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来时，无限思量

杨馨悠

日历一页一页翻过，阳光像化了冻的春水，漫过了河堤。澄黄的一片，由树梢直直浸到河面，晶莹地泛起细碎浪涛。团团的树影下，栖着两双绿头鸭，正互相亲昵地用喙缘啄吻着对方蓬松的尾羽。

初春的阳光在水面上铺陈，暖暖融融。我追随着太阳那湛明的体质，看它在那几只绿头鸭的脖颈上交织绚烂，流淌出楚楚可爱的绿流。像是那最最细腻的天鹅绒，它最辉煌的时候是在皇室，最动人的时候却是在这里，在这一刻，在水鸟的脖颈上，生机盎然地跃迁着。多美丽，多玄妙，这够你对着它联想到一切自然传说，叹服于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议。

情绪不禁迷茫缥缈地充溢心胸，在春水中颤动。同羽毛一样柔软的思绪被抛引出去，由过去到将来，由一只振翅而飞的水鸟牵引出无边宇宙，飘飘渺渺，碧海浮云，踪迹不定。一只水鸟所带来的情思竟然是瞬息千里！

记起了，那是《诗经》里的雎鸠。堂兄说，初恋时冰雪消融，天气从每一天夜里都多泛起一丝暖意，学校在湖边，每夜沿着水畔跑步，又静坐在幽僻的林子里听关关鸟鸣，声声叠唱，清越动人，补足了明月夜夜照流黄，也载上少年的一枕繁华梦。悠悠关雎，正铺开他将去的、来过的、常忆的一轴轴长卷，只有这样，潮湿的心才不至于唐突了“寤寐思服”的人儿。这是极精深幽微的初恋心境，伊人高邈浩远，于是把缠绵的诗意通通交给了水鸟，让轻巧的翅尖载着一颗心航行。

于是就在这里，忽然忆起鹡鸰来。那是一种嘴、尾、翅都长而纤细的小鸟，只要一只离群，其余的就都会鸣叫起来呼唤同类。《诗经·小雅·常棣》言：“鹡鸰在原，兄弟急难。”十五六岁的年纪，友情是夏夜里的星，河汉浅浅，参商清秀。和几位友人，在夜色里笑着跑出家门，奔向黄河，追寻鹡鸰的踪迹。小小一只，轻捷地扑闪翅膀，飞过来，又跳着远去了。夜里水汽袭来，鸟鸣声时远时近，向上，是永恒的，牢不可破的坚固；向下，又是一份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捧在手心里的珍重。回头，落入几双无比熟悉的、比夜晚更加蔚蓝的眼睛。夜晚，水鸟的几声鸣叫最娇嫩，搭建起女孩儿们心底的温柔与倚靠。

后来再读《红楼梦》，才发现北静王送给宝玉的，也是一串鹡鸰香珠。它后来在黛玉的手上辗转流连，最终又戴回宝玉的腕间。于是莞尔，水鸟寄情原是东方传统的情绪。不过岁月却是尺寸，烟波为丈。一样是友谊，一样是鹡鸰，十六岁时，一晚的寒潮也跃跃欲喜，蔚蓝的眼睛充满着希望；红楼梦破，韶华尽逝，再怎么写少年情事，殷红香珠也总笼着默默烟雨，愁吟多折损鹡鸰的活泼。但对于水鸟，老少都免不了一段情意，自总角垂髫也就倚看直上青天。

这就要说到我最初认识的水鸟。那年我六岁，因为一场急病，被强令在老宅最角落的一间屋子里休养。光陰无赖，最不肯在童年被消磨。我猜想着，等候着，盼望有人来，侧耳细听着隔墙的声音，飘忽传来，又消敛而去，不一会儿，便不耐烦了。正对着农田的后窗斜斜地开了一扇，我便扶着窗框，好奇地向外张望。

隔着斑驳棕黑的老窗，我看见一片浅碧的春光，泄泄融融地倒在田里。绝对悄寂，澄明无声，我看见一只洁白的鹭鸶，轻巧地落在一头粗朴的老黄牛的背上。那头老牛沉默粗喘，拖着沉重的犁在田里来回。映着无尽的天光，鹭鸶却悠然地引颈轻唱。碧色的天光浮在它的周围，像是如米的小花，一朵两朵，三枝五枝，描着淡影，喷着细香；四壁古意盈盈，手边的书和桌上的一小碟咸菜好像都在发出言语。我凝望着它，小心敛住气，简直不敢呼吸，直看它细小的身形嵌在木格窗中间。

看鹭鸶飞远，我像是失落了什么，有点迷惘，情绪微风似的卷过，再昂头看时，鹭鸶无踪。我更沉默，几乎热情地渴求鹭鸶与天光作伴。墙上的小对联是多少年前的集句？桌上的酱菜又如何成就远方的佳肴？很忽然地，鹭鸶掠过我的窗台，一根尾羽极轻地应声折断。我愣愣地拾起来，鹭鸶却迎着天边而去了。捧在手里，微湿的水汽是一点安慰，更是一点鼓舞。一切都是这样，水到渠成，一角寂寞的厅堂，一只自由的鹭鸶，便凑巧永远同初春湛明的阳光，振动成了一个病中的小孩子最初的向往。

情绪上的流淌，无问西东；诗意的栖息，却须臾永恒。西洋诗里，一只夜莺在枝头高声鸣唱，枯立在雕像上的乌鸦一次次地传达着冥界的讯息，便激起他们诗情的汹涌，心里热切地、悲恸地唱颂起那些由鹅管凝成的“啊，此刻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夜，是这般地柔和，也许月后已经登上宝座，众星正在四周守望”，亦或“但你显然不是懦夫，你这幽灵般可怕的古鸦，漂泊来自夜的彼岸，请告诉我你尊姓大名，在黑沉沉的冥府阴间”。而我们轻轻地吟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含着人性的共情是东方独有的情绪。

当然旧诗里伤愁太多，哀痛到近乎凄美的是“至今衔积恨，终古吊残魂”，“苦竹岭头秋月辉，苦竹南枝鹧鸪飞”也别有一番滋味。西洋诗，爱总站在鸟儿的前头，全是真情，多了也总会腻味。我们的鸟儿，不是预备用作梦境的乐手，抑或充当冥界的使者的，而是一只一只绰约的，自由的，长天一色与心绪齐飞的精灵。于是你心折它清洁孤高，恋慕它空灵婉转，一切能言的不能言的感情，便通通寄托在那轻盈无语的上边了。

午后的阳光依然婉转，河水潋滟，绿鸭缠绵，树影和柔光依然伴和着描摹出图案，流光和羽毛依然辉映着交织成绚烂。情绪的漫游也如同一根羽毛，生在鹭鸶的翅上就由鹭鸶牵引出去，长在鹡鸰的尾上就由鹡鸰扑闪开来，诗意的前后，尽是无边情丝的浪漫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