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风骨

林鸿升

话说“苏杭是江南的眉目，绍兴是江南的风骨”，就趁此句，冒着凛冬，去了一趟绍兴。

未游此地，江南的版图就已在脑海里铺陈开，水乡特有的黑瓦白墙也凭着图片和书里的描述于心头自行搭建，矮矮的小楼紧紧地挨着，静静地立在小河的两岸。一阵风过，吹皱穿梭而过的小河水面，泛起波纹，倒映在水中的楼影也随明灭的波光轻轻地荡。只此一刹，风止波渐平，又回到了原先的安宁。存于幻想的水乡就是这样的，温柔与祥和的标签予以贴上，当之而无愧，虽未谋面，却能确信这不会错的。

终至绍兴， 踏足古镇。未见烟雨朦胧的诗情，不遇飞雪茫茫且皑皑的画意。头顶就只有密密的阴云、暗沉的天。眼前的色调也只有统一的灰白，无法在最美的光景里与最为期待的远方初遇，难免会有不达预期的失落。所幸黑瓦白墙，近水楼台同心印证，也算不负遇见。便沿着河畔慢慢地走，看桥下碧波荡漾，幻想在现实找到了停靠，有了重量。光是这样的荡漾，又何止这样的荡漾。明灭的光影向前推，斑驳的墙愈发地白，荡出历史的大河波澜壮阔，小河成了一脉，一脉绵延至今，让今人看倒影感念往昔。在历史的大河中，这样的波纹是不足为奇的，这样和煦的风也无法轻而易举地吹起波纹。相较于兵家必争之地的中原，绍兴在历史大河里独守了平静的一泓。任异处波涛汹涌，任别地火光滔天。绍兴，拥着柔美的风物不曾放下。

历史的战火为何很少烧到这里？我抬头独望屋顶找到了自认为有可能性的理由。屋顶皆是斜向两侧的，自然让人联想到了充沛 的雨水和连绵的雨季。若在屋内，对着窗外时紧时疏的雨，茫茫间，天上人间便成统一的模糊。你就这样在窗前向外放目，看不清河对岸的楼，却能听着雨打瓦片的滴答声，将自己的内心看清一遍又一遍。这时候，我们的胸襟无法舒展得太过开阔，也不必舒展得开阔。且看着密匝匝的雨被风吹斜，又编织成帘。这时候，我们飘飞的思绪都会自然而然地收进若此的岸边小楼里，找到久违的归属感。古时的文人武官应也是如此。有这样的雨，何必再去管雨外的争斗、远疆的厮杀、官场的风云。有这样的小楼，绍兴足以成为人人心中的故乡。有这样的景，再浓重的笔墨也只能书写最温存的字句。透过绍兴，可以看见许多的江南小镇都应是如此惹人怜惜吧，这样的柔婉应是不忍心去破坏的，人人心里都应独持一份优柔。暂撇去六朝古都的南京不说，未有其富庶，也无可与之匹敌的优越地理交通条件，或许也是江南其他地区少招战火的原因吧！何等有幸，江南的柔山秀水少改容颜，多入了名家的书画；少有气势如虹的豪迈，多将向外远眺的眼转向审视自身，人也真正开始思索人生，真正体味细腻至纯的情感。

我是确信着，不同的地域，不同的风光是能激发人别样的情感，引起各异的动机，更能洞见人性。雄心勃勃者，多望向了中原的土地，刀光剑影照亮了历史的章页，不计其数；高堂明镜照见如饥似渴的欲望，气吞如虎。渴求建功者，多踏足了北方的疆域，一帙风干的青史還能隐约现出斑斑的血迹。战马嘶叫，狂风猎猎，一望无际的大漠，人于天地似乎分不清天地。入眼的广袤入了心，人自成巨人，血液翻滚热腾。一笔划过，所到之处皆为壮阔，便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自然风貌入诗，后人读之，诗又成画，浮现眼前。下笔更有力些，笔墨透过纸背，诗句透过人心。我们感受到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万丈豪情，透过往昔，仍旧清晰。等一阵风起，历史的书页自向后翻过一页，中原政权易主，王旗接替交换。红的宫墙、黄的琉璃瓦自显庄严，日月换了新天，又怎忘昨日天空下以血写就的历史，城墙下的折戟断矛。边疆的角声歇了，飞扬的尘土定了，只是一具具躯体倒下化为土堆一座座，筑成藩篱。这样的场景总是轮番上演，故中原、边疆的卷轴总是充满着血腥味，里边的人儿都把命看得很轻，他们好像看到了高于生命的追求。于是，用信仰驱使，以豪情作楫。可真的看到了吗？他们的灵魂可能至死都未回归，栖宿于自身。基于权力、功名的欲望追求所生发的情感多热烈，然而再怎么充沛，都不如随本心性情而自发漫溢的真切。中原边疆的风雪愈加凄迷了，剩江南蒙于烟雨，沧然未变。

在江南这片土地上，人真正窥见了人。古人静观秀景，任情感肆意生发，凄然的、陶醉的、柔软的、缠绕的、不可言说的，都掺杂在一起。也不必去分清是什么情感，总之是空灵中对美的感念 ，难以捉摸的。但不可否认，是带着一点淡淡的惆怅、隐隐的婉约。毕竟纵万种风情，不变的流水、青石板路、青瓦、白墙、低楼都自带着几分忧郁，惹人怜的孱弱。若带上个人的一点愁思，几分苦楚。有这样景的渲染，哀情便自然地奔泻，到了极致也便在愁怨里拾得平静，偶得一点灵感，自然提笔所写的多不失真切，颇为蕴藉。

在江南一角的绍兴，一角便浓缩万般情调。爱恨自可凭心，悲剧能因文墨带上格调。两阙《钗头凤》，一段相思痛，千古流传。才思不必拘于朝野，观乎人生宇宙，醉后狂书，《兰亭序》横断古今，万代称绝。或许，古迹的意义便是如此。沈园留存着，会稽山阴的兰亭犹在，地理带上了历史的痕迹，历史有了地理作标识。于是，后人可以顺着古人走过的足迹，切身去感受景致，构想在他们的时空看他们的故事。历史因古迹变得可感。历史书页翻过一页又一页，而名士的魔力就在用一支笔杆铭刻的本不起眼的瞬间或当下的感想，所写之物却能在历史大河的大浪淘沙中熠熠闪光，永不漫漶。或许，就是这样普通的早晨，不经意间酒醉，随手写下了哲思。抑或几年离索后，望故人时动容了，凝了悲怆于笔尖，黯然题墙。凡此种种，都颤巍巍地输进了历史的魂魄。小小的一方天地有了生命，载了珍贵的情怀，不能泯灭，添上了永恒的历史烙印。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很多，凡名家感念而书不朽者，便成隽永的命题。书页翻过，名噪一时的刹那繁华常如蜉蝣，朝生暮死，有的难寻踪影，有的成为不起眼的细节，衬托不凋的艳丽，层层堆叠，致使历史的青天高了，黄地厚了。亭台楼榭塌了，建了，又大多不见了。若建筑未负人文历史价值，宿命大都是统一的消亡，为新事物取代，偶尔留几座供人游览，又总觉差点味道。真正留下而为名胜的，垂垂老矣，在迥异的时空下稍显突兀，又因寄所托，有所象征，受后世细观，带点兴味挖掘历史，以求更深刻的情感体验。嗟乎，沈园有遗恨，兰亭有旷达，地域的疆界再向外拓些，两者又皆归于绍兴。绍兴带上风骨足以傲然于江南。

不错，去了绍兴是一定要去沈园的。游览之时我把脚步放得很轻，可心是頗沉重的。未到之时，便已了解故事.亦把两阙《钗头凤》读了一遍又一遍。想在入园后寻找印证，构想陆游和唐婉的相遇。历史的一隅收缩于一园，又放射在而今的天空，凭着诗词字句慢慢摸索，目光渐渐长远。我细看桥下绿波，陷入遐想：还见陆游与唐婉在池台相对，执手相看泪眼。那时的春光是明媚的，多年未见，人各成双，往事且默了不必重提。然则相见，有恨相见。不知当时他们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却使时间失去了效能，本似冲淡了离别苦痛，可熟悉的面容还是将万般相思猛然勾起，翻涌成海。陆游写词，唐婉和词。《钗头凤》终葬送一位女子，香消玉殒。我自陷入了难解的谜题，还是在沈园里慢慢地走，洞见故事背后情感这一物的光怪陆离，十年深情为何不抵一墙词刻？分明相爱为何难抵母亲阻挠，拱手相送又于日后惋惜？内心发出叩问，又无从解起，终绕来绕去，被几声婉转的鸟啼惊扰，知得不必去解。既成历史，便只作凭吊，愿其不再上演。我也无法知晓，在那个历史的角落，满城春色宫墙柳处，是否也有这几声鸟鸣，但我庆幸，历史再怎么变，我们的想象力没减，喜怒哀乐的属性未改，因而成了联络古今的交点。正如当下的我，有能力以共情，以想象，独造一份沈园的记忆。沈园的梅花开得正好，一缕清浅暗香扑鼻，徒增悲叹，有所感怀。且默了，且过了。既借历史以构想，还之且以从容。不必过分刁钻，托遗响于悲风。

翌日，赴兰亭，属实是冲着《兰亭序》里描绘之物去的，带上想象一并造访。茂林修竹的风貌不变，也看见鹅池的水在日光下潋滟。几只白鹅怡然地游，红掌拨动清波，时而引吭高歌。在这样的清幽里寄情山水，物我便可两忘。绕过鹅池，便是曲水流觞，涓流淌过千年，未曾干涸。两千年前，王羲之便是在这写就天下第一行书。那时候，高朋满座，列坐其次，饮酒赋诗，信可乐焉。水应也如是的清，能流觞杯，能涤净心扉。觥筹交错间，有谁在笑，有谁吟啸，都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清冽的酒会倒映百态的欢颜，贤人痴了，醉了，狂了，又把眉蹙了。朝廷里艺术的门开得太小，把人的高度压得太低，分明偌大的宫殿只把生命圈在了生死进退的角落，里面的人斗着，输了赢了，而心都竭了。到头来，也不知何所求、何所了，皆看不清本心。会稽山阴的一隅太小，而群英荟萃都能把精神高度拔得比山高，人生境界拓得比宇宙广，人可真正以人傲乎于天地。于是完全可将身托付于自然，将心交付给艺术。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中，谁都会视感官为绝佳的珍宝，谁都会深感自由的美好。一觞一咏间，书圣醉了，在没有羁绊的净土里，笔墨完全可以挥洒得恣意，思绪同样允许超然物外。《兰亭序》，行云流水的笔触，造就不朽艺术，后人争相临摹；内涵饱含哲思，盖揽对生死的探讨。魏晋血脉融进绍兴的风骨，一挺便是两千余年。

古迹只让我们窥见了历史的一角以及名士生命里极具温度的一瞬。沈园封锁爱恨情长，兰亭注脚醉后一霎。对此观乎，都像是生命中的退，诚然是退，大隐隐于市才会有这样的故事，让人如实感知生命。谓之江南，温润绵柔，自然少有对峙。这里发生的故事与豪壮相违，这里地域的标识同恬静相依。而后来，陆游选择了豪壮，故离乡以七尺身报国，暮年而归。王羲之倦于官场混沌，果断退隐。归来吧！归来吧！外面的风霜太大，声太喧嚣。投入江南故乡的怀抱吧！这儿没有江湖的血雨腥风，没有人心的重峦叠嶂。怀抱里只有熨帖人心的炽热，由内而外不欺的淡泊。我坚信着，归来后的他们是从容地追求人生哲学的意象，渴求生命返璞归真后的最高形态。这样想来，人生亦算圆满，绍兴的人文愈发温厚了。我也该归去了，撷一点江南风骨留在记忆有感于怀，便已足矣。