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不可熟”还是“画不可不熟”?
——董其昌《丙辰论画》一则

2020-11-16 12:55
新美术 2020年5期
关键词:陈继儒董氏画论

在董其昌《容台别集·画旨》中,有一则著名的画论,其云: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

这则妙论,于董氏在世时即被广泛认同与流播,然在一些明清相关画学著录及今人著作中,其引证却莫衷一是,尤其“画不可熟”一句,常被引作“画不可不熟”,此外尚有各种文字出入、托谬及误读。这种现象,始自董氏同时代人汪砢玉《珊瑚网》,其卷二十三引董氏论画:“字与画各有门庭,画可生,字不可不熟。画须熟后生,字须熟外熟。”1[明]汪珂玉著,《珊瑚网》,见《中国书画全书》第五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第951页。这段引用可谓极不严谨,文字被完全颠倒与曲解。迨至二十世纪初,于安澜《画论丛刊》则为:“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2于安澜编,《画论丛刊》,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第73页。于安澜注明这段文字“并见《容台集》”,实为杜撰,因“画不可不熟”一句,《容台集》实为“画不可熟”。现代美术史学者多从于说,以为唯有“画不可不熟”,才能符合“画与字各有门庭”的语义。3以杨新、陈传席、樊波等为代表的美术史学者在讨论该论时,皆与于安澜《画论丛刊》一致,详见杨新,〈“字须熟后生”析——评董其昌的主要书法理论〉,载《新美术》,1993年第1期;陈传席著,《中国山水画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450页;樊波著,《中国书画美学史纲》,吉林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610—615页。又,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的引用文字更为离谱,其作:“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生外熟。”4俞剑华著,《中国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732页。俞氏自注引自《画决》,乃清人选本,固不足道,语义更相抵牾。诸家征引,列表如次:

引文 引用者字与画各有门庭,画可生,字不可不熟。画须熟后生,字须熟外熟。汪珂玉《珊瑚网》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于安澜《画论丛刊》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樊波《中国书画美学史纲》杨新〈“字须熟后生”析——评董其昌的主要书法理论〉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生外熟。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

以上种种征引,其混乱错讹颇如高木森先生感叹:“他(董其昌)的理论,如‘无一笔不肖古人,又无一笔肖古人’或‘画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都是无确解的公案。”5高木森著,《明山净水》,三民书局,2005年,第254页。然考是论,究竟是“画不可熟”还是“画不可不熟”?真是所谓“无确解的公案”吗?若要得确解,我以为首先必须搞清董氏的原话,如连原始文献都不正确,那自然是无法得到确解的。

曩日校注《画旨》笔者曾梳理,6笔者校注本《画旨》即以《容台别集·画旨》庚午本及乙亥二本与《画禅室随笔》互参点校,2020年将由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董其昌《容台集》明刻本版本有三,列陈如次:一,崇祯三年(1630)陈继儒序刊本(见存北图、北大、上图),又称庚午本,其中别集四卷,卷四为《画旨》。二,崇祯八年(1635)黄道周序刊本(见存北图),又称乙亥甲本,其中别集五卷,卷五为《画旨》。三,崇祯八年黄道周序刊本,又称乙亥乙本(见存台湾“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刻本、国家图书馆抄本),其中别集六卷,卷六为《画旨》。

序列 时 间 版 本 《画旨》所在卷数 藏 地1 崇祯三年 陈继儒序刊本(庚午本) 别集卷四 见存北图、北大、上图2 崇祯八年 黄道周序刊本(乙亥甲本) 别集卷五 见存北图3 崇祯八年 黄道周序刊本(乙亥乙本) 别集卷六见存台湾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刻本)、国家图书馆(抄本)4 康熙十七年 画禅室随笔卷二《画诀》

笔者曾将上述版本《容台别集·画旨》与康熙版(1678)《画禅室随笔》互为参校,尽管文字互有出入,却以《画禅室随笔》讹误较少,盖其文字直接录自董氏画迹之故。然考董氏此段画论,三版《容台别集·画旨》及《画禅室随笔》均作:

图1 [明]董其昌,《容台别集》,乙亥乙本(左)

图2 [明]董其昌,《丙辰论画册》题跋,台北故宫博物院(中)

图3 [明]董其昌,《丙辰论画册》,台北故宫博物院(右)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图1)

崇祯三年庚午,董氏诗文乃由其嫡长孙董庭结集付梓,至崇祯八年乙亥两次重刻,三版皆刊于董氏生前,误刻几无可能,此如庚午本陈继儒序云:“余与公为老友,凡有奇文辄出示欣赏。其他散见于劈笺题扇卷轴屏障之外者甚夥,赖冢孙庭克意料理,悬金募之,稍稍不胫而集。呈公省视,乃始笑为己作,不然等身书几化为太山无字碑耳。公七十有五馀,至今手不释卷,灯下能读蝇头书、写蝇头字。”7[明]董其昌著,《容台集》,明崇祯三年庚午刊本。据陈继儒描述,董其昌之于文集的刻印甚为重视,亲为校订,如此重要的一则论艺文字,即便初刻有误,也当在复刻时得以纠正。

至为重要的是,《容台别集·画旨》这段文字,实出于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董其昌《丙辰论画册》8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妙合神离:董其昌书画特展》,2016年,第132页。(图2、图3),此书法册乃董氏万历四十四年丙辰(1616)仲秋所作,写完即为友人索去,十一年后的天启七年丁卯(1627)三月,又在常熟瞿式耜的耕石斋中与之偶遇,复以新题为记。在《丙辰论画册》中,除了“画不可熟”一则,此外如“看画如看美人”“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等著名论断,皆出于此册。《丙辰论画册》乃董氏书法手迹,确证《容台别集》所刊“画不可熟”一语无误。既然原文确凿,那么这则画论的原意究竟为何?“画与字各有门庭”与“字可生,画不可熟”二句有无抵牾?董氏既说“画不可熟”,又为何又说“画须熟外熟”?

我们素知,董其昌倡导的文艺观,无论书画诗文,其精神血气必是统一的,这种打通灵泉一超直入的艺术思想,大抵基于他以禅悦为根底、以离形去知为旨归的生命彻悟,如其云:

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跼曲情态担阁一生。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此心,令之至虚,若天空,若海阔。又令之极乐,若曾点游春,若茂叔观莲,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现在相,未来相,绝不挂念,到大有入处,便是担当宇宙的人,何论雕虫末技。9严文儒、尹军主编,《董其昌全集》(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年,第159—160页。

在晚明心学思潮兴盛的文化背景中,董其昌将佛、道、心学的精诣钻研与诗文书画创作进行融会贯通,尤其在书画实践中取得极高之成就,如陈继儒评曰:“董生精于玄,诣于禅,黄冠缁衣之徒往往锁口闭言,若飞虫之当黄鹄,而野牛之遇玄象。若至其灰烬糟粕,嬉笑怒骂,发而为诗歌、为法书、为绘烟云树麓,则奴隶一时而季孟千古之上。”10[明]陈继儒撰,〈序董玄宰制义〉,载严文儒、尹军主编,《董其昌全集》(八),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年,第571页。又云:“(董其昌)温厚中有精灵,萧洒中有肃括。推之使高,如九万里垂天之云;澄之愈清,如十五夜吞江之月。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而浮华刊落矣,姿态横生矣,堂堂大人相独露矣。”11同注7。由上文字可知,离形去知,摒弃雕虫小技,是董其昌由人及艺的核心,须遵循“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的规律,且这个规律在董氏看来,决非只适合书画,乃放诸“诗文书画”皆准,如其论丁云鹏画云:

此《罗汉》娄水王弇山先生所藏,乃吾友丁南羽游云间时笔,当为丙子、丁丑年。如生力驹、顺风鸿,非复晚岁枯木禅也。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东坡云:“笔势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观此卷者,当以意求之。

“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一语,实为董氏“生、熟”论的滥觞,他在著作中曾反复引用,此语典出东坡《与侄书》,其谓:“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12[宋]苏轼撰,〈与侄书〉,见《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2124页。结合“老而淡”“渐老渐熟”二语,可知董其昌所谓的“生”即相当于苏轼所称的“淡”,“工”即苏轼的“熟”。董氏的“熟外熟”,其实与“熟后生”同意,无非是表达上的一种修辞技巧而已。“熟外熟”即“生”,出于苏轼的“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即陈继儒“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苏轼的“造”与陈继儒的“离”,皆指“熟而后生”的路径。这段文字,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他的艺文观,非但“字可生,画不可熟”,且“诗文书画”同理,皆追求“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皆追求“生”。

正是将“生熟观”视为书画优劣的评判标准,董其昌经常将自己置于历史的坐标中与古人较量,如其自负书法造诣在赵孟頫之上,则因“熟后能生”:“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13同注7。他认为,“秀色”“秀润之气”即得之于“生”,而“俗态”则源自于“熟”。这种幽淡秀润的“生”,一直被他视为以黄公望、倪云林为代表的元人的笔墨共性,如其论曰:

盖倪迂书绝工致,晚年乃失之,而聚精于画,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要今所谓“渐老渐熟”者,若不从北苑筑基,不容易到耳。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能断。幽淡两言,则赵吴兴犹逊迂翁,其胸次自别也。

董其昌认为,倪瓒正是在“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的过程中得到“天真幽淡”之气,即“生”,故其胸次在赵孟頫之上。董氏关于“熟”与“生”的辩证观,明人汤临初《书指》亦作相似的阐发,其云:“书必先生后熟,亦必熟而后生。始之生者,学力未到,心手相违也。熟而生者,不落蹊径,不随世俗,新意时出,笔底具化工也故熟非庸俗,生不凋疏。今去汉魏晋人数千年矣,人间翻拓既已失其真矣,具眼者一见佳本,便觉触目醒心,恍若对面同时之人,相拓临摹竟不得其仿佛,此则生之说也。故由生入熟易,由熟得生难。”14[明]汤临初撰,〈书指〉,见《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第795页。汤氏这段议论,其观点实出于董其昌,其“由生入熟易,由熟得生难”,即将“生”视为艺术的终极追求。又如,晚明画家顾凝远在其《画引》中亦云:

画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复生矣。要之,烂熟圆熟则自有别,若圆熟则又能生也。生与拙惟元人得之。15[明]顾凝远撰,〈画引〉,见黄宾虹、邓实主编,《美术丛书》第一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4页。

元人用笔生,用意拙,有深义焉。

然则何取于生且拙?生则无莽气,故文,所谓文人之笔也。

此处,顾凝远非但直呼“画求熟外生”,又称“生则无莽气,故文”,乃“文人之笔也”,惟元人得之。顾凝远将“生”视为元人绘画精髓与文人笔墨精神,显然是董其昌“文人画”理论的翻版,他的这些议论,堪作董氏“生熟观”的注释。

值得注意的是,《丙辰论画册》“画不可熟”这段著名的画论,后面尚有一段与之构成整体的文字,但在既往的解读中却一直被割裂,其全文实为: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黄子久衢州人,吴仲圭武塘人,惟倪元镇无锡人耳。江山灵气,盛衰故有时。国朝名士,仅仅戴进为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不知赵吴兴亦浙人。若浙派日就澌灭,不当以甜斜俗赖者尽系之彼中也。(图3)

整体观之,董其昌这段论述的意思当为:“书画虽为不同品类,然境界追求一致,皆以平淡天真为旨归,须先熟后生。如元四家即以浙人为主,但浙派绘画的败落,则因其陷入‘甜斜俗赖’的‘熟’中不能自拔所致。”董氏这一论断,实与其将浙派贬为“北宗”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进而论之,董其昌将中国山水画史分为“南北宗”,及其以禅宗哲学为背景的审美趣味皆以此为依托。在其眼中,所谓“工谨”画风的北宗不正是所谓的“熟”,而“平淡”画风的南宗不正是所谓的“生”?艺术追求之极诣,无论诗文书画,皆须经历由熟而生的过程,亦即“熟后生”,即“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所谓的“熟外熟”,无非是“熟后生”的另一种文字修辞而已,与前文“画不可熟”并无抵牾之处。关于绘画的“生”,还见于董氏崇祯己巳(1629)题《画禅室写意册》,其曰:

每观古画,便尔拈笔,兴之所至,无论肖似与否,欲使工者嗤其拙,巨眼者赏其真,书画同其一局耳。16[清]吴升撰,《大观录》卷十九,〈董文敏画禅室写意册〉,见《续修四库全书》(1066),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12页。

董其昌认为,绘画应以“拙”(生)为上乘,因其发乎于“真”,且“书画同其一局耳”,在这里,董氏直言书画同旨,又何来书画异趣?古人早谓“书画一律”,董氏更是这一理论的实践者,其所倡导的“文人画”,亦即这一观点的进一步阐发。

要之,董其昌所谓“画不可熟”与“熟外熟”实乃同意,皆指向于绘画的“生”,其典实出东坡“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而郑板桥“画到生时是熟时”皆同此理。17黄惇先生在讨论董其昌书法的“生熟观”时说:“我们不妨把董氏所说的‘熟’,看成是于古人书法中得到的‘他神’,而把董氏的‘生’,看成是超越古人的‘我神’。这里的‘生’,又完全可引伸为‘生面’,即‘别开生面’之谓也。”可谓鞭辟入里的灼见。参见黄惇著,《中国书法史·元明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18—419页。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云:“古书简奥,文义难明,后人不晓,率意增益,致失其真,比比皆是;乃有妄增‘不’字,致与古人意旨大相刺谬者。”18俞樾等著,《古书疑义举例五种》,中华书局,1956年,第154页。近人将董其昌“画不可熟”解为“画不可不熟”,实属误读,可谓误增“不”字之显例也。因此,我们在讨论董氏的书画理论时,不仅应注意其一贯的艺术立场,还应关照其整体的文艺观,从大处着眼,才不至于陷入孤立的文字教条中自作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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