞撰、[明]董复表辑,《弇州史料》后集卷四十六,明万历四十二年刻本,第22页。王世科曾在松江金山卫任职。另一位在松江做过官的郑复亨置于5号槛墙的“群像”之间,其同科举人沈世卿则列入2号松第二的位置。其余松江人如张齐颜、冯大成、何三畏,或出身望族,或诗文名家,则因时地之便,随时增入。四地文人的“之”字形排座,既层次明晰、高下有序,又穿插得宜、不失生机。

要安排这样的主客图,引导坐次位置,高下得宜,屋顶留白,想来并不是靠默契可以做到的,非得有具体的指示不可。松江和徽州人士的声望、交游、文才是位次排序的主要依据,杭州乡绅则更多地被考虑科名、官职等因素。不管如何,这些主要的题诗者们现在都是赋闲归林的身份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雪居图》的第二重空间是江南林泉隐者的主客图。

(三)门祚与隐逸

《雪居图》题诗者的准入门槛里想来有门祚一条。《阅世编》所列云间望族,首推陆氏,冯氏、张氏亦在列。54[清]叶梦珠撰、来新夏点校,《阅世编》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陆万言、陆万里、朱朝贞,以及1号石上的张齐颜都曾因家学渊源而附入《云间据目抄》。张齐颜的祖父张之象诗宗魏晋,著作等身,与文徵明、何良俊、王宠交称莫逆。冯大成出自著名的冯恩家族。55[美]富路特等主编,《明代名人传》,第2册,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06年,第618―622页。冯氏忠孝起家,子辈冯时可文倡复古,为“中兴五子”之一。孙辈中以冯大受声名最著,与宋旭交往密切。宋旭名作《五岳图》可能即是出自他的创意。56[明]冯大受撰诗〈与宋初阳乞写《五岳图》〉(《载竹素园集》,第593―594页)较今传宋旭《五岳图》(故宫博物院藏)的创作早四年。宋旭《云峦秋瀑图》上有冯大受题跋,见张珩著,《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绘画四,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2775页。孙冯两家有世交,冯时可、大受都到访过孙氏雪居。冯大成好诗书文艺,与冯时可讨论董其昌书画应酬的情况,也乐于充作求文者的中介。57[明]冯时可撰,〈与集甫侄〉〈与成侄〉等,载《冯元成选集》卷三十七,第495、500―502页。冯恩有九子,孙十四人,冯大成为“大”字辈,另有大咸、大京、大盛、大夏、大谟等。世家子弟宋守一在雷峰山筑园,“穷极壮丽”,富收藏,与陈继儒游。58[明]冯梦祯撰,《快雪堂集》卷五十七,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65册,第6页。南京校刻人王元贞亦名家子,有义声,与姚汝循、詹景凤交,刊刻《王氏书画苑》等书。59[清]陈作霖纂,《(光绪)金陵通传》卷十八,万历三十八年刻本,第7页。《王氏书画苑》为王世贞编,詹景凤补益。王世贞则曾应詹景凤之请为王元贞诗集作序,评其诗云:“其地在仕隐之间,其文亦以时法参夺之,不能遽脱其习,以追角乎弘嘉之盛。”60[明]王世贞撰,〈王孟起诗序〉中笑言王元贞“与余同姓,其命名也,盖合得余名与字之一,非偶然者”,载《弇州山人四部续稿》卷五十四,明世经堂刻本,第3―4页。王元贞刻书事,另见[明]詹景凤撰,〈答冯开之太史〉,载《詹东图集》,收入《明别集丛刊》,第3辑57册,第521页。

《云间据目抄》立传的准则是阐幽发微,为隐逸精神张本。《雪居图》亦高擎山人文化的大旗,彰显了对隐逸文化的推崇。监生朱朝贞号为朱熹后人,文采斐然:“偶及著作,曰文必东西京,可无辱子墨客卿;诗必开元、大历,可无卑宫商:乃其才故足办耳。为人悃愊坦衷,然落落寡合,不喜遨游大人先生,市蜉蝣之誉。”61[明]范濂撰,《云间据目抄》卷一,第15页。他应试八九次,卒无所获,靠谒选为县丞。陈继儒的临行赠言与其说是为他壮行,倒不如说是鼓励其早归山林:“且以鸡肋视功名,海鸥鸟视人世,州县簿书直与青山白云等耳。”62[明]陈继儒撰,《陈眉公集》卷七,明万历四十三年刻本,第28页。朱朝贞果然很快辞官,何三畏称赞唯其如此,方不辱清名。

何三畏排于2号松第三位,他早年成名,陈继儒曾从其授学,“为文奉先辈律令甚谨,毘陵以后,尚有典刑,十五年来,海内习举子业者,皆知有何氏学”。63[明]董其昌撰,〈漱六斋草题词〉,载《容台集》文集卷三,明崇祯三年董庭刻本,第57页。他是万历壬午科举人,但蹉跎至二十三年后始授绍兴推官,又因得罪权贵,匆匆离开官场,此后埋首蛾术,《云间志略》即出其手。64[清]龚寿图等修、[清]张文虎等纂,《(光绪)重修奉贤县志》卷十,清光绪四年刻本,第14页。

四 雪景的张力

雪居之“雪”,是纪念孙克弘的祖父孙衍(号雪岑)。孙衍进士出身,官至延平知府,官声清正。《雪居图》之雪,覆盖万物,物体表面的皴线得以最大限度地减少,“题诗板”才成为可能。65[明]孙克弘《文窗清供图》(作于1593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首页《山玄肤》需于水墨砚山上特别留白,以录56字铭文,吴彬《山阴道上》(作于1608年,上海博物馆藏)亦见相似手法。宋旭用映雪读书的典故,写主人诗书茗茶主题的园居生活:“积素满庭除,浮光足映书。更看供瀹茗,幽兴复何如。”王元贞“不鼓山阴棹,长赓兔苑诗”两句,引入山阴王子猷雪夜访戴和梁园赋雪的典故,赞美孙氏园居之精美,以及主客文会的雅兴。张齐颜和王从厚亦描述大雪中主客相得的情致。

大概是囿于空间,陈继儒用的是四言诗:“夜启山牖,淡而无风。月直松际,鸡鸣雪中。”这首诗并不是专为这幅《雪居图》创作的,而是一首描写实景的旧作。66[明]陈继儒撰,《岩栖幽事》卷一:“雪景莫若山,山雪莫若月下,余尝目击而赋四言诗云‘夜启岩牖,淡而无风,月直松际,鸡鸣雪中’,盖实景也。”《宝颜堂秘笈》影印本,第11页。“岩”,画中作“山”。月下山雪,与画面不符,因为夜里想来不大会安排童子扫雪。

忠实描述画面者,当数许世奇。许世奇终身布衣,和李维桢、俞羡长集钟山社,与名士胡应麟、许次纾、宋守一交往,晚居清凉寺:“肮脏秋容客,孤踪寄绀园。黄金游侠尽,青眼故交存。蓬心漂泊苦,剑气啸歌吞。”67[明]郭浚撰,〈清凉寺访许才甫先辈〉,载《虹暎堂詩集》卷十二,清顺治间刻本,第293页。胡应麟有诗〈夜同徐茂吴宋化卿集许才父听歌作〉记其交往(载于《少室山房类稿》卷五十五,民国《续金华丛书》本,第10页)。其人风采,可以想见。其题诗云:

茅屋深藏一壑,苍虬带雪纵横。有容携尊问字,呼童扫径相迎。

松树宛如巨龙,在雪中犹自纵横。客人携酒问学,主人清扫积雪,殷勤款待。此诗描写细致,画中景物、情节一一表出,画家把屋舍处理得较小而后隐的深意也被点明。深藏的茅屋和恣肆的苍松形成对比。屋舍隐于松树之间,往左往后退移。主人又进一步退于屋舍之内,望松如高山仰止,让人顿起青松小草之想:“青松出涧壑,千里闻风声。小草有远志,相依在平生。”此诗摘自黄庭坚《古诗二首上苏子瞻》,“十里”的“十”字,写成了“千”,不知是笔误,还是有意为之。黄庭坚在诗句中,以苏轼比青松,自己比小草,剖白心迹。同时又劝勉苏轼隐忍以待将来。孙克弘因被疑依附徐阶而为高拱所忌,罢官后拒绝了起复的邀请。世事幽微,孙克弘只能蛰伏当下。这松是孙克弘自己的化身,也是画主人精神的具象化。

雪象征着主人的品行:“主人冰玉质,幽抱正相同。(郑复亨)”王世科颂:“太守人如玉,超然爱雪居。缘知清白操,不愧五车书。”是说孙克弘的操守清正根源于他诗书文化的修为。孙氏向以诗书传家,孙承恩有诗《示子效玉川子》,谆谆教诲家中子弟读书向学:“读书添智慧,读书破愚痴。读书为贤良,读书佩朝裾。”68[明]孙承恩撰,〈示子效玉川子〉,载《孙文简公瀼溪草堂稿》卷十三,第4页。雪居象征着隐居的生涯,与官途相对。宋守一诗云:“昨题郁林石,今见空桑坐。为问画者谁?芦中堪鼓柁。”“郁林石”,是为官清正者的丰碑,“空桑”是隐居者超脱的象征,昨天和今天对照,概括了孙克弘的人生际遇。宋守一的父亲因东征功过争论而罢归夺职,自二十二年(1594)起一直乡居,他到万历三十五年仍在为父功未白和改荫等事奔走。69参见《明神宗实录》卷四百三十二,万历三十五年四月己亥。

雪的洁,与世俗的黑冲突。雪的白,反衬宦途高升者的“赤”。张振先诗云:“举世涅且缁,独君知守白。一麾汉阳郡,贤哉二千石。归来治精庐,肯构藐姑射。昔有白玉堂,因之雪为宅。墨池恣挥毫,瑶宫洒玄液。诗画互骋华,获之如拱璧。游宦傲冰霜,投闲茹梅蘖。但与雪相宜,羞见眼前赤。”首句“涅且缁”,是《论语·阳货》“涅而不缁”的反用。二千石为古制郡守俸禄之数,因以代称。孙克弘官至汉阳太守,“莅事廉明,吏民亦皆慑服”,可当一“贤”字。70同注43,第1页。后面以仙界的建筑、物品比喻孙克弘归林后建筑精舍、寄情笔墨的生活,赞扬他诗文绘画的成就。宦游则具冰雪品格,闲居亦不乏山家清供,区区官场荣华岂能左右主人的人生选择呢?施友龙则以孙克弘比作苏轼:“黄州有雪堂,汉阳有雪居。贤哉二刺史,旷世咸受虚。”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遂造黄州雪堂,与孙克弘被斥后营建雪居园更加贴合。

雪的冷,对比向火乞儿的投炎附热。雪开始被处理成一种现世的冲突。二陆题诗云:

世情竞丰屋,素节贪幽居。绛雪馥兰林,佳气犹充阁。(陆万言)

丛薄霭霏霏,清泉流决决。争驰陌上金,何似东皋雪。(陆万里)

“陌上金”出自陆游《对酒作》“陌上金羁马,坟前石琢麟”。两句,代指官运亨通。雪的典故中以袁安卧雪最为人所熟知。程汉诗云:“东皋栖隐处,雪色满江村。不是袁安卧,人传太守门。山苍连竹榻,湖白映萝轩。莫讶书常读,家贫旧姓孙。”说孙克弘雪居园与周遭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程汉籍贯徽州而常寓南京,布衣终身,与葛一龙、谭元春交。《列朝诗集小传》载他“生性简傲,目斜视,须髯奋张,见人辄自诵其诗”。71[清]钱谦益撰,《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464页。诗的末两句兼用孙康卧雪的旧典。所谓“家贫”,孙承恩曾言:“我家世清白,囊橐无馀赀。幸存薄田亩,犹可供粥糜。”72同注68,第5页。孙克弘亦言“先世至今,薄田不上千亩,而逋负甚重,全丈此支持”。73《明代书札选萃》十,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3―4页。田产是孙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何三畏诗中两句“自托袁安卧,人高曾子耕”大概也是指此。雪居外面田陌相连,孙克弘曾画自己杖履其间,察看耕作情况(《阅耕》页)。

卧雪的故事中,袁安与县令分别代表隐、官两种身份,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汪道会对于官府抱有积极的态度:“城中十万家,此地雪最大。县令不扫门。谁识袁安卧?不羡梓泽园,惟羡汝南宅。寂寞廉吏心,门前雪几尺。”心怀天下的士子,不羡慕石崇金谷园——梓泽园的奢华宴会,只愿一识贤县令。朱朝贞题诗中以另一位贫士东郭来做反面人物:“映案世东皋,曳履岂东郭?太守高袁卧,傲节聊自托。”东皋代表隐逸之地,这里是说主人和他出世的园林。颔联说到访的朋友,他们同样具有隐逸的高节,绝不学那位久久待诏公车、以无底之履踏行雪中而沦为笑料的东郭。所谓“曳履岂东郭”,是对于官府的征召已不抱希望。叶之经的题诗意思差不多:“朔气初凝暮序,玄云未散朝暾。先生偃卧快读,县令无烦扫门。”叶之经是松江岁贡,后于万历四十年(1612)前后任颍州学正、遂安教谕。74[清]刘从龙修、[清]方象璜等纂,《(康熙)遂安县志》卷四,清康熙刻本,第20页。[清]王天民纂修,《(顺治)颍州志》卷十九,清顺治刻本,第31页。这里修正了陈继儒的晚雪,改为早上。末两句表明以隐为乐,县令不必登门了。

书画题跋文本中,众人接力,正反论辩,是典型的接受文学。75关于袁安卧雪的此类题跋文本还见于赵孟頫《高士图》,载[明]朱存理集录、朱春峰等校证,《铁网珊瑚校证》,广陵书社,2010年,第756―760页。松、杭、金陵、徽州四地的文士们高蹈隐逸,以汉阳太守“冠服闲着”的今事和“袁安卧雪”的旧典,在《雪居图》里召集了一场林泉隐者的纸上雅集。画里画外散淡内敛与高矫勃发之“我”的对比,林泉与官府的冲突,藏与用的纠结,一一上演。《雪居图》本身就是个矛盾,清冷雪居,哪容如此人声喧嚷?而孙氏所谓的的老圃茅斋,在冯时可看来实在是高轩精舍、绮疏秘阁之所在,阍者把关严格,非骚人宿宦、世家望族不得排闼而入。76[明]冯时可撰,〈与孙汉阳〉,载《冯元成选集》卷三十四,第394―395页。在孙克弘为自己精心组织谱写的这支颂歌里,画与诗双重空间秩序的对照,彰显了《雪居图》这幅庭院山水的隐喻意义,亦是江南地方士人社会组织秩序的缩影。

猜你喜欢
题诗
郭沫若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题诗
宅家
黄杨《高风亮节》盆景题诗
画竹题诗
李一氓工作情景与《石头记》题诗
杨长存先生国画选(题诗:陆宝华先生)
Looking back at the Millennium- Temple of the Reclining Buddha (below)
《君子萧萧》画题诗
额日德木特古斯以《春》为题诗的审美观
书 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