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方方言副词“归齐”

【摘要】現代汉语方言中的“归齐”主要有六种用法，共时分析和历时考察表明，这六种用法之间存在着先后演变的关系。“归齐”先发生词汇化再发生语法化，即由介宾短语词汇化为时间名词，再由名词过渡到用法不同的副词，其中语气副词的用法最为常用，最终语法化为话语标记。“归齐”通常位于整句或分句之首，也可出现在主谓之间，同关联副词等其他副词在句中共现。在语气和语用功能上，“归齐”多用于陈述句和感叹句中，有着反预期和超预期表达。“归齐”用作语气副词在句中使用时，主要有着评价、突出焦点的作用。

【关键词】归齐；副词；北方方言

【中图分类号】H1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6-0127-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6.039

一、引言

“归齐”又作“归其”“归起”，多见于现代汉语方言东北话、北京话、天津话、山东话等中。在历史文献中，又写作“归起”“归期”“皈起”。《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的“归齐”释义为：“〈方〉副词，①到底；结果。②拢共。”例如：

例1 夏木匠又说：“我还不知道他？别看他挺有学问的，归齐是个死心眼呀……”

例2 这三十年中，困觉先去掉一半，还有不少打岔的事儿，生病啊，办公事啊，至少又打个七五扣，归齐只剩了十一年三个月。

学界对“归齐”一词的研究少之又少。张秀松（2018）认为“归齐”是“总之”义话语标记、“总共”义量化副词等多种用法。作语气副词的“归齐”，本质上是“弄了归齐”“闹了归齐”中的“弄”和“闹”发生了语义泛化和虚化。芦意（2020）对鞍山方言中的语气副词“归齐”等进行研究，主要以邢福义先生的“两个三角”为理论框架进行多角度分析。

本文延续前人研究，立足“三个平面”理论，对作语气副词的“归齐”在句法表现及语用分析上的相关研究进行补充。本文所采纳的语料来源为BCC、CCL语料库，由于方言词的地域性加之语料库的收集数量有限，文中部分语料来源参考相应文献中所涉及的“归齐”相关例句。

二、“归齐”的句法性质和语义

（一）作介宾短语

“归齐”单就字面组合义来看，很难理解其所传达的真正含义。可追溯到其本词“归讫”，在《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归齐”和“归讫”的解释近乎相同。“讫”字除常见义项“停止”外，还可用作时态助词，用在动词后表示动作已完成：“归讫”中的“讫”用在动词“归”之后，可看作完成体标记，相当于“了”。“归讫”本义“到完了”，而又因“归讫”原为“闹归讫”的省略表达形式，“闹归讫”从“闹到了”义引申出“闹到最后”义，其中“闹归讫”中的“闹”在句中由于语境的补释，不常出现或可省略不用，“归讫”也即“归齐”可独立表示“到最后”义。例如：

例3 她的靠山说归齐了也就是贾政一人，而她竟不为自己留一点退路。

例4 说归其就是看原先穷得叮当响的村民们变得富裕些了，心里就痛快。

（二）作时间名词

“归齐”用作时间名词，表“最后”义。表“最后”义的时间名词用法，最早出现于1784年成书的《刘墉传奇》，此后沿用至今。例如：

例5 说到归齐，我是个“新”女子呀，我有我的价值呀！

例6 说了归齐，也许朱之正不是吃那碗饭的，受不了那种复杂。

（三）作副词

1.时间副词

表“终究”义的“归齐”用作时间副词，是由其“最后”义的时间名词逐渐虚化而来。每个词降类（虚化）的过程总是发生在一定句法结构里，某些句法结构会导致词的降类或虚化。

“归讫（齐）”用作时间名词往往出现在“闹/弄到（了）归齐”这一组合形式中，由于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归讫（齐）”逐渐独立出来并进入状位，随着“归齐”的语义逐渐泛化，由客观义趋于主观义，语法化为副词，表示对某结果发生或到来的久盼。例如：

例7 “又觉得流浪人要成一个家，归齐是个矛盾。”

例8 你归齐还是把我骗了。

根据语法化时间名词“归齐”的“最后”义在时间副词中仍有所体现，即时间副词“归齐”中仍保留着作时间名词“最后”义，在语料中有时难以完全分割开来。例如：

例9 白白准备了好几天，归齐还不让我去。

2.量化副词

“归齐”作量化副词表“总共”义可追溯到“归起”一词的用法，“归起”字面组合义即“归拢起来，集中。”例如：

例10 归齐只有他自己没写完作业。（北京话）

例11 “归齐不到一个月，你还转着弯儿，到底照市价还了我了。”（《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七回）

3.语气副词

张谊生（2000）这样界定语气副词：“凡是能位于句中或句首，有时也能位于句末，主要充当高层谓语，表示传信和情态功能的是评注性副词，也即语气副词。”随着“归齐”在现代汉语方言中使用频率的增加，从而导致“归齐”语义的进一步虚化，显示出不同于时间副词的多种用法。“归齐”用作语气副词可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1）“归齐1”：“原来”义

“归齐1”作语气副词表“原来”义，说话人对不知情的情况获得了全新的认识或对以往的认知情况进行了补充说明。例如：

例12 “看到这才合计明白，归齐他才是杀人犯。”

例13 “归齐他买了那套房了。”

例12、例13中的“归齐”皆出现在恍然大悟的语境中，表明说话人对事情的发生始料未及。

（2）“归齐2”：“结果”义

“归齐2”作语气副词表“结果”义，说话人对某一事件表达自己的心理预期，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因新情况的出现而发生改变，结果的发生不在说话人的预期之内，为反预期。例如：

例14 “他为这考试忙活了一个多月，可归齐还是没通过。”

例15 “他盼了很久，归齐还是没有去成。”

例14、例15中的“归齐2”引导的小句强调尽管为达成某一目的付诸相应的努力，但最后出现的结果并未尽如人意。

（3）“归齐3”：表疑问“究竟、到底”

“归齐”表“究竟、到底”义疑问语气副词的用法最晚出现，始见于1879年成书的《三侠五义》。例如：

例16 自己总没想想，归期是谁花的银子？（《三侠五义》三四回）

例17 “归齐几点睡的？” “归齐不到12点吧。”

例16中的“归齐3”语义同“毕竟”义的“到底”相近，强调事物的发生或观点的存在是在情理之中。例17中的“归齐3”义近“究竟”，被认为表示追究的语气，要求还原事实。

（4）“归齐4”：表反诘“难道”

除表疑问语气外，另有表反诘语气的情况出现。其义近似于“难道”。例如：

例18 我天天受着累，归齐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例19 归齐你就是为了拿我当挡箭牌是不？

例句中的“归齐”用于反问句中，只表示反诘，不表示怀疑。除此之外，还兼有表示推测、否定、不满语气的功能。

4.“归齐”作话语标记

“归齐”用作话语标记，具有语篇总结作用。“归齐”又可写作“归起”，可以推测，“归齐”表“总之”义源于其作量化副词表“归拢起来”义，由其引申而得。例如：

例20 不管怎么说，归齐还是该你去。

例21 怕就怕在不提前知会一声，归齐，搞了个突然袭击。

上例中的“归齐”有明显的语音停顿，删除后也不会影响句子的合法性。在语义上，删除之后对句子命题的真值意义不会产生影响。在语用上，“归齐”是话语单位之间、话语单位与交际情景之间的连接成分，可以用来表明说话人对所说话语的情感和立场，从而对话语进行调节和监控。在风格上，“归齐”在口语或会话中比较常见。因此，“归齐”具备话语标记的基本特征。

三、“归齐”的句法分布和功能

“归齐”在句子中分布主要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是以组合的形式出现：（V）（到/了）归齐；另一种是在句子中单独使用。

（一）在句子中的分布

1.位于整句之首

“归齐”通常可位于整个句子的最外层，既可单独出现，也可以“V归齐”等形式组合出现。其后可加动词性短语、单句、复句，其中以“是”字句最为常见，起到释因作用。例如：

例22 归齐这件事情也没有个说法。

例23 归齐这么多年，你就压根没把我当回事！

2.位于分句之首

“归齐”作语气副词时可位于分句之首，其后可加单句、复句，动词、形容词性短语。例如：

例24 没人送她，归齐她自个儿走的。（天津话）

例25 归齐我不知道，睡着了，这是什么差使眼儿呢？（《三侠五义》第006回）

例26 他为这事没睡过几个安稳觉，归齐还没给办成。

例24中“归齐”后加单句，例25中“归齐”后加复句，例26中“归齐”后为动词性短语。上述例句中的“归齐”均表结果义。

3.位于分句之间

“归齐”用作语气副词还可出现在分句之间，既可以组合形式出现，也可单独使用。例如：

例27 咱什么也干， 干到归齐， 还是瞎湊热闹。（老舍《文博士》）（北京话）

例28 归齐，还是落到“夫人”上。（刘英男《中国传统相声》卷五《落榜艳遇》）（东北话）

4.位于句尾

用作语气副词的“归齐”还可出现在句尾，这种用法在口语中不是很常见。例如：

例29 我说咋乱哄哄的，小魔王回来了归齐！

例30 我俩来这都等了五天了，人影都没见着归齐！

5.主谓之间

语气副词“归齐”有时会出现在主语和谓语之间。例如：

例31 在外漂了好些年，他的钱归齐也没要回来。

例32 就你瞎说，人俩归齐都不认识！

（二）句法功能

1.充当高层谓语

用作语气副词的“归齐”，常常位于整句句首或分句句首，对整个命题加以评注，表现出一定的语气。例如：

例33 归其赔了他二百块钱， 算拉倒了。（山东德州/平原话）

例34 归齐你就是想办法支走我对吧？

例33中位于句首的“归其”，充当“赔了他二百块钱，算拉倒了”这一整句话的高层谓语，对“归其”后的句子进行全幅评注。

2.关联前后语段

张谊生（2000）提到评注副词除了在较大语言单位中充当状语外，还具有连接功能，连接分句形成复句，关联复句形成句群。例如：

例35 我说屋咋这么干净了呢，归齐你擦了啊！

例36 还以为这个能啥味呢，归齐像花儿似的，特别香！

例35中前后分句呈因果关系，“你擦了”是“屋子干净”的原因，句中没有出现表因果关系的关联词，而是用“归齐”连接两个表因果关系的分句。

（三）共现情况

1.同其他副词共现

（1）“归齐”与关联副词的共现

“归齐”常同关联副词共现，以“还是”为例：

例37 你归齐还是怕麻烦了。（河北话）

例38 他盼了很久，归齐还是没去成。（北京话）

例37、例38中，“归齐”同关联副词“还是”共现。例句中“还是”除常规义表“仍旧，持续”外，还负载着转折义。

（2）“归齐”与重复副词的共现

以“归齐”和“也”共现为例：

例39 花了老些钱，我的疮归齐也没有好。（山东聊城/莘县话）

例40 我这求爷爷告奶奶的，归齐也没行，人还是给带走了。

例39、例40中，“归齐”同重复副词“也”共现。有学者发现，“也”除了表“类同”义外，还表“追述”义。例40中，前半句“我这求爷爷告奶奶的”为后句结果产生的基础，补充事件的结果。

（3）“归齐”与醒悟义副词的共现

以“归齐”和“怪不得、难怪”共现为例：

例41 归齐这衣服新买的，怪不得这么宝贝！

例42 归齐家四川的，难怪这么能吃辣！

例句中“归齐”同醒悟义副词“怪不得”“难怪”共现，李思旭（2022）探究了“难怪”复句中双语气词的共现规律和衍生历程。这里的“归齐”表“原来”义，“难怪、怪不得”位于句中，属于低位表述。如例41中的“怪不得”管辖的是“这么宝贝”，不对整个句子施加影响。

（4）“归齐”与程度副词的共现

以“归齐”和“才”共现为例：

例43 闹了归齐才卖了九百多个，那可就坐蜡啦！（东北话）

例44 闹了半天，归其才三个人。（东北话）

例43、例44中，“归齐（其）”同程度副词“才”共现，例句中的“才”表示数量少，程度低，可同“只”相互替换。

（5）“归齐”与让步副词的共现

以“归齐”和“不过”共现为例：

例45 归期不过办个偷窃之贼，这贼又有什么大罪名呢？ （《龙图耳录》）

例句中，“归期”后紧跟让步副词“不过”，“不过”指明了范围，把事情往小或轻了说。

2.“归齐”同关联词语共现

“归齐”同由副词充当的关联词语共现，常见的有表转折的关联副词“却、但”。例如：

例46 白玉堂英名一世，归期却遭了别人的暗算，岂不可气可耻！ （《三侠五义》一○五回）

例47 我想豁命，但归齐还是把自个压下了。

四、“归齐”的语气和语用功能

（一）句类选择

为考察“归齐”的句类分布情况，在语料库及相关论文中选取了关于“归齐”的有效语料共145条，“归齐”在陈述句、感叹句、疑问句中的分布如下：

句类 句子数量 所占比例

陈述句 76 49%

感叹句 44 28%

疑问句 25 16%

表1 “归齐”在三大句类中出现的比例

由表1可知，“归齐”多用于陈述句和感叹句中，在疑问句中出现较少。陈述句如：

例48 我还以为他能解决这个问题呢，闹归其他也什么都不会。

例49 不仅跑去了大城市治疗，甚至还去了国外，可归齐他的病也没治好，不到三十人就没了。

“归齐”在感叹句中用法较多，多为语气副词用法表“原来”义，也可用作时间副词表“最后”义。例如：

例50 我合计这不指定得翻脸啊，归齐老家伙仅表示人物代称，相当于“人”忍住了！

例51 他乐善好施了一辈子，归齐却落得如此下场，叫人唏嘘！

在疑问句中使用较少，多作为语气副词表“难道”。例如：

例52 归齐还是我的错了？

（二）预期信息与语用功能

这一部分主要考察“归齐”作语气副词时所表现的反预期与超预期情况与在句子中所呈现的功能。

1.反預期与超预期表达

“归齐”作语气副词表“原来”义，通常出现在恍然大悟的语境中，有两种表现：第一种即现实状况往往同自身的预期相违背，表现为反预期；第二种即现实状况往往超过自身心理预期，表现为超预期。“归齐”表“原来”义在句子中同样可以单独或组合的形式出现。例如：

例53 看到三十多集我才发现，归齐孟家大姐不是亲生的。

例54 我当是谁，归其是你。（山东平度话）

如例53中，可同时出现反预期与超预期两种解读：后半句“归齐孟家大姐不是亲生的”同前半句形成了对比，意在看到这之前，并不知晓谁不是亲生的或说话者认为“他”不可能不是亲生的，超过说话人自身的心理预期或与说话人的预期相抵牾。

2.评价功能

说话人在陈述或表达某一观点时加注了自己的主观态度，同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归齐”用作语气副词在句中的使用主要是凸显说话人对某一现象或事实的主观评价。例如：

例55 归齐整个屋子就我一个是外人啊？

例56 我一天跟你俩省吃俭用的，归齐还是我的不对了！

例57 话说这就行了，这事儿归齐就为了他才办的吧！

例56中，“归齐”位于整句句首，充当高层谓语，对整个句子进行评注。“还是我的不对了”这一感叹句表达了说话人对语境之外的对方（听话者）所言的不认同，句首出现的语气副词“归齐”，意在强调客观状况的同时，还增强了说话人不满的语气。

3.突出焦点

焦点在句子中可以理解为说话人所提供的新信息或意在强调突出的重点部分，“归齐”用作语气副词置于说话人想要强调的信息前，起到突出强化信息的作用。例如：

例58 归齐是你穿走了，怪不得我没找到。

例59 我这担惊受怕的，归齐人家可高兴了。

例58中，“是你穿走了”其中作为判断动词的“是”的出现本身就起到了焦点突出的作用，“归齐”置于“是你穿走了”之前，同“是”一起，突出强调了是“你”穿走了，而不是其他人。

五、结语

本文在前人研究方言词“归齐”的基础上，继续立足于三个平面展开论述。文章的第一部分主要描述了“归齐”在现代汉语中的几种用法，“归齐”在北方方言中最为常用的是语气副词；文章的第二部分对“归齐”的句法表现展开了分析，主要是从句法分布和句法功能两部分展开论述；文章的第三部分主要对“归齐”的语用情况进行了分析，“归齐”多用于陈述句和感叹句中，在疑问句中出现较少，有着预期表现、评价及焦点突出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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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雨姗，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研究方向：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